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章提溜着我的后脖领子,一道往东。他一路腾云驾雾,我一路东倒西歪得到了东海。
他化成龙,一个猛子扎到海里,爪子还不忘攥着我的脑袋。怎么说呢,好在我平日上山下河憋气憋的好,并且有点道行在身上,不然怕就憋死在了半路上。到了海底不见光的地方,他突然松了爪,将我推进一个术法变成的透明球里。球里没有水,球外是深海。
我心下觉得,东海这牢房,还怪有情趣。
于章看一目我,仿佛冷笑了声,转身就游走了,龙游海底,十分潇洒贵气。
我泄气一般坐在球里,老龙走后,这深海暗的不像样。只有下头有些微的亮光。
我费劲的趴下,透过海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给我看出了一身冷汗。我这球下头,是一个巨大的球,因为距离远我分辨不出到底有多大,可下头金光阵阵,明明是一个乾坤八卦大咒。
这下面,压了什么了不得的物种不成?
徐晃到东海已经有几日了,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是一群地头龙。那位天君借着令他降服穷奇的名义,实则是想让他到此处来给天家的龙子龙孙出出气。
但是委实心酸,徐晃来了好几日,这群龙连真神的正脸都没见到过,几条老龙带着自家崽子研究了许久的战术,一招也没用上。还被穷奇按住脑袋给打了一顿。
穷奇是上古凶兽里最难缠的一种,这大哥好事不干好话不听,专门为非作歹上蹿下跳。十万年前那场天地大战中,被神女顺道给镇压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几日又叫它反出来祸害人间。
而此时的徐晃,正坐在穷奇堆满了宝贝的山洞里,他看着鼻青脸肿正乖乖给自己泡茶的凶兽,似乎很随意的问了一嘴,「蚩鸿什么时候出来。「
穷奇硕大如牛的身子猛然一抖,扑腾起翅膀就要飞。
徐晃摊开手,巴掌间生出无数柔韧的青草来,枝芽疯长,在穷奇展翅的瞬间困住了它的尾巴。
软肋在人手间,穷奇呲了呲牙就老实下来。心中觉得十分晦气,出去揍个龙的功夫,怎就碰上这位瘟神。
穷奇难缠,除了自身的本事外,还有就是他曾是蚩鸿手下第一将。当初混沌时期,二人拔斧开山,击退十万魔军。说起这位蚩鸿,那也实在是,上古第一了。
混沌时期生出十二位创世真神,蚩鸿排行老六,主战争与刑罚。诸神纷纷应劫之后,这位老六飘了起来,一面指挥穷奇蛊惑世人征战,一面铁面无私降下天劫,将无辜的老百姓罚了个天昏地暗。
天道看不过连劈了他十多道天刀,蚩鸿神身没什么大事,却直接气疯了,他攀到高处细数自己曾经的功绩,对着玄天破口大骂,而后自堕为魔。
神女实在看不下去,跟老六真神以血脉之力打了起来,最后用一己之身将其封印在极东大泽,便是如今的东海。
如今十万年过去,四海天象所现,都是这位了不得的人物,要出来了。
徐晃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缓缓踏过去,踩到穷奇的翅膀上。「那本神换一个问,放你出来的,可是于章。」
上古封印,唯真神血脉可破,上次金龙鱼咬的那口,该就用在了此处。穷奇被踩疼了,趴在地上一面扑腾一面嗷嗷惨叫。最后实在挣脱不得,干脆发起狠来,「不过是神女喂出来的一丛草罢了,如今天地无人识得,也敢装成真神来哄骗世人。「它说着说着,突然转做腹语,换成一幅女人的声音,无限娇媚,「战火之神重新现世那一日,本尊将你拔出来嚼了。」
穷奇狡诈,方才又泡茶又端水的样子浑然不见,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徐晃仿佛没听到它说什么,脚下印起,一招将人双翅卸下。又逼出血来重新画了封印。
他低头看着这头凶兽,「本神也在等那一日。」
二
我觉得自己来到了老蔡说坏人死后才能去的地狱,这里没有声音,没有亮光,没有饭吃,就连鱼也甚少游过来。
是以凭空之中有一道传音术过来时,我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我缩成一团,色厉内荏地喊道,「什么怪物,我乃徐晃神尊坐骑!」那术法并没有停,只是声音十分虚弱,我放开胆子,细细去听。
「我乃九重天司吏仙君,奉天君命彻查下界散仙精怪被拐一事,所有失踪道友皆被于章上仙以法阵禁锢于东海海底,小仙查至此处,叫龙族发现,关于深海牢中,若有道友逃出生天,万望替小仙申冤。身后清明,全赖于此。」
便是这样一句,来来回回响了十数遍,就悄悄停了。这不是传音,而是留音术,不知多久之前,那位仙君,就被关在我这个球里。无奈绝望之下留下这句话,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让真相大白。
我的爹爹,也许就在此处,他没有忘记我和老蔡,只是迫不得已被禁锢在这里。望向下头的微光,心中生出无限绝望,不是希望,而是深觉自己十分废物的无限绝望。
远处传来一束亮光,越来越近。
是于章带着金龙鱼来了,两人仿佛商量好什么,脸上十分的高兴模样,同过年吃饺子一般开心。
金龙鱼站在我下方的阵法中心,催动阵眼,下面的光球突然清晰起来,里面是上千只贝壳,每一个贝壳里都躺着一位精怪。精怪们闭眼沉睡,有灵气和光华在其间流动。
阵起,八卦轮转,灵气与光华入被漩涡吸入一般全盘汇聚到金龙鱼身上。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身上鱼鳞缓慢地褪去一寸,从血肉之中长出了金光闪闪的龙鳞。
这到底,是什么邪术?
我在许多贝壳之间快速寻找,企图找到爹爹,但是金龙鱼长出一圈龙鳞后,阵法光芒便暗了。
两人看着他身上鲤鱼的痕迹又褪去一分,更加开心。一边笑一边向我游来,我退无可退,干脆恶狠狠地 看着他们。
「你们如此违反天道,会遭雷劈的。」实则这样干巴巴的两句话,对他俩实在遭不成任何影响,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过两句嘴瘾。
于章翻过掌心,幻出一方碧玉的……海碗来。另外一只手施法将我从球中捞出去。
我听到金龙鱼带着十分不屑的语气嘲讽道,「实在想不到,天下竟然还有一位神,如此废物。正好做咱龙族的仙丹灵药。」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把精致的刀来,比划在我手腕上,寒刃切入皮肉,忽然有一阵法华自我手中冲出,正是我从战神家里拐走的那件法器。
我心中老泪纵横,法器啊法器,你终于出来了。
银剑与金龙鱼的法力相撞,将我推出老远。
借着下头阵法的微光,我看到海底那张巨大的球中,有一头看起来上了年纪的老驴,他前腿微屈,仿佛正在拉磨。
手腕上的血慢悠悠地淌出来,混在海水里,慢慢地飘到银剑中。
剑柄处的红色宝石更加鲜亮,晃得我头昏眼花。
三
我做了一个梦,活几百年,这是我第一回做梦。
我梦见自己是天地间的一团鬼魂,随风在世间游荡。三界生灵一个能看到我的都没有,我绕着整个大荒晃悠了几千年。
那一日风不大,听说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四面街,有六七家都在娶媳妇。挂红飘绿的好不热闹,人挤人,马挨马。穿着喜庆褂子的小童一人揣了一兜喜糖,跟着大人后头喜气洋洋的笑。
就是那日,我碰到了同我一样孤寂的一个人。我看见他时,他正在破庙里偷贡品,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浑身都是石头粒子磨出来的伤口。那庙香火看着不大好,只有几个烂了一半的果子。
小子眼睛通红,虔诚得在神像牵鞠了个躬。拿起果子便啃起来,他啃了几口,突然看着我的方向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扭头向后看了一眼,后面没人。我十分惊喜飘到他眼前,上蹿下跳手舞足蹈起来,「你能看到我么,能看到么,能看到么?」
他费劲的咽下一口果子,并没有回应我,直接跑了。
我捂着自己的小心肝,疯狂大笑,「小子,上天入地,你可跑不了了。」正好借着一阵风,我不费吹灰之力追上了他,一路爬墙钻狗洞,终于到了这小子的老巢。
条件十分简陋,比我一个游魂住的地方还破。
他坐在一个歪角的椅子上看我,我飘在半空中看他,四目相对,我自觉气氛十分欢快。
仿佛周遭都奏起了迎亲的喜乐,我在心里想,往后一定要对他好,不能将他跟丢了,晚上睡觉也要和他一被窝。直到他从嘴里十分不屑的嗤出一声,冷笑起来。
外头真的奏着喜乐,有一个大婶过来,端了盆吃剩的饭菜扔在他的门口,嘴里还嘟囔着晦气,真晦气。
这宅子的主人姓李,李老二命硬,克死了两位媳妇。上个月听说西村有个小子命也硬,克死了全家十来口人,只剩下他娘马翠花,因为八字好挺了过来。李老二立马就找媒人上门,预备着和这位翠花凑一对。
翠花一个人拉扯儿子不容易,当即便应了下来,只是这儿子不好安排。
俩人特意找高人算了一卦,高人说扔后院自生自灭便了,既不损阴德,也不妨自家运道。
而这一日,正是李家的喜事。
我飘到高处,瞧着前头热闹的场景,又低头看了看这处。小子正低头看着门口的那盆饭,说是饭,稍有些勉强。里头杂七杂八的,说是泔水也不为过。
我看着他蹲下身子来,两手端起饭盆,端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再端起来。末了他坐在地上,拿手抓了一把饭送进嘴里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无助地哭了。
我心口的地方,仿佛被拧了一下,又酸又涩的疼。
我飘在他的身边,想学从前看到的样子抱一抱他,摸一摸他的头。双手却顺着他的脑袋穿了过去。
「你不要哭,我也是一个……魂儿,以后咱俩一处,做个伴。」
他果然不哭了,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还当自己饿昏头了。」
太好了,他果然看得见!
能看到我的小子叫徐晃。与我相比,有一位娘亲在世,有和没有却没什么差别。
我偷偷去前院看过这位新婚的妇人,她正一边篦头,一边研究去城东的大夫那开一帖坐胎药。她说李老二没有儿子,只有两个丫头蛋,等她生了儿子才能正经坐稳这家。
听了半天,她并没有提起自己的儿子。
徐晃每日都吃不饱饭,他说当鬼真好,不用在尊严和饿死间选择。
当鬼也不大好,嘴里没味儿。
我听过旁的鬼魂聊天,他们做鬼之前都做过其他的,比如做过花魁、状元、皇帝、收破烂的等等。我没有,我甫一睁开眼就是个鬼。为此我曾缜密的分析过,应该是我一出生就嗝屁了。
因此我没吃过饭,没喝过茶,西局的点心,南方的荔枝我一样都没吃过。按那位常年杀猪的屠夫大哥的话,嘴里淡出个鸟来了。
我同徐晃说了这些年当鬼的遗憾,他也十分同情,一时间不知道我们俩谁比较惨。
梨城有一座酒楼十分气派,徐晃到后门捡过好几次剩饭,被切墩的大叔看到了。那大叔是个好人,于是在酒楼里给徐晃找了份打杂的差事。于是徐晃一日一餐有了着落。
他把钱都偷偷存起来,徐晃说他爹是一位秀才,他也想考个功名,这样以后死了,他爹兴许就不会不要他。
我听了觉得他很没有志气,当即夸下海口「你爹不要你,我要你,别怕。」
他看了我一目,「我还是想我同我爹一处。」
……怪不得那位花魁鬼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是我很快就消了气,徐晃这人嘴硬但是心地还是很好的。
他听说鬼吃东西都是活人烧的,于是在中元节的时候特意从他攒下的钱里拿了两文出来,说要去棺材铺买一些吃的烧给我和他爹。
给鬼烧饭的流程不是十分复杂,可是我俩到第一步就险些进行不下去,只因他张嘴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按照自己从前的推断,一本严肃地同他说,「我刚生出来就嗝屁了,爹娘应该还没给我起。」
徐晃看着自己买回来的香烛和纸扎的烧鸡,「那我都烧给我爹吧。」
岂有此理!
我叉腰瞪眼,怒道,「别的都好说,烧鸡必须给我留下!」
于是我陪着徐晃给他爹烧了金元宝之后,便飘在他眼前看着人给我起名字。
「叫温温吧。」他年纪并不大,此时脸上故作高深,映着烧纸钱的余光,显得有几分文化人的样子。
我嘴里念叨几遍,「什么意思?」
「温饱无余事,寒龟息自匀。以后你投胎做人,盼你吃得饱饭。」
多美好又朴实的愿望,我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给我烧鸡。徐晃握着一节白天从灶上拿回来的烧了一半的小木杆子,一笔一画地写了两个字。我不识字,但是记住了这两个字的形状,温温。
他把带字儿的纸鸡点着了,用小木棍在木盆上来回敲,一边敲一边念叨,「温温,温温……」
我五迷三道地听着,他念了许多许多遍,烧鸡成了灰,并没有吃到我嘴里。
徐晃十分难过,心疼他的两个铜板,我也难过,不知那香喷喷的烤鸡到底便宜了哪只鬼。
四
徐晃白日做工,晚上读书。蜡烛都是从外头捡的一截一截烛屁股,他都融在一起,搓了灯芯再做一根新的出来。
因此那蜡烛品质十分堪忧,偶尔还会冒出黑烟来,熏的他直掉眼泪。我看着有些难受,便寻思我作为一个鬼,总该向那些有出息的学习,修炼出一些道行来。
于是,经我一日又一日的苦练,终于在徐晃眼睛被熏瞎之前学会一样法术。
白天趁着日头大的时候我就站在太阳底下吸光,一到晚上,我就憋足了劲儿,伸出拳头来。此时我的拳头就会像蜡烛一般发光。
徐晃看傻了眼,他琢磨了一会,「你怎么不怕日光?」
……确实,一般来说,鬼魂之类的物种都是见不得光的,白天出门轻则掉一层皮,重则化成灰。
我认真琢磨了一下,「或许我是一个比较有造化的鬼。」
实则我不敢说实话,我觉得自己不大像鬼,鬼魂之间是互相可以看到唠嗑的,而我不能。人鬼殊途,我怕自己是一个更邪乎的物种。
徐晃倒不怎么在意,因为我的拳头能发光之后,他便不再一边看书一边掉眼泪了。
墙头的小罐子里装了许多铜板,够数之后徐晃就找一根红绳将钱都穿成一串,他说这是一吊钱,攒够了五吊,他就去送去书院给先生做束脩。
年底的时候徐晃的娘有喜了,李老二的大姑娘给他送了两个鸡蛋来。她过来的时候十分害怕,还有些诧异。她怕这位天煞孤星,听说是碰到了就没好事,又诧异他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院子里,没吃没喝,怎么活了这么久。
一传十十传百,徐晃的名声更加玄乎了。
但是这和我们又没什么关系,我越来越厉害,本来小小的一拳亮光,现在可以把整个屋子都照亮。我感觉不到温度,可徐晃说,十分暖和,若不是我这个本事,这个冬天他怕就要冻死。
我以为我做鬼的生涯便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天上有一位叫太上老君的仙人,丢了自家的坐骑。
那坐骑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精,跑下来之后正好就到了梨城来吃人。刚开始只丢了几个晚上去花街的浪荡公子,后来那虎壮了胆子,白天也敢出来叼人。
梨城来了好几波道士,想借此机会扬名天下,却因为道行不咋地,都被白虎剥去衣服吃了。
后来大家干脆闭门不出,家家户户都藏在地窖里,生怕被白虎闻到味儿。即便如此,也有几家被那虎闯了进去,开膛破肚,剖心挖肝。
那些日子徐晃过得尤其艰难。酒楼也因此关了门,杀猪的买菜的,没人敢出摊。
徐晃没有饭吃,便等入了夜出门去挖野菜,我一路给他放哨,生怕那大老虎出来给他叼走。万幸我俩运气好,一次也没碰上。
又过了几日,梨城终于来了个能耐的仙人,那仙人一手一个寒冰棒槌,打的白虎抱头鼠窜。
只是跑到了李老二的宅子,仿佛遇到什么更吓人的东西,嗷的一声跪下了。
五
这日我正好去了临城的书院,预备着打探一下夫子们的喜好,如此能给徐晃省点铜板。这傻小子一门心思地攒束脩,亵裤坏了一个洞都舍不得做条新的。
因此我并没有看到白虎下跪的热闹。据街头杀猪的胡婶说,那白虎精跪在老李家略显寒酸的大门前,双目含泪仰天嘶鸣了一声,十分凄惨。
那仙人一幅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掌托一青玉瓷瓶,腾云驾雾的将虎精收服。而后又仔细观测起这片地势来,他十分郑重的点指一算,「这宅子将出个混世魔物。」
老天爷,这还了得?
街上零星几户胆子大出来看热闹的,此时被吓得哭天抹泪,齐齐跪倒在地高呼,「神仙神人,救苦救难。」
那神仙不为所动,抖了抖雪白的衣袖,「不着急,卦相不清,且等个半年瞧瞧。」
哪等得了半年,我刚回来就看见徐晃背着铺盖卷被赶出家门。
街里街坊平日都是一副好相处的样子,只是在这时候,满脸都是刻薄的样子。胡婶最为上头,也不顾肩膀还挂着要给酒楼送去的五斤猪腿肉,岔开腰指着徐晃的鼻子就骂起来。
徐晃憋红了脸,想反驳几句,被翠花赶紧拽住。翠花已然有些显怀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徐晃的袖子,「娘现在有了你弟,不看别人,你也心疼心疼你弟。你要真是妖怪,咱们一家可怎么活啊!」
有好事的对着翠花嚷嚷了一句,「仙人说的是半年才能看着妖怪,老二媳妇,我看你这肚子里的不就差半年。」
不想这话正捅了马蜂窝,翠花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谁敢说我儿子,李大脑袋你再血口喷人,老娘跟你拼命!咱们谁也别想好!」情真意切,真真一副好娘亲的样子。
可惜不是徐晃的好娘亲,我飘在街对面王家的房梁上,看着那个曾经无论如何都十分坚毅的少年,眼中的亮光系数褪去。他茫然地看着要与人拼命的翠花,仿佛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又咽下去。
冬天的风很大,西北风把我脑袋瓜子吹的左摇右晃 。正当我死抠住房梁同大风殊死搏斗时,徐晃抬头看过来,我排除万难,冲他咧嘴起来。
小小少年衣衫褴褛,背后还背着一套铺盖,他沉静得向我投来一目,也轻轻一笑。我鬼脸通红,真俊。
那一日街头人来人往,多半都是在骂徐晃。我躲在他身后以此来抵挡要把我吹到天上去的西北风,一路都惦记着他怎么没拿装钱的罐子。
徐晃说钱罐子要过几日偷偷去拿,拿了钱以后,他就北上到国都盛阳城去。盛阳繁华,处处都是能活人的法子。他在梨城,怕是没有活路了。
我俩走了许久,走到了最初遇见的那座破庙。庙里那副神像更加寒碜,连法器上的珠子都被抠了去。徐晃轻车熟路的将铺盖卷放到神龛边上,又找了一把扫帚扫起灰来。
「这是哪路神仙的庙,怎么连个供奉都没有。」我这数千年做鬼的经历可不是白给的,自然也大大小小见过不少市面,只是这样寒酸的神仙,着实没有几个。
徐晃看了一眼奉台的灰尘,「这是战神,普天下第一位后天神,能征善战,勇武紫金星。可如今太平治世,无灾无难,谁会来求战神呢。」
确实,求送子观音和琅嬛文曲星的,倒是乌央乌央很多人。
徐晃不知道从哪找出一个木盆来,说要去找点水来。我看着他出了这院,一路飘到神像前头,「战神战神,救苦救难。求你显灵,显灵让徐晃过上好日子吧,他不是妖怪也不是魔物,战神显灵,还他清白。」
为了显示虔诚,我学着之前在观音庙看过别人求神拜佛的样子,跪在地上给这位战神磕了三个头。
「轰隆隆」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天气,瞬间便阴了,一道惊雷摧枯拉朽的劈下,将本就不牢靠的破庙劈了个稀巴烂。
泥瓦房梁穿过我的脑子砸到地上,那高大威武却格外寒碜的神像也被这一道雷削掉了半面身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脚边还冒烟的木头,全完了,徐晃今天就得被冻死。
六
徐晃回来的时候还抱了满满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回来时可能跑了两步,撒一身,我心虚的很,指了指被雷火点着的那处小火堆,「不如你放那,正好烧点水。」
……
我用小拳头的功法把徐晃的衣裳烤干了,和他坐在这片废墟里,长吁短叹地说,「这下让他们知道,更认定你就是妖怪了。」
徐晃答非所问,从铺盖卷里掏出一个素包子,用手托着举到了我脸上,于是我再伸出拳头来,给他热包子。
「走的时候她塞给我的。」
她应该就是翠花。我看到徐晃小心翼翼地拿着包子,张开嘴咬了一小口,连馅都没吃到,可脸上却流露出我从没见过的复杂情绪。
「你去过天宫仙境么?」
「没有。」我摇摇头,「没刮过那么大的风。」从前我去哪,都靠风刮,冬天被往南吹,夏天往北吹。「你想上天?」
「嗯,想去问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如此命理。」
老徐家住在梨城郊外,本来人丁十分兴旺,世代在淮阴河打鱼为生,徐晃的爹还中了秀才,是十里八村都敬着的文化人。可偏偏从一日开始,徐家遭了大难,家里男丁一个接着一个都离奇丧命,只剩下徐晃一个。有高人看了他的面相之后,说是天煞孤星,近者必亡。
于是一家老小都死绝了的这口锅,徐晃从三岁背到现在。
我听过旁的精怪安慰人,看着徐晃略微沮丧的脸,便大哼了一声喊道,「他娘个狗屎臭粪球的,净干这些生孩子没屁眼儿的事,还神仙呢,欺负一个这么好的少年郎,我看他们都是一群脑子上插大葱的废物,哼!」
还有一句什么话被我囫囵忘了,只是我说完,就看到徐晃嘴角微微弯了弯,仿佛偷偷笑了,于是心情也开怀起来。
「徐晃,你不要怕,即便世人觉得你是妖怪,即便天上地下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我总归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多大的风都刮不走。」
冬日里头,这位少年郎冻的脸色发白,唇间带紫,仍然伸出手来,比划着在我头上摸了摸。
我贪心地想,若有一日,我能握住他的手就好了。不管是冷是暖,从此这万物之中,也能有什么,和我纠缠过。
「好,有多大的风,你躲在我身后就是了。」
那一晚,徐晃捡了许多木板围在神像的莲华法座下,又用水浇了。待木头缝的水都冻成了冰,又把铺盖卷围了进去。我俩缩在小小的空隙间,听着外头大风唔嗷的刮过。
这就是书生们说的,同甘苦共患难了!
只是可惜,可惜徐晃的铜钱还没有拿回来。
我整夜都攥着拳头发光,只是光亮越来越微弱,徐晃被冻得脸色发青。到天亮的时候,他已经动都不动。
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就一直等,等到中午太阳正中的时候,木板上的冰都化成了水,徐晃还没有醒过来。
等了许多天后,我终于知道,徐晃真的被冻死了。
有两个小衙役一边说晦气一边给徐晃收了尸,说是收尸,实则就是用他自己的那卷铺盖裹了扔到乱葬岗去。
那个缺了一口的素包子滚落到地上,被一脚踢走了。
于是我又蹲在乱葬岗等,徐晃死的这么冤枉可怜,怎么没有变成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