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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虎被控制住了

晚上八点,门板被突然拍响,猝不及防的「当当」声让我浑身哆嗦了一下。

一定是我那酗酒成性的老爸又把钥匙给喝丢了。

我把没做完的卷子迅速折起收好,免得他待会儿耍起酒疯给我撕了,然后下床开门。

不料,门外竟是村主任带着两个村干部,提着电筒,问我爸在家没有。

我一脸迷茫地摇头。

主任又问我,听没听见院子里有任何异常响动。

「也没。」我不明所以,越听越慌,问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

主任面露忧色地叹了口气,说傍晚村里跑来只大老虎,约莫得四五百斤,在地里给人扑了。有过路村民看见,说老虎扑完人就往我家这边跑,眨眼就蹿没影了。

乍一听,我以为他在逗我。

直到他又焦急催促:「那什么,小椒儿,你快点,收拾收拾东西,跟你芹姨上她那住,把这儿腾出来。我再给你爸打个电话,等会儿警察就到了。」

他居然是认真的。

「小椒」是我,我叫顾小椒。名字没起好,人比同班同学矮大半个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叫警察来要干什么,抓老虎吗?还是要打死它?

村主任没听见,已经去院子里打电话了。

「芹姨」是村委的妇女主任,早年丧夫,儿子考学去北京了,就自己一个人住。

她热情地招呼我进屋,给我烧水喝,问我爸最近打我没有。

「没。」

我撒谎了。

我发誓,我绝不是故意替老头子掩护。我爸打我不是一两次了,状我也告过,没用。

最多,芹姨拉上几个村干部,把他批评教育一通。我爸别的不太行,认错悔改第一名,可出了村委办的大门,他就不是他了。

只会喝得更醉,打得更凶。

1

我高三了,来年高考,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毛他。只要能顺利参考,只要有外地学校肯录取我,我就能彻底摆脱他。

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问芹姨,能不能在她这做会儿卷子,做完再睡。我怕耽误她睡觉,有点不好意思。

结果,芹姨人特别好,不仅答应了,还翻箱倒柜找出她儿子用过的护眼灯给我用,说不能点灯泡写字,伤眼睛。让我住他儿子的空房间,当自己家就行,她去另个屋睡。

我特别感动。

做完卷子,我就睡了。迷蒙中,有人拉开我的被子,拽我胳膊,骂骂咧咧,酒气喷我一脸。

「你这是干啥?让小椒搁这睡呗,大半夜的。」是芹姨的声音。

「自己没家?家里没床?跑人家里睡,丢不丢人?!」

我醒了,知道是我爸在拽我——估计是芹姨没拦住,他硬闯进来,要带我回去。

不知又抽哪门子邪风。

我假装没醒,就不睁眼。直到被他一使劲儿,连人带被一起翻到地上。

装睡是装不下去了,我只好装起可怜,泪眼汪汪地看他:「主任说了,咱家那房子有老虎。」

「没了,抓走了。」我爸说。

我看向芹姨,芹姨冲我点头。

原来,半小时前警察赶到,瞄着深藏我家后院的大老虎连开五枪。

这会儿,大老虎已经被控制住了。

我再三跟芹姨确认——是麻醉枪,不是真枪。

这才松了口气。

2

两年前的秋天,我上山里采木耳的时候,救过一只东北虎。

别误会,不是那种大老虎,是很小很小的虎崽子,就比猫大点。虎崽不知怎么被山上的兽夹子给夹了,疼得直叫,叫声又奶又委屈。

那天跟我一起的是个同村姐姐。姐姐虽然也心疼虎崽,但不敢弄,怕血,更怕虎反咬一口。她犹犹豫豫地,最后说要不算了,人各有命,更何况是动物。

去他奶奶的命。

国家有规定,山里不让下夹子,这算哪门子命?

都是让哪个不知名的缺德玩意儿给害的。

不过,说归说,我也怕挨咬。毕竟,那虎崽自打看见我们,就怒目圆睁,张大了嘴巴,「哇嗷、哇嗷」地示威,露出没长齐全的两颗虎牙。

大概以为,兽夹是我们下的。

这种情况,我根本没办法动手。只能先蹲下来,拉近和它的距离,放缓动作,轻言轻语地劝哄,让它对我慢慢解除敌意。

过了一会,也不知是我方法奏效,还是它喊累了,反正是不叫了,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

我戴上劳保手套,让姐姐替我找了根粗木棍子,开始撬兽夹。

别看我个子小,其实我力气挺大的,我家劈柴烧火的活都是我干的。只是兽夹有点锈了,很涩,我怕惊动虎崽,动作别扭地使不上力气,憋了一身的汗。

好不容易才给夹子撬开,也是在那一瞬间,虎崽冲了出去,子弹发射似的——强烈的求生欲让它几乎忘记了腿伤。

可毕竟伤在那摆着,没跑几步,虎崽就拐起腿来,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干脆趴下不动弹了。

可怜兮兮的。

听说我要抱虎崽回去养伤,姐姐人都傻了,问我:「你没听过『养虎为患』的故事吗?」

我当然听过。

说是有个猎人,因为好心,捡了只虎崽回去。虎崽很可爱,也不伤人,慢慢长成大老虎,和猎人一家友好相处。直到一天,猎人狩猎归来,发现老虎吃掉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最后将猎人也一并吃掉了。

但我和猎人不一样——我不会把它养那么大,等它伤好,我就放了它。

姐姐又劝我说,猛兽再奶也是猛兽,它不会记得我的恩情。

可我不是要它的恩情。

我要它活着。

当然,决定权还在它。

我于是蹲下身子,朝远处的虎崽伸出手臂,说:「你要愿意,我带你回去养伤,养好了再送你回来,但有条件——你不能咬我。要不愿意,你就走吧,咱们缘分就尽了。」

虎崽半晌没动。

我示好的「橄榄枝」都伸出去了,吊在半空是真的很没面子,只好干笑两声,收手起身,「那行,你自己求多福吧。」

心道:傻虎子,八成是听不懂人话。

谁知,我才抬脚要走,身后又「嗷嗷」两声奶叫。我心头顿喜,赶紧折返回去。

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悬在它脑瓜顶,将落未落,想摸又不敢摸。

未料,虎崽竟意会地扬起脑袋,把毛烘烘的额头顶进我手掌心。

我顿时心都化了。

从那一刻,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的腿伤养好。

3

我们这纬度靠北,十月份已经很冷了,讲话都带着哈气。我爸推搡着我往家走,一边喷哈气,一边喷酒气,问我都跟芹姨聊啥了。

哦,原来是怕我告状,耽误他明年竞选村委,这才给我连夜揪回来了。

凌晨两点啊,我困得脑袋瓜子嗡嗡响,还不忘说两句乖巧好话,让他宽心。只希望冷风能吹醒他的酒劲儿,回家别再为难我了。

更主要的,我们快要高考报名了,得交 150 块的报名费,我还没开口提。

我俩走到家门口,见两辆警车停在旁边空地,红蓝警灯闪得刺眼。

门口围着不少人,多数是看热闹的村民,大半夜的也不嫌冷,睡衣裹着羽绒服,趿拉个棉拖鞋,脚脖子都还露着,就忘我地对着警戒线里头「咔咔」拍照。

我走近些才看清,那地上躺的不是别的,正是才刚就范的大老虎,身体被块编织袋子盖着,高高隆起,隐约能看见两只后爪和半条尾巴。

我爸一眼瞧见村主任,特别狗腿地上前问候,又催我赶紧进屋给主任和警察同志倒点热水。

哪他妈有热水,电水壶早让他耍酒疯的时候给摔烂了。

我嘴上应着,人已经偷偷绕开他的视线,挤进人群里看老虎。

忍不住感叹:它真大啊!

远远望去,横倒的虎身像座小山似的,简直是我救过那只小虎的几十倍不止。

两年时间,足够它长这么快吗?

还是我想错了,它根本就不是「它」?

大老虎安安静静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我莫名地有点担心,思前想后,还是挤到人群前面,跟警察叔叔打听细节。

还好,只是中了麻醉,没死。

据说,这老虎因为体形太大,中了三枪麻醉还生龙活虎,把我爸停在院里的小电驴都踩烂了。警察不得已,才又补了两枪,直到它彻底安睡下来。

我问他们打算怎么处理。

警察叔叔答得含糊,说一会要先装笼,等专家评估再决定。

那头,我爸正笑嘻嘻地问村主任,老虎跑到我家院子,又踏篱笆又踩地的,组织是不是能给点补偿?

主任让他放心,会按流程请款。

我爸听了高兴,又问能给多少,说篱笆是新漆的,踏坏的小电驴也才买一两个月。

我尴尬得脚趾能抠出三垧地来。

老虎被搬上车,主任他们走了,人群也散了。

大概是因为有笔补偿款要到手,老头子心情格外好,回家以后不仅没再训我,还哼起小曲儿。

没一会儿,「小曲儿」加了「混音」,长短鼾声震天响,三长一短,三短一长。

我是彻底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只我从山上抱回家的小虎崽子。

4

两年前的那天,我把受伤的虎崽藏在装山木耳的竹筐里,带回了家。

我们村里没有兽医,就算有,我也没钱,于是只好趁我爸出去打牌,把虎崽抱到同村的一个老奶奶家。

老奶奶姓史,九十多了,收养了七八只流浪猫,个个喂得膘肥体壮。我寻思吧,猫虎一家亲,总归是差不多的。

史奶奶毕竟阅历丰富见识广,看出我抱来的是虎不是猫,也没大惊小怪。她用嶙峋干瘪的老手在虎崽后腿上捏了捏,然后告诉我,骨头没断,伤不严重,抹点药,用纱布包上,过几天就好。

又叮嘱我说,山里的东西都有灵性,咱老百姓家里压不住的,养好就赶紧给放回去。

我好奇追问,怎么个「有灵性」法?

史奶奶就给我讲起狐仙馋酒、黄仙偷鸡和人参娃娃拴红线的故事,滔滔不绝。

说白了,就是物能靠修炼成仙化人,道行高的,不仅化形,还通人语。你待它好,它便不伤你家财,你待它不好,它便要闹一闹你。

我其实挺不能理解——都得道成仙了,怎么说也有百年修行,也这么幼稚?

史奶奶用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我:小孩儿不懂,别瞎说。

史奶奶取来纱布,在创口洒了点云南白药粉,替虎崽包好,我蹲在一旁边看边学。

看得无聊了,我随口问她:「老虎也能成仙化人吗?」

史奶奶顿下动作,认真想了想,「……那倒没听说过。」

虎崽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圆眼看我,似懂非懂,二愣子似的。

我哈哈大笑道:「就说嘛,这家伙憨头憨脑的,也不像有那个天分。」

抱虎崽回家以后,我就把它安顿在我家后院的柴棚子里。我爸从不动手烧火做饭,也基本不进柴棚,那里于它相对隐秘安全。

我没养过小动物,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好不容易找出一袋早餐奶,兴高采烈地倒碗里给它——

结果倒好,喝完就拉肚子了,那场面叫一个壮观,色香味俱全。

我只好又去求助史奶奶。

史奶奶让我喂鸡蛋试试,捏碎了喂,应该能吃。要再不行,就拿温水把鸡蛋黄冲开。

我从来没这么耐心过,跟养孩子似的——虽然那年我念高一,自己还是个孩子。

虎崽估计是拉虚脱了,见了鸡蛋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进碗里,开始「呲溜呲溜」地喝,没一会,碗就空了。

它抬起头,半透明的胡子上还挂着蛋黄渣,溜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不明所以,也回盯着它。

片刻后——

虎:「嗝。」

我:「……」

不得不承认,这一碗被喝光的鸡蛋水深深激励了我。

我每天课间疯狂写作业,放学就第一时间冲回家里看虎崽,给它煮鸡蛋,看它冲我翻肚皮耍赖撒娇。这种成就感难以名状,远胜过收养一只猫猫狗狗——它可是老虎啊!百兽之王!

尽管还是幼崽。

为了表达我对虎崽的喜爱之情,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王金虎。

百兽之王,通体金黄,虎虎生威!

多好的名字!

写作文我都没下过这么大功夫。

只可惜,虎崽脑子不行,听不懂人话,我叫它「王金虎」,它从来不应。但我乐此不疲——

「王金虎,起床。」

「王金虎,吃饭。」

「王金虎,过来抱抱。」

……

不过,好景不长,我偷养老虎这事还是让我爸给发现了。

5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周六,学校开运动会。

运动会嘛,就是不运动的都坐下头吃零食。我爸不给我钱买零食,我也不馋那个,于是自告奋勇地去第一排敲大鼓,给运动员呐喊助威。

班主任看我挺卖力,好心分给我一瓶果奶和一包塑封卤鸡腿。

我只喝了果奶,卤鸡腿揣进兜里,打算留给王金虎改善伙食。

运动会结束回家,我见我爸难得地没去打牌,站在家门口等我。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我,张口笑问:「姑娘啊,那柴棚子里的虎崽子,是你捡回来的吧?」

我心说坏了,败露了。

原来,昨天夜里下雨,邻居家的柴堆忘了盖塑料布,今天没法点了,这才问我爸来借。

我爸去了柴棚,王金虎自然就藏不住了。

但我不知道,他怎么这么高兴。

我爸破天荒地替我拎了书包,还给我开门,顺便让我告诉他,虎崽是在哪捡的,当时怎么个情况。说一会儿村主任来,他得「如实」汇报。

我算听明白了,他打算把「救助」老虎的功劳安插在自己头上,然后将虎崽上交出去,领奖金。

我问要「交」到哪。

我爸也闹不清,说了个什么机构,又说可能送动物园。

那年我才十六,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县城高中。我对什么机构一无所知,但我很清楚,动物园不是王金虎该去的地方。

它是我亲手从山上抱下来的,它只能回去山上。

但我没跟我爸硬扛。

我妈没了这么多年,我也逐渐掌握了一套和老头子相处的办法,虽然憋屈,但能少挨点揍。

我如实将关于救助虎崽的一切和盘托出,又问村主任几点过来——柴棚子太乱,不好下脚,我得提前拾掇拾掇。

我爸欣然同意了。他还特意叮嘱我,别再喂东西吃了,最迟明早就有车来拉走,喂了也是浪费。

我书包都没来得及放,直接奔去柴棚。

王金虎看见我,「嗷」了一声,估计是饿了。

我没时间喂它,赶紧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拎起虎崽就往包里塞。

它大叫着挣扎,还挠烂了我的校服袖子。

「王金虎!」我气得喝它,「你再叫!咱俩都没好!你就等着关笼子吧!」

它大概从没见过我吼,愣了。

下一秒,就被我眼疾手快地塞进包里,拉上拉链。

我怕我爸看见,没敢走大门,垫了两块板砖,直接从我家后院翻了出去,一路往村外的大山里跑。

才跑到山脚,天就黑了。

我们这地广人稀,野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不敢再往深处走,打算就在这把虎崽放了。

养了一个礼拜,虎崽的腿伤虽没痊愈,但也好了七七八八。我能力有限,只能帮它到这了。

我拉开拉链,见虎崽安安静静地蜷在包里,估计是让我给颠晕车了。我抱它出来,它格外乖软,一只爪子还搭着我的肩膀。

可能是它无心,我却当成了告别的拥抱。

我用塑封卤鸡腿喂了它最后一顿,然后摸摸它的小圆脑袋,放虎归山。

虎崽似乎非常清楚,哪里才是真正属于它的地方。对于我,它并无丝毫眷恋。

月色太美,映在它金黄色的背影上,勾起我那么一点点离愁别绪。我冲它大喊:「王金虎!你得给我健健康康地长大!长成大老虎!又高又壮!」

喊声回荡山间,它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哇嗷。」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它应了我送它的名字。

我就当它是听懂了。

6

我不能确定,村里新抓的大老虎究竟是不是王金虎,我特别矛盾。

一方面,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王金虎于我是特别的,它不同于其他老虎,所以,我不希望被抓的是它,不想它被送去任何除了深山老林以外的地方——虽然警察叔叔告诉我,东北虎是保护动物,他们绝不会伤害它。

另一方面,我潜意识里又自私地希望那就是王金虎,希望它是因为记得我,才找来我家,正如我也记得它。

但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当我难得拥有机会站在它面前,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认出它了。

那是大老虎进村的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做好早饭出门,骑车去上学。

我念书的高中在县城。我爸舍不得住宿费,又嫌没人做家务,不让我住学校。我就每天骑自行车,得骑一个小时。

骑到村口,我见路边停了辆白色皮卡,车斗里装了个半遮掩的大笼子,笼里正是那只金皮黑纹大老虎。

大老虎不知是睡是醒,侧卧的姿势显得身体更长,一身腱子肉又厚又敦实,即便身陷囹圄,也自带威慑。

几个不认识的叔叔站在不远处,和村主任商议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想凑近了看,又有点害怕。毕竟,当年的王金虎只是只「大猫」,而眼下这只——

突然,有人喊道:「醒了,醒了,老虎醒了!」

两个叔叔上前,想给笼子完全罩上。大老虎却突然翻身起来,一巴掌拍在铁栏杆上!

「当啷」一声巨响。

接着,它又狠力冲撞笼身,冲人发出震耳欲聋的虎啸:「吼——吼——」

呜呜,吓死我了。

很快,笼子被完全罩住,老虎却依然在疯狂咆哮,轰鸣烈度抵得上一整个拖拉机队。

它似乎对人类充满敌意,凶残又暴躁,若是没有那一片铁栏遮挡,怕是要将现场的几个都吃干抹净。

自然也包括我。

惊魂未甫的我恍然意识到,即便它是王金虎,也早已不是当年的王金虎。我再不可能把它抱在怀里,它却能一口把我吞进肚子。

果真,生活永不完满,美好的只有回忆。

村主任见我,调侃道:「怎么样,丫头?这回可不能随便放了吧?」

两年前偷放虎崽的事情,主任是知道的,还拦住差点把我打死的老爸,救我一条小命。

我瞥了眼笼子,讪笑道:「我哪敢啊。」

毕竟,人虎殊途。

但因为王金虎的存在,我对老虎这种生物就有种别样的感情。不论眼前这只是不是王金虎,我都希望带走它的叔叔们能待它好些。

村主任说,叔叔都是上头派来的专业救助人员,他们要把老虎拉去体检,评估合格后再放生。

我不放心,又再三确认:「一定会放生吗?」

主任还是那句——要看评估结果。

再不走要迟到了,我只好默默同笼中虎道别,希望它能替自己争一口气,评估出个好结果,也千万、千万不要伤人。

听村里人说,对人类和家畜攻击性强的老虎必须终生圈养,永不得放归山林。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又恢复平静,再没有关于大老虎的任何消息。

直到一天,有同学拿着手机新闻给我看,说那只进过我们村儿的大老虎在繁育中心转运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又给跑了。

我心头一惊,忙问老虎伤人没有。

我同学也不知道,说新闻里没提。

7

因为大老虎逃逸的繁育中心离我们这不远,再加上有专家推测,老虎很可能往自己熟悉的地方跑,我们村自然就成了重点监控对象。

村干部全员上岗,无人机二十四小时巡逻,我爸牌都不打了,和几个老乡自主成立了「东北虎搜救小分队」,为了那点线索奖励,昼夜不分地在全村展开「地毯式」排查。

但凡有片麦秆栽歪了,都屁颠屁颠地跑去上报。

我爸热衷于找虎,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他在家时间少了,能容我好好温习功课。

坏处是,他不知怎么就和我们村会计聊热络了,非要把我说给会计儿子当对象。于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会计儿子都快三十了,初中毕业,在县里开了个烧烤店,这两年生意不错,挣点小钱,买辆二手奥拓,据说还是顶配,开到哪都牛逼哄哄的。

那我也不干啊,我才十八,正好年华。

我爸嘬了口小烧,「开导」我道:「十八不小了,你妈十八都有你了。」

我想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混蛋。但怕挨揍,又咽回去了。

算了,只要让我正常高考,随便他怎么折腾。等我考走,什么媒亲都不算数了。

反正我岁数小,现在也领不了证。

我问他要 150 块钱,要交高考报名费,老头子却着急出门,说找村会计还有点事,等他回来再说。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末,我爸和村会计一家攒了个酒局,地点就在会计儿子的小烧烤店。

吃饭的时候,村会计问我成绩咋样。我说挺好,摸底考试全学年第三,班主任说报个一本大学没啥问题。

村会计哑口,估计和他预想的台词没能对上。

支吾了会,会计又说成绩好也挺好,以后来店里帮忙,让我管账。

我爸赶紧就坡下驴,说姑娘家的,念那么多书干啥,不如找个好婆家。

听听,这叫人话?

村会计却立马乐了,站起来和我爸碰杯,说大志年纪虽然大点,但大有大的好处——懂事儿,知道疼人儿。比起社会上那些小青年,不知靠谱多少。

「大志」就是会计儿子,全名马大志,此时正坐我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夹完还要故作熟络地拍拍我胳膊,用他又短又肉的手指头捏我手腕,说我胳膊太细,得多吃点。

我厌恶得不行,一个劲儿地躲,冲我爸使眼色。

我爸全当没看见,继续和村会计喝酒,话里话外都是叫我念到明年毕业算了,当「大学生」不如当「老板娘」。

我心凉半截,知道我爸这是冲聘礼去的,铁了心要把我卖了。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饭,会计说他还有第二轮,让马大志开车送我爷俩回去。

我爸非推我去坐副驾驶。

车子才出县城,马大志一只手就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往我腿上放。

我再忍不了,用我能使出的最大力气拍开他的咸猪手,怒喝:「你干什么?!」

马大志猝不及防,方向盘一抖,车头都歪了,直接栽下柏油路,扎进农田——

我以为要翻车了,吓得狠命抓住斜上方的把手,马大志慌忙去找刹车。

车轮似乎被什么卡住,空转两圈,熄火了。

马大志骂了句脏话。

就在这时,我爸突然惊恐万分地指着车窗外,大喊:「大、大志!老、老虎!」

远处,一个原本趴卧在地的巨大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8

眼看大老虎迈开健硕四肢,朝车子飞奔而来,我们三个都吓傻了。

我爸最先回过神来,狂拍驾驶座椅背,大声催促:「快点!大志!快点!啊呀它过来了!大志!」

「我他妈也知道快点!」马大志慌慌张张地拧车钥匙,急得一脑门汗,「这不打不着火吗!赖我吗?!」

我也怕极了,整个人缩在座位上不敢吭声,也不敢抬头往窗外看。

我知道我惹祸了。

刚才我就是生气,不想让他摸我,没想那么多,更不知道会在半路遇上老虎。

「小分队」都找半个月了,也没找见半根虎毛,怎么到了我这,就这么点背?

马大志气急败坏地拍打中控面板,又拧钥匙,发动机起了又灭。

我爸望着窗外叫道:「来了来了!大志!你……」

「砰」的一声巨响,在我旁侧炸开。

「啊!!!」车内尖叫顿起,分不清是谁。

大风从破碎的窗玻璃猛灌进来,伴着令人胆寒的猛虎长啸,几乎要将我耳膜震穿。我紧抱着头——

余光里,似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看。

发动机强烈震颤,车子终于再度发动,老虎又一掌拍上后排车门!

「快走!」我爸大喊。

马大志将油门一踩到底!

车子冲进农田,疯狂颠簸,车后虎啸不断,渐远……

我回头,看不清它神色,不知喜怒。

直至车子开到村口,我们三个都还有些恍惚,相互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去找村主任汇报「虎情」。他前脚才走,马大志后脚就来了,说看看我。

我没给他开门,隔着门板告诉他,我俩的事成不了,让他和他爸都死心吧。

马大志有点生气,语气立马就变了,要我们赔钱修车,说车子没上险,该我负全责——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我还没过门。

我没理他,他就直接去找我爸。

我爸回头就给我胖揍了一顿。

老头子边揍边骂,说快到手边的礼金让我作没了,他含辛茹苦十来年,就养了我这么个赔钱玩意儿。

我躲不开,只能拿胳膊挡他手里的塑料衣架子,皮肉骨头没一样不疼。

但我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就问我爸,不能不嫁人吗,我年纪这么小,那不是糟蹋人吗?让我去念书吧,等我念完大学,挣钱养他还不行吗?

我爸不干,非让我去跟马大志道歉。

我赌气说,那还不如杀了我。

我爸怄火,衣架都打断了,狠狠地往地上一丢,冲我吼:「那你他妈就死他家去!别死我家!」

我真的……恨到手指头都在发抖,那一瞬间,恨不能一刀捅死他。

但我没有。

我不想把自己赔在这群烂人手里。

大半夜的,我爸揪着我脖领子,往村会计家连拖带拽,让我去道歉,求马大志原谅。

我咽不下这口气,也丢不起那个人。

趁村会计应门的工夫,我狠劲儿踩了我爸一脚,挣开他跑了。

纯属一时冲动。

我没家里钥匙,也不知该去哪,就漫无目的地跑,拼了命地跑,泄愤似的。

我深深地陷进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恨自己年纪小,没钱也没本事,没能力逃出这个丑陋又肮脏的笼子。

直到再跑不动,我停下来,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月色皎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大片的玉米秸秆随风摇曳。

多美啊,不似人心。

过了一会,隐约地,我看见一团黑影。

黑影由远及近,我不禁屏住呼吸——

金黄色的秸秆拨开两侧,中间,是一对金黄色的眼睛。

无比陌生,又莫名地熟悉。

9

或许是因为情绪和力气都被榨干了,我木讷地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害怕。

尽管我很清楚,站在我面前的绝不是什么善茬——东北虎,世上最大的猫科动物,一掌能拍碎车窗,也能拍碎我的天灵盖。

老虎张开嘴巴,在几步之外冲我低低沉吼。

我当它是在示威,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左脚不争气地踩到右脚鞋带,再迈右脚,就直接坐了个大屁墩。

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我揉着硌疼的屁股,眼看老虎愈发逼近,想起它撞笼拍窗时的凶狂暴躁,知道自己没命逃了。

但比起恐惧,更多的还是委屈,是不甘心。

我才十八岁啊,还很年轻,没坐过火车,没谈过恋爱,都还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我活得卑微,又格外卖力,只为一个幻想里的明天。

果然,明天只限于幻想里。

淦!

大老虎又朝我迈进一步,近到我能数清它每一根胡子,听见它粗沉的喘息。

这回,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怕了。

我抱着脑袋,冲它大喊:「你烦不烦人呐?我也没招你啊!你到底想干嘛呀?看我还不够惨吗?!怎么连你怎么也欺负我啊?!你怎么不吃去坏人啊……呜……你别过来呀……」

喊破了音,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

我拼命压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如洪潮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我嚎啕大哭,疯狂宣泄,仿佛要把最后的一点力气抽干用尽。

直到眼泪都干了,只剩下抽噎。

终于,我意识到了不对。

我缓缓放下抱头的双手,见老虎正歪着那颗巨大的毛脑袋,有点迷惑地看着我。

我:「……」

两相对视片刻,它再度张开嘴巴,喉间溢出一声低吼。

或是见我不应,它又抬起一只前掌,在我肩膀扒拉了一下。

扒、扒拉了一下?

???

我没坐稳,一个趔趄,赶紧用手撑地,人都蒙了。

但我确认,相较于拍碎车窗的那一巴掌,刚才这下,充其量就是「扒拉」。

更何况,它根本没有要咬我的意思,已经收回肉掌,屁股着地坐下了。

坐下了?!

我不可置信,颤着声问它:「你、你到底要干嘛呀?」

「吼。」

「……」

呃,原来它就这个醇厚嗓音,不是冲我示威。

先前是我误会它了。

可这太反常了,它居然对我表现出……友、友善?

我想不到理由,除非它——

正当我准备开口问,远处突然传来我爸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花白的手电筒光照来照去,不止一束。

八成还有村会计,或是马大志。

我只犹豫了一瞬,就起身钻农田,藏入秸秆深处。

打死我也不会去跟马大志道歉的。

能屈能伸也有阈值,马大志太踩线了。

老虎望向远处光线,目光顿时狠戾,张开大口——

「嘘!」我躲在地里,忙冲它打手势。

怕它不懂,我又比了个开枪的动作,对准它的脑袋,连开两枪,「砰、砰!」

然后作势倒下,假装晕倒,试图唤醒它的记忆。

意思是,他们会像上次一样打你、抓你。

大老虎看着我自导自演,明显怔了一下。

然后立马合上嘴巴,没叫出来。

它迈开步子,缓缓走到我身侧,趴下了。

10

我这辈子都没和大老虎如此近距离地相处过。

当然,从前捡来的虎崽不算——虎崽当时瘸着,路都走不稳,叫声也嗲嗲的,充其量就是只大猫。

现在这只不同。

现在这只趴卧在地,一只腿几乎抵我大腿粗细,臂肉紧实敦厚。它呼吸匀长,夹着隆隆杂音,身体随呼吸起伏,仿佛一座流动的沙丘。

总之,存在感极强。

偏那条一米多长的尾巴还不老实,左勾勾,右摆摆,搅动它身后的秸秆,哗啦啦响。

我生怕我爸发现异动,找到这来,一时脑子混了,竟斗胆去抓它的尾巴,试图让它安静。

「吼!」

老虎似是不高兴了,突然扭头,冲我龇牙,用嘴巴够我的手,要阻止我。

我吓坏了,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一动也不敢动,任它又大又粗的尾巴从我掌心抽离,心若擂鼓。

好在,它没打算同我计较,静静看了我一会,就又转回去。

然后尾巴卷起,缠上我的手腕,虚虚圈住了我。

很轻,也很温柔。

像是在告诉我,它只是不喜欢被抓尾巴,并无恶意。

远处,我爸指着我的方向,问旁边人:「那头是不是有动静?」

「是么?没听着啊。」果然是马大志。

「好像是老虎叫,」我爸坚持,「我听见了。」

「……真的假的?」马大志有点慌了,不肯再走,叫我爸,「叔,要不回去吧。咱这么喊都没人答应,小椒肯定没往这头来。」

我爸好像还不死心,拿着手电乱照。

「真的,回吧,叔。」马大志又劝,「要真有老虎,咱俩也整不过啊。」

我爸犹豫了一下,「行吧,那先回去吧。」

我可算松了口气。

待他们走远,我摇摇被虎尾巴圈住的手腕,轻轻问它:「真是你吗?」

是我的虎崽又回来了吗?

大老虎没理我,正旁若无人地舔着自己爪子,舔完,又拿爪子擦脸,跟猫似的。

看来是没「修炼」好啊,依然听不懂人话。

但我心里认定了,它就是「它」,一定是「它」。

否则,哪会对我没半点敌意?

我的傻虎子啊,它又回来探望我了。

我叫它:「王金虎!」

它停下手中动作,冲我摇摇尾巴。

我顿时眼眶发热,心里像被细绒毛的小刷头扫过,又酥又痒。

我又叫它,像反复确认:「王金虎。王金虎?王金虎!」

它继续摇着尾巴。

虎子长大了啊,也变深沉了,再不会「哇嗷」,却仍会应和。

我情难自已,终于欺身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它。

「你好大呀,呜,我都搂不过来了,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呀……」

我像个傻子似的,翻来覆去只会讲「大」。

大老虎啊,能不大吗?

不只大,还暖烘烘的。

我们这,十一月的晚上温度已经零下。我穿着薄羽绒服,在地里蹲了半天,冻得双手拔凉,可探进它又厚又长的颈毛里,没一会就暖过来了。

我做梦似的撸着虎子,简直无法想象,记忆里一瘸一拐的虎崽已经长成如此这般慑人体格,掌力十足,吼声震天。

我真替它高兴啊,高兴到几乎能将郁结整晚的阴霾都抛诸脑后。

贴着它柔软的皮毛,我就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和虎子玩了会,时间有点晚了。天这么冷,我不可能整夜睡露天地,更何况,第二天上课的东西也都还在家。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我和虎子道别,叮嘱它千万要藏好自己,不要伤人,也别暴露,等明晚,我再来看它。

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反正是冲我「吼」了两下。

11

我到家时,我爸已经鼾声大作,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他都还在睡着。

因为没和我爸正面冲突,再加上重新遇见虎子,我一整天都心情不错,还去找班主任坦白了家里情况,请她垫钱帮我交了高考的报名费,承诺日后一定还她。

她笑着说没关系,让我好好学习,不要有心里负担。

不过,运气有限,下了晚自习,我骑车才到村口,就撞上马大志了。

差不多十点,他一个人蹲在路边抽烟。

见了我,马大志一改昨日嘴脸,笑着冲我打招呼:「小椒,放学啦?」

估计昨晚和我爸又喝好了。

我没理他,继续骑。

只听身后几声脚步,车后座突然一沉——

我车把晃了晃,差点没骑稳,知道是他突然跳上来了。

马大志搂住我腰:「捎我一段,我腿蹲麻了。」

真不要脸,跳车的时候怎么不见他麻。

我犹豫着要不要停车,赶他下去。但看了眼周围,这段路没人,两侧都是农田,我怕真闹起来我整不过他。

只好闷不吭声,使劲儿蹬车。

他手又不老实,最先在我羽绒服外面,现在又伸到里面。

我紧急刹车,「马大志!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嘿!又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你摸我肚子。」我直接戳穿他,「你这叫骚扰。」

他嘴角一抽,像是听见个大笑话,「顾小椒,别给脸不要脸啊,咱俩可是订过亲的,你早晚都……操。」

我:「?」

马大志话没说完,突然两脚撑地,起身就往反方向跑!

搞得我莫名其妙。

我正要重新上车,忽见一道劲影划过,沉吼一声,朝马大志飞扑而去——

我惊了,当即甩下车子,大喊:「王金虎!别咬他!回来!」

可还是晚了一步。

马大志的羽绒服已经爆绒了。

好在,虎子没下狠口,只是咬坏了衣服。但马大志不知道,他快吓尿了,趴在地上哀嚎。

「走走走,快走!」我把虎子往一边推,让它快躲起来,怕一会来人多了不好处理。

奈何虎子无动于衷,横亘在我和马大志中间,一直冲后者咧嘴哈气。

我根本弄不动它。

远处,有大货车灯照过来,马大志连滚带爬地起来,往车灯处狂奔,「救命啊!有、有老虎!」

我也急了,手脚并用地抱住虎子,狠劲儿往一边推,「祖宗啊,算求你行不行?!走啊!他们抓住你就完蛋了!」

我怕真像人说的,会把它终身监禁。

「吼——」虎子叫得更凶,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差点没气死我。

「王金虎!」我怒喝。

它顿时不作声了,眼珠子望向我,似在分辨我的意思。

好吧,我知道了,它只能听懂「王金虎」三个字。

这傻虎子。

我只好自己打头阵,先往田地里跑,边跑边回头叫它的名字,示意它跟上。

忙忙呼呼半天,可算把它连蒙带骗地拐进地里,藏起来了。

我才到家没多久,村主任就找上门了,问我大老虎的具体情况——外貌体征、怎么遇上的、我又是怎么虎口脱生……

我全程装傻充愣,说啥老虎呀?没看见老虎呀!

那段路背,也没装监控,后来的那辆货车离得远,黑天瞎火的,司机也没亲眼看见老虎。

因为无从考证,这事查了几天都没结果,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不过,从那以后,马大志再没来骚扰过我,也没找我爸提过「婚事」。

据说是吓得不轻,在县医院住了一周,又回家养,挺长一段时间里,人都神经兮兮的。

12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照常上课、补习、赶作业,要有时间,就去找虎子玩。

我怕它总在村子附近活动会叫人发现,于是把见面地点改到远一点的荒山上。这样一来,路上花的时间多了,就只有周末才能碰面。

每次碰面我都特别珍惜,陪它坐一会,摸一摸它,给它讲最近发生的事儿。

我到了约好的地方,就叫它名字,它有时候答应,有时候不应,悄摸摸地到我身后,意图吓唬我。

最后肯定是被我扑住,暴揉一通。

熟了以后,我发现虎子其实脾气很好,不像它看起来那么凶。虽然它不会说话,也听不大懂我说什么,但我还是能从它的动作里读出点东西——

我高兴了,它就会撞一撞我,闹得厉害;我不高兴了,它就老实许多,只拿尾巴敲一敲我。

我们这冬天特别冷,山上的积雪能没过小腿。一开始,我还担心它找不到吃的,后来发现,完全是我多虑了。

它长大了,会捕猎了,完全能自己解决温饱。有一回,还从雪地里给我刨出半只血淋淋的野鸡,也不知是啥时候存的,差点没吓死我。

为此,我狠狠地批评了它一通。

虎子大概能感受到我的「狠狠」语气,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两只前爪中间放着血鸡,耷拉着大脑袋,偶尔才掀起眼皮,委屈巴巴地看我……贼可爱。

我绷不住了,大笑出声,虎子见状,干脆翻身一倒,露出花白的肚皮,顺势撒起娇来——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本事,反正我是招架不住,扑上去又是暴揉一通。

它是真的壮啊,软毛下的肉都硬邦邦的,稍一用力就能给我撞个跟头。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禁想起那只曾被兽夹夹住的小虎,想起它泪眼汪汪,奶声叫疼的样子。

我时常告诉自己:看看王金虎,多顽强呀,咬牙挺过最难的时候,一切都变好了。

这样一想,就特别减压。

于我而言,虎子的强壮和力量都仿佛有种神奇魔力,能抚平我操蛋生活里的坑坑洼洼,能给我亏空的血槽充满能量,也给我迎难而上的无限勇气。

虽然有点矫情,但它真的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

随着高考临近,我的课业压力越来越大,有时实在顾不过来,和虎子的见面就变成两周一次、三周一次。

它依旧每次都会赴约,然后听我絮絮叨叨——

「等我考完,就有三个月暑假,不用写作业。我准备找份零工,挣点学费,剩下的时间,天天都陪你玩。

「班主任也让我别太担心,说学费凑不够也没关系,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她有同学,能帮我联系。

「好像学金融比较容易找工作啊,但我怕我分数不够。

「我从来没去过北京,听说长安街的夜景特别美,街道也特别宽,居然能跑十二排车……」

虎子依旧摇它的尾巴,洗它的脸,伸它的懒腰,仿佛一切都与它无关。

我却有些伤感。

我知道,大城市有我的梦想,但那里不属于它。

13

高考考点在我们县城另一所中学,比我念书的地方还远两公里。

九点开考,我担心迟到,特意把闹钟设到六点,又翻来覆去检查了 2B 铅笔、橡皮、准考证、身份证、手表,带了两盒饼干当午饭。

做好一切准备,我早早地爬上床,打算养精蓄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直到我爸后半夜打牌回来,我还迷迷糊糊的,能听见他提着酒瓶叮叮咣咣的声音……

再一睁眼,天光大亮。

七点五十了,距离考试开始只有一个小时零十分钟。

我顿时慌了,一个打挺起来,脸都没洗,提上书包就往外冲,开车锁的时候手都抖了。

我不知道是闹钟没响,还是响过让我按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真的一点都没听见!从我家骑车到县城近一小时,加上进考场、找考位……我不敢想了。

我骑车一路狂飙,满身大汗,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不能迟到,不能迟到,不能迟到!

我都准备这么久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迟到我就完了,这辈子就完了。

偏老天爷还和我作对,我骑上柏油路没多久,车子就多起来,全是大货车,一辆接着一辆,我只能沿着路边骑,根本提不起速度。

正要转弯过马路的时候,斜后方突然鸣笛,我一惊,赶忙刹车,脚尖才着地,一股巨大的冲力猛撞过来!

我都没顾上喊,就连人带车地飞了出去。

我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全是白色的光,头晕又恶心。

耳朵里乱糟糟的,引擎声近了又远,我知道,那是附近经过的车辆。

可它们怎么都不停啊?我被撞了啊!都没人看见吗?!

喂!我被撞了啊!!!

缓了好长一会,我才重新恢复视力。目之所及,一片枝叶浓绿。

我意识到,自己被甩到了路边的野树丛里了。

难怪没人注意。

肇事司机铁定是跑了。

因为身上没有任何通信设备,我只能大声呼救。可这段路上少有行人,全是过往车辆,根本没有人应。

我整条左腿都是麻的,被变形的自行车压住了,动弹不了。我快急死了,用手臂撑着自己,有些暴躁地去扯腿,却只换来钻心的疼。

我抬腕看了眼表,八点半。

那一刻,我眼泪刷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真的特别绝望。

14

眼里的世界一片模糊,我拿袖子抹了一把,正准备换个姿势去扳自行车,忽觉身上一轻——

变形的自行车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轻松提了起来。

那人把车子往旁边一丢,又过来扶我。这回我看清了,是个陌生的男孩子,个子很高,头发特别短,浓眉大眼的,胳膊一弯都是肌肉,有点像我们学校那种体育特长生。

他人还没过来,阴影就先给我罩住了,颇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

「哎哟,不行……」我左脚才一用力,就疼得浑身冒汗。

他搀着我胳膊,有点手足无措。

接着,就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我慌了一下,反射性地去搂他脖子。

他脖子特别热,贴着我的手掌,脉搏一跳一跳的。

我后知后觉地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反应过来,焦急道:「你能帮我去路上拦辆车吗?我要去县一中考试!要迟到了!」

我坐在一辆小卡车的车斗里,旁边除了帮我的男生,还有五只要拉去县城宰杀的肥羔羊……

就挺无语的。

可能刚好就这辆车经过,又或者别人都不愿停,反正……算了,总比没有强。

男生也不说话,就坐在我旁边,偶尔回头看看羊。

羊好像特别怕他,自打他坐上来,就咩咩叫个不停,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好不容易消停了,被他一看,又咩咩起来了。

我正在看错题本,想临时抱个佛脚。被羊一叫,吵得心乱,只好拍拍那男生,「哎,你别看它们了。」

他闷闷「哦」了一声,收回视线。

我发现他也挺奇怪的——穿了件脏兮兮的白背心,运动短裤都抽丝了,脚上连双鞋子都没有。让我几度怀疑,他这一身都是捡的。

我没多问,觉得不太礼貌。

但禁不住总看他。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小腿上的一块疤,在膝盖往下一点的位置,又弯又长,放倒的月牙似的。

他大概注意到我的视线,伸手摸了摸那块疤,变相用手掌盖住了它。

我有点尴尬,忙道:「对不起啊。」

他摇摇头。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咧嘴笑了,衬着他的高大身形,笑容有一点憨,露出两颗白净的虎牙。

就还挺好看的。

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那大概就是,我居然脑残到忘记问那男生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我真不是故意的。才出事故的时候,我脑子宕机了,一直没往这转。后来,车子开到县一中门口时,差五分钟九点,看门大叔打了两个电话,才许可男生一直把我抱到考场教室。

当时,监考老师已经开始发卷子了,我忙活着掏证件、拿文具,再一扭头,他人就不见了。

唉。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各种好心人的帮助下,艰难又顺利地完成了四科考试。我很感激帮助我的每一个人,但最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一路把我从事故现场送到考点教室的男孩子。

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赶不上第一门语文,后面再怎样都没意义了。

可惜,我再找不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15

因为那场车祸,我的左腿有轻微骨裂,当时没好好固定,也没及时就医,有点耽误了。作为一场考试的代价,我不得不卧床近两个月,大半个暑假就这么泡汤了。

好在,警察找到了肇事司机,赔了点医药费和营养费。医药费给我治腿,营养费供我爸喝酒,我爸还觉得赚了,就骂我两句,居然都没打我。

我整日在家休养,倒也自在,就是特别想念远在野地里的虎子。这么久都没去看它,也不知道它怎么样了。

直到有一天,芹姨来探望我,说大老虎早就「捉拿归案」了。

我惊讶极了,一开始还不信,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芹姨说,就是我考试那两天,有人在县城附近发现老虎踪迹,赶紧报了警。至于再后来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了。

那一刻,一个荒谬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因为过于荒谬,我至今都没告诉过任何人。

只是在我临要启程去大学报到的前一晚,我去了趟史奶奶家。

我带了几个才下来的香瓜,一边洗瓜一边问她:「奶奶呀,你说,老虎要是修行得好……是不是也能变成人啊?」

史奶奶还是那句老话——没听说过。

我不死心,又追问:「一定不行吗?」

史奶奶似乎看出点什么,笑得慈祥又隐晦。她摸着我的头说,也不一定啊,只是她没听说过——可能是老虎没狐狸灵气,修成得不多。

我知道,她是安慰我。

后来,我离开家乡,如愿到北京念书。毕业之后,因为各种原因,我又选调回老家省城,在当地做了公务员,过起早八晚五的普通日子。

我爸过世的时候,我回村子办白事,住了几天。顺便地,也打听了一下那只大老虎的下落。

据说是早就放回山里了。

但我没再见到过它,还是很遗憾啊,只能祝它平安健康,有肉吃,有水喝。

故事写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因为我家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又开始装修了,电钻声吵得不行,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今天是礼拜六,这也太扰民了,我打算去找他说道说道。

因为有点生气,我敲门的声音特别大。可他的电钻声更大,过了好久才来应门。

我有点不耐烦了,打算劈头盖脸地批评他一通。

开门的是个年轻男人,个子很高,肩膀也宽,往门口一站就把身后的光全遮住了。

我矮人家一头半,气势一下子就被压没了。

还是他先开口,低头问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声音沉沉的,一点点沙。

我看着眼前的熟悉眉眼,话都不会说了,半张着嘴巴,模样肯定傻死了。

「对不起啊,我在搭床架子,就差两块板儿了,」他挠挠后脑勺,跟我商量,「很快,再十分钟,行吗?」

我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答非所问:「我、我、我住你隔壁。」

真没出息,都结巴了。

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我知道啊。」

见我还扒着门框不走,他又侧开身子,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要进来帮忙吗?」

谁要帮忙,我是激动死了,几乎大喊出声:「我、我叫顾小椒!」

他特别淡定:「嗯,我叫王金虎。」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完)

【番外:大老虎褪了毛,果然就变质了】

 大家都别脑补,我和虎子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我们之间更像是家人,相互陪伴、共同扶持、彼此需要,真没什么男(?)女之情。

毕竟,四舍五入,他(它)还是我亲手给喂大的。哪怕大老虎褪了毛,这份感情也不会变质。

直到那一天。

那天晚上单位聚餐,吃完饭得九点多了。我们这不比大城市,过了九点,街上就没什么人了。按老规矩,男同事负责护送女同事回家。

某男同事自告奋勇要送我,其他人起哄声一片,让我隐约觉得,他可能对我有点意思。

我俩走到单元楼下,碰巧撞见王金虎下楼倒垃圾。

虎子这情商也是堪忧,丢完垃圾,几步迈到我跟前来,不偏不倚地站在我和男同事中间,把我俩隔开了。

我那男同事脸都绿了,问我虎子是谁。

我说是邻居。

虎子笑嘿嘿应道:「对对,是邻居。」

然后一把搂住我肩膀,把我带上了楼。

从那往后,男同事再没主动找我说过话。

因为这事,我觉得有必要和虎子谈谈,告诉他要适当保持距离。

结果虎子特别委屈,挺大个人缩在沙发角落,说以前也经常黏着我啊,我还很喜欢抱它、撸它、夸它可爱,为什么现在要保持距离。

我说那不一样啊,当年你是大老虎,现在你是小伙子。你再这样没分寸,我就没法找男朋友啦!

他不甘心,不明白人类为什么需要「男朋友」。

「就像你也需要母老虎呀!」

王金虎恍然大悟:为了交配!

转而又问我:为什么他不能做我男朋友。

我一脸黑线,说因为我是人呀,你是老虎呀,咱俩物种不通。

他不服气,说人有的他都有,人没有的他也有,为什么不能做男朋友。

说完就要脱衣服给我验身,吓得我赶紧扑过去,把他摁住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可能是我俩太亲近了。我对他就没有那种怦然心动、激情四射的感觉。

王金虎依然不服,问我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他就凑过来了,手臂撑着沙发靠背,把我拢在一片狭小的空间里。

他人高马大的,四周气压都低了。

这气氛,大概是要亲我。

但我一点也不紧张啊,还冲他哈哈大笑,推他胸口,问他要干哈呀,是不是要强取豪夺。

他敲我脑袋,「别说话!看着我!」

我乖乖地闭嘴配合,看着他一点点压下身子,低头凑近——

我心中毫无波澜。

气氛安静得诡异,他的吻迟迟都没落下,我靠着沙发扶手,腰都酸了。

最后居然是他先笑场,脑袋直接抵在我肩膀上,大呼:「不玩了不玩了,我投降!」

两条胳膊虚抱着我,呼吸热乎乎的。

我都无语了,问他:「王金虎!你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啊,我不行,我好紧张。」他闷笑了一会,抬起脸来,居然真从耳朵一直红到脖根!

那一刻,我也是真的有点心动。

就一瞬间的事,感受难以描述。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遇到这么可爱的男孩(虎)子了。

我于是倾身过去,在他脸上啾了一口,嫌弃道:「没用的东西。」

唉,对不起大家,我打脸了。

大老虎褪了毛,果然就变质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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