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妈妈不幸罹患癌症，经过几年的折腾，体内的癌细胞算是控制住了，但我们家也欠下了几十万的债务。
为了还债，表弟怂恿我去做探险主播，他说我胆子大，适合干这个，而且现在新媒体来钱快，是个机遇。
我按他说的去做了。
在本地附近找了几座传说中闹鬼烂尾楼和废弃医院，我负责拿着手机直播深入现场，一惊一乍地要礼物，他负责前期预热、管理和带货，直播间最多一千多人看，大哥也有了那么几个，还真的赚到了些钱。
1
每次直播的时候都有些人起哄，让我去号称本市第一凶宅的新叶公寓，我总假装没看见。
但后来他们干脆刷屏，说下次不去新叶公寓就取关。
下了播，表弟问我，你不是说对那里没阴影了嘛？
我说，就是有点戳心而已，一想到就不舒服。
他说，行，起哄的那几个我拉黑他们。
我说，先别，让我再想想。
那天我回家躺到床上，外面已经天亮了。
我望着天花板，回想起 8 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新叶公寓，暴雨。我和妈妈躲在厨房里，透过门缝，我亲眼看见那个人走出我家，然后，两户邻居被杀，五具尸体。
我转了个身，这回忆就散了。
一旦你真正经历过死亡，见过死人，你内心对此类事物的阈值是会提升的。
有些电视剧里，演员杀了人，夜里做噩梦，醒来有幻觉，整天都怕那人变成鬼来报仇。
都是瞎扯，一看就是没经历过的编剧在忽悠。
哪个杀人犯会害怕自己杀了的人？我特么连他人都杀了，还能怕他的鬼？怕个鬼怕！
如果你经历过还害怕，那一定是经历的还不够。
像我，小时候亲眼见过几个死人，从此之后不知道啥叫害怕。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去新叶公寓直播。赚钱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去真正的凶案发生地，人气和打赏无疑会更高。
我打电话给表弟：准备准备吧，明天直播！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东西不管隔多长时间，总会盯上你。
老人说，这叫命。
2
新叶公寓位于市东郊。所谓市郊，是 2000 年初的叫法，在今天，这里早已是市中心的一部分了。
公寓相当老旧，下个月就要拆迁，住户都走了，外墙斑驳脱落，爬满藤蔓，呈现着萧煞之气，与周围的繁华格格不入，宛如健康人身上的一块烂疮。
晚 8 点 20 分，直播前的最后时刻，我踏进公寓锈迹斑斑的铁门。
这里已经没有了记忆中的样子。破旧篮球架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塑料袋和旧报纸半裸进土壤里，满是青苔的石板路通向楼梯口，我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血脚印，那是凶手的脚印，当年他满身鲜血，像是地狱来的恶鬼。
表弟的车停在距离公寓一公里的地方，他胆子小，这种地方从来不敢久留，每次直播都是把我先送到，然后躲得远远的，窝在车里做管理员。
「老哥，车里广播电台刚发了暴雨通知，」
「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还有雨的事？」
「我这也是刚知道，取消吗？」
「你在群里早就发了直播通知，现在取消大哥们怎么想？。」
「那就硬着上？」
「上，反正进了公寓也淋不着。」
「6666！」
他嘴上虽然这么给我鼓劲，但我知道他很担心我的心情受影响。
因为二十年前凶案发生的那天，同样也是暴雨倾盆。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无星无月，猜不透乌云的厚度，闷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气里的潮湿度增加，汗黏在身上。
我打开探照手电，光柱直直戳出去。
简单的开场白热场之后，直播间的人气就已经涨了上来，看来大家对新叶公寓的猎奇心非常重。
我婉转索要了一波关注和礼物，感谢了榜上前几名的大哥，随后直入了主题，开始介绍新叶公寓——
1980 年，公寓完工，共有 6 栋五层楼，每栋都有五个单元，楼形狭长，呈「三三」状排列，相近楼层之间的第三层都有走廊互相连接。楼宇里公共区域较多，有点像「筒子楼」，只不过单个户型的面积较大，有各自的卫生间。
新叶公寓最初是市直机关的家属院。到了九十年代，市里另起高档住宅，干部及家属们在统一组织下尽数搬离，这里转成商品房出售。
我边介绍边径直走进了 1 号楼。
入户的楼梯口做的非常矮，一米八五的我只能低着头进去，手电往脚下一照，厚厚一层灰尘让我的脚印清晰可见。
楼内也跟儿时的记忆大相径庭了，这里破败肮脏，墙壁上满是拙略的涂鸦和不堪入目的文字，地上随处可见垃圾和计生品，甚至我在一个角落还发现了瘾君子的针管。
我边和直播间的粉丝互动，边一层层往上走，来到了三层，看着通往凶案发生地 2 号楼的走廊，我卖了个关子，说等一会儿再去凶案现场，先带大家领略下高处的风景。
我走上五楼，顺着天台井爬到了楼顶。
当年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偷偷来到楼顶，眺望这座城市。如今，四周都是高楼大厦，遮蔽了远眺的视线。
外面太黑了，风也刮了起来，把我吹的直哆嗦。我很快从楼顶下来，返回三层。
来到两栋楼间的连接走廊，手电光向前照去，2 号楼那边仿佛是个黑洞，将光线尽数吞没。
「好了，接下来我们出发。」
来到走廊上，我记得儿时两侧只有一米多高的矮墙，现在被封上了玻璃窗，但是大部分都碎了。
表弟发信息来，说再控制一下节奏，延长点直播时间，争取播到凌晨。
我放缓脚步，在走廊上停留了一会儿，说了一些废话烘托气氛，二十多分钟之后才进入 2 号楼。
说巧不巧，我刚踏进 2 号楼，就听到外面的雨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几秒钟的时间，楼外就被雨幕覆盖。
暴雨。像极了那天。
风呼号着从走廊灌进来，推在我的后背，如一双看不见的手把我往楼宇深处赶。
我提高了说话的分贝，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被外面的狂风骤雨声掩盖。「家人们，英语里有个短语形容大雨，叫 Rain Cats and Dogs，下猫下狗，我觉得挺贴切，现在外面听上去乱糟糟的就像是猫狗打架。」
表弟发来信息：这时候别扯搞笑的！继续提氛围啊！
直播间里有很多网友提到了凶案那天也是大雨天气。看来他们都已经从网络上查到了相关的信息。
突然，脚下咔擦一声，我吓一跳，低头看去。
「虚惊一场家人们，是易拉罐。」我虽然胆子大，但是这种惊吓是条件反射式的，没法控制。
我继续走，来到了楼梯处。
「家人们，再往上走就是凶案发生的四楼了，当年一个被害者顺着这个楼梯走下来，身上滴答下来的都是血，楼梯扶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血手印，」
网友：瞎扯，就跟你亲眼见到过一样。
我在心里说，没错，还真是我亲眼见的。
「朋友们，我们先在这层随便进一户人家，看看这里房屋的格局。」我掏出随身工具箱里的扳手和铁丝。这是探险直播必备，上次去一家废弃诊所时，我被关在了办公室里，就是靠这工具打开的。
一分钟不到，门就开了。房间里的家具几乎都搬空了，只留下了些老旧的椅子和一个掉了半扇门的橱柜。
我记得这家的孩子叫何海洋，比我大两岁，可能跟家里基因有关，也可能是发育的早，他很小就身强体壮，四年级就几乎跟成年人一样高了，不过大家都说他只顾长个子了，头脑没跟上，人憨憨的。
当年我，他，还有 4 号楼的孙天乐，是最好的朋友，但发生那件事之后，我从这里搬走，他们也都跟我失去了联系。
不知他们现在有没有也在看直播？
我从何海洋的家里出来，网友们催促上楼，但表弟不断发信息让我放慢一点节奏，于是我在这层徘徊了一会儿。
「兄弟们，主播我有点怕了，这外面的暴雨声让我好像有了幻听，大家有条件上上礼物给主播打打气了！」
直播时得装作胆子小点，这样才能烘托出氛围。
「来，谢谢榜三大哥的礼物，谢谢。」
「新来的朋友也很给力，来，加个关注不迷路。」
「接下来我再开一家的门。」
我说着把铁丝戳进了一户人家的老式锁芯里。操作一下之后，咔吧一声，锁开了。
拉开门，刚想往里迈，就看到门内一张苍白的脸紧贴在我面前。
「卧槽！」我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连忙调整好心态，定睛细看。
面前的男人头发花白，但他的样子我非常眼熟。
「你是……赵伯伯？」我认出了他。
他木然地看着我，用很缓慢的语气问：「你是谁？」
「赵伯伯，我是陆宁啊。」
听到我的名字后，他黯淡无色的双眸渐渐有了神采。
「是陆宁啊。」他将手伸向我，我也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您还记得我？」
他说：「怎么不记得，你，隔壁的何海洋，还有孙天乐，大家都叫你们海陆空组合。」
我哈哈大笑起来，时隔多年，第一次听别人提起这个称号。
「赵伯伯，没水没电的，你怎么还住在这里？」我探头往屋里一看，黑漆漆一片，只点了两根蜡烛。
他突然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妻子了，她去世得早，每次想她的时候我都来这里待一会儿。」
我突然鼻头一酸。
要知道，赵伯伯在当年是出了名的浪子，成天不着家，可如今念起了相濡以沫的亡妻，虽浪子回头，但物是人非。
「你来这干嘛呢？」他问。
「我……嗯……」我突然语塞不知道怎么说，「我……随便看看。」
「哦……」他没再多问。
「伯伯，我不打扰了，先走啦。」我摆了摆手。
「好的，孩子。屋里什么也没有，不邀你进来了。」
「您进去吧。」我帮他把门关上。
突然他的手往门上一抵。「孩子，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听伯伯一句劝。」
我下意识想去关上直播，但是已经晚了，赵伯伯脱口而出：「人是你继父杀的，跟你没关系，不要有负担。」
我的脑袋嗡一下子炸开了。
「放心，没负担！」我赶紧把门给他关上。
拿起手机，直播间里留言已经沸腾了。
我本不想把这层关系公布于众，但如今瞒不住了。
是的，凶手就是我的继父。他在 20 年前杀了 5 个邻居。
3
在我只有三个月大的时候，我的亲生父亲就因为工厂事故，融进了钢水里。他应该是一瞬间的事儿，没啥痛苦，却留下了我伤心欲绝的母亲。
我四岁开始记事，那时就知道有个男人对我和妈妈特别好，总是来我家里帮一些忙。我叫他周叔叔。
周叔叔成为我继父那年，我六岁。他们没有办婚礼，只收获了很少的祝福和更多的闲言碎语。
他和妈妈是小学同学，为人老实，踏实肯干，在单位有口皆碑，很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看上我们孤儿寡母。
母亲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是因为母亲很善良。现在想想，这个回答多少有些敷衍。
九十年代的下岗大潮没有波及他和妈妈，我们一家三口得以安稳度日。我上学后，成绩很好，这让他俩省了不少心。
不管外人怎么嚼舌根，我们家庭自顾自地过，总体上很幸福。
但这种幸福在 2000 年的那个夏夜戛然而止。
那是个周末，突然的暴雨把正在楼下玩篮球的我和何海洋、孙天乐三人淋回了家。我们聚在我家里看电视，广告上出来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天乐说，你们觉不觉得她像真真姐姐？
真真姐姐是我隔壁邻居，五年级，很漂亮，手风琴拉的非常好听，还经常辅导我的作业，是我的暗恋对象。
我说，有点像，但是真真姐姐比她漂亮多了。
八点多，继父回家。平常他进家都是面带笑容，这次却很反常，面若冰霜，脸色铁青。
他冷冷地说，海洋，天乐，你们快回家。
海洋说，叔叔，时间还早呢。
他突然厉声呵斥道，我说让你们回家听到没有！
他们俩被吓到，灰溜溜地从我家出去。
我第一次见到继父这样，吓得赶紧关上电视，躲进了自己房间，打开一道门缝偷偷看。
妈妈正在洗漱间洗衣服，出来问怎么回事。
继父一言不发，直勾勾看着母亲，然后摇摇头，说，没怎么。
妈妈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给他泡了杯茶，但继父没喝，而是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打开了电视，把声音调到很大。他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
就这么过了很久，他突然站起身来，到屋里把我拉出，推进了厨房。
在我惊慌失措时，妈妈也被他推了进来。
他说：接下来半个小时你们就在厨房里，哪里都不要去！
妈妈问为什么。
他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刀，严肃地说：按我说的做！别问为什么！
妈妈说：周志国你发什么神经病？
他大喊着：对，我是神经病，你们如果出去，就得死！
妈妈吓得一哆嗦：你……你怎么了？
他躲避开了妈妈的目光，走出厨房，背对着我们喊了一句：你们不想死就待在家里！
我害怕他伤害妈妈，赶紧把厨房的门关上。
妈妈紧紧抱住我，泪如雨下。
我不断安慰妈妈，她止住了哭，但仍然很伤心。
我扒拉开一条门缝，看到继父出了门。
几分钟后，我越想越生气：他干嘛要这么吼妈妈？！
我伸手够下擀面杖，对妈妈说，我帮你报仇去！
妈妈没能拦住我，我冲出了房间，然后看到走廊上有一道血痕，顺着血痕，我看到隔壁真真姐姐家的门大开着。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真真姐姐千万不要有事！
我不顾危险拔腿就跑向她家，进屋后，我看到了真真姐姐和她爸爸妈妈的尸体，其中真真姐姐脸朝着我，闭着眼睛，像睡着一样。
不远处，继父坐在他家的沙发上，手里还握着染血的刀。
窗外的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将他那染血的身影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4
雷声轰隆而至，将我拉回现实。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在赵伯伯家门站了好久了。
手机直播间里不断有人刷屏。「凶手的儿子」「赶紧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假的吧」「假的假的为吸粉不折手段」「那老头是雇的演员吧演技太差了」「我查到了，凶手后来畏罪自杀了，你也快死吧！」
我感到一阵烦躁，吼了句：「管理员！把那些嘴臭的拉黑！」
我本来不排斥回到新叶公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认为一切都被我放下了，但没想到赵伯伯的一句话让我的心态崩了。
看来，我对这件事从没有释怀过。
可事已至此，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这个账号还得运营，还债的钱还得继续挣。
「家人们，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看当年的案发地！」我豁出去了，只希望尽快走完流程下播。
我走回楼梯处，迈着大步就走了上去。
「看啊，我们马上就要来到四楼了，家人们，这里——」
突然我脚下一滑，从楼梯滚了下去，后脑勺撞在地上，疼得我眼泪直流。
我缓了好大一会儿才站起来，第一时间去找手机，却发现手机被摔黑屏了，我赶紧重启，万幸，屏幕重新亮起了。
再次进入直播间，可是粉丝数已经清零了。
我骂骂咧咧地给表弟发信息，让他赶紧在群里说一声我重新上播了。
信息发过去好久，他却没有回音。
直播间里依然是 0 个观众。
怎么会这样，没道理啊，难道被封号了？
不对啊，系统没给任何通知，直播画面也还有，不可能封号啊。
我举起手机对着四周一转，手机画面一点问题没有，很流畅，说明也不是手机的问题。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手机画面中飘了过去。
「谁？」我放下手机看向那个方向。
很奇怪，并没有其他人。
我又举起手机，转向另一个方向，这次看到两个相似的人影一前一后走上了楼梯。
放下手机，楼梯空无一人。
我摸着后脑勺后肿起的一大块，心想难道是我刚才摔坏脑袋出现幻觉了？
不对，再去确认一下。
我走上四楼，手电光左右照了一下，没有人。
果然是幻觉。
我举起手机想看看直播间有没有人进来，却惊诧发现手机画面里多出来一个人。
我视线从手机上挪开，朝那个人站的位置看去，空空如也。
但是视线一转移到手机画面，却可以清晰看到那个人。
真是见鬼了！我平生从来不信邪，但是这一次却让我心里发毛，胡乱联想起来。
手机里那个人站在远处的走廊上。我认得，他面对的那户正是我家。
手电光线直照着他所在的位置，但是从手机画面里却看到的是黑乎乎一片。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距离那个人影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手机里面传出了一声雷鸣，画面瞬间亮了起来，我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
是继父。
我举着手机，一点点挪步到他面前。
「周叔叔，是你吗？」
对方没有回答。我手机靠近他，从画面里可以看出他沮丧的神情。
「周叔叔？是我，陆宁。」
他仍然没回答。我将手机拉远，看到了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我记得他平常下班后总是换上日常装回家，但是杀人的那天他加班，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换衣服。
我举起手机看向四周，发现手机画面中的环境和现实环境不一致。现实中这里遍地都是被尘埃覆盖的各类垃圾，唯一的光源是我手里的手电筒。
而在手机中，这里干净，充满生活气息，走廊上的声控灯被轰隆隆的雷声震开，发出光源。
就像二十年前一样。
这时，我画面中闯进来了另一个人。
一个女孩儿走上楼梯，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向我这边走来，然后停到我家隔壁的门前。
看到她，我仿如做梦一般。
真真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她看向我。
「你能看到我吗？」我问。
真真姐姐忽闪着大眼睛，走向我，然后在画面中穿过了我的身体。我调整手机的拍摄位置，看到她站在了继父面前。
「叔叔，你怎么了？」真真姐姐的声音从我的直播画面中传了出来。
继父的眼球动了一下，然后慢慢转向她。
「快回家。」画面中的继父轻声说。
真真姐姐歪着脑袋看着他，说：「叔叔，你今天有点奇怪。」
继父攥紧了拳头，皱着眉，像在把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一样。「回家。」
真真姐姐嘟了嘟嘴，然后转身敲开了自家的门。我的手机画面对着她的背影，在她关门的一刹那看到了她家里开着灯，很明亮。
我掏出开锁工具，将现实中她家的门打开，进屋后，看到的是空荡荡的房子。再举起手机，里面温馨的家庭画面和我眼前的真实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真真姐姐的爸爸正在台灯下看报纸，妈妈端着水果盘走过来，对真真姐说，要练琴了。
外面又一道闪电，雷声接踵而至。
我退出她家，看到继父还站在我家门前。我用工具打开了我家的门。这时手机中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我呆立在玄关处，看到了我家熟悉的家具布置。
我缓步往里走，看到童年的自己背对着我，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两边是何海洋和孙天乐。
孙天乐说：「你看你看，这个广告里的小女孩儿，像不像真真姐姐。」
何海洋眼睛都看直了，不停点头。
孙天乐拍了何海洋一下，说：「你是不是又在想娶真真姐姐当老婆的事儿！」
何海洋摇头。
童年的我说：「你们两个都打消主意吧，人家真真姐姐才不会看上你们。」
孙天乐说：「你喜欢她也不用贬低我们吧，再说了，我就问你像不像，你扯这么多干嘛。」
童年的我说：「这女孩儿哪里像了，真真姐姐比她漂亮多了！」
看着这一幕，我寒毛直竖，身上每个细胞都爆裂开来。
我记得，这场对话就发生在凶案当晚。
洗漱间里传来水流的声音，我挪步过去，看到年轻时的妈妈在洗衣服。
「妈妈。」我轻唤着，但是她根本听不到。
我看着她年轻的容貌，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
凶案发生后，妈妈的心态完全崩塌，她变得沉默寡言，比同年龄的女人更显苍老。现在我一下子又看到了她曾美丽的容貌，感慨万千。
我伸手摸她的头发，但是视频里根本看不到我的手，我对她来说，她对我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突然，手机中传来很大的吼声：「我说让你们回家听到没有！」
我回到客厅，看到继父正怒气冲冲。何海洋和孙天乐一句话都没说，吓得匆匆离开。
童年的我不知所措，他看了一眼继父，然后主动把电视关上了。
「对不起，我以后不再看电视了。」他说。
但是继父没有理他，直接走到沙发前，瘫坐进去，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
童年的我小心翼翼走进自己的卧室。
妈妈从洗漱间里走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你怎么了？」
继父默不作声。
「累了？」妈妈体贴地说，「我给你倒杯茶去。」
继父没回话，只是呆呆坐着。
我看着他，说：「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知道他听不到我的话，但我仍继续在说：「这么多年来，妈妈和我备受别人的冷眼，如果早知道这样，你一开始就不该闯进我们的生活。」
继父抬头，看向我。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的视线根本没聚焦在我身上。
他看着一个方向，又转向另一个方向，然后头低垂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向我的卧室走去，想去看一下童年的自己。
现实中的地面有几个纸箱子堆在地上，我把它们踢开，走向卧室。
卧室的门已经腐朽了，一推咯吱咯吱地响，跟手机画面中光亮的漆面门差别很大。
走进卧室，我看到童年的自己一下钻进了被子。
我顿生疑惑，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自己并没有做过这个行为。
我用手机看了一圈房间的布置，跟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奇怪，什么地方都是一致的，却为什么偏偏我的行为不对？
来到床前，我看到被子里的自己竟在瑟瑟发抖。我在床前站了几分钟，他始终在被子里没出来。
我自言自语：「你到底在干嘛啊？」
突然，他掀开了被子一角，惊恐地看着我，问：「你是谁？干嘛来我家里？」
我回头，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你能看见我？」我惊讶地问。
他惊慌无比，向床角缩去。看来我这句话吓到了他。
我说：「听着，你可能觉得有点离谱，但我是未来的你。」
「你……怎么，证明？」他口齿哆嗦。
我连着说了好几件只有我才可能知道的儿时事情，他听完口瞪目呆。
「这么说你真是未来的我啊！」他看上去有些兴奋。
「啊？你就这么信了？」这可比我想象中容易得多。
「对啊，《机器猫》《终结者》里都是这么演的，我就说是真的，天乐和海洋还不信。」
「搁昨天我也不信。」
「那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
等等！
一个想法在我脑中发芽，然后迅速长成参天巨树：
我可以跟儿时的自己对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可以改变过去！
如果这一切不发生，那真真姐姐也就能活下来！
「陆宁！」我对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听着，你时间不多了，马上打电话报警，同时阻止你继父走出家门，不然的话，他会去杀人的！」
「杀人？」他瞪大了双眼，「杀谁？」
「邻居，东户的钱叔叔一家两口，还有西户真真姐姐一家。」
「他为什么要杀人？」
「不知道，警察也没问出来，他一个星期后就在拘留所自杀了，我怀疑他得了精神疾病，控制不住自己。」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能阻止他，说不定就能改变历史。」我指着房间的墙壁，「你用小刀划一下墙壁，快！按我说的做！」
他听话地拿出铅笔刀在墙壁上刻了一刀，我赶紧用手电光照上去，但是现实中的墙壁没有任何痕迹。
我沉默了。
如果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之间有互动，那他划墙壁的行为也应该反映在我的世界中，从而造成「我世界」的墙壁上多出一个划痕。但现在看来，他的行为对我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
也就是说，我们两个的时空并不是「未来」和「过去」的关系，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非常失望，本以为可以阻止继父造成的悲剧，复活真真姐姐，但愿望瞬间就落空了。
「喂。」童年的我挥了挥手，「你怎么不说话了？我接下来做什么？」
我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快报警吧，然后阻止周叔叔走出家门。」
「电话在客厅里。」童年的我说，「周叔叔在外面，我就这么过去打电话吗？」
「不行，会刺激到他。」我努力让自己从失望中振作，「这样，你去真真姐姐家里打，同时告诉他们一家人，全都躲出去。」
「他们会信我吗？」
对啊，别人会相信一个小屁孩的话吗？
我脑子一转，想出一个缓兵之策：「听着，你先去厨房，把所有刀具都偷出来藏好，别让周叔叔发现。」
童年的我品了一会儿我说的话，然后点头说了句：「哦！」。
我转身准备去客厅，出乎意料地，手机画面中又多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我立即把摄像头对准她。
只见一个跟我年龄相近的女子站在房门前，黑直长发，面容姣好，且看上去非常眼熟，她也同样用手机对着我。
「你是谁？」我问。
童年的我很疑惑，说：「你在跟谁说话？」
我指着那个女人站的位置，说：「你看不到她吗？」
童年的我摇摇头。
那个女子突然开口说话：「你是长大后的陆宁？」
我先是愣住，然后点点头。
「我是真真姐姐。」她说。
这突如其来的惊讶让我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只是看着她，眼泪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真真姐姐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真真姐姐……」我哽咽着说，「能看见你太好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我认为我可以救你。」
「救我？」
「对，还有半个小时，你和你母亲，就会死在继父的刀下！」
5
她的话把我彻底惊呆了，我傻站在那里，根本缕不清楚头绪。
真真姐姐似乎很着急，她说着上前一步，在我眼前一挥手。「喂！楞着干嘛！」
她虽然碰不到我的实体，但是指尖和我的额头有一瞬间重合在一起，突然大量的记忆画面涌进了我的大脑，像是走马灯一般浮现。
我仿如闯入了一座回忆宫殿，眼前全是此起彼落的奇景。
这些记忆是真真姐姐的。
她自小品学兼优，人也长得漂亮，所以不缺男生喜欢。小时候，男生想吸引女生的注意，往往去欺负她。
但这些欺负她的男生最头疼的就是遇见一个叫陆宁的小孩，因为他只要看见有谁欺负真真，不论对方高矮胖瘦，直接就上去干架。
真真很感谢这个住在隔壁的小男孩，于是经常去辅导他的功课。在独生子女的年代，真真把他当成亲弟弟一样看待。
千禧年跨年夜，弟弟问，听说今晚零点许的愿望是最灵的对不对？
她说，对啊，所以要许一个认真的愿望。
第二天，弟弟哭着鼻子说昨晚睡过去了，没来及许愿。
她告诉弟弟，没关系啊，21 世纪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所以只要怀揣着希望就一定能实现任何愿望。
但她没有想到，在半年后的一个雨夜，弟弟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
弟弟的继父杀了他和他妈妈。同时遇害的，还有邻居钱叔叔和他的父亲。
隔壁有人死去，但真真并不害怕，她感受到的只有伤心。从那之后很久，她每次看到陆宁弟弟送过她的东西，都会潸然泪下。
这件事对她的影响非常之大，以至于她大学选了刑事心理学专业，目的就是要帮助更多人避免此类悲剧。
毕业后她到了本地的刑警部门工作，调出当年陆宁遇害的案宗查看。
案宗里记录，周志国先杀了妻儿，然后去到隔壁，杀了钱承的父亲并和钱承扭打起来，钱承夺下刀将他反杀，但最终钱承因身负重伤，于半个月后去世。
她在案宗里发现了很多漏洞，再结合自己回忆的细节，觉得里面有些矛盾。
她拍下了案宗里的现场图片，然后重返新叶公寓，想结合实地看一下蹊跷之处，却阴差阳错地发现通过手机可以连接另一个世界，且时间线正好是凶案发生当晚。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阻止这个世界的凶案发生。她尝试和手机画面中的人交流，却发现除了童年的自己，没人能觉察到她的存在。
让人绝望的是，童年的自己看见她后吓得歇斯底里起来，认为自己撞见了鬼魂，完全不听她任何解释。父亲以为女儿精神方面得了什么病，也吓得赶紧开车送童年的她去了医院。
一筹莫展之时，真真来到了隔壁陆宁家，惊讶地看到了小陆宁和他未来自己的一番对话。
希望重新燃起。她知道，改变这个世界的机会还没有失去。
6
真真姐姐的这些记忆画面在我脑海里瞬闪瞬灭，同时我的记忆也进入了她的大脑。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和她都已经明白了现在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在当前的新叶公寓中，有三个世界纠缠在了一起——
A 世界：我活着但是真真姐姐死去。
B 世界：真真姐姐活着但我死去。
C 世界：我们目前手机中所看到的，正在进行中的 2000 年。
A/B 世界的人不但可以通过手机看到 C 世界，还能看到 B/A 世界之人。但是 C 世界的人只能看到 A/B 世界中未来的自己。
这些神奇的事情并没有让我们过多惊叹，我们都知道现在正是十万火急。
「还有大概十分钟的时间。」真真姐姐直截了当，「我们不能让悲剧重演。」
「同意！」我语气坚定，「小陆宁，你按我说的去做，先去厨房把刀藏好！」
童年的我说：「好的，我马上去做，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一会儿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来不及了小祖宗！快快快！」
在我的催促下，小陆宁来到客厅，继父坐在沙发上，电视的音量被他调得很大声，他眼神定在茶几案面，像在思考东西。
小陆宁蹑手蹑脚来到厨房，在刀架上取下了所有的刀，然后打开窗户，扔进了夜雨中。
「然后呢？」他小声问我。
「溜出去报警！」我说。
他缓缓挪动脚步走出厨房，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走到门前，他轻轻打开了一条门缝。
「你去哪里？！」
继父发现了他。
小陆宁浑身一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去找海洋玩！！」
继父大喊一声：「回来！」
但小陆宁完全不理会，甩门而出。我和真真姐姐紧跟在他身后。
他跑得太着急，好几次差点摔倒，跌跌撞撞来到了海洋家。
「电话，我，我，我打个，打个电话，」他气喘吁吁。
「你家的电话坏了？」海洋问。
「别，废话！让我打！」
小陆宁来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拨了 110，但很快他扭头看向我，摇了摇头。「电话没声音！」
何海洋的爸爸正在一旁举哑铃，他瞥了一眼，说：「哦，下雨天，电话线路容易故障。」
真真姐姐对我说：「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先让你妈妈离开家里吧！」
我点点头，喊话给小陆宁：「快拉着你妈妈离开家！逃去哪里都行！快！」
陆宁挂上电话，二话不说，跑出了门。
我从后面跟上，刚出海洋家的门就差点和赵伯伯撞个满怀。
赵伯伯拿着一个老式的 DV 机，通过屏幕吃惊地看着举着手机的我。
我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赵伯伯，你是不是也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 DV 机里看着我身后，惊恐万分：「你……你身后……」
真真姐姐从我身后走上前，说：「你也能看到我吗，赵伯伯。」
赵伯伯看着 DV 里的真真姐姐，说：「没道理啊，怎么这一次可以看到其他人？」
我一下反应过来——他的话里有蹊跷！
「赵伯伯，什么叫这一次？难道你经历过很多次了？」
「没，我只是，想妻子了，就用这种，这种方式……」赵伯伯支支吾吾。
真真姐姐焦急地说：「没时间了，小陆宁已经上去了！」
我直接吼了起来：「楼上正在发生凶案！快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这对阻止凶案很重要！」
赵伯伯从我的反应里看出了事情的重要性，他说：「在暴雨天气，通过 DV 机就有可能看到二十年前的画面，我这些年一直用这种方式怀念我的妻子。」
「有过几次？」
「这是第四次。」
「每次能持续多久？」
「前后不超过 40 分钟。」
我用手机对准他身后的家。「那当年的你呢？我们需要他的帮忙！」
他身后的家中只有妻子一个人在看着窗外发呆。
「那个我……不在这里……」赵伯伯说。
「在哪里？！我需要他帮我！」
「在……」
「哪里！！！！！」
「在城市的另一头，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一下明白了，赵伯伯因为出轨而在内心对妻子产生愧疚，所以才会在妻子死后有这么大的遗憾。
我放弃了跟赵伯伯的沟通，转身飞奔上楼梯，
在家门口，我看见小陆宁站在走廊，裤裆湿了一大片。
「你们怎么没跟过来……」他双腿发抖，「我……我害怕……」
的确，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要勇敢面对一个杀人魔，实在是太难了。
我这时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一个办法！」
真真姐姐也说道：「我也想到一个！」
「钱叔叔！」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真真姐姐说：「在我的世界里，钱叔叔虽然最后也重伤不治，但是在当晚和你继父的搏斗中赢了。」
钱叔叔名叫钱承，二十出头，自小父母离异，他和父亲住在一起，父亲疾病缠身瘫痪在床，靠他自己照顾，是有口皆碑的孝子。
这根救命稻草的出现让我十分兴奋，我立即让小陆宁去敲钱叔叔家的门，同时自己也掏出了开锁工具，但是手一抖，工具掉在了地上，我没去捡，而是直接一脚踹开了门。
我进到钱承屋里，举起手机，可画面中出现了让我惊呆的一幕——
钱承的父亲在轮椅上被割喉，血流满身，客厅的窗户是打开的，暴雨被大风吹进屋子，血水蔓延整个地板。
小陆宁的敲门声急促而沉重，而此时，钱叔叔已经走到门前，打开了一条门缝。
门后的小陆宁脱口而出：「钱叔叔你快帮帮我！周叔叔要杀我和妈妈！」
钱叔叔狡黠一笑，说：「先进来吧。」
我立即大喊一声：「快跑！」
小陆宁一只脚刚踏进房间，一下楞在原地，脑子完全卡壳。
我再次嘶吼道：「跑！」
小陆宁转身就跑，但钱承伸长手臂，一下抓住了他领子，用力揪进了屋。
咣！
门关闭了。
7
钱承捂着小陆宁的嘴，把他往屋里拖，小陆宁挥舞着手臂，脚不停蹬踏，地上的血水溅到了家具上。
我内心焦灼，但是束手无策。
真真姐姐在一旁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
钱承将小陆宁拉到他父亲的尸体旁，俯身捡起地上的刀。
千钧一发之际，钱承被小陆宁狠狠咬了一口胳膊，他痛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
小陆宁向门口跑去，由于太慌张脚下一打滑，狠狠摔在了地上，浑身沾满了血水。
钱承追上来，伸手去抓，可小陆宁起身一猫腰，从钱承腋下的空隙闪走，跑进了卫生间，将门反锁上。
小陆宁用身体低着门，大喊了一声「救命啊！」，但被外面的雷鸣声盖过。
暴雨更大了。
「我该怎么办？！」小陆宁绝望地喊道，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求助。
「撑住！」我如此铿锵，如此苍白，如此绝望。
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内心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钱承的父亲是他自己杀死的？难道在同一时间，新叶公寓的同一层出现了两个杀人犯？
「我知道了！」真真姐姐像是突然醍醐灌顶，「卷宗上的种种疑点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她语速飞快。「凶手是钱承，你继父可能是无辜的！」
「什么？！」我感到不可思议，顺着真真姐姐的眼神，我看到了桌上有一罐药物。
「钱承精神方面出了问题。」真真姐姐说，「他将自己工作和恋爱上遇到的不幸全怪罪到了瘫痪的父亲身上。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后，想嫁祸给你继父，所以去到你们家里行凶，但没想到你继父奋勇反抗，钱承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我调查过钱承的背景，他舅舅就在刑警队，看来，为了不让家族蒙羞，他舅舅花了不少心思。」她的眼神突然一凛，「陆宁，在你的世界里，你的继父极有可能不是自杀，而是被钱承的舅舅杀了！」
她的话像涛涛巨浪，把我所有的爱恨一下冲刷席卷。
那个永远镌刻在我记忆中的染血的身影，那个改变了我生命的事件，竟然还有另一个真相？
我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那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真真姐姐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她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此刻，我肾上腺素飙升，思路变得无比清晰，我闭上双眼，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所有能用得上的线索，寻找着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在真真姐姐的世界中，死者是钱承的父亲和我一家三口，用她的这个说法，凶手是钱承，所有人都是他杀的，这完全可以解释得过去。
但是在我的世界中，死者是钱承一家和她一家，而且我亲眼看见父亲拿着刀出门，这怎么解释？
这里头一定还有其他变数……一定还有……
等等！
我想起了赵伯伯的话，他说自己已经第四次经历这种事情了……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多次进入到平行时空中。
那么我和真真姐姐两个世界间的不同，会不会也是由于其他平行世界的人介入所导致？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周遭仿如被镀上了一层亮白。
很快，雷声响彻云霄。
我的思路一下被打开。
明白了！
我手机最初出现的这个世界的画面里，我看到了两个相似的人影前后上楼，但等我到四楼时，却只看到继父神情沮丧地站在门口，而另一个人影不知去向。
秘密就在那个人影身上。
如果没猜错的话，此刻的新叶公寓不只嵌合了 ABC 三个世界，至少还应有个 D 世界。
多出来的人影，应该就是 D 世界的继父，因为只有他才能影响到这个世界的继父！
「快去找周叔叔！」我疾呼，「他也在这里！」
我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真真姐姐一下明白过来，我们冲出房间，将手机摄像头仓促扫过周围。
走廊上，一个声音猝然响起：「我两次尝试改变，但结局都很糟糕。」
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我手机的画面中，他的左脸上有一道疤痕，但我依然很快辨认出了他。
我想质问他，二十年前人明明不是他杀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解释清楚？搭进了自己的性命不说，还让我们母子背了这么多年骂名。
但此时，我顾不得去问那些话，我只想救人。
「周叔叔！救救这个世界的陆宁！」我大喊道，「他就要被杀死了！」
他的眼神在这一刹那闪过了绝望，嚅嗫着说：「周志国，他只会把事情，越搞越糟。」
我疑惑于他的犹豫，焦急之下，我跨步向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手穿透他身体的同时，我们的记忆也涌向了对方。
8
加班到八点，周志国下班。
由于看了天气预报，妻子嘱咐他带了伞。回家的路走到一半，雨下了起来，越来越大。他庆幸没换下工作装，湿就湿了，反正也是要洗的。
回到家，继子陆宁和朋友们正在看电视，周志国没打扰他们，但陆宁很有节制，看了一会儿后主动关上了电视，然后去卫生间洗漱。这个孩子很自律，虽然今天是周末，但他像往常一样守时。
陆宁的母亲是周志国的小学同学。
周志国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差点落下残疾，在家养病期间，陆宁的母亲作为学习委员，几乎每天都会为他补习功课。暗恋从那时开始，周志国只要一看到她，嘴角就不自觉地挂上盈盈笑意。
周志国为人优柔寡断，年少的爱一直到长大都没有说出口。在他思前想后终于鼓足勇气想表白的时候，陆宁的母亲却已跟别人订了婚。
周志国开始按照家里的意愿相亲，但见了很多女孩之后，他逐渐明白，除了那个人，没人能走进他的心。
后来，陆宁的父亲意外去世，周志国觉得自己不能再失去这第二次机会了。
他带着自己积压多年的爱意来到陆宁的母亲身边，默默付出，直到她接受了自己。
娶一对孤儿寡母，在那个年代，需要极大勇气，但周志国无怨无悔。他一心一意爱着妻子，将陆宁视为己出，用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守卫着这个家，任凭外界风言风语，他们的家就是阻挡一切恶意的城堡。
但是他没想到，在那个雨夜，一个恶魔攻入了城门。
晚九点。隔壁的钱承敲门，说要借把刀。
周志国去厨房拿了把刀给他，可转眼刀刃就没入了自己的腹部。
一刀，两刀，三刀。
周志国感觉自己像个泄气皮球，所有的气息一下散去。
等他强撑起自己徘徊在虚无地带的意识，再次抬头向家里看去时，妻儿都倒在了血泊中。
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迸发出了惊人的能量，他不顾腹部冒出的鲜血和已经流出体外的肠子，起身扑向了钱承，一番争斗过后，他夺下了钱承的刀，疯狂发泄着悲愤，把钱承扎成了筛子。
周志国经过抢救幸存了下来，但在失去了妻儿的日子里，他成天浑浑噩噩，形同行尸走肉。
他时常想，如果那天他跟着妻儿一起死去该有多好，最起码不用独自承担悲痛，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留他一个人在世上。
后来，他得到了答案。
在一个雨夜，雷鸣和暴雨打开了另一个时空。他知道了，这是命运之神馈赠给他弥补遗憾的机会。
第一次闯入平行时空，周志国迫不及待拦下准备归家的自己。过去的自己先是惊愕，但得知真相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为了拯救妻儿，他决定等钱承来借刀时先发制人，可是太重的心理压力让他过度紧张，反而导致在争斗中落败，被钱承杀死。对方得手之后，又忍着伤势将陆宁母子杀害。一家人惨遭灭门。
周志国没想到，命运之神给他的并不是礼物，而是潘多拉的魔盒。
他懊悔不已，如万蚁噬心。
第二次闯入是在几年之后。
周志国像上次那样，第一时间找到了自己，讲清了利害关系，并告诉他，必须整个夜晚都待在家里，谁敲门也不要去开。
那个世界的周志国十分紧张，心神不宁，他将陆宁母子关进了厨房，叫他们不要出来，然后握着刀在客厅守着。
敲门声响起，他走上前，从猫眼里望去，看到了钱承那张萦绕杀意的脸。
钱承轻叩了几声门，见没人开，便转移了目标，向真真姐姐家里走去。
两个周志国都同时舒了口气，但很快，压力再次向他们倾轧下来。
内心的愧疚开始煎熬他们——隔壁的一家人本不该遭受这场灾祸，是他们改变了事件的走向，如果对方遭遇不幸，那么他们也应是凶手之一。
良心让他们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周志国冲向隔壁，但刚到真真家门前，门就猛地打开，一个身影扑向了他，他紧张到极点下意识举起刀便刺。
讽刺的事情发生了，刀尖精准的插进了女主人心脏的位置，她的身体颓倒在地，在她身后，周志国看到了屋内真真的尸体。
男主人正和钱承搏斗，看到自己妻子被杀，一下分了心，被钱承的刀捅到了动脉，倒地而亡。
此时钱承也身受刀伤。
「我们两个人相互作证吧。」他对周志国说，「我们一口咬定是他们先动的手，我舅负责这块，后边的事他能搞定……」
周志国燃起一团不可遏制的怒火，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这个恶魔继续活下去了。
死吧！
他举刀刺向钱承的腹部。
对方忍着重伤逃出屋外。
屋内，真真一家人的尸体横亘在地，周志国悲痛欲绝。
如果对过去的改变，让一切变得越来越糟，我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回到现实里的周志国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最后，他下定决心要再试一次。他相信，一定会有破局之法。
几年后，又是一个暴雨夜，周志国第三次进入平行时空。
他告诉过去的自己，要先将刀紧紧握在手中，给钱承开门的时候，必须趁他不注意，第一时间捅向他的心口，并将他推到走廊上，然后紧紧关上身后的家门，同时大声呼叫，吸引其他邻居的注意。只要做到这几点，一定是万全之策。
给过去的自己交代完之后，周志国来到钱承家中监视，只要钱承准备出门，他就会第一时间通知过去的自己。
但是周志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又出了变化——他隐约听到走廊外传来声响，于是他再次来到自己家。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问。
「陆宁跑了出去。」过去的自己说。
他赶紧查看家中有什么变化，然后惊讶发现厨房的刀具全都不见了。
陷入了巨大疑惑中的周志国思索了许久，直到他看到了另外两个时空中的来客，才知道不止自己一人在进行这场生死较量。
多了其他人的影响，这次事态会向好还是向坏发展，他不得而知。
「不过，能看见陆宁长大后的样子，真好。」
9
回忆的片段从进入到我的脑海到淡出，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而我却经历了 D 世界继父的一生。
我明白了，他第一次改变的时空是真真姐姐活着的 B 世界，在那个世界中，钱承的舅舅伪造了现场，嫁祸给死去的父亲。
第二次则是我所在的 A 世界，父亲在刑事拘留时被钱承的舅舅杀死，伪造成自杀，同时把所有人的死亡都嫁祸给了他。
他的每次选择，都让另一个平行世界有了不同。
但对这些的了解几乎无助于我们目前的困境，对于如何避免 C 世界的悲剧，我们一无所知。
继父也不用我多说，明白了事态的迫切，很快从震惊中恢复。
他慌忙去到家中，进门就冲着这个时空的自己大吼——
「陆宁在隔壁有生命危险！」他的心态完全失控，「快去啊！」
这个时空的他大吃一惊，立即从沙发起身，奔到门前，然后又迟疑了一下，问：「我拿什么武器过去？！」
D 世界的继父撕扯着喉咙大喊：「拿命去换啊！」
这个时空的他听明白了，自己有可能会死，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得做。他没再犹豫，冲出了家门。
「周志国？」妈妈拿着扭干的衣服从洗漱间出来，却发现继父不见了，「这爷俩今天怎么了？」
隔壁。
钱承已经把小陆宁从卫生间里揪了出来，他举起刀，刀尖眼看就要落在小陆宁身上。
走廊上。
这个时空的继父蓄力冲向钱承家的门，将门撞开。
钱承一愣，刀停在了半空。
继父飞身扑向钱承，将他撞翻在地，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满地的血污沾染在他们身上，看上去像两头狰狞互博的野兽。
窗户大开着，骤雨横着飞进房间，电闪雷鸣中，这里成了人间修罗场。
他们争夺的焦点是那把刀，几个来回之后各自身上都负了多处刀伤，继父渐渐体力不支。
我在 D 世界继父的记忆片段中看过他们打斗的场景，深知在此时他肯定凶多吉少。
我对小陆宁大喊：「快去帮忙啊！」
小陆宁却像傻了一样坐在地上，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在朝他喊话。
「快去啊！」我声嘶力竭。
他连滚带爬站了起来，四下找寻可以当武器的东西，然后伸手从茶几上够到一个烟灰缸，朝钱承砸了过去。
可是烟灰缸从钱承耳边擦着飞出，并没有打中。
小陆宁不顾危险，跑上前咬住了对方的胳膊，对方吃疼，用力将他甩开，小陆宁摔到茶几上，脊椎骨正巧撞在桌角上，痛得直不起腰来。
「快走！」打斗中继父吃力地挤出话来，「走啊！」
小陆宁忍着疼痛，朝门外爬去：「我去找人求助……」
争斗中钱承渐渐占据了优势，他腕部发力，将刀尖一寸一寸推进了继父的腹部。巨大的疼痛让继父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一脚蹬踹在钱承身上，将其踢到了墙角。
刀掉在了地上，继父弯腰捡了起来。但他此时失血过多，体力已经耗尽了。
小陆宁还没有爬到门边，他的双腿发麻几乎使不上力气。
钱承虽然在刚才的打斗中大腿中了一刀，但在体力上占据优势。他冷笑着走过来，仿佛在走向濒死的猎物。
真真姐姐泪眼婆娑，她对我说：「转过脸吧，别看了。」
我低下了头，万念俱灰。
绝望在每一个看客心中升腾，但还有一个人，依旧在坚持。
这个时空的继父满身鲜血，拖动着步伐，挡在了小陆宁身前。「陆宁，爸爸保护你。」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决了堤。
我大喊着：「陆宁你快开门啊！快！」
小陆宁含着泪一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奋力前进了一大截，伸手刚好够到门把手。
随着天空的一道闪电，门开了，奇迹也同时发生了。
开门引起了空气的对流，风夹着暴雨吹进屋内，钱父的轮椅被风吹动，竟向门前滚了过来。
钱父的尸体坐在轮椅上，不偏不倚刚好冲撞在钱承身上。钱承身子失重摔进了轮椅，惯性让轮椅继续前行，加速滑到继父身前。
继父下意识举起了刀，刀尖正对钱承。
「不！」钱承表情惊骇。
但已经来不及了，轮椅速度很快，将继父撞倒在地，同时刀尖贯穿了钱承的脖颈。
钱承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血水涌出的咕哝声。
此时小陆宁已经爬出了门外。「救命啊——」他的声音在走廊响起，回荡着希望。
风好像突然停止了一般，暴雨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手机中的画面在逐渐变得模糊。
我猛然醒悟，各个世界之间的连接在变得薄弱。
B 世界的真真姐姐，D 世界的继父，以及整个 C 世界，都在我的手机画面里慢慢消散。
他们两人也发现了这一点。
「陆宁，你妈妈还好吗？」D 世界的继父问我。
我说：「我上个月刚带她查了体，所有指标都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笑着，「健康就行。」
「你呢？」我问，「没有我和妈妈的日子，你还好吗？」
他说：「好，就是无聊。我感觉这二十年过的就像是一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淡化到几乎看不见。
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向他挥了挥手，说：「再见，爸爸。」
他温柔看着我，眼神中含着千言万语，然后消失于虚无。
我把手机一转，看到真真姐姐的身体也已经呈半透明状。
她说：「陆宁，这个世界的危机已经解除了，但我们各自的世界中还有没完成的事情，你懂吗？」
我说：「懂。钱承的舅舅伪造了现场，让我们各自世界中的周志国成了凶手，我们要还他清白。」
她说：「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难度很大。」
我说：「我不怕难。」
她笑了，说：「我感觉你和我记忆中的陆宁没差。」
我说：「还是那么丑。」
她说：「不，还是那么勇敢。」
我说：「其实你也看到了，我也会吓得结巴，也会尿裤子，但是对于在乎的人和事，我不会退却。」
她笑着点点头。
我说：「长大后我好像真没怕过什么，但是现在很怕你消失。」
她说：「只要你还怀着希望，我们就能再见。」
我说：「你还记千禧年那晚我送你的礼物里那张纸条写的什么吗？」
她说：「记得，你写着：我希望——」
我手机的画面几乎稀薄成空白，里面传出的声音也变得非常微小。
我大声喊着：「我希望——长大之后能娶真真姐姐！」
手机中的画面完全消失了，屏幕里只有现实的漆黑一片。
外面的雨，变得淅淅沥沥。
10
两周后的某个夜晚，繁星漫天。
我带着搜集来的证据，再次来到了新叶公寓。
打开直播，人气很快涨了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表情庄重。
「各位，上次到这里的时候，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我断播了半个多小时。
「那些事很奇妙，但我不准备赘述。
「我只想告诉大家，我知道了二十年前那场凶案的真相。
「很久以来，大家都认为凶手是我的父亲周志国，但我必须指出的是，真凶另有其人。
「现在，我搜集到了大量证据，足以证明我说的话。
「各位网友，我希望借助你们的力量，将这件事传播出去，我知道，邪恶一定会付出代价，正义注定不会缺席。
「因为，这是个希望的时代。」
爸爸，真真姐姐，我很想你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