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主,你怎么能睡地这样四仰八叉呢?睡觉也要保持仪态啊。」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便看见兩娘站在一侧,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
这是我今夜被她叫醒的第七次。
我长叹一声,不情愿地将四肢摆正:「好好好,知道了。」
兩娘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可我望着榻上薄如蝉翼的帐纱,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原本是个乞丐。
三天前,皇帝在归元寺施舍粥食衣物,我和其他乞丐争抢时不慎摔在皇上面前,自幼携带的玉佩不小心砸在了皇帝脸上。
我以为必是死路一条,没想到皇上当即就要接我入宫。
虽然我渴望大富大贵,但皇上又老又残,给他做妾怎么也是难受的。
但没想到,皇上是想让我做他女儿。
说我是那劳什子太祖的遗裔。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公主,但我着实感觉在宫中的烦心事太多。
从前我只需要为饭食发愁,现在我连睡觉都得保持公主仪态。
这怎么能睡好觉?
2
子时,我将头探出窗柩,殿外无人,只有清清月影。
我功夫很好,所以我溜到院中,仅用几步便跨上了殿墙。
我翻过一处处院殿,最终停在一处偏殿的檐顶上。这偏殿看起来破败,或许是个冷宫,但是个能睡安稳觉的好地方。
我靠着檐顶的琉璃脊兽,翘起腿眯上眼,就听到院中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响声。紧接着,还传来几个宫女四处逃窜的声音。
我向下探头,就看见后殿中几个宫女议论着:「咱们殿下为什么打翻膳食?」
「还不是因为陛下找回了太祖遗裔。」
「可殿下这样生气有什么用,若陛下看重他,又怎会找回太祖遗裔?」
「就是啊,估计咱们病怏怏的殿下根本没多少时日了。」
随着这些话,又一阵破碎声从前院传出来。
我翻至前殿,就看见院中的枯柏下,一个男子正摔着盛在青瓷盏里的膳食。
各色佳肴摔得到处都是,我感觉好生可惜。
后院的婢女们又开始议论,声音不大,却足够刺耳。
那男子登时冲冠眦裂,又要砸下去一碗热腾腾的八珍粥。
我连忙从檐上跃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接过那碗粥:「别砸啊。天底下,很多人,没饭吃。你怎么,能这样?」
那男子闻声,转头看我。
他目如寒星,下巴尖削,头发散乱,穿着一身白袍,活像是一尊一触就会碎成几块的雪人。不过他虽消瘦,也难掩面容上的好看和华贵。
他看见我后,眸子一暗,似在极力克制怒火:「好啊,你们这些胡奴暗议我便罢了,如今都敢放肆到我头上了么!」
我不明白一个浪费粮食的人哪来的脸面发火,白了他一眼,又捧着那碗八珍粥闻了闻,没忍住香味,抿了那粥一口。
心中一惊,粥竟然不是预料中的味道。
下一瞬,他一把掖住我的脖颈:「放肆!你这胡奴竟敢糟蹋皇家膳食。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么?」
我惊愕失色,一个没拿稳,那碗粥掉在地上,溅了满地。
太可惜了!
我费劲喘着气:「我还没,喝过这。反正你,也不喝。为什么,我不能?」
他用柔荑似的食指从腰间勾出一块腰牌,不紧不慢地亮在我面前,斜睨着我:「现在你知道我是何人了么?这粥你敢喝第二口?」
我茫然地看着那枚腰牌,小声道:「这令牌,不好看。」
他的面色顿时涨红起来,似是全身的血管都气得爆裂开一般。
可我说的确实不假,皇上赐予我的金乌令牌可比他这个木牌牌精致得多。
他松开我的脖颈:「我乃毅王,还不跪下!」
我听到他的话后却睁大眼睛:「你就是,五皇子?」
他仰起下巴,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挑眉轻笑着:「现在知道怕了?」
我抱住唐舟的手臂,提高声调:「皇上说,你是我,的弟弟。快一点,叫阿姐。」
唐舟的神色有一瞬的错愕,紧接着,他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大胆!」
我没站稳,跌在地上,下一刻,阵阵脚步声从我背后传来。
原来是兩娘携一众宫人鱼贯而入,齐刷刷地跪在我面前。
兩娘连忙将我扶起:「殿下,你让我们好找啊!你怎么跌在地上?」
唐舟见状,眸中轻蔑的神色越发明显:「你们恐怕认错了,这胡奴怎配被称为殿下?这胡奴又怎么值得被你们兴师动众地寻找?」
兩娘这才抬头瞥了唐舟一眼:「参见毅王……还望毅王谨言慎行,我们永宁公主自然配被称为殿下。」
兩娘将『永宁公主』几个字咬得极重,空气中似乎有我看不见的硝烟。
须臾间,唐舟的脸色就变了。
他望着我,眸中神色千回百转,勾起嘴角,似乎在自嘲:「原来你就是永宁公主……原来在父皇心中,我还不如你这个说不清话的野蛮女子。」
兩娘冷言道:「还望毅王自重。永宁公主先前流落民间,几乎没人同她说话,所以她说话才期期艾艾。」
唐舟闻声,将广袖一扬,气愤转身回殿中。枯柏上的积雪被他的动静吹下来。
飘雪伴着月色,落在他长袍的蟒纹上,给他的背影平添了几分孤寂。
我不明所以地问兩娘:「我阿弟,怎么像,不高兴?」
兩娘不应我,只牵着我的手带我回了公主殿。
待入殿后,兩娘关好门窗,才轻声同我说:「公主殿下,如今宫中未立太子,而您是唯一的唐太祖血脉。您回宫时,有大臣上奏,称陛下应还位于太祖一脉、立您为皇太女。虽然陛下尚未同意立储,但这储君终会在您和毅王中产生……从前毅王最不受宠,他定怀恨在心,想夺这储君之位。所以如今,他定会将您视为眼中钉。」
听完这些话,看着兩娘忧愁的眼神,我只觉得云里雾里:「我这个,叫花子,还能做,皇太女?」
凭白做了个公主居然还牵扯出这么多事,这些事和宫中的御道一样,弯弯绕绕,麻烦至极。
「听不懂,很麻烦,」我用手撑着头:「好兩娘,我想喝,八珍粥。」
兩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您是为了这个去找毅王的,我这就命下人给您做。总之,宫中残酷诡谲,公主殿下您太单纯,还是应当要少和工于心计的毅王来往。」
我点点头,兩娘去备粥前递给我一本字帖:「公主,不识大字终究不好,睡不着便学一下写字吧。」
我乖巧地笑着点点头。
兩娘退下后,我收起笑容,冷眼将字帖丢在一边,从榻下拿出火烤后才会显字的密纸,提笔在密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叔父,毅王果然谨慎,粥中竟已无毒。」
我吹了吹密纸,其上的字迹渐渐消失。我将密信系在信鸽爪上,推开窗,小心地将信鸽放飞在夜色里:「回你该回的地方吧。」
没想到第二日,兩娘告诉我,她在院中捡了一只爪上系着白纸的死鸽子,大抵是被人毒死的。
我心中一惊,面上故作无知:「好残忍,也不知,怎回事。」
该死的毅王。
3
我在公主殿里足不出户几日,胡乱地学完了兩娘教我的女仪。
没过几天,皇上下旨,让我去尚书院中习书。
我踏进尚书院,看见不少富贵面孔,想必都是伴读的大臣子弟。
虽然兩娘让我少和唐舟来往,但我还是径直走向坐在后排的唐舟。
唐舟见我后立即就要换位置,我连忙叫住他:「唐舟!阿弟!」
他抬头看我,眸里全是不屑:「本以为你只会三个字三个字地讲话,没想到如今还会说两个字的词了,你当真是绝顶聪慧。」
「谢谢你,夸奖我,」我笑着将唐舟拉回来:「你名字,我特意,练习了,很多天。」
唐舟不耐烦地坐在我旁边:「哦?你练这个做什么?」
「你是我,阿弟。我自然,要学会,你名字。」
唐舟冷哼:「父皇又不在这里,你装姐弟情深给谁看呢?」
「什么装,我真心,当你是……」我正辩解,太傅已走进院中,我只好讪讪地闭嘴。
太傅开始讲课,唐舟听得极为认真,可惜我听不明白。
好在桌案上摆着些玉扣纸,我便叠玉扣纸来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用纸叠出一只小兔,太傅也终于从风雪讲到了治国,放了堂。
我将纸兔递在唐舟面前,笑道:「阿弟,我总惹,你不快。所以我,赔不是。这纸兔,送给你。」
唐舟愣了愣,随即不耐烦地将手一甩:「我的毅王府里连玉珠串成的兔子都有,你拿只纸兔给我,是想羞辱我身薄名浅么?」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兩娘说唐舟很擅文,但我感觉他的理解能力明明有问题。
我连忙解释:「你不喜,就算了。你不要,不开心。」
唐舟转身便走,纸兔飘在地上,被他一脚踏过,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印子。
我无奈地弯下身,想捡起纸兔,却有一只手率先将它捡起来。
我抬头,看见一着青衫的男子,他将那纸兔攥在手里,低头作揖:「在下成国公世子成彦和,参见永宁公主。」
我受宠若惊地摆摆手:「不多礼。」
成彦和抬头,是张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面孔。他轻声道:「毅王瞧不上这纸兔,我却觉得这纸兔颇为精巧,不如公主将这纸兔送我如何?」
不远处,唐舟的背影僵了僵。
「你眼光,真不错。但那只,都脏了,」我从袖口掏出另一只早已叠好的纸兔,其中的墨迹在日光下隐约可见。
我与成彦和交换着眼神:「这一只,送给你。你喜欢,我每天,都送你。」
成彦和将那只新纸兔接过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便辛苦公主殿下了。」
就这样,每日在尚书院中,太傅喋喋不休,唐舟苦心钻研,我却偷偷摸摸地给成彦和叠了不少的纸兔、纸狐、纸雀鸟。
虽然我在习书上没有长进,但成彦和常常同我说话,我的口吃好了很多。
又过了十几日,一场春雨悄然而至。
我看着窗外,细密如银毫的雨丝纷纷落下,在新绿的竹叶上汇聚成珠,又顺着幽雅的叶尾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小水洼里。
伴着春雨,太傅严肃道:「春雨至,便预示着春日宴将至,各位千万要好生准备才是。」
我将新叠的纸伞送给成彦和,小声问着:「彦和兄,春日宴是什么?要准备什么?」
成彦和温声道:「春日宴乃一年一度皇家盛宴,皇亲贵胄都会出席。宴上最少不了的便是,让我们这些子弟即兴赋诗。」
「什么?」我面露吃惊:「我也要……即兴赋诗么?」
成彦和点头:「公主自然需要。」
我瞠目结舌着,唐舟在我旁边轻笑出声。
待太傅放堂后,我连忙后脚追着唐舟:「阿弟阿弟!」
唐舟脚步没停,不看我。
「阿弟,春日开宴,你能不能帮帮我?」
唐舟闻声终于转身,看热闹般翘起嘴角:「你怎么不让成彦和帮你?」
我低下头:「好歹我也是半个公主。若我要他帮忙,恐怕那些大臣都要取笑我。若我要兩娘帮忙,更是损了皇家颜面。」
「你这野蛮女子如今竟都懂什么是皇家颜面了,」唐舟似笑非笑,将眉间一挑:「不过,你为何不标新立异,在春日宴上叠纸兔呢?」
我不顾唐舟的挖苦,拽住他的袖口摇了摇:「阿弟,你的功课最受太傅赏识,你就教教我怎么赋诗吧。」
唐舟将下巴扬起,我又小声道:「阿弟,我听说你不善骑射,你这样在狩猎日岂不是很丢人?我可会骑射了。我们互帮互助,这次你帮我,等到了狩猎日,我把我的猎物都给你。」
唐舟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他咬牙切齿道:「好,这次我帮你,明日见。」
翌日一早,我刚睡醒,唐舟果真拿着几本诗册来了。
他将诗册随意甩在我面前:「这几本杂册里都是我门客写的诗,虽然这些诗无咎无誉,但和你的水平相匹,到时你在春日宴上随意背几句,想必父皇也不会怪罪你。」
「太好了!谢谢你!」我从榻上跳起来,一把抱住唐舟,又说:「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像雨后的清冷气味。」
唐舟一怔,耳边泛红,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将我推开:「还不快点背诗。」
我连忙点头,拿过一本诗册,兴高采烈地翻开。
可我看着诗册上的字,搜肠刮肚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念。
我只好将头埋进诗册里,翁声道:「虫虫……在东,月月……于西。」
「瞎念什么呢,」唐舟蹙眉夺过那本诗册,坐在我身边:「这明明是蝃蝀在东,朝隮于西。」
「哦,蝃……」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这也太难记了。」
唐舟无奈地叹气,似不经意地拿起另一本诗册:「那背这本吧,这本没有生僻字。」
我接过那本诗册,目光略过书封角落一个小小的符号。
那是禁书的标志。
我面不改色地翻开诗册,笑道:「这本果然简单,我就背这本吧……阿弟,谢谢你,你真好。」
唐舟的眼珠黑润润,深不见底,他笑了笑:「阿姐不必言谢。你背诗吧,我先告辞。」
一声阿姐,几分嘲讽,几分温情,差点让人分不出真假。
唐舟走后,我便让兩娘替我去尚书院中告了假。
兩娘好几次想看看那本诗册,都被我回绝了。
我花了好几日将那本诗册背了个七七八八,春日开宴终于如期而至。
旸山中春和景明,花红柳绿,雀鸣鲤跃,热闹非凡。
我和唐舟对立而坐,他今日难得将头发高高束起,束发的黄色绸带在春风中左右飘动,像一支意气风发的风铃木。
兩娘拍了拍我,强迫我回神:「殿下要好好听题目,一会吟诗作对便开始了。」
我点点头。
待我从黄焖鱼翅吃到荷包里脊,才终于等到了吟诗环节。
太傅高声道:「此次开春便是陛下为帝第二十载,此次诗题便是恭贺陛下。可有人诗兴大发、先赋一首?」
皇上又道:「阿芜,你入学不久,朕允你最后一个作诗。」
「多谢陛下,」我连忙提起精神,那些大臣弟子开始赋诗。
兩娘同我说,这些子弟都怕逾越皇子,所以作出的诗都中规中矩。末了,兩娘叮嘱我好好表现。
待陛下赏了成彦和一壶金豆子后,终于轮到唐舟作诗。
唐舟起身,一甩折扇,随即开口。微风吹过,唐舟的声音如玉琴声一般,清凌凌的。
一诗作罢,满座宾客纷纷都对唐舟夸奖起来,说唐舟的诗意蕴无穷。
我连忙朝唐舟遥遥竖起个大拇指,他却侧过头不看我。
不一会儿,我便听到皇上说:「阿芜,学得如何了?让朕来听听你的诗。」
我站起,同远处的成彦和对视一眼。
我清清嗓子,从记忆中挑出一句诗,自信满满地背出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良心问鬼神……恭贺陛下。」
哪知下一刻,皇上将手中的琉璃盏一摔,在座的宾客都变了脸色:「公主,岂不是讽刺皇上当年抢了太祖一脉的帝位,岂不是讽刺陛下良心不安才寻道僧来宫中护法。」
兩娘上前拉住我,强迫我跪下,我低下头,佯装害怕地开口:「陛下恕罪!」
「这禁诗可是太傅教予你的!」
太傅颤巍巍地跪下:「陛下,老臣冤枉啊!」
「回陛下,是……」我抬头看了唐舟一眼。唐舟的眸中波澜不惊,他脸上是天衣无缝的无辜神色。
真是比我还会装啊。
只是叔父先前说,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我得忍。
所以我低下头:「回陛下,这禁诗是我自己从书房捡了本诗册乱学的……我根本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还望陛下恕罪。」
「好。永宁公主从即日起禁足,不准离开公主殿半步,直到学会作诗为止!」
4
我整整在公主殿禁足了一月,才在尚仪日夜不停的教导下学会作诗。
这个月,兩娘还告诉我许多事。比如春日宴后,唐舟文采斐然,获了陛下不少赏赐。现在唐舟风头正盛,一些原先只在暗中支持他的大臣,如今开始明目张胆地拜访他了,就比如大名鼎鼎的定远侯。
所以,兩娘又叮嘱我,一定要离唐舟远一些。
解禁后,皇上不再苛责于我的功课,而是让我去学些骑射。
因为皇家狩猎日将至,皇上望我不要再损害皇家颜面,为此,皇上特意找了个御前侍卫教我骑射。
没想到我在骑射场又碰见了唐舟。
想必他是因为身体原因不善骑射,才被皇上也叫来多加学习。
我走进骑射场,朝着远处坐在白马上的唐舟招了招手。
没想到他见到我便是一愣,紧接着,他便驾马走远了。
不等御前侍卫招呼,我跨上一匹小红马,追了上去:「阿弟!」
没想到随着我这声,唐舟将长鞭一甩,欲将马驾得更快。
可惜唐舟骑术不精,眼看那匹白马就要失控、他就要从马背上栽下来。我飞身一跃,跨上他的马背将他环住,抢过马缰用力一拉。
「你做什么!」唐舟从我怀中挣脱出来,跳下马背。
「要不是我,你这身子骨恐怕都要被摔碎了,」我没好气跃下马背,站在唐舟面前:「阿弟,我怎么感觉你在躲着我?」
唐舟侧过头不看我。
「是不是因为上次,我在陛下面前说错了话,你怕被我连累,所以你才躲着我?」
唐舟转头,用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定我,眸子里全是困惑:「我害你受罚,我们难道不应就此为敌?你不仅不怨我,还怕我被连累?」
「你没有害我啊,你是为了不让我出丑才送我诗册。是我自己笨,硬是挑了句不祥的诗。我怎么会怨你?你是我阿弟,我当然害怕牵扯到你了,还好皇上没有继续追究……
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本禁书来自于你。我会替你保密,你别不理我了。」
唐舟的眸中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你……竟是这样想的?」
我抓住唐舟的两缕鬓发,甩了甩:「不然我能怎么想。不过阿弟,你可得好好清理下你的书房了。」
唐舟长睫倾覆,神色似乎有些无措。
我又小声开口:「阿弟,我知道你怕我将你的秘密说出去,那我和你交换秘密吧……其实我很早就认识那个成彦和,我从前做叫花子的时候,常常在成国公府的泔水桶中偷他们的剩饭吃呢,成府的剩饭比起别家真的好吃太多了……怎么样,这算个秘密吧。」
唐舟敛眉,愣在那里。
我蹲下,折下一支蒲公英,轻轻一吹:「阿弟,现在我们都知道对方的秘密了,你不会再躲着我了吧?」
满天白絮飞飞扬扬,唐舟眸中一顿风起云涌,最终只剩满眼润泽。
他侧过脸,说:「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简单的人,在宫中注定活不长久……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你说的我都不明白,不过当下最重要的是狩猎日,」我跨上马背,朝唐舟伸出手:「阿弟,你这性子,肯定也不愿去和御前侍卫讨教。我流浪的时候学了很多功夫,我来教你骑射吧?」
唐舟注视着我,半晌,他才握着我的手跨上马背,坐在我身前。
我将双手从唐周的腰间略过,他登时一顿:「你抱我做什么?」
我拉住缰绳,歪着头疑惑道:「我不拉缰绳怎么驾马?」
唐舟咳了几声,他苍白的两颊上渐渐浮起血色:「哦,开始教吧。」
「阿弟,最近你身体好了很多,脸色都红彤彤的。」我一拉缰绳:「驾!」
「……」
五黄六月,狩猎日至,一队队王公大臣来到避暑山庄的木兰围场。
我和女眷在同一队列中,我坐在小红马上,目光穿过人群,和成彦和默然地对视一番,又看见一身猎装的唐舟。
我朝唐舟招了招手,他的笑中却有几分苦涩。
虽然我在这段日子中教了唐舟很多骑射之术,但因为唐舟身体不好,皇上怕他突发不测,还是只准让他在浅林处狩猎。
一声哨响,我立即策马扬鞭,将那些王公大臣甩在身后,率先进入了猎场。
杨林深处,我射出一支又一支箭,不一会儿便猎到两只小鹿和许多只兔子。
我将猎物绑在马背上,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浅林处。哪知我刚踏进浅林,便听到了求救声:「来人啊。」
日影低斜,四周的和人一般高的杂草苍苍茫茫。杂草丛后除了跳跃的蟋蟀,似乎还涌动着什么别的黑影。
我故意无视那些黑影,循着求救声找了很久,终于看见躺在树下的唐舟。
唐舟面色苍白得厉害,腿上似乎淌着血,想必他是没注意到浅林中的捕兽夹才受了伤。
我连忙跃下马跑过去:「阿弟!你还好吗?」
唐舟咬着下唇,似是很痛:「我不小心踩到了陷阱。」
「你别动,我帮你包扎一下,」我用力地将自己的衣袍扯下一条,手忙脚乱地包在唐舟腿上:「真奇怪,这周围怎么都没侍卫,还好我特意来找你了。」
唐舟神情浮动了一瞬:「你没听到我的呼救声之前,就特意来找我?」
「对啊。」我将包扎的绸布打了个精巧的结,指了指身后的小红马:「你看,我怕你在浅林处猎不到猎物会被陛下责罚,就想将这些猎物送来给你。好在我来了,你可就麻烦了。」
唐舟抬眼望着我,眸光逐渐深沉,古怪地沉默了。
「你怎么了?」我正伸手想触一触唐舟的额头,却不想四周突然射来暗针。
暗针仿佛长了眼睛般,擦过唐舟,不偏不倚地朝我袭来。
脑袋一片空白,我闭上眼,惊险中,唐舟起身猛地抱住我,与我缠滚在草丛之中。
随着浓厚的血腥味,针雨停了,我睁眼却看见唐舟的猎装被射得千疮百孔。
「来人!来……」我正大喊着,唐舟却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用另一只手朝草丛后打了个手势。
唐舟额上全是冷汗,艰难开口:「我们先从小径回去,这件事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我点头,连忙将唐舟扶上马,抄着一条小路回到了避暑山庄。
半死不活的唐舟方躺在榻上,我说着:「你等着,我去下人那里讨些药膏。」
走出唐舟的房间,我从下人那里讨来药膏,又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包裹中取一瓶白色的粉末,将它与药膏混合。
做罢,我跑回唐舟房间,二话不说地撕开了他的外袍。
唐舟瞳仁放大,骤然起身,费力大呼着:「你做什么?!」
「你说这件事不要告诉第三个人,所以我没有叫医官,只能亲自给你上药。」
唐舟耳根通红,他将我推开:「我自己上药便好。」
我用手指取了出药膏:「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自己上药?」
唐舟欲言又止。我歪着头,故作委屈,眼泪汪汪道:「阿弟,你该不会觉得,我会给你身上的伤口擦毒药,才不让我给你上药的吧?」
唐舟愣了愣。
我转身,瘫坐在地上,啜泣起来:「早知道就不去给你送小鹿了……好心没好报。」
唐舟连忙伸出手,戳了戳我的后背,语气急促:「不是,我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想太多。」
我转身,眨着眼睛看他,语气是拿捏到位的天真:「我是你阿姐,哪有那么多规矩。如果我早点被陛下找回宫,说不定连你穿开裆裤的样子都见过了。」
唐舟面色绯红的咳了几声,终于是妥协了。
我慢慢揭开他的衣衫,将药膏擦在他软软烫烫的肌肤上。
唐舟痛地发抖,我连忙说:「阿弟,你忍一下,我很会上药的。以前我都治好过街上被压扁的蛤蟆,我厉害吧。」
唐舟的面色一黑,咬了咬牙:「你说什么?」
「你别多想,我可没说你是蛤蟆,」我连忙摆手,又故作忸怩道:「阿弟,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如果非要用一种动物形容你给我的感觉,那你就是仙鹤……鸾姿凤态。」
唐舟顿了顿,忽然笑了,他抬头看我,灯花映在他眼睛里,像两轮皎月:「你现在都会说这些词了,进步还真是大。」
「我聪明呀,」我一边将手向他的大腿侧移动着,一边笑地坦荡:「对了,我看看你腿上被捕兽夹害的伤。」
「别!」唐舟顿时慌了神色,猛地制止住我的手。
我一下失去了平衡,不得已抓住他的手臂,他将我向怀里顺势一拉。
我抬头,唐舟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就在我眼前,他身上的清冷气味不断萦绕在我鼻尖。
他定定看着我,我在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倒影里,我面上挂着一抹粲然的笑。有一瞬间,我分不清那笑容是我在假装,还是发自我的内心。
唐舟愣了半晌,才如梦如醒般地松开抱着我的手。
栈中气氛古怪,我从榻上站起来,明知故问道:「阿弟,为什么不能看看你腿上的伤?」
唐舟的面色却很难看:「我腿上的伤……不要紧。」
我早都知道他腿上根本没受伤。他今天佯装受伤,不过是为了让我进入他和定远侯的埋伏圈。
「好吧,」我语气轻松地转换话题:「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将今日之事告诉别人?」
唐舟眸中一派纠结:「今天是人有心为之,若今日之事传入父皇耳中,对我不好……总之,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若父皇问起来,就说今日我不小心踩到捕兽夹,你送我回来就好。你可答应我?」
我听着这些弯弯绕的话,无辜地抬头:「我听不懂,阿弟。但既然这件事对你不好,我答应你。」
顿了顿,我又笑道:「阿弟,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个秘密。」
唐舟似如释重负般呼吸一番,又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一直认定我为阿弟?」
我思考片刻,开口:「我流浪的时候一直孤零零的,受别人欺负,所以我当然希望能有个兄弟姐妹呀。至于我为什么认定你为阿弟,是因为你长的好看。」
我知道,因为唐舟母亲的缘故,他幼时是不受皇上皇兄待见的,他甚至常常受宫人欺负。所以我故意说的这些话,足以让他与我共情。
果然,唐舟一愣,许久才启唇:「谢谢你……阿姐。」
5
狩猎日过后,皇上着了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听兩娘说,如今立储之事迫在眉睫。朝中隐隐分为两派,一大派支持立正统皇子唐舟为储;另一小派支持立太祖血脉我为储君。末了,兩娘还是那句话,叫我少和唐舟来往。
兩娘是个好人,我想将来我得大统后,会好好回报她。
但我和唐舟的关系其实愈来愈好,他教我习书,我教他功夫。
时间过得张牙舞爪,光阴逃得死去活来。一转眼,数九寒天,冰封千里。
伴着清冬一同来的,是唐舟的生辰。
唐舟的生辰宴办得极其热闹,皇亲贵胄往来不绝,我听闻他收的贺礼都够铺满十条街的。
生辰宴后,我让兩娘先回殿,只身去找唐舟。
唐舟一言不发站在院中,看着下人收拾那些贺礼。
我小步跺过去,拍了拍他:「想什么呢?」
唐舟没有回头,他的脸埋在狐裘中,看不出表情:「世人避凉附炎,以前根本没人记得我的生辰,我努力那么久,如今我终于有了势力,收到了大把的贺礼。可我现在却觉得……好累啊。」
月光透过爪柏,在他身上落下长长的影子,将他和周遭热闹的一切割裂开来。
我突然有些心疼他。
我调整语气,调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觉得这些贺礼都没意思?」
不等唐舟回应我,我拉起他的手:「阿弟,先前我给你的贺礼是公主殿送你的,现在我要送你一个我自己捉的礼物。」
说罢,我带着唐舟一路小跑到了御花园中。
唐舟看着周围,似乎很期待:「什么礼物?」
「你看,这是我之前设在这的,」我指着被一根竹节支撑着、斜扣在地上的熏笼:「以前我做叫花子时,冬天总会捉些小雀烤着吃。小雀在冬天很难觅食,最容易被抓到了。」
唐舟有些哭笑不得:「宫中什么膳食都有,我们何苦捉小雀吃?」
我在熏笼下放了一把从宴席上偷偷拿来的米糕,歪着头:「谁说让你吃雀了……阿弟,你的毅王殿里那么冷清,我是想捉只小雀给你做伴。」
唐舟愣了愣,他的明亮瞳仁定定瞧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我们去后边躲着,」我拉着唐舟走到秋千后,强迫他蹲下,又将拴着竹节的绳子递给他:「你看,这绳是拉着那个竹节的。等下有小雀进了熏笼,你把这绳子一拉,小雀就会被扣在熏笼下。明白了吗?阿弟。」
唐舟郑重地接过那条绳子,点点头,深呼几口气,似乎很是紧张。
「别紧张……」我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突然看见一只小雀走进熏笼,开始啄食。
我一下噤声,瞪大眼睛。与此同时,唐舟猛地拉了绳子。
『啪嗒』一声,那只小雀瞬间被扣在熏笼下,开始叽叽喳喳地大叫起来。
「抓到了!阿弟你真厉害!」我从地上雀跃起来,拿过石案下的鸟笼冲向熏笼,将那只小雀放进鸟笼里。
我又冲向唐舟,将鸟笼递给他:「阿弟你看,我们的运气真好,这小雀看起来还是个珍稀品种呢……它真好看,白白的,和你一样。」
唐舟从地上徐徐站起,一边接过鸟笼,一边忍住笑意:「给它起什么名呢?」
「我们在雪天捉住它,就叫玉蕊吧。」顿了顿,我又开口:「阿弟,过了今日你便长大一岁。今日我和你一起捉雀,是想送一份热闹给你……唐舟,一岁一礼,一寸欢喜。以后有玉蕊陪你,你不要总是闷闷不乐的了,好吗?」
天开始下雪,月光很亮,落在满地雪花上,如遍地银纱。
雪落在唐舟的睫毛上,他的双眼毫不避讳地看向我。眼下明明是寒冬,可他的眼里却有万物复苏的景色。
我有些不忍看他澄澈的瞳光,只得看向御花园中的烛灯。烛灯灯芯处,火旺得快溢出来。
我不可否认,我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不受控制,快要溢了出来。
半晌,唐舟才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融进飞雪里:「不止有玉蕊,还有你,阿芜。」
「没大没小,叫我阿姐。」
「……」
过了几日,我路过毅王殿时,却听到其中的下人说,那小雀像是生了病。
我踏进毅王殿,看见唐舟正手足无措地喂着小雀汤药,我走近他:「阿弟,怎么了?」
唐舟闻声一愣,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羞赧开口:「阿芜,玉蕊不吃不喝好几日,太医瞧过了也没法子。」
「太医是给人看病的,怎么可能懂兽医之术?今日刚好是我出宫祈福的日子,我带玉蕊去城中的兽医处看看吧。」
「好,」唐舟连忙将鸟笼郑重地递给我。
我在唐舟的注视下提着鸟笼踏上车辇,方一出宫,我低声告诉马夫:「去成国公府。」
马夫不解道:「殿下,不是去归元寺祈福么?」
我冷冷道:「再多嘴,割了你的舌头。」
马夫立即快马加鞭地将我送至成国公府,我披上黑袍走下车辇,扣了扣成国公府的朱漆大门。
开门的是成彦和,他将我迎进去,谨慎地扣上大门:「如何了?」
我提着鸟笼,大步跨进去:「我该办的都办妥了,剩下的就要靠奴鸟师了。」
成彦和立即唤来了奴鸟师,我们仨一路行至偏殿书房中。
书房中,成国公正在不苟言笑地行画,我立即作揖:「叔父,我回来了。」
「不必多礼,」成国公停下笔:「都说丹遲鹦鹉最能学舌,定远侯近来究竟和那五皇子说了什么?」
奴鸟师将从那只鹦鹉从笼中放出,置在手上,道:「这丹遲鹦鹉只有在我的指令下才会进食,待它恢复神气便可学舌。大人们尽可放心,虽鹦鹉只能学舌寥寥几句,想必也能解大人们心头之惑。」
我坐在成彦和身侧安静等着,不一会儿,刚刚还萎靡不振的鹦鹉瞬间活蹦乱跳起来:「若我得了储位,你能保证永宁公主的安危么?」
我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抬头,和成彦和面面相觑。
那鹦鹉不断重复着:「若我得了这帝位,你能保证永宁公主的安危么?」
成国公面色一沉:「阿芜,看来你和五皇子情谊不浅啊?」
我连忙跪在地上:「叔父说笑了。」
「罢了,皇帝的心肯定向着自己儿子,现在皇帝苟延残喘,五皇子也已和定远侯提了帝位之事,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彦和,该让皇上给你和阿芜赐婚了。」
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划过,可我还是开口道:「是。」
从书房中走出来,外面刮起了风。我抬头,看见书房外檐角那只随风响动的风铃,是我当初和成彦和一齐挂上去的。
成彦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轻声道:「阿芜,今日是你来到成国公府的第六年。」
「是么?」我轻声问,脑海中闪过许多回忆。
6
我是唐广的女儿,唐太祖真正的孙女。
五十二载前,唐太祖和裴将军起义推翻旧政。后来,裴将军死于战乱,唐太祖建立大宣。唐太祖战时身体受损,所以仅有一子唐广,便将裴将军独子认为义子,赐名唐川。
后来,唐太祖崩,太祖遗诏上写的却是传位唐川。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太祖为什么会传位于毫无血缘的义子,无人得知。
但世人敢疑而不敢言,唐川便成了如今的皇上。
而真正该坐在帝位上的、我的阿父唐广,被唐川送去戍边。
后来,阿父认识了阿娘,再后来有了我。我们住在环境恶劣的边关,但阿父说一生这样很好,所以我们向来快活。
直到九年前,唐川忌惮阿父,派暗卫屠了我们全府。
阿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从密道中送了出去,那之后,我在边关流浪了三年。那三年我从未睡着过,夜里,脑中全是府邸满地鲜血的画面。
六年前,成国公巡边时发现了我。他说他是阿父的旧交,将我带回成国公府,让我认他做叔父。
我和成彦和一齐长大,他们对我都很好。
叔父说,他手上有太祖当年留下的真正遗诏,帝位本就是我阿父的,是唐川窃了位。
叔父还说,他同我一样恨皇上,因为他的女儿进宫后被皇上处死,他也因此被贬职。所以,他会帮助我复仇,帮我争回本就属于我脉的帝位。
只是当朝有六个皇子,个个都有靠山。
叔父说,我们要等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就这样,叔父和我一直等了五年。直到一年前,朝中仅余五皇子。
这五年里,叔父虽被贬职,却在朝前宫后积蕴了极大势力。他派人在皇上和五皇子的膳食中下了慢性毒药,所以皇上和唐舟的身体才会日渐不佳。
皇上中了毒却无药可医,皇子纷纷殒命,他向来密信鬼神,便请道僧来宫中护法。
叔父说,是时候该收渔翁之利了。
于是,叔父买通了那个道僧,让道僧告诉皇上,要将太祖遗裔找回,才能偿旧债。
于是,皇上开始寻找太祖遗裔。
官府称,唐广当初带去边关一枚玉佩,拥有那枚玉佩者便是太祖遗裔。
很长一段时间,官府的门槛都快被去鉴别玉佩的人踏平了。
再后来,我故意将那枚玉佩甩在皇上面前,被皇上带回宫。
叔父说,那看似不起眼的唐舟其实心机最深,还有隐在身后的靠山,我们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其实我在叔父教导下,早已文武双全。但叔父让我藏拙自己,所以我假装说不清话,假装不学无术。
叔父怀疑唐舟早已发现了膳食中的慢性毒药,便让我去亲自试一试唐舟的膳食。所以,我那晚才喝下唐舟的那碗八珍粥。
果然,工于心计的唐舟早已发觉了膳食有异,早就更换了伙夫。
我在宫中试图放信鸽与叔父传递密信,可信鸽第二天就被毒死。
所以,我只好假装在唐舟面前叠纸玩。其实每一只纸兔纸狐,都是我向叔父传递的密信。
我一直同唐舟交好,是为了让唐舟信任我。
唐舟教我禁诗的时候,我早已察觉。但叔父说,我必须在春日宴上念禁诗,这样一来可以让唐舟和皇上以为我目不识丁,对我放下防备;二来可以让唐舟大放风头,便于找出唐舟背后的党羽。
果然,那之后定远侯一族常常拜访毅王府。
狩猎院中死伤子弟是常有的事,叔父早都知道定远侯会在狩猎日中对我设伏。
狩猎日,我故意走进埋伏圈,因为周遭除了定远侯的暗卫,更多的是叔父的御林军。
只要我被定远侯的暗卫伤到,御林军会立即将他们擒拿问案。
可我没想到,唐舟会突然转念保护我。
可这也给了我另一个机会,唐舟的膳食里没了慢性毒药,叔父一直让我想办法再给他下毒,所以我给唐舟上药时,向药膏中掺和了毒粉。
可上药时,我心中其实生出几丝异样。
我宁愿他别在狩猎院救我。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说服自己了结他。
再之后,皇上病重,储位之争在朝堂中愈演愈烈,定远侯似乎与唐舟密谋着什么。
叔父讨了一只善学舌的丹遲鹦鹉,让我将鹦鹉以生辰礼的方式送给唐舟,来知悉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所以我们才会在御花园中假装捉雀。
可我没想到,鹦鹉学的竟是那样一句话。
我同叔父交好的事他人并不得知,我的婚事一直是皇上的心事。所以,皇上定会同意将一无所长的我许配给成彦和,由此压制叔父。
只要我嫁给成彦和,大婚日,百官至,我的陪嫁队伍将会被替换御林军,叔父会带着当初真正的遗诏带兵围宫,在百官面前揭露皇上当年篡位的罪状。
六年来,唐舟的计谋环环相扣,而我和叔父步步为营。
如今彦和即将提亲,一切好像就要结束了。
可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唐舟在生辰宴上孤寂的样子,和捉雀后他欣喜的样子。
大仇将报,可我有些开心不起来。
那只鹦鹉还在不断学舌:「若我得了这帝位,你能保证永宁公主的安危么?」
我是唐舟的棋子,唐舟亦是我的棋子。
可棋子与棋子相撞,一切事情却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去了。
6。
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我刻意与唐舟保持了距离。每每他来寻我,我都让兩娘同他说我身体不舒服。
除夕宴,歌舞升平,百官来贺。
唐舟早早便兴高采烈地坐在我身侧,我们终于见面。
面前的玉案上有很多山珍海味,他却盛了两碗八珍粥,一碗留给自己,一碗递给我:「阿芜,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喝这个,多喝点。」
我面无表情地将粥接过,放在一边。
舞姬跳罢,皇上坐在高台上轻声道:「朕借今日除夕宴,再添一喜事。」
唐舟应和着:「父皇,是什么喜事?」
「朕给永宁公主寻了一门好亲事。永宁,彦和,你们出来。」
唐舟一惊,差点将手中的八珍粥打翻。
他抬头死死盯着我,眸中有三分怒,三分悲,还有四分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从席上站起,他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手腕很疼,我默默地将他的手指一节节掰开,挣脱出来,与成彦和一同行到陛下身边。
皇上笑道:「你们瞧瞧,是不是一对璧人?婚期就定在一月后吧。」
百官皆应和着,我却感觉到背后的一道凛冽目光。
我和成彦和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多谢陛下赐婚。」
我不知怎么面对唐舟,末了,我不顾礼仪,没有回原来的席位,而是坐在了成彦和身侧。
宴席毕,以往皇上和皇后都要去朱雀门与万民同贺,可如今陛下身体不济,便让我和唐舟前去。
我故意踏上前一辆辇车,先行一步。
承天楼上的风很大,我站了半晌,唐舟才匆匆赶来。
他依旧注视着我,而我眺望远处,大宣城都中挂满了烛灯,一盏一盏,高高低低,闪闪烁烁,百姓听闻了皇上要与民同乐的消息,纷纷聚在朱雀门下。
这是本属于阿父的皇城。
可阿父早已命掩黄沙。
我攥拳,在喧闹声中,忽然听见唐舟说:「阿芜,你喜欢成彦和么?」
我望着远处,不回答他。喜不喜欢又如何,我只想复仇。
他的声音沉沉坠地,一字一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一箩箩的太平金钱被抬到我们面前,我抓起那些金钱随意地从楼上撒下:「所以呢?」
楼下,百姓抢拾着金钱,高呼着千岁万岁。
唐舟笑地凄凉:「我阿娘身份低微,她死前告诉我,宫中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我如果想活命,就得自己争取。阿娘死后,我不被父皇看中,总被别人欺负。有的时候,皇兄们会朝我扔食,让我像狗一样配合他们,就像楼下这些百姓一样。」
他心底最深处的痛,就这样平摊在我面前。我猛地停下丢金钱的手。
「皇兄一个个死在我面前,只有我用尽法子活了下来,储君之路是血流成河的,这一路上我好累……我一直以为,世间的规矩就是你死我。
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人生有另一种活法。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无条件相信我,原来真的有人不论我位高与否都会对我好。
阿芜,我承认我曾两次设计害你。我很后悔……对不起。」
喉咙中苦涩万分,我抑制住鼻尖的酸涩。
「阿芜,我知道,你在宫中明白了很多,你定是听到朝中关于你我的风声了,为了保全自己才同意嫁给成彦和的,对么?」唐舟将什么东西塞进我的手心:「这是我的身份令牌,将令牌交予你,便是将性命交给你。」
雪又下了起来,我握着手中的令牌,终于抬头看唐舟。
他的狐裘上笼了一层薄霜,他眼尾发红,满眼水色,一朵晶莹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颊上,和着他的泪一齐滑落而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落泪,亦是我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委屈与祈求。
「阿芜,是你将我从深渊中拉了出来。我喜欢你……我求你,不要嫁给别人,我不要储君之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你。」
『砰』的一声,伴着我剧烈的心跳,七星塔上绽起了烟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好美。
可我突然想到,九年前我们被灭门前,暗卫行动时,便在空中放了一支烟花。
巨大的轰鸣声中,我想起阿爹阿娘的血,脑中一片混乱,我脚下一滑,径直地从承天楼上摔了下去。
我是在两日后才醒来的。
兩娘说,我摔下城楼把宫人都吓坏了,皇上因此责罚唐舟对我照看不周,罚唐舟禁足一月,抄经为我祈福。
其实我是故意栽下承天楼的,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唐舟与我的仇恨。
兩娘说,成国公府为了我的婚宴忙前忙后,让我赶紧将病养好。
与此同时,叔父送了我好几封密信,我都没有回。临近婚期,叔父终是没沉住气,派成彦和来公主殿中寻我。
天阶夜色凉如水,成彦和站在竹林里,事已至此,他没有再戴上以往那副假惺惺的良善面孔,而是冷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
我问:「什么赌?」
「唐舟背靠定远侯,唐舟手段残忍,定远侯野心极大,他们一齐杀了不少皇子。你以为你们情谊深厚,也许只是他计谋中的一步棋罢了。」
成彦和说罢,从袖中掏出两封信笺:「这其中一封,是我模仿定远侯暗卫的字迹写下的密报,内容是你娘还活着,就在城东关口,让唐舟派人将你的生母捉回京中,做他日后要挟你的筹码;
另一封是空白的信笺,我要你在其中写下,你在城西关口等着和他私奔。
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在你大婚之日。你大婚前日,刚好是唐舟解除禁闭的日子。你将这两封信给他,看他如何选择。
如果他去城西找你,家父放你们离开大宣,双宿双飞;
如果他为了帝位去城东,那里都是家父的埋伏,我们会活捉他。
你敢不敢和我们堵,在唐舟眼里,你和帝位究竟孰轻孰重?」
我想起承天楼上的风,坦然地将那两封信笺接过:「我和你们赌。」
在我大婚前日,天还未亮,我偷偷潜入唐舟殿中,将那两封信放在他的桌案上。然后我穿着嫁衣,策马到城西。
我拿着唐舟的令牌坐在草地上等着他,心情好像回到很多年前,我坐在府中等阿爹阿娘回府时一般。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活着的,第一次感觉到轻松而期待。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我一直等着他,可直到日头东升西落,他都没有来。
我只等来了幸灾乐祸的成彦和。
他站在黄昏中,轻飘飘道:「唐舟去了城东,已被我们拿下,他现在被关至密狱。阿芜,跟我回去吧,明日婚宴后,你的新仇旧怨都可以了结。」
我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自嘲地笑起来。
唐舟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就算是看见那封我阿娘在城东的密信,他也应该明辨再去。可我没想到,他会为了帝位,那样不管不顾地去捉我『阿娘』。
笑着笑着,我感觉一种难忍的痛从胸口处泛滥,直达四肢百籁,针砭刀刺一般,痛得仿佛回到了九年前被灭门的那一日。
世间最痛莫过于心死两次。
我失魂落魄地将唐舟的令牌递给成彦和,跟他回到皇城。
乐奏箫韶花烛夜,风流玉女才郎,我的婚宴异常热闹。
喜乐中,我和成彦和刚喝完合卺酒,便看见叔父进了皇上的九麟殿。不一会儿,内侍便传来皇上病危的消息。
没人知道唐舟已经被我们挟持,没人知道叔父用唐舟的令牌控制住了定远侯的兵力,更没人知道宫中已经被我们包围。
我拽下盖头的那一瞬,陪嫁队伍也纷纷脱去身上的贺服,露出金甲武器。
百官皆大惊失色。
成彦和将定远侯一派囚禁在婚宴上后,才带我走近九麟殿。
宫外跪了一地的宫人。随着沉沉钟声,内侍高呼:「陛下殡天。」
内侍又拿过装遗诏的金匣,取出其中的遗诏。
但其中的遗诏早都被叔父掉了包。
内侍果然变了脸色,颤颤巍巍道:「这金丝笺是当年的遗诏……当年唐太祖是要传位给……唐广。」
前来哭祭的人愣怔了半晌。
「唐川篡位,理应还位于太祖遗脉,」成彦和率先跪在我面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人与百官这才瑟瑟缩缩地跪下,朝我大呼着万岁。
此彼起伏的呼喊声中,叔父没有跪下,只是对我长长一笑。
7
我如愿成了女帝,可我却不开心。与此同时,我发现我的身体渐渐变差。
第一次毒发是我登基后的第三日,胸口痛苦万分,我连忙叫兩娘传叔父入宫。
叔父是酉时来的,我捂着胸口在殿门处迎接他:「叔父,我不知为何中了毒,你帮我想想办法……」
叔父笑地高深莫测,他错过我,径直走向金銮殿的龙椅,坐在了上面。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便听到他说:「你体内的叫蟾毒,三日一发,若毒发后三个时辰内不用解药,你必死无疑。」
我愣了一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毒来自于他。
「你猜的没错,这毒是我下的,」成国公轻笑着:「谁不想称帝呢?可我不愿做那个被记在野史中的奸臣。二十年前,我帮唐川登上帝位,帮他杀了你爹,可他后来竟然忘恩负义,想灭了我。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入宫被处死的女儿,这才是我恨唐川的理由。」
脑中有什么『砰』的一声炸开。
「所以,我不得不将你带回府中好生培养。可谁能想到,你也这么不听话呢?所以我只能将蟾毒下在你大婚那日的合卺酒中。彦和与我对你的爱都不过是假装的,阿芜啊,你终究是芜,好好做我的傀儡。今后,我命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每隔三日,我会给你解药。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成国公摸着玉玺,丧心病狂地大喊着:「朕,才是真正的天子!」
我一个趔趄,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我以为我足够聪明,没想到我竟然认贼作父,到头来,满盘皆输。
可因为蟾毒,我连一刀杀了他的力气都没有。
当夜,我在成国公的要求下,下旨处死一众与他不合却世代簪缨的老臣。他这才第一次给了我解药。
我似行尸走肉般地又做了三日女帝。第二次蟾毒发作的时候,成国公给了我一把短刀:「阿芜,去密狱中杀了唐舟。」
我疲惫万分地抬起头:「为什么是我?」
他笑地开怀:「一个个自诩天子,到头来还不是要听我命令。唐广之子杀了唐川之子,多么有趣。杀了他,你就能活。你只有三个时辰,不要让我失望。」
我忍住蟾毒的痛,接过那把短刀,在成国公和成彦和的注视下走进密狱。
狱中,多日不见的唐舟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好似只要吹来一阵风,就会将他的骨架吹散。
我走近他,明明只是了几步,却好像走了半生。
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毫无惧色地开口:「阿芜……不,是陛下。陛下终于来杀我了。」
我从袖中拿出短刀,笑起来:「你可知道我有多讨厌阿芜这个名字?芜,乱草之意。我和阿父本就是皇脉,可你们却一声声叫我阿芜,每当我听见这个名字,我的心中都只有恶心。」
唐舟愣了片刻,用乌黑洁净的瞳子瞧着我:「是啊,你才是真正的皇脉。我以为你简单纯粹,万万没想到,你比我隐忍,比我聪明,比我会藏拙,也比我……更无情。」
「无情?」我想起在城西等候的那一日,自嘲地笑起来:「你的父亲杀了我全家,你还为了帝位去了城东……从那时我便想,情是我一生奢求不来、也不想奢求的东西。我只想扬名千古的女帝。」
「只是,我还是太傻,」我将短刀随意丢在一旁,忍住毒发之痛,费力解开唐舟身上的镣铐:「我已经安排你的党羽在宫门处接应你,侧面的侍卫都被我调走了,你只需跃下牢窗便可离开密狱,和他们汇合。你走吧,离开大宣。」
唐舟一怔,神色震动地看着我:「什么?」
我希望他逃出大宣,重建兵力,我注定逃不出成国公的手掌心。既然如此,我希望他到时能杀了成国公。
我轻描淡写道:「阿爹阿娘的账,我已经和唐川算过了。你我之间,就这样吧,我累了。」
唐舟弯起眼睛,他像是个好不容易吃到糖的幼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不只是计谋,而是你心中真的有我。」
我嗤笑道:「从前我骗你太多,杀了你,我反而会良心不安。只有放走你,我才能好好地坐在我的君主之位上……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唐舟眸中的欢喜破碎开来,他的眼尾发红:「好,我成全你。」
唐舟转身,踏进密道。
蟾毒又猛然发作,我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我猛地跌在地上。
「阿姐?!」唐舟从密道折回,冲过来抱住我:「你怎么了?!」
可唐舟的声音太大,惊动了门外的侍卫。侍卫冲进来之前,他抱起我从窗柩一跃而下。
「放肆,你做什么……放开我。」我一边费力挣扎着,一边吐出大口的鲜血。
唐舟却将我报得愈来愈紧,向城门处疯狂地跑着,他的泪不断落下:「阿姐,他们也给你下毒了,是不是?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大宣。」
我忍住眼泪,祈求他:「朕命令你,放下朕!」
可我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天上似是下了一场流星,我睁大眼睛才看清,那不是流星,而是一片片带着火的箭雨,从城楼上朝我们射来。
兩娘的声音遥遥传来:「停下!快停下!陛下还在那逆贼手里!」
我朝城楼上望去,成国公正背手站在高处,他大喊着:「向逆贼放箭!勿伤到陛下!」
万箭齐发,宛如乌云一样遮天蔽日,密密麻麻,『歘歘歘』的声响不绝于耳。
如此大的阵仗,可我却没有中箭。
不是因为御林军的箭术不佳,而是因为唐舟用身体作肉盾护住了我。
一支又一支箭射在他的背上,他痛得青筋浮起,可他依旧安慰着我:「坚持一下,阿姐……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一支万金箭重重射在他的背上,从他的胸前穿出一毫。他终于支撑不住,同我一齐栽在地上,覆在我身上,他的血不停溅在我脸上。
「阿姐……对不起,我没法带走你了……」
我终于崩溃,眼泪扑簌簌便落下来,淌进我的嘴里:「你明知道他们不会置我于死地,你明知道你这样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要这样?」
他嘴角勾起一抹苍凉的笑:「你难道不是,本就想让我死么?
那日,我在殿中发现一封信,信里说,你要在城东等我私奔。我看出那字迹有些不像你的,可我怕错过你,所以我还是去了。
可我没想到,一切都是你的计谋,是你为了活捉我而骗我过去。我在城东等了你一天,直到被你的御林军按在地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在你眼里,我永不如帝位重要。
我好伤心,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好爱你。」
我泪眼朦胧顿在那里,万物静止。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成国公派暗卫换走了我的信。
我以为是我手段高明,没想到是他真的爱我。我以为他是为了帝位去城东,原来他是为了我。
「不是的。」我又吐出一口血,用尽力气哽咽着:「我的信被换走了,那天我一直在城西等你……我没有设计想活捉你……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叫那只鹦鹉玉蕊么?因为阿父给我起的名字就是玉蕊。
你生辰那天,我给鹦鹉起名玉蕊,我说以后有玉蕊陪你,你不要总是闷闷不乐的了。其实那时候我是想说,以后有我陪着你,你要一直快乐。
你说是我将你从深渊中拉了出来,可你不知道,也是你将我从深渊中拉了出来。唐舟……我爱你……」
「玉蕊,能听到这句话,此生足矣,」唐舟用最后一点力气喊我的名字:「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没关系,来世我们一一说给你听。孟婆喂我汤药的时候,我会把那汤换成八珍粥,然后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雨来时在水里等你,火来时在灰烬里等你……我们来世见面,好吗?」
我想应和他,可在蟾毒的作用下,我再也说不出话。意识渐渐迷离,我听到侍卫朝着我们冲过来,我听到成国公说:「快!快把这解药喂给陛下!快!」
我知道,成国公救活我只是为了将我带回那座冷清的皇宫、继续做他的傀儡。
可是我不愿再做他的傀儡,我要早一点去奈何桥上,同唐舟汇合。
所以我艰难地起身,捡过身旁的一支乱箭,将那支箭用力插进自己的胸脯里。
兩娘的哭声响起来:「陛下!宣太医!快宣太医!」
血汩汩流出,可我不觉得痛,我安然地躺在早已阖目的唐舟身侧,同他轻声说:「好,唐舟。」
雷声隆隆,天空下起了雨。雨落在我脸上,我恍惚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雨天。
那时朝堂中已经为了储位之事争地不可开交,可争论中心的我和唐舟,却依旧能安然坦荡地一起在屋檐下看雨。
可我们都知道,我与他最后的结果,注定是成王败寇。
那时,唐舟伸出折扇,雨洇开在白扇上,仿佛一团泪痕。
看着那团雨痕,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来世,我不想做皇子了。」
「我也是,」我应他,又问:「那,来世我们不做皇子,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阵风,逍遥自在,」他毫不思索便回答,又问我:「那你呢?」
那时我没有想好答案。
可如今,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我想好了答案。
唐舟,如果来世你是一阵逍遥的风,那我就做一株柳絮,那样,我就可以随你起起落落、沉沉浮浮,随你一齐看看这大好的世间。
总之,唐舟,来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能朝生暮死,也没什么不好。
(全文完)
作者:锦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