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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稠密,来势仓促,打在茅草屋檐上,声音细碎似小蛇盘行。

破庙里,灯枯油尽,无光,佛像金身损破,映出点点残月。

和尚安饶盘身而坐,正在诵经。

天有些冷,他的布衣上打着补丁,肩上却搭了条全须全尾的狐狸皮,色泽红亮,与出家人的身份很不相称。

此时忽起了一阵风,将雨点吹拂至他面孔,凉意落在皮肤上,激起层层战栗。

身后正有人来,他听见了。

这脚步轻盈虚浮,大概是个纤细女子,安饶手顿了顿,没去摸那根驱魔降妖的禅杖。

女子脚步且轻且快,转眼便来到他身边,此刻弯下腰来,贴着他绕圈,脸凑得极近去打量他,片刻便朝门口喊了声:「姐姐们,这是个和尚!」

门口,几个妙龄女子踟蹰在那里,声音里染了些惧色,「观烛,快回来,他是和尚!」

可这叫观烛的姑娘不怕,反贴着安饶委身而坐,手肘拄在他膝头,仰面端详起来,「怕什么?这是个年轻的俊和尚。」

得了这女子的夸奖,安饶也兀自不动。

哪怕是他知道,这些女子并非凡人,而是蛇妖。

观烛说:「和尚,我与姐姐们在附近修炼,你一念经,我们便痛苦不堪。从这往东再走十里,有个临真寺香火茂盛,比你这破庙可强多了,不如你去那里修行,就当行个方便可好?」

这几个女子身上有妖气,却并无浊气,想来是没有害过人的。

可人妖殊途,与佛门更是天壤,安饶并未理会,定了定神,口中却停了咒——经文自有法力,落入这些小妖耳中,便如缚绳,会拘得人浑身难受。

他虽是出家人,心性却如凉水一碗,平和冷淡,此时住口不念,也并没什么悲天悯人的意思,只是这小妖喋喋不休,扰得他不能专注,索性便不再念,也算施善积德。

可观烛有些恼了,这和尚竟不理她——若她尚是原形,此刻定会嘶嘶吐信。

「好傲气的和尚,我同你说话,你怎么都不看人的?」她方离了安饶的腿,此刻又攀在肩上,浑身上下似没有骨头一般,轻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修佛之人,眼里自然是没有我们这些妖孽的。」

话音方落,安饶睁了眼,微微斜过头去,她的下巴正抵在他肩上,眼也恰撞进他眼里。

为了挡雨,她头戴着薄纱笠帽,帽上绘着江边苇草,笔势蜿蜒曼妙,恰如她本人,一副不胜雨打风吹的柔态。

这笠帽罩着她大半的头脸,唯薄纱下露出两瓣红艳饱满的嘴唇来。

这嘴唇笑起来,发出轻快悦耳的声音,接着,一根葱指也指上了他,「姐姐们快看,他看痴了!」

观烛伸手撩起帽帘,这才露出一双眼睛来——眼型虽是妖媚,眼尾入鬓,眼神却很清澈,澄明透亮。

「你便看个够吧,凡心未断的和尚,将来可有的是苦头要吃呢!」

她咯咯咯笑起来,虽化了人形,却一时改不了蛇的习性,一边笑一边绷起足尖,在他身边腰肢轻摆,样貌分明只有十八九,风韵却活像个情潮滚涌的小妇人。

佛门净地,真不容她这样放肆,安饶蹙了蹙眉,伸手握住了身侧的法杖,轻斥道:「真是轻浮的小妖。」

观烛不以为忤,反挺身坐了起来,身子盘住他绕了又绕,「原来你会说话,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和尚呢!」

安饶见她不怕,又闭眼合掌,只劝她:「你的姐妹们都已走了,你也该走了。」

她这才向庙门口望去,只见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雨如密箭,打湿了门内一寸茅草。

「咦?真都走了!想必是被你的法杖吓跑了!」蛇是走兽,遇难时各自奔逃,并没什么不对,观烛并不生气,只问,「和尚,你会降妖吗?」

见安饶不理她,她伸出脚去,将他的法杖勾来,顺势贴上他的手臂,脸靠在他肩头,「你这法杖,是降妖用的?」

她身为妖,竟能近这法器,不受苦痛,真有些奇怪。

安饶呼吸不乱,只答:「走吧,你没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出家之人,怎会有俗名?」

「岁数呢?岁数也随着出家没有了吗?」她想了想,抬手摸了摸这人的脸侧,「你生得好俊俏,面白如脂玉,唇红似朱砂。你再睁眼,我看看你的眼睛,是不是黑漆漆的,像我头发一样?」

安饶还真的睁眼看了她,这一眼换来她吃惊不小,轻呼道:「呀!方才怎么没看见,你是个妖僧!」

这人的眼睛是墨绿色的,不同寻常。

她仰头,用鼻息在他颈间嗅了又嗅,不觉得有妖气儿,便说:「你父亲和母亲,哪个是妖?」

「阿弥陀佛,既入空门,前尘俗世早忘干净。」

观烛瘪瘪嘴,「我知道,你们佛家讲究五蕴皆空,可不知道,你的空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知道五蕴皆空?」他问。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此为五蕴皆空。

无眼耳鼻舌身意,此为六根清净。

无色声香味触法,此为六尘不染。

她学着他的样子,合掌垂面,身姿却还是蛇妖的轻浮之态,「师父,我说得对不对呢?」

安饶问,「你怎么学来的?」

「我在附近山上修炼,常能听见你诵经,久而久之,就记住了。」

那经文自有法力,落在她这样的小妖的身上,大概痛不欲生——安饶是妖僧,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回去吧。」安饶说。

于是观烛起身,将法杖好端端还了他,往门口走了两步。

她回过头来,望着那有些孤冷的背影,「我看你这里黑灯瞎火,缺一支烛,我叫观烛,是否我该留下?」

她不等回答,自顾自走回来,从背后贴着他的身子,手还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和尚,我知道佛法普度众生,可我不信,若能渡我,我才信。」

「渡你?」

「妖也算众生吗?若妖想成佛,佛渡是不渡?」

观烛靠着他,手顺着领子,滑进这人前胸去,便看见他皮肤上,自己指腹下落之处,如同花泥入水,染上一缕薄红。

她垂头细看,只见自己的发梢垂拂在他胸口,如同黑色的笔触落在白纸上,不知怎么,竟勾勒出一道道的桃红色来,粉艳绝伦。

观烛不懂,问道:「你动了凡心?」

其实她并非有意勾引,只是妖性使然。

她也知道,修行是苦事,毁损他人修为,更是滔天罪过。

「空色一如,是我修行不够,并非你的错。」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安饶开口替她开脱。

「既然你不怪我,那我能留下吗?」

她有些迫切地,带着希冀地看着他,眼中盈盈发亮,真像是一盏烛灯。

安饶于是问她:「你想成佛?」

「妖也能成佛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既未害人,为何不能成佛?」

「那你渡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修行自洽,你又何须我来度化呢?」

她苦恼起来,歪着脑袋,嘴噘得仿佛能挂上油瓶,「什么呀?我不懂!」

可安饶又不理会她了,重新将法杖放下,合掌诵经。

这经文念得观烛头疼心悸,可她一声没吭,小蛇一般静静蜷在了佛脚下。

只余一片雨声。

茅草顶并不严密,偶有雨点漏下,落在他身上,被她看在眼里。

安饶恍然觉得雨停了,耳中却分明还有雨声。

他睁开眼,原来是蛇妖施法,刹那间将这破庙修整一新——佛像漆金,闪闪发亮,而她委坐在莲座之下,笑起来唇红齿白。

安饶看着她,轻蹙起眉,又觉得雨似乎更大了些,伴着电闪雷鸣。

他知道,眼前的庙宇、金佛乃至身前温暖蓬勃的篝火,都不过是这小妖的障眼法,是虚无缥缈,是水月镜花。

安饶叹了口气,沉下心来,口中念上一段破除诀,霎时间,一切幻象都如烟消云散。

眼看着四周被他打回原形,观烛直起身子,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了?」

「不过都是假象。」他说。

「可安逸是真的,不好吗?」

「佛门弟子,怎可沉溺安逸?」顿了顿,他合掌续道,「回去吧,我不会再回临真寺。」

观烛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自己放弃了临真寺茂盛的香火,要栖身在这破庙里修苦行的。

莫非他是个苦行僧吗?

安饶看出她意下之词,又是一叹,耐着性子解释道:「临真寺香火繁茂,香客络绎不绝,来者大多有俗事相求,闻之心乱。」

她了然地「哦」了一声,忽又笑起来,「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修佛之人都想着普度众生,原来也有如你一般,只想着独善其身的!」

自修行以来,安饶向来心如平湖,可这小妖寥寥几语,竟让他莫名有些恼火。

她说的没错,他是修佛之人,却只想着独善其身,难怪总是不得进益。

可看她那一双澄明的眼睛,说这话时全无恶意,更无嘲讽,不过是自然而然,心口如一,倒显得他的愠怒有些莫名。

安饶重整思绪,续道:「并非独善其身,只是免得落俗罢了。」

「这又不对,都说是众生平等,又何谓雅,又何谓俗?都说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怎么香火繁茂就是落俗,身居破庙就是脱俗呢?」

他说不过她,安饶默默地想,这小妖比他更有慧根。

其实安饶也时常觉得,自己心性凉薄,佛缘颇浅。

他的母亲是九尾赤狐,修行历劫断了八尾,最后终于化成人形。

但妖就是妖——安饶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遁回兽态,啃食父亲尸身的样子。

那是一场弥久的饥荒,久到十四年来总是眯眼浅笑,从没动过一次怒的母亲,因饥饿猩红了眼睛。

她摇晃着最后一条狐尾,赤红发亮,像是一簇昂扬的火。

她垂涎的嘴角尚余着一丝血迹和肉渣,鼻尖耸动着,正向自己走来。

赤狐被赶来援救的村民乱棍打死时,有人捂住了安饶的眼睛。

村民们分食了赤狐,排队领汤时,安饶也在其列——那是他最后一次吃肉。

十四岁,安饶剃度出家,到临真寺做了和尚。

不久,庙里来了新方丈,方丈德高望重,一眼看出安饶半人半妖,不由分说将他扫地出门。

是的,他并非想要独善其身,而是被扫地出门的。

「你在想什么?」观烛的声音清脆,娇媚,与人间女子大有不同,像挂了饵的弯钩,将他从回忆中钩出。

安饶口中的经文一顿,便如断了线的佛珠,一时找不回头尾了。

「你还不回去?」他只好问。

「回去干什么?我想留下。」她恳切地望着他,「渡我吧。」

从她美丽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渡我吧。

安饶捻珠的手停了,心却兀自搏跳起来,「真的想学佛?」

「嗯!」

「你不怕我?」

「就因为你入佛门,我入妖道,我便该怕你吗?」她眼中茫然,有些困惑,对他说,「人间自有佞邪苦厄,亦有良善慈悲,佛门妖道,皆不能免,江河草木,万象自然。」

佛门妖道,皆不能免,江河草木,万象自然。

生而为人,或是为妖,都不过是六道轮回,与此生的善恶并无关系。

观烛一直这么相信着。

「江河草木,万象自然。」安饶默默重复着她的话,眼也随之看向她,着魔般地吐出一句,「留下吧。」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么漂亮,「真的?你肯渡我?」

「佛法普度众生,我没有道理不渡你。」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不过,有几则事,我要事先同你说明。」

观烛离近了些,静待他的下文。

「既要修佛,从此后,便不要再用妖术障眼。不论饥饿困顿,抑或冬冷夏炎,都是修行之一,不可自欺欺人。」

「好的,师父,我明白了。」

「你原本既是蛇身,捕猎在所难免,但如今既入佛门……」

他还没说完,她已抢着回答:「知道了,我吃素就是了。既然是五蕴皆空,那么不论是山珍海味,还是豆腐青菜,都不过是饲养肉身。师父放心,我绝不耽溺口腹之欲,更不会杀生。」

他点点头,「你有这份诚心,便是成功了一半。」

「成与不成,能修身养性,就是好的。」观烛摇了摇头,说。

她神色淡然,倒显得安饶有些急功近利——若真有慧根一说,安饶觉得,自己大概是真不如她的。

「你若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人有三垢,便是贪、嗔、痴,望而生欲则贪,贪而不得则嗔,嗔无可解则痴。修行亦是如此,若能了却贪念,其嗔与痴,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观烛此时老实下来,只在对面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凝瞩不转地盯着他讲话。

安饶在想,她现在看着的,是自己的眼睛,鼻子,还是嘴唇呢?

「我懂了,师父。」顿了顿,观烛歪头,夸奖道,「师父,你好漂亮。」

话音未落,她便想起他曾说「空色一如」,不免有些惋惜——凡人写妖精,都要写「忽而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可见他们妖族,天生就是美艳魅惑的。

安饶有一半是妖,可这一半也够用了。

原先跟姐妹们混迹在一起,观烛单知道女妖们漂亮,如今见了这妖僧,方知道男人身上若添了这一缕妖气,也是不得了的。

更何况他妖性未泯,更添佛性,不知孰是孰非,孰真孰假,倒更应了那一句「此真彼假俱迷人」。

「空色一如」用在这样的人身上,真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观烛天生爱美,自然也惜美。

可她的赞美让安饶的心一颤,像是手中的佛珠忽然生出了棱角,钝钝地硌着他的指腹,让他不得不走了神。

他微蹙起眉,双手合十,不再作声。

观烛懵懵懂懂,猜测自己大概又说错了什么话,这才惹得他皱眉头,可这人的愠相也是好看的,与不近人情的冷淡样子相比,更添了一点生气。

她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盘身而坐,口中却并不知道该念什么,于是要不了多久,便悄悄走了神。

「师父?」她唤了声。

安饶没搭理,眉间沟壑更深。

「师父,我该怎么叫你?」她不馁,又问道。

他沉默了片刻,方简短地答:「安饶。」

「安饶?是取什么意思?」

其实他本名就是安饶,是父亲给他取的,意为安宁丰饶,后来,为他剃度的老方丈说,《妙法莲华经》中有一句「长夜安隐,多有饶益」,便一直沿用下来没有改。

此刻听她问起,安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反问:「你刚才说,你叫观烛?」

「是的。」

他点点头,「是个娴静雅致的名字。」

说完这一句,两人间便一时没有话,雨声趁势钻入这寂夜里,密密麻麻,打乱了安饶的思绪。

「现在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我先念一次,你要仔细听着。」

他吐出一口气来,清了清嗓子,诵出那些他已烂熟于心的经文。

并非本意地,他发觉自己念得比平日要快一些,似乎还出了一层汗。

外面下着这样的冷雨,他竟然还出了汗。

他知道自己此刻有些不寻常,也知道,大概是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妖,正在安静地,顺从地,甚至是崇拜地看着他。

身体里那与生俱来,但久久压抑的,属于狐兽的贪婪,可能正在勃勃苏醒。

观烛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像是随时要吐出红艳的信子来——她眉头紧锁,不知是因为经文的法力使她难受,还是因为安饶念得太快了,令她苦于理解。

看见她的表情,安饶不自觉停了下来,那紧锁的眉头便也随之舒展。

「留下一半明天再念,坐禅吧。」他说。

观烛有样学样,柔韧的腰腿在蓬草上盘坐,纤细的身体像是莲池中摇曳的花茎。

她双目浅垂,微微颔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无旁骛,相照不宣。

礼佛本应如此,心念不移,身同虚无,唯有真息凝聚,随心意降。

可安饶却久久不能静——纳降气息却乱于腔窍,收心敛意却难入真定,胸壑中似有怒涛滚滚,雷霆万钧,强要平复,反听得心擂如鼓,震耳欲穿。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闭上眼,便看见薄纱笠帽,帽檐上绘着江边苇草,笔势蜿蜒曼妙,不胜雨打风吹。

睁开眼,便又见笠帽的主人,盘坐在自己的对面,眉眼妩媚,而面容安宁,体式正直,坚定不移。

只有她红艳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在背诵着什么。

安饶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方知道她在背诵自己刚刚教她的经文,此时正背到「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一句。

他不禁在想,这是否就是今后他们要一起做的事,昼夜更迭,饮食起居?

他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她身上,她是那样的专注,认真,更衬得自己心有旁骛。

她柔韧黑亮的发尾沾湿后,的确像是毛笔的毫尖,雨水便是透明的墨,顺着肩头,在轻薄的衣衫上氤氲开来,透出皮肤白皙的底色,蛇一般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蜿蜒。

察觉到自己正被盯着看,观烛抬眸,迎上安饶的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不是雾霭迷蒙的,也绝不是澄明清澈的;不是欲壑难填的,也绝不是一尘不染的;不是热烈的,悲悯的,但也绝不是冷淡的,漠然的。

那是一双很复杂的眼睛,是神性与魔性的相斗,是佛性与妖性的相持。

墨绿色的眼珠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潭子,有藤蔓正从那暗涌底下慢慢地摸爬上来,一边是脱俗,另一边是落俗。

藤蔓生枝,彼此纠结,缠绵相抵,密不可分。

在脱俗与落俗的拉扯交缠中,枝丫在那眼里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网上布满了甜蜜的,粘浊的,世俗的尘。

观烛不禁深深地望进去,却恍然见那网的中间缠着一个人,虽全身都被缚着,但不见苦痛,倒见欢愉痴态。

她凑上前去,越要细看,越觉得那人离自己很远,越要追寻,越不得章法,反而悬宕焦急,不能自持。

恍然回神,才发现那网已罗天包地,扑面而来,那网中的人……

分明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像是大梦初醒,又似耳畔鸣钟,令她几乎心悸着回神。

透过这样一双眼睛,观烛总觉得,自己仿佛望见了结局。

一个模糊的,破乱的,孤独的结局。

雨仿佛越下越大了,雨滴透过稀疏的茅草,打湿了安饶肩头的狐狸皮——湿漉漉的,了无生气的耳尖像是听见了安饶此刻的心跳,被风吹得动起来。

潮气漫了整夜,雨势浇灭了隔日的太阳。

观烛醒得很早,抑或说,其实并没怎么睡着——一闭上眼,她便梦见那两汪墨绿色的深潭,更梦见自己沉溺其中。

再者,她曾听说学佛之人都要晨修,因此这一夜,心中也时时惦记着,只怕醒得晚了,会惹这位师父不高兴。

然而安饶并没有醒。

平日里,他的确起得很早,从不贪睡,但兴许是昨夜淋了雨,他又出了一身的汗,起先还觉得冷,后来反而燥热起来,到了后半夜,便昏沉地倒下了。

眼虽闭着,耳朵却先醒了,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方记起昨夜庙里新来了个叫观烛的女妖。

自己说要渡她,累积功德,兴许能够早日成佛。

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刹那的念头,但世间种种,皆为念起,人生祸福,皆因念生。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航登彼岸。

念头即是自性,自性即是佛性,这个道理,也应择日讲给她听。

但此刻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热气由鼻间涌出,砰砰打在唇上,仿佛灼浪翻腾。

安饶终于热醒过来,只是还睁不开眼皮,眼前的光似被遮去一点点,便猜测此刻,小妖正在自己身边垂头打量。

安饶将手指动了动——其实也不过是意念中动了动。他的手僵着,没力气乱动。

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令观烛有些为难。

她猜测这人是病了,但比起担忧,更多的是茫然。

生老病死,物竞天择,哪怕是这人病死在破庙里,也不过是他的命数,其实并不值得伤怀,但因这人曾说要渡自己脱离苦海,她心中又不免多记挂一些。

半醒间,安饶察觉到额头上冰凉的触感,不知是她的手掌还是手背,正探过来测他额头的温度。

他头痛欲裂,嗓子也仿佛被烙铁烫过,稍稍提气又觉得浑身都痛,索性不做反应,任凭这小妖去留。

「这样下去要病死了。」观烛蹲下身来,脆着声音给他下了通牒,宣告他时日无多。

片刻,脚步声渐远,安饶猜测她是走了,独余下他一个人。

他在想,如果自己此刻死去,脱离了烦恼的肉身,那么能否登上极乐,成仙成佛?

凡心未灭,大概是不能的。

但也没什么好怨,不过是因果轮回,皆有定数罢了。

转念,他却又觉得,那个仅跟他有一面之缘的小妖是不会扔下他的。

他莫名有些得意,甚至觉得身上的疼痛都有所减缓,直到神智又一次昏沉下去。

观烛想得远没有这么多,她太饿了,需要吃些东西。

这座破庙荒废多年,周围人迹罕至,平日里她都是捕些山鼠、鸟儿之类的猎物来果腹,但昨日刚起了誓,说要戒荤吃素,事情倒一下子麻烦了许多。

好在雨过之后,地上生了些蘑菇,她择了些无毒的,用衣裳包着夹在胳膊底下,又从树上摘了几个酸不溜丢的野果。

反正是无眼耳鼻舌身意,酸就酸吧。

路上经过她曾跟姐妹们一起修炼的地方,却没见到人影子,只在灌木丛中找到了一个被丢弃的蛇巢。

覆巢之下,还有几颗蛇蛋。

观烛吃过蛇蛋,在她看来,滋味和鸡蛋一样鲜美,并没有什么特别。

一旦遇到危险,蛇族能够立刻抛弃自己的巢穴和孩子,那么为了充饥吃掉同类的蛋,也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

此时此刻,望着这几颗蛋,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想那熟悉的滋味。

想着想着,不知怎么便想起那墨绿色的两潭水,鬼使神差般,她又将蛇蛋放了回去,用叶子隐蔽地盖好。

走回破庙时已是午后,白天尚有一点暖阳,此刻天又阴了,紧跟着冷下来。

观烛看见那人依旧横躺在湿润的蓬草上,衣服一天一夜了还是没有干,湿答答的,溻在身上,本来是冷的,可又脸色潮红,烧出了一层层的汗来。

她哗啦一声,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响声惊动了安饶,他一颤,终于再度醒了过来。

那小妖还带着那顶漂亮的笠帽,不知这一天都去了哪里,头发更散乱了,鼻尖上还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身边摆着些野果和蘑菇,被她用衣服包着,大概是在山上找来。

还有些散乱的木板丢在一边,刚刚的响动兴许就来源于此。

他哑着嗓子开口道:「这木头淋了一夜的雨,生不起火的。」

观烛本侧脸对着他,此刻听见声音,反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你没死?」

安饶一愣,没说出话来。

「我捡来木板,是想给你刻一块碑,还想着幸好昨天提前问了你的名字。」她蹲下来,用袖子擦净木板上的浮水,「这下好了,你没有死。」

安饶失笑,复又问道:「那这野果?」

「自然是要吃的,不是拿来祭你,你倒可以放心。」

这话又让她说得不太中听,但安饶也渐渐习惯了,况且,此刻他也没什么力气说话。

不能使用妖术,觅食、赶路、生火,都要便颇费一番工夫。

天色黑透之时,观烛望着地上一小簇终于生起的火苗。

她静静发了一会儿呆,一点点摘去掌心水泡留下的死皮,默默地想,凡人的一生真是麻烦极了。

怪不得人常说活受罪,真没有错,百年蹉跎,只要活着就有罪受。

火好歹是生了起来,能稍暖和一些,但安饶又昏睡过去,她等了很久,都迟迟没有等到他醒。

观烛想把他挪到离火堆更近一些的地方去,尝试着拽住他的胳膊拖了拖,不太得力,反惹得睡梦中的人一甩手,将她扬了个跟头。

观烛仰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人在昏迷中方显出一些坏脾气来,那些七情六欲,像是未除根的野草,蔫弱地藏了起来,挨过漫漫长冬,等来了疯长的春日。

贪、嗔、痴,他先犯了嗔,那么也会有贪和痴吗?

贪什么,又为何而痴呢?

安饶蓦地咳嗽起来,像是在睡梦深处,被人撞响了胸腔里的钟,定要将一口浊气全咳出来方能解脱。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母亲,一只美丽的赤狐,在皑皑的白雪中抖落耳尖的雪花,坐在院子里等待父亲回来.

父亲的背篓里装着卖钱的草药,怀中揣着他和母亲最爱吃的肉丝饼。

他坐在小床上,看见父母在门前相拥,像从前一样。

他向着雪地中晃眼的一点红跑去,风那么冷,风那么冷……

有什么东西砰一声掉在雪地里,是父亲的背篓吗?

安饶睁大了眼睛,仿佛喉间被人扼住——那是父亲的头颅,在雪地里浸出一整片刺眼的红。

他这才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母亲也是。

她太饿了,饿得已经不能维持人形。

此时此刻,她鼻尖耸动,伸出舌头卷走嘴角的血迹,正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

利爪扑倒他幼小的身体,安饶闭上眼睛微笑。

真好啊,他想,一个久违的,来自母亲的拥抱。

残雪一片冰凉,安饶的手臂越收越紧,搂住母亲的身体,像是想要将她残存的理智留住。

突如其来的怀抱令观烛猝不及防,只能怔怔地发愣。

隔着一层薄衣,睡梦中的男人皮肤依旧烫得厉害,勃勃心跳像是纷乱的战鼓,在她耳边擂响。

观烛是蛇,皮肤天生就是冰凉的,趋热是她的本性,因此很快便静卧下来,钻进这怀抱滚烫的深处。

怀中的清凉多少驱散了病症的燥热,那些从未真正忘记的恐怖梦境,也随着这一丝凉意渐渐掩熄。

安饶就这样昏睡了整整两天,没有进食,没有饮水,也没有修行。

到了第三天下午,烧总算是退了下来。

久违的阳光透过屋顶稀疏的孔洞,一束束打在他身上,他缓缓睁开眼睛,仰面静卧了一会儿。

长时间没有进水,他的口腔十分干燥,舔了舔嘴唇,果然已经开裂了。

安饶试着转动身体,麻木的手臂慢慢地苏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臂弯里似乎窝着什么东西。

垂头看去,观烛正蜷在那里,埋头眠睡。

安饶的心一颤,仿佛又回到三天前的雨夜,又仿佛烧从来都没有退。

他忍不住地仔细端详她——她乌黑的发鬓,白皙的脸,饱满的两颊,尖尖的下颏。

他知道她不该在自己怀里,却又觉得这样也很好。

他默念空色一如,却在每念一次时,都要问自己一遍,那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空色一如」这样的道理,用在这样的人身上,真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色、受、想、行、时,色字当头,果然自有道理。

观烛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懵懂地察觉,这人好像醒了,于是抬起头来,便见他苍白着脸,正垂望着自己。

「你醒了?」她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真不烧了,你饿不饿?」

肉体凡胎,自然是饿的,辘辘饥肠这才咕噜噜叫起来。

「我煮了些蘑菇,再凑合吃些果子。放了两天,该也没那么酸涩了。」

她起身捧来个不知从哪弄来的瓦罐,上边扣着平日里他常用的碗,端到他面前。

安饶坐了起来,才发觉自己身上的狐狸皮不见了,抬头朝门口望去,方见狐皮吊晒在那里,垂着脑袋和四足。

他闭上眼,将一拥而上的回忆强强压下,端过瓦罐,没管什么滋味,只顾囫囵吞下充饥。

见他脸色不对,观烛有些心慌,只怕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凑上前去解释:「你教我的经文,我并没有忘。」

「嗯。」

「瓦罐是我捡来的,木板是人家不要的,绝不是偷来的。」

「好。」

「那狐狸皮让雨浇透了,溻在身上不舒服,我才拿去晒了。还有,生火煮饭都是我自己动手,没有用过妖术。」

安饶停下咀嚼,静静地看着她。

她又一次望进那两汪碧谭,其中分明是沉静的,却总令她发怯,像是惶恐,又像是心虚。

「你想说什么?」安饶问。

「我想说,我听你的话,从没有破戒。」她想了想,还是把自己险些嘴馋,吃了蛇蛋的事情说出来。

可安饶静静地看着她,那眼中似乎有未说完的话,盯得她心头发虚。

鬼使神差地,她再度重复,声音却弱得多,「真的,我只是想了想,没拿来吃。」

安饶依旧默默地盯着她,盯了许久方叹出一口气来——这声喟叹显得有些幽怨,但观烛不知道这怨气从何而来。

安饶知道她没有破戒,也知道,自己大概已经破戒了。

他这样想着,然后兀地懊恼起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梦魇消去之后,取而代之的后半段究竟是什么。

在梦中,四肢百骸仿佛浸入蒸腾的水里,欲海翻起情潮,热浪此消彼长。

浓雾滚涌之处,堪堪见一抹淡淡的影子,越是接近,那影子越是显出真形。

可等他走到触手可及之处,那影子却不见了。

环顾四周,没有那人踪影,不知什么时候,周身的水不再湍急,反而滑腻如蛇。

如蛇。

这妙水竟兀自织成一张逃不脱的网,将他兜在其中,恰似活鱼受困,时而紧仄,时而松弛。

紧了难受,松了难耐。

铺天盖地的罗网之中,他早已无路可逃,哪怕片刻松弛,也不过是另一重活罪罢了。

他分明知道那影子是谁,看与不看,都在那里。

梦中无岁月,这样的幻境里,不知过了多久。

这样的鱼水相缠,也的确令人忘了今夕何夕,不知老之将至。

浑浊的欲望,趁梦涌出身体,涌向四肢百骸的末端。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碰着了对方的头发,又或许是他自己的——梦里,他分明只是俗人。

两人发尾相缠,绕指成柔。

头发这东西,舍而不痛,割之复生,正如俗世种种杂念,庸人自扰,不能断绝。

过去他曾听说,修行之人一生中总是多劫多难的,但劫又与难不同。

那些风霜雨雪,那些饥寒交迫,那些独自在破庙中挨过的日日夜夜,不过是肉身的灾难。

安饶从未动摇,也一直自诩意志坚定——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少年时父母相残的惨相了。

然而就在这夜,久违的梦魇不期而至,撞开堤防的闸口,泄出混沌的洪流。

只有恐惧吗?

不是的,安饶清晰地明白,不是的。

那洪流之中还有怀恋、有贪念、有缤纷的幻想,狡猾的情欲……

这些才是他的劫。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小妖?

安饶并不是没有见过女子,他的母亲就是赤狐,狐狸修炼成精,最是人间绝色,过去在临真寺,也常有妙龄女子前来求取姻缘,其中更不乏窈窕貌美者。

只说是「见色起意」,他实在不甘心,一时却也想不到更好的托词来开解自己,只是越想越燥,越燥越想,最后凭空生出一腔怒火来。

他怒视着一脸懵懂的观烛,看着这个毁人功德,却作壁上观的小妖,撑着从草垛上起身,甩甩袖子走了出去。

日头终于升了起来,破云的暖阳将门口的一方土晒得发烫,安饶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眯着眼发呆。

那只被观烛悬在房梁上的赤狐耷拉着四只腿足,此刻恰好垂在他的肩头,像是过去母亲轻轻拍抚他的肩膀。

观烛浑然不知,只灰溜溜地跟出来,在他身后问:「今晚我们做什么?」

他身子一顿,微微侧过头来,眉头蹙着,语气不算太好:「什么做什么?」

莫名被呛了一声,她缩起脖子,像条警觉的小蛇,声音清脆而怯怯的,「学什么?」

「坐禅、抄经、礼佛。」他转过身面向她,突兀地斥责道,「你的心不静!」

观烛半张着嘴,有些发蒙。

「念经的时候是静的。」被无端撒了气,观烛也没露出什么委屈神色来,只是抬手遮了下额头,「天热了,我快蜕皮了。」

说完,她自顾自往回走了几步,躲开了太阳,却又回过身来问:「这周围有池子吗?我得提早去泡着。」

明知道她指的是化作蛇形泡在池水里,但安饶显然幻想得更多,像是犹在梦中。

他攥了攥僵直的手指,更有些生气地说:「自己找去,不必回来了。」

观烛便又露出了那样傻眼的表情,半晌后才说:「我不去了。」

之后两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过话,直到傍晚时候,曾和观烛一起修炼的小姐妹找到了破庙里来。

观烛瞧见了,可她不太敢出去——侧眼偷瞄,安饶只是闭目念经,并没有什么反应。

踟蹰片刻,观烛静静地走到门口,将姐妹拉入黑暗里。

「怎么只有你一个?」她问。

「莹雪跑了!」另一只小妖撇了撇嘴,胯也跟着摆起来,「跟个凡人跑了!她说她认准了,那人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观烛不知该说什么——人蛇相恋的传说古已有之,但大多悲惨收场,尽管如此,还是总有同族前赴后继,她也没什么好评价,真说起来,不过是「人各有命」,四字而已。

见她不说话,小姐妹嗤笑一声,冲着昏光下的和尚扬扬下巴,戏谑地问:「你也认准了?」

「别胡说,我要成佛的。」观烛嗔怒地打断,甩甩脑袋,「以后别来了,我要修行。」

说完,她便自顾自回了破庙,那小姐妹趴在门上看了一会儿热闹,见两人都规矩得很,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知趣儿地走了。

实际安饶听见了两人在门口说的话——他并不专心,眼睛虽闭着,耳朵却跟着她。

他当然听见观烛否认小姐妹的调笑,坚称自己是要一心修行,直至成佛的。

那我呢?安饶有些生气地想,那我的修行呢?

要他牺牲自己,渡对方登上莲座,安饶没有这个觉悟。

他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法杖,紧得半边身子都在发麻。

以他如今道行,除掉这样一只小妖实在不是难事。

「你不舒服?」观烛的声音很脆,像是琉璃盏碎在石板路上,砸醒了险些昏头的人。

安饶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是在坐禅,而是来到极近的地方打量着自己。

她关切地看着他,向前凑了凑,忽然抬起一只手来,被他扭脸躲开。

于是那白嫩的手在半空中悬滞了片刻,指尖一颤,却没落下去。

「你怎么出汗了?还在伤寒吗?」观烛转用手背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又用掌心去试他的。

半晌,她摇摇头,身子缩了回去,「我的手冰凉,摸哪里都是烫的。」

这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安饶听在耳里,却忽然咳嗽起来。

听了这几声咳,观烛更认准了是他伤寒未愈,自顾自点头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看你还出了汗,要多注意些。」

他出汗了吗?

安饶抬起袖子蘸了蘸额头和鬓角,的确有些潮气,至于是不是因病所致,则不能深究了。

方才那只紧紧握住禅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此时垂在身子一旁。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观烛在默默背诵他教给她的经,嘴唇间或地相碰,实际并不发声,但双唇阖开时,露出洁白的皓齿,红艳的舌尖,让他忍不住盯着看。

是他的错觉吗?总感觉她的脸也红扑扑的。

就像那个梦中一样。

安饶喉结一滚,吞了口唾沫——他觉得自己真变成了一只狐狸,遇到可口的猎物,就想要好好地品尝它的味道。

就在这时,观烛冷不防睁开双眼,那里雾霭迷蒙,「我心跳得好快。」

安饶一滞,有些心虚,「嗯?」

「我心慌,身上也觉得烫。」她改为抱膝坐着,勾勾手尖,「你来看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安饶就那样盯着她的指尖看,像是昏暗黝黑的洞穴里,不知深浅的一点荧光。

他情不自禁地离开了位置,朝她凑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皮肤不似原先白嫩,倒泛起奇异的粉红色来。

「你摸摸,是不是烫?」她说。

安饶用一层袖子裹住掌心,隔着布贴在她额头上。

观烛不解,「这样怎么摸得出?」

安饶没说话——热气自掌心传来,那里便泛起汗潮。

过去,他听说过悬丝诊脉,只凭一根细丝,便能牵动全身经络脉搏,实在玄妙。

那时他半信半疑,如今则深信了。

如今,自己便是那被细丝牵动了的病人,悬而跌宕,不能释然。

开口时,他嗓音有些沙哑,「山上有池水,清冽凉爽,你去,等蜕了皮再回来。」

她听后,小小的嘴唇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化形要用妖术,还是算了。」

安饶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想说,破了戒更好,他巴不得这个人也跟自己一样,再没有成仙成佛的机会,一辈子都要在这俗世纠葛。

身体不适,观烛一时半会,无心再去修行,索性委在佛脚下,静静地休息。

安饶就那样看着她出神。

「你怎么不念经了?」她问。

他愣了愣,「你不是难受?」

「那也是……」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别因我损了修行。」

听她这么说,安饶又兀自烦躁起来,报复似的诵起经来。

观烛伸长了身子,淡淡地说:「你的心也不静。」

他一滞,「你说什么?」

「你念错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她娓娓道来,又忍不住扭过头来笑她,「亏你还是出了家剃了度的和尚,连这还要我教你!」

她两颊红粉艳丽,一双眼睛笑眯眯,却又因身体不适,染上几分忧愁哀伤的神色,看起来分外动人。

安饶默默看着,在心底缓缓重复: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前世二人种下了怎样的因,如今,才会落入如此暧昧纠葛的境地?

今生二人的暧昧纠葛,又到底会在来生结下怎样的果?

如若可以,安饶甚至在想,来生,就让她陪着自己双双受罚——他做浪荡子,她做风流女,两人脸对脸地跌进红尘里去,滚满一身人间烟火,依情而发,傍欲而生。

只是不知,若真能如此,那么来世两人之间,又究竟是怨憎会,还是爱别离?

观烛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迷迷糊糊地念了声:「今生缺口何为因,前世吹灭佛前灯。你呀,白长了一张嘴,该说话的时候,总是什么都不说。」

安饶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更添懊恼,「又不是你的嘴,你管我说不说?!」

这下,观烛笑出了声,「你瞧,我就知道,你是妖性未泯,只批了张斯文人的皮罢了。」

安饶面色一哂,反倒没了底气,「怎么这么说?」

「我知道,你若降伏了我,他日往生之时,还能再添几百年的修行。」她面如平湖,不见什么悲苦神色,「有时你捏着法杖发愣,就是动了这个心思。」

「知道,你为何还要留下?」

观烛扭回身来,「蛇巢没了,比起你,我更怕临真寺。那群秃驴不安好心,若要添修行,我只给你添。」

安饶听后,喉咙一哽,竟觉得噎着般发堵,半晌,才伸出手去拢了拢她头发,「不怕。」

她蹭了蹭他的手,又嘱咐:「蜕皮到了后边,兴许会晕过去,到时候抽骨拔筋一概不知,你就趁那时降了我,省着我醒来受活罪。」

安饶并未应允,可也没拒绝,只问:「还想说什么?」

「嗯……如若可以,取我一节命骨,带到极乐去,让我看看真成了佛,会去哪里过日子。」

「你还想成佛吗?」

「怎么不想?佛能普度众生,种善因,得善果。」她顿了顿,又说,「我也救世人于苦海,再者,也想看看你成了佛后,会是什么样子。」

「无非是多个莲座,能是什么样子?」

「当然不一样,你这么好看。」她托着腮趴在那里,跷着脚打量他,「男人不比姑娘,多数都只长了个囫囵样子,跟赏心悦目半点不挨边,像你这样好看的,做和尚倒可惜了。」

说完,她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安饶又看了很久,半晌,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后躺下,将她小小的身体圈进怀中。

「安饶……」

不一会儿,便听见她罕然叫起自己的名字。

睁开眼,观烛不知什么时候已褪了衣裳,四肢蜷着,将将挡住身体。

安饶怔了怔,开口道:「你……」

话未出口,便被女人的唇舌堵住,于是未尽的话,也像是在这一吻中说尽了。

观烛眨了眨眼,并不急着行欢,手掌只规矩地按在他胸前,「你心跳得好快。」

「嗯。」此情此景,他不知该说什么。

夏日蝉鸣聒噪,到了夜里,风不似白日憋闷,终于赏了人间丁点凉爽。

独属于蛇的凉快也从肌肤相亲处阵阵传来,他忍不住伸手,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观烛因此笑起来,「出家人,这下可是完了。」

他的心中因这句话空了一块,紧接着,却从那缺口里,涌起密密麻麻的渴望。

不论怎么填补,那渴望都不见丝毫满足,只像是无底深壑,越饮越渴。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星泄倾倒而下,映照着这隐秘的,不能见光的快活。

「观烛……」连日以来,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相公。」她答。

相公?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安饶呼吸滞了一滞,虽然惊讶,却并不觉得别扭。

并不觉得别扭,仿佛她真的是他娶来的姑娘。

生辰八字、彩礼嫁妆、高堂天地、花烛洞房。

这些都仿佛是真有过的,他们是结发夫妻,此刻做下的所有事,都是理所应当,无关戒律清规。

结发夫妻……安饶蓦地想起了这个词,这才发现,两人的头发在亲密中披散着缠在一起。

他缓缓地,无声地笑起来——原来这又是一场梦啊。

慎子曾说,昼无事者夜不梦。

夜中所梦,常能窥见日中所思。

而如今看来,自己的所思,无非是男欢女爱,旖旎缱绻。

只他,与她,去向不知何处,高至天也有涯,远至地也有边。

醒来时,观烛还在睡着,纹丝不动——或许真如她所言,难受到了极处,她晕了过去。

安饶伸出两指,试探她的鼻息,平缓,微弱。

他忍不住晃了晃她的肩膀,「观烛?」

没有回应,只有灼热的呼吸打在他手背上。

他捏紧了法杖,想起她前一天对自己说,趁她晕死过去,可以将她收伏,取了内丹,更添百年修行。

可他想要的,分明不是修行,更不是她的内丹。

他想要的东西,自始至终,她是给不了的。

观烛,他在心中默默喊她的名,你说你要度众生脱离苦海。

我自无缘做那被你渡化的第一人。

那就让我为你做舟。

庙中岁月转瞬即逝,观烛已昏了几天,没提早用妖术护体,此刻只能硬扛着。

安饶一直照顾着她,事事都很仔细,怕她伏天久卧会生褥疮,便一天两回,勤勤地为她擦拭身体。

说来奇怪,真到了此时,心中倒一点想不起那些皮肉之乐来。

他给她喂了些糊粥,但不怎么管用,她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偶尔给她翻身时,竟觉得手中空若无物,像是只剩下轻飘飘的一把骨头。

想来也是,她是蛇,本来也不喝粥的。

就这样熬到了第七天,观烛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安饶知道,这样下去怕是不行了。

他几年来第一次下山,端了只碗,去市井之中化缘。

大伙见他是出家之人,起初还算十分客气,谁家有米粥面糊,抑或是菜饼,都愿意施舍一些。

但安饶不要这些吃食,他想要生肉,最好是活鸡活鸭这类的禽物。

于是众人才变了脸——出家人哪有吃肉的呢?再者,他肩上披着条狐狸皮,这哪里是出家人的打扮呢?

一时间,众人把他当成了骗吃骗喝的假和尚,纷纷冷着脸轰他走。

路边饭馆,厨子提了两笼活鸡,撂在店里,扭头去磨刀。

安饶想买一只,但他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想着破庙里的人,那人虚弱的脸孔,那人梦中的表情……

「偷」这么可怕的字眼,第一次钻进他的脑海。

他天生不该做贼,刚刚得手便被厨子逮住,那人手里尚提着剔骨刀,寒光闪闪,配着凶神恶煞的一张脸。

「好你个假和尚!偷到你爷爷脑袋上来!」

众人有的拿木棍,有的拿棒槌,将安饶团团围住。

无数的拳脚落在他身上,狐皮了无生气地遮住他的背。

他死死地抓着手中的活鸡,禽类的惨叫和众人的喝骂汇在一处,血腥味和泥土味也融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人都有点累了,有人后退一步,指着他,「你们看,他还不撒手!」

厨子啐了一口,骂道:「秃驴,再不松手,刀不长眼,剁了你两根指头,可不值当!」

安饶开口想要说话,血却直在喉头呼噜,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猩红的唾沫来。

这样的惨象,倒有些瘆人。

那厨子又退了退,「我说,你都让人起了赃,还倔什么?」

捯过了这一口气,话才说出来:「抱歉,两根指头,我,我同你换。」

厨子傻眼,「什么?」

「我是出家人,我没有钱。」他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来,搁在土地上,虚弱地说,「两根指头,换你这一只活鸡,我拿回去救人。」

众人都被他这副样子吓住,那厨子壮着胆子举刀,颤了又颤,最终还是丢刀在地,连骂了几声晦气,再补了一脚,就不管他了。

安饶在闹市中爬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整理好满是血污的衣裳,正了正肩上的狐皮,一手拎着鸡,一手拄着法杖,跛足走远了。

真好,有了这只活鸡,观烛少说能熬过三天,兴许就能活了。

出门时是大早上,此刻天已擦黑——他半人半妖,自然也懂一点妖术,提气赶路,或是施法护体,实际都不是多难的事情。

但他破的戒太多了,自知罪孽深重,这点小聪明,是怎么也不能再耍。

回到破庙时,安饶只见一人鬼鬼祟祟,正要上下其手,解去观烛的衣裳。

那人听见身后响动,回头也看见了他。

「和尚,别管闲事。」

安饶听在耳中,只觉血气上涌,呼吸纷乱,一时间,法杖铮铮嗡鸣,如泣如诉。

那歹人见他浑身是伤,一副狼狈的惨相,并不拿他当回事,反吊儿郎当地站起来,挑衅说:「你愿意站,那你就站着,等爷风流过了,再赏你一死……」

话音未落,此人目瞪舌僵,鲜血自百会穴汩汩流出,紧接着,双眼,鼻孔,耳朵,也都淌下血来。

他杀了人。

安饶看着这死不瞑目的尸体,脸色漠然森白,手却有些发抖。

又破了一道戒,又犯了一重罪。

又为了一个人。

做都做了,再去琢磨也没意思,安饶很快平和下来,给这一鸡一人念咒超度,祈祷他们早日托得往生。

而后,将鸡抹了脖子,拿破碗盛了鸡血,给尚在昏迷之中的观烛喂了下去。

都说药到病除,观烛还真的很快就醒了过来。

她气若游丝,睁开眼睛,雾霭迷蒙之间,看见了面前的人,看见了那双碧潭一样的眸子。

「你怎么受伤了?」她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又忽而反应过来,咂咂嘴,「血?」

「是鸡血。」

「哪里来的活鸡?」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撒这个谎,「偷的。」

观烛并未露出太多惊讶来,点点头,「然后,你还杀了生?」

安饶点点头。

于是她又问:「那你还能成佛吗?」

他又摇摇头,「不能,但是你能。」

「我能?」

「你心诚所至,又颇有慧根,修行以来从未破戒,一定能成佛。」

「那你呢?」

「我无佛缘,本来就是强求。」他笑了笑,对她说,「你也取我一节命骨,带到极乐去看看。」

观烛撇撇嘴,「不成佛,做凡人活着就是了,何必求死?」

「但求一死。」

观烛咋舌,有些讶异地朝他看过去。

可他面色平和,微微笑着,「罪孽深重,至此,但求一死。」

观烛这才看见他身后横躺着一个惨死的人,「他是……」

安饶不答。

「他欺负我?」

被她猜中,他才点了点头。

「唉,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妖精没有羞耻之心,男欢女爱之事,我刚成年时,便和人试过了。」

他张了张嘴,听到这样的事实,也并不觉得愤怒或是懊恼。

观烛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也起过那个心,但怕耽误你修行,便装着看不出。」

无妨,梦里已试过了,他在心中默答。

「如今你救我一命,我以身相许,也不算是亏本的买卖。」她说。

他一愣,「你不修行了?」

「我吃了肉,破戒了。」

「那是我勉强你的,你不知情,不算破戒。」

「真的?」

「真的。」

她听后,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想到伤心之处,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在我们的种族里,自相残杀,彼此抛弃,吃掉自己的伴侣,手足,甚至是儿女,这些在人类看来十恶不赦的事情,在妖之间则是稀疏平常。我们既没有道德,也没有法律,当然更没有责任,可是……」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可是,当我看到你为我杀生,为我偷盗,为我杀了一个人,我竟觉得这里好痛。」

她指若白兰,碰着自己胸口,正在勃勃跳动的地方。

安饶知道她说的是哪里,因为在同样的地方,他也很痛。

可他还是说:「这是渡化之前的历劫,你觉得痛,说明你即将脱离苦海,航登彼岸。」

观烛懵懵懂懂,没去探究其中真伪——或许这个和尚跟她说的话,不论真假,她从来都是照单全收的。

自此之后,她更加刻苦修炼,心境一天更比一天豁达宁静,境界顿殊。

可只有安饶知道,那些她口中的经文落在自己身上,日益痛苦。

痛苦到了极处,有时他会想起母亲——母亲就是因为痛苦难忍,丧失了神智,才会酿成大祸,残杀了父亲。

他是否也会如此,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露出压抑多年的兽性?

在外界看来,显然就是如此——人人都知道山间破庙里,住着一个疯疯癫癫,声名狼藉的假和尚。

每到一年伏夏,和尚都会没入山林之中捕猎,披着狐皮,那副样子与走兽无异。

久而久之,观烛修行大成。

她已经很少再和他说话了。

只是每一次他回来的时候,观烛都很温柔地望着他,那眼神温和慈悲,看得他忘却烦忧,很快便静下来。

静下来时,他也再不念经了——那些经文他早忘了,这些年他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整天除了发癫就是发梦。

至于梦里有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一天,破庙里来了个女子,是原本和观烛一起修行的蛇妖。

头一次来时,她妩媚动人,活泼恣意,这一次,却满身的伤痕。

安饶握紧了法杖,红着眼问:「你干什么?」

那人愣住了,「你还是当初那个和尚吗?」

安饶不答,只有手中法杖似乎按捺不住,嗡嗡号哭。

「你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告诉观烛,快逃吧!」女子说,「莹雪与人类成亲之后,只快活了几年,如今感情消磨,那男人便听了临真寺方丈的鬼话,亲手给她喂了雄黄酒,要取她的蛇丹。」

她伤得很重,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一喘,「莹雪为了保命,答应方丈,带他找到所有姐妹的藏身之处。我是冒死逃出来的,你们也快逃吧!」

说完,这女子便倒地抽搐,不多时,变作了一条灰白色的死蛇。

安饶抿着嘴低头去看,想双手合十给她念上一段往生咒,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观烛不能逃,她没法逃——成佛之前,要定坐九九八十一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眠不休。

这是最后一劫,还差最后一天。

安饶回头望去,她还盘坐在那里,跟初见时相比,脸上早已没了那一点妖媚的气质,反而温润善良。

那一顶薄纱笠帽还放在一旁,帽上绘着江边苇草,笔势蜿蜒曼妙,恰如她本人,一副不胜雨打风吹的柔态。

安饶不由得又将那法杖握紧了些——似乎受到主人的感召,它又嗡嗡地鸣叫起来。

他就这样在门口坐了一夜,施了妖术,将门口竖起一道牢固的结界。

妖术,他又破了一戒。

安饶,长夜安隐,多有饶益。

他默默笑了笑,心想,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好命。

这夜注定并不安隐。

临真寺众人来得很快,来时天色未亮,只有手中火把灼灼燃烧。

老方丈沉声呵斥:「叛门逆徒,竟敢施放妖法!」

安饶不答,只有手中法杖又在长鸣。

不似示威,倒似悲哭。

他沉默着迈了一步,周身高手环伺,无声对峙。

这是他此生第一战,亦是最后一战。

佛法,旭日高悬,天理昭彰。

妖术,杀孽深重,终有一报。

此刻都为了保护一个人。

耳边仿佛传来她的声音,眼前也看见她的样子,从最初的柔媚活泼,倒如今的娴静慈悲。

他不后悔。

毁损修行,破坏戒律,断送此生……

由佛道堕凡人,由凡人堕妖孽,由妖孽堕畜生……

若时光可以回头,若岁月能够重来,再回到几年前的雨夜,一方破庙,小小天地,让他去选。

选来选去,最后还是这三个字:

不后悔。

妖力总归要胜凡人,一时之间,临真寺众人死伤大半。

安饶能胜,却不想胜。

老方丈缓缓发话:「逆徒,你要助那妖孽成佛?」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你我穷其一生,难登极乐,一个妖孽又凭什么?」

安饶依旧不答,四周血腥味渐浓,他已杀了太多人,早就回不了头。

鼻息之中,却似隐隐有莲花清香——身后的破庙隐隐发着金光,观烛就快要得道升天。

他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肩头的狐皮,觉得分外满足。

自己真渡了她,虽恶贯满盈,也算前途无量。

又或许菩提明镜,一切真的早有定数。

见此情景,老方丈更急,「让开,饶你不死!」

安饶咧开嘴,疯疯癫癫地微笑,「但求一死。」

方丈冷哼一声,开口念起降妖灭心诀。

降妖灭心诀,顾名思义,是专为收伏妖物,使其灰飞烟灭所做的法诀。

不止观烛是妖,安饶也有一半是妖。

只这一半,也够他化作灰尘。

挫骨扬灰,他默默地想,当是个极惨烈,极痛苦的死法。

若真如此,也算是孽债清偿。

他丢下法杖,静立门前,身上已是处处见伤。

心中仅存的一点恐惧也早已散去,无惊无怖,唯有从容赴死之心。

老方丈不为所动,咒诀越念越快。

安饶的身体正片片瓦解,丝丝缕缕,化为尘土飘向风中。

老方丈先笑,笑过之后,又心中一沉——安饶已经身死,结界却并未破除,再看小妖依旧端坐在破庙之中,佛脚之下,即刻便可大成!

怎会如此?难道……

「不好!」他惊叫一声,转身要逃,霎时间,只见佛像似要显灵,金光灿然,法力湛然,丰沛澎湃。

老方丈被困在了这佛阵之中,逃无可逃。

「是化骨心诀!」他绝望地发抖,一道金芒冲天而起,映亮了他扭曲的面孔。

化骨心诀,以此身骨血皮肉,化为法阵,护彼今生今世,平安顺遂。

观烛,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是个不完整的妖,也是个不合格的僧。

我是个懦弱的爱人,狡猾的老师,蛮横的家长。

肉身虽死,魂魄犹存,不为贪生,只是俗念难了,不想忘了你。

若堕轮回,也想记着你,日日思念,夜夜梦见。

若不堕轮回,只求你能如愿,成仙成佛,早登极乐,朝朝相见,暮暮相伴。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金光逐渐消隐,破庙之前再无一人,只有一张完整的狐皮,缓缓地没入血泊不见。

就在那血流成河之处,竟生出片片粉白色的莲花。

观烛醒来时,便见自己坐在莲上,周身都被花瓣托着。

再一动,倒吓了一跳,这里哪是人间,分明是在天上!

安饶呢?又去为她捕猎了吗?

整整八十一天,不知这段日子以来,他身上是否添了新伤。

其实早该跟他说,自己不愿意让他这样——成仙成佛固然是好,可她更希望,那个得道升天的人是他,自己只做他座下的一只莲蓬,也很好了。

他渡了她,那他自己呢?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趴在莲座上,往人间看去。

「护法!」身后有人叫她,待她回头,那群人便很欣喜地对她行礼,「恭喜护法历劫归来!」

她这才想起,前因后果,往事种种。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这话真一点不假。

她本是莲花转世,做了佛前护法,却因爱上佛脚下的一盏金灯,而被贬下凡历情劫。

那金灯本被赦免无罪,却还是跟着他一起堕入轮回。

七生七世,观烛与安饶,恰是他们的最后一世。

「护法,您受苦了。」有天界女官前来接应,看她一片茫然,便说,「护法不必记挂,金灯他……」

「他怎么了?」

「他虽在人间身死,历劫归来,却成佛了!」

「他犯尽戒律清规,如何成佛?」

「是护法您渡了他呀!」

「我?」

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观烛,我先你一步回来,等你多时了。」

她回过头去,想喊他一声,转念,又退了一步,恭敬地行礼道:「燃灯佛祖。」

那人冲着她浅笑,比前世要温和得多,「不必多礼,我还要谢你渡我。」

「怎么是我渡你,分明是你渡我。」她望着他。

身边女官却冷不防接话:「护法忘了?当年金灯陪你下凡历劫时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当年莲花落入情劫,金灯紧随其后。

莲花问金灯,为何要这么做,那时,金灯分明说过什么。

此刻,她想不起来,还是对面的人出声提醒。

「原本渡你,就是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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