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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二十九年

正月初八的时候,皇后娘娘给我送来了帖子,让我正月十五入宫过节。

入宫前一日,傅远瑱给我送来一套衣裙,并不是我寻常穿的颜色,款式也很特别,我没有见过的样子,我问阿姐,阿姐支支吾吾,并没有给我回答。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明达皇后喜欢的颜色款式。我想,也许那是傅远瑱为了让皇帝看见我的衣服,就想起明达皇后,然后答应我们的婚事。

正月十五那天,艳阳高照,阿姐说太后要邀我说话,所以我早早进了宫。

到太后寿安宫的时候,傅远瑱在那儿,我姐夫也在,和我差不多大的八皇子也在。

我行完礼后,太后招手让我过去,我坐在太后身边,太后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记得你叫阿宁,对吧?」

我点点头,然后又回了句「是」,太后看了傅远瑱一眼,又对着我笑眯眯地说:「阿光老是说你很好,你长大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今天看来,我们阿光眼光真好。」

傅远瑱咳了一声,太后又看了他一眼,打了他一下说了句「你呀」,就又转过头看着我说话。

「日后要常常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你阿姐怀身子之前常来,说起来,你和你阿姐真是一点也不像。」

「我长得像爹爹,阿姐和我娘更像。」

「性子也不像,我可听说你淘着呢。」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那不是我年纪还小嘛。」

「淘点挺好的,这宫里太安静了,没什么波澜。」

「那我以后要是太淘了,太后可不能嫌弃我呀。」

太后看向傅远瑱,对他说:「你这个小娘子真是伶俐得很啊。」然后就笑起来,整个寿安宫也跟着笑起来。

跟太后闲聊了几句之后,太后说她乏了,想去歇歇,让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再回来。

我姐夫和八皇子都说有事相商,一起走了,只剩下我和傅远瑱。

傅远瑱把我带我他以前住的院子,叫逢春园。

我问他:「你跟你祖母很亲近吗?」

他低头笑笑,说:「小时候跟着祖母住过,也跟着母后住过,后来就去了边关。」

「怪不得我姐夫对你那么好。」

「二哥从小对我就很好。」

「为什么你祖母叫你阿光啊。」

「我的表字是锡光。」

我看向他,想问却不知如何问,他像是看破了一样,说:「我祖母取的,远瑱是母后取的。」

原来,他的父亲对他没有一点付出,一点也没有。

我把手摊在他面前,他一脸疑惑,我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然后十指相扣。

「天冷,你给我暖暖手。」

我感觉到他的手用力地回握着我,我笑着,下定决心,我要给眼前的男人一个家。

「傅远瑱,我会对你很好的。」

他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这应该是我说的。」

「那你再跟我说一遍。」

他停下来,伸出另一只手,牵着我,缓缓地说:「第一次见面,你问我冷不冷,」他轻笑,「从十四岁之后,第一次有人问我冷不冷。小时候,母后对我很好,可对她的儿子更好;祖母对我也很好,可也不愿为了我得罪皇上。我从小就明白,所以有了那么个去边关的机会,我就去了,开始那几年,我还小,军中服气的人少,后来打了几场胜仗,老将军才开始对我青眼有加,本来我在边关都习惯了,我也觉得在那里的日子挺好的,可他让我回来,我只能回来。

「只是没想到,我会遇见你。阿宁,你对我来说,从出现开始就是特别的,所以我会对你很好的。」

「如果那日,我没有去街上,没有问你冷不冷,你往后会怎样?」

「阿宁,可是你那天就是在街上啊。」

是啊,没有那种如果,我那天恰巧出现,恰巧问了他冷不冷,恰巧成了他的特别,一切都是刚刚好,也没有错过,也没有阻拦,我们天造地设。

晚上的阖宫宴席,我坐在阿姐旁边,皇后和阿姐说话的时候,眼睛经常看向我,却没和我言语一句。

傅远瑱来的时候,宴席已经过了一半了。可皇帝没有苛责,还柔声问他可有何事耽搁,傅远瑱行完礼后冷冷地说了声「无事」,便去了姐夫一旁。

阿姐见怪不怪,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我忍不住好奇,去看了眼傅远瑱,他拧着眉头,喝着杯中酒,一点也不像我面前的傅远瑱。

歌舞散去,席间忽然安静,我抬头才发现,皇上朝着傅远瑱走去。

「阿光,到宫里来住吧。」皇上的语气并不是命令,而是恳切的请求。

传闻中,皇帝不屑这个儿子;传闻中,皇帝不喜这个儿子;传闻中,皇帝恨这个儿子。若我今日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切,我都信了,我感觉到阿姐拍了拍我的手,我抬头看了阿姐一眼,阿姐对着我温柔地笑笑,便再看向傅远瑱。

「陛下今日大费苦心,给我安排了一份不期而遇,我实在担受不起。」

「阿光,你该配那样的人。」

听到这儿,我了悟,为什么皇后频频看我,为什么傅远瑱迟迟不来,原来是觉得我配不上傅远瑱。

如若是我以前的脾气,我定甩手离开,管你降不降罪,反正我有免死金牌,可我看向傅远瑱的时候,我心软了,我不能离开他,不是他需要我,而是此刻的我需要他。

傅远瑱自嘲地笑一笑,又看向我,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我该配什么样的人,无须陛下操心。」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多想过去抱抱他。

皇上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尽,我姐夫眉头都没动一下,继续把手里的酒喝完。

「阿光,你是朕的儿子,我怎能不关心。」

傅远瑱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换上冷淡的眼眸看向皇上。

「过去那么多年,陛下可曾当我是陛下的儿子过。」

皇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身影轻颤,再也没说出一句话。

我是被傅远瑱拉着离开宴席的,出宫的路走了很久,可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说。

出了宫,我和他一同骑在马上,今日的京城格外热闹,处处火树银花,打着灯笼的孩童满街乱跑,我回头问他:「你打过灯笼吗?」

傅远瑱摇摇头,我接着说:「我们去过节吧,这里往前还有好多花灯,可好看了。」

我见他一直没有说话,我又叫了声傅远瑱,他回过神,跟我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他的日子过得那么苦,不也没人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吗。

「我们走着过去吧。」我说。

走了没一会儿,我看见了繁盛楼,里面挤满了人,我仰头对傅远瑱说:「现在这里人太多了,要不然我就去吃个肘子去了,刚才在宫里都没吃饱。」

傅远瑱听完就拉着我往里面去,边走边说:「你阿姐说你爱吃,我提前订了一桌。」

「真的?万一我在宫里吃饱了怎么办,那不就浪费了。」

「你阿姐说,如果没有去吃,一桌子的菜就送入远山王府。」

「……」

我阿姐成了亲,真的越来越活泼了……

「你知道吗,京城以前有一家肘子做的比繁盛楼都好吃,那家老板是个很漂亮的娘子,后来,有家世家公子看上她了,开始公子家里百般阻挠,娘子就走了,说既然无法相配,就互不纠缠,后来听说公子去找了娘子,后来听说,他们过得很好。」

「你看,连平民百姓都可以寻求自己的幸福,你也可以。」

傅远瑱深深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他的眼里有落尘的星子,一下下地眨动间,又换上灿烂光辉。

「你嫁给我吧。」他说。

他那样认真,不带一丝玩笑,又一次问我:「我娶你好吗?」

怎会不好?

我伸手握住傅远瑱的手,明明繁盛楼这样暖和,可他的手冰凉,我说:「我娘跟我说,一旦握紧那个人的手,就不要轻易松开了。」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我心里辉煌,繁盛楼的灯火也变得灿若朝霞,那个驰骋沙场,一剑能挡百万师的长风王,在我面前红了眼,我想,纵然以后千难万险,只要他需要我,我都愿意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赐婚的旨意是在海棠花开的季节下来的。

在此之前,我阿姐跟我说起了傅远瑱和他的父皇。

那年皇上命傅远瑱回京,其实就是怕这个儿子在边关势大,有取代之心,所以在傅远瑱到城门外的时候,皇帝迟迟不愿下旨让他进城,最后更是不准大军随着他,也不准他乘骑,也就是我看见的样子。

可我实在没想到的是,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

傅远瑱踏上朝堂的那一刻,皇帝僵在那里,傅远瑱像极了冯遥容。

当年傅远瑱降生后,一直是皇后照顾,皇后怕皇帝看见傅远瑱就想起冯遥容,怕皇帝会杀了傅远瑱,就一直藏着他,到最后十四岁出征,皇帝也没见过他。

从那天见面之后,皇帝病了一场,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只有傅远瑱在的时候,皇帝会吃药,皇后求他,让他就住在宫里,傅远瑱还是拒绝了。

大概是暮春时节,傅远瑱知道了关于皇帝和冯遥容的故事,阿姐说,他没有去找皇上质问,而是去了冯遥容的那个心上人的墓前,磕了三个头。

后面就是追封了冯遥容为皇后,而傅远瑱除了上朝,再也没去见过皇帝。

后来皇帝对傅远瑱是真的好啊,倾其所有,就连傅远瑱再次出征的时候,皇帝声泪俱下地请求他不要去,明明下一道旨意就可以,可皇帝没有,他是作为一个父亲去请求傅远瑱的。

我听到这儿轻轻笑出来,傅远瑱需要的时候,他一分未给,傅远瑱不需要的时候,他突然给出全部,何必呢。

那年冬天,谁也没想到战事会如此顺利,皇帝也未曾想到。

他们只知道他绝地反击,却没有人知道他们曾身困死局,如果不是那一封血书,我也只会感叹这个英雄儿郎,可收到血书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他有多绝望,明明之前还在跟我期许未来,却又用十五个字告诉我,他回不来了。

过了年,大家都说这个四皇子赫赫战功,有储君之能,也许是皇帝默许,也许他们真的这么想,总之整个大朝都在歌颂长风王。

后面发生了什么,阿姐也不知,只知道,傅远瑱陪着皇帝吃了一次饭,于是当日下午,赐婚的旨意便传到了我家。

我接旨后,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春光明媚,骄阳刺眼,院中海棠摇曳,我是五月新嫁娘。

日子定在五月初三,钦天监说这是个大吉的日子,没有比这天更适合傅远瑱娶妻了。

我的嫁娶之礼,要比阿姐烦琐得多,听说为了我的嫁衣,宫里的绣娘已经一月有余没有好好合眼了。

爹爹说,即使五月初三不是我嫁给傅远瑱,也会有别的女子会嫁他,只不过傅远瑱选择了我。

婚礼的前一日,傅远瑱悄悄潜入我的院子,院外张灯结彩,人群皆欢,而院内,只我们两个人。

我在窗内,他在窗外,静静看着彼此。

「你的武功为的是偷偷来看你的未嫁娘子的吗?」

「那未嫁娘子明日可不要太紧张。」

「笑话,我苏家二小姐会害怕?!」

「阿宁,以后就算遇到什么不好,也不要放开我的手好吗?」

其实我知道,嫁给傅远瑱后,我要面临很多未知,或许是皇帝的冷落,或许是皇后的疏离,但只要是眼前的男人,我愿意的,我愿意与他同风雨,愿意陪他满身雪。

五月初三,黄历说今日宜嫁娶。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百姓齐贺,满朝皆欢,我身披朝霞,一步一步走向关雎殿,我记得我走了很久,喜娘在我耳边说,王妃好福气,嫁得大朝最好的儿郎,扇后的我听后缓缓笑起,是啊,他是最好的儿郎。

礼成后,我被送入皇帝为我和傅远瑱准备的宫殿,宫人说,这是明达皇后的住所,凤仪宫。

凤仪宫的摆设雅致,老嬷嬷说,明达皇后走后,这里就被封起来,皇帝基本每日都要来一趟,摆饰还是原来的样子。

直到傅远瑱回京后的春天,凤仪宫的大门才重新打开。

我坐在床上看着一床的枣、花生、桂圆、莲子,晃起了神,我已经是傅远瑱的妻子了。

喜娘说:「王妃你看,这龙凤烛可是太子才能用的,要不是皇上准许,是不敢用的。」

我抬眼看了看,没有回应喜娘,我在想,万一傅远瑱不愿意看见这对红烛怎么办,于是命喜娘换了一对,喜娘犹豫着,想要劝我,我微微笑着说:「他不喜欢的。」

我不愿意他再接受那些不喜欢东西。

喜娘不解,却也没说什么,我知道,她不明白为什么此等荣耀会有人不喜欢,如果是以前,我也会不解,可我嫁的人是傅远瑱,他只愿天下大安,那么我愿意追着他,走向万家灯火。

傅远瑱来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一晃一晃的,眼看着就要晃倒在床上。

喜娘忙叫醒我,睁眼的时候,我看见傅远瑱负着手,朝我温柔地笑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你睡得最香的时候。」

「胡说,我怎么可能睡着了呢,我那是闭目养神。」

傅远瑱一脸我都懂的表情,走到我面前,我连忙拿起扇子,挡住我的脸,而傅远瑱轻笑着,说:「看都看了,还挡什么。」

「你不懂,我娘跟我说,没喝完合衾酒就不能让你看见。」

喜娘在一旁偷偷地笑着,然后拿过合衾酒,放在我们面前,放下之后,傅远瑱就让他们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傅远瑱。

「不是还有很多礼仪吗?」

「好像是有。」

「那不做会不会不吉利啊?」

「管那些俗礼干嘛。」

傅远瑱接着说:「合衾酒会不会让你喝醉?」

「啊?嗯~应该不会。」

「哦~那明日你就会都记得对吗?」

「万一我忘了呢?」

「来日方长嘛,阿宁。」

那天,他的唇很认真地吻向我,辗转反侧,缠绵流连,我记得他沉沉地问我害怕吗,我说:「会有一点。」

他说:「你别怕。」

于是往后的很多年里,我一意孤行的沉浸在这句「别怕」里。

我记得红帐摇晃,我记得花烛一直燃到天明,却在太阳没有完全出没的时候没了灯火,我记得喜鹊叫了一整个早上,我记得我趴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他的眉眼,我记得傅远瑱装睡,一下把我压在身下,那天的一切我都深刻地记得,我想,那时是真的很幸福,幸福到以为一直可以这样幸福。

回门那日,阿姐也来了,一下马车,就听见姐夫在说个不停。

「阿宁就是回个门,你最近身子不好,来回跑什么啊。

「是是是,阿宁最重要。

「我儿子,女儿要是出生身体不好,我是要赖着阿宁的。」

我打死也想不到,我能看到远山王絮絮叨叨的一天。

就算进了府,我姐夫还是一直说着,傅远瑱也在一旁说说笑笑,忽而转头对我说:「我觉得我以后会更甚。」

他们果然是兄弟。

吃饭的时候,娘拉着我的手,一边抚摩,一边落下了泪。

「娘,你哭什么,我又不是远嫁,我回来很方便的。」

娘擦了擦泪,说:「娘觉得,你们嫁得都好,真的很好。」

只有我的爹爹娘和阿姐会为了我的幸福而落泪,这便是至亲。

回去的路上,我倚在傅远瑱身上,风吹起帘子,我看见了外面有家馄饨铺,我摇摇他的手臂,说:「我们去吃馄饨吧,这样回去就不用吃晚饭了。」

傅远瑱大概还没习惯我的说一出是一出,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馄饨铺,又看看我,妥协道:「走吧。」

真好,娘以前说,我该找个会惯着我的人,而眼前拉着我的手的这个人,恰巧很惯着我,这大概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好事而来的福报吧。

我坐下之前傅远瑱先给我擦了擦凳子,我撑着脸,看着他跟老板说要几份,要加什么,不加什么。

四周的百姓或许不会想到,威震四方的长风王,会陪着王妃来吃这些市井吃食。

「我下次再带你去吃繁盛楼吧,我听显允说,回来之后都没时间好好看看京城。」

「没关系的,我走之前也没有看过,你想吃我随时陪你去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长到十四岁,却深居宫城,看不到这京城繁华,离开宫城那日,便是辞别故乡之日,我的傅远瑱怎么过得这么苦啊。

「那跟着我,你能吃遍京城所有好吃的,放心吧。」

「那就谢王妃娘娘了。」

「王爷不必多礼。」

馄饨上来的时候,我真的已经饿了,他家的馄饨比我家做的好吃很多,吃了一两个之后,我抬头看向傅远瑱。

就算是在市井,他的仪态还是能看出很尊贵:「好吃吗?」

「还不错。」

「以后惹我生气了,就来买一碗他家的馄饨给我,我吃了很快就消气了。」

「我们阿宁可真好哄。」

吃完馄饨之后,我们就回了府,月白在门口等着,见我下马车,匆匆走到我跟前,悄悄耳语。

皇帝往长风王府送了几个侍妾。

我看向傅远瑱的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什么事了。

「先带王妃回房。」这是对月白和荼白说的。

随后语气温和地对我说:「你不用管,我解决就好。」

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坐在窗边发愣,这只是我成婚的第三日,便送来了不止一位的妾室,往后呢,难道永远都要傅远瑱给我解决吗。

窗外的石榴花开了,那榴花被月光照耀,闪烁在黑夜里,犹如一盏又一盏明灯,就像人们说的,榴花似火,它热烈又娇艳,我也想像石榴花那样活着,可离开我家之前,我娘拉着我,温柔又坚定地告诉我,我嫁的是傅远瑱,有些东西必须接受。

往后,会有更多女子被送到长风王府,不能每次都是傅远瑱去解决。

傅远瑱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只是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头,才惺忪地睁开眼睛。

「你回来得好晚啊。」

「嗯,所以小没良心先睡了?」

「我才不是小没良心呢,我还让小厨房给你炖着汤。」

傅远瑱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吃了吗?」

「没有,我吃馄饨吃得好饱。」

「那快睡吧。」

「你呢?」

「我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嫁给傅远瑱之后,我才知道他有多忙,有时我睡醒一觉之后,他还在处理事情。

第二日晨起,他已经去上朝了,荼白给我梳头的时候说,傅远瑱在那群女子里留下了两个,问我要不要见一见。

我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出了神,原以为会一个也不留,没想到还是留下了两个。

「她们现在住哪儿?」

「住在凌仙阁。」

我回头看向荼白:「那岂不是离得很远。」

「是王爷吩咐的,王爷说你不召见,她们便不许离开。」

我回过头,随手拿过一支步摇,在手里晃了晃,轻轻笑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权力的棋子。

「让她们过来吧。」

她们离得远,到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

我认得她们,一个是御史大夫崔大人家的嫡次女崔皖兮,另一个是安国公的嫡孙女王惜夏。以前在集会,宴席上见过她们,崔皖兮娇纵得很,曾经为了有人说她作的诗不好,当场打了那人一巴掌。我对王惜夏没什么印象,就记得十岁的时候,她穿了一件好看的衣衫,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后来大了,她就不常出门,我对她也没什么记忆了。

「没想到再见面是在这个时候。」

她们向我行完礼,敬完茶,我便让她们坐下了。

「王妃娘娘好记性。」崔皖兮还是一副娇纵的样子,可她再怎么骄纵,还是做了妾室,就算是在王府。

「我对府中也不太熟悉,凌仙阁住的还习惯吗?」

「不劳娘娘挂心。」

「习惯。」

崔皖兮和王惜夏的声音同时响起。

「皖兮,我不挂心的话,你在府中是不好过的。」我说的是实话,傅远瑱反正不在乎她们,我要是不在乎,这府中的奴仆怕是也不会把她们放在眼里的。

「你们安守本分,不生事,我也不会苛待你们。」

「娘娘不过是仗着自己正妃的身份。」

「皖兮,你长这么大没长脑子吗?我就是仗着正妃的位置,你能奈我何,我不动你,不是我动不了你,没了你还有很多个崔皖兮,这句话能明白吗?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能怎样?!」

她再也没说话,我话说的明白,希望她懂,上了船,当一只听话的蚂蚱能保命。

和王惜夏聊了几句之后,便让她们走了。

吃午饭的时候,荼白和月白倒是很安静:「你们两个这么安静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小姐……娘娘,你才成婚四日,便有了侍妾。」月白小声说着。

「你以为皇上怎么那么容易让他娶了我。往后,多听多看少说少问,知道了吗?」

有些东西我并不是不知道,装知不道会过得快乐些。

傅远瑱回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

我正在吃晚饭,他先去换了衣服,我也放下碗筷等着他。

「你晚饭怎么吃得这么晚?」

「本来想等你的,后来饿的不行就先吃了。」

傅远瑱摸了摸我的头,温声地说:「我最近会回来的很晚,你不用等我。」

「你不要剥夺我的乐趣。」

「等我算是你的乐趣?」

「对呀。」

「再过两年,我们便去封地,你就不用等我了。」

那时候的我们,以为过了这两年,未来就只有我们彼此了。

阿姐在五月初十生下了一个女儿,胖胖的,有两个小酒窝,我抱了一会儿就让我姐夫抱走了。

我姐夫当了爹之后越来越吝啬了。

因为胎儿太大,阿姐生了一天一夜,月子过半气色才将将好起来。

阿姐给孩子起的乳名叫阿福,希望她一生福气满满,无灾无难。

阿福的大名是皇上取的,叫傅灵绥,封号福安郡主。

这是皇后娘娘的第一个孙女,喜欢得很,隔三岔五就会有赏赐,就连对我,也因为阿福的关系亲切起来,有时候进宫,皇后会拉着我跟我说上好一会儿话,让我给她说阿福的事情,我仿佛看到皇后空洞眼神里重新闪烁着的光。

有时候说着还会提起傅远瑱小时候,说傅远瑱小时候比阿福瘦多了,小小的一个,皇后娘娘还说她老觉得傅远瑱养不大,所以什么都要亲手做,就怕他生病。

我没有追问为何后来他去了太后那里,为何那么爱护还让他去了边疆九死一生,那是这个宫中的秘密,里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甚至都不想去猜。

从宫里回来之后,我没想到傅远瑱在府里。

我走到书房的窗边,单手撑着脸,笑着说:「大白天见到你,真是稀奇。」

「那你以后就不稀奇了,白天都能见到我。过来。」他向我伸手,我走进去之后,他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坐在他腿上陪他看书。

「你在看《汉书》啊?」

「你也看过?」

「我爹爹让我看的,我还背过《两都赋》,背的我头疼。」

「那你还记得吗?」

「嗯~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就这句了。」

傅远瑱眼中含笑地看着我,语气温柔地说:「阿宁最得我心。」

「怎么?你喜欢这句?」

「我少时跟着二哥读《两都赋》,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那时候二哥说,这是京城应该有的样子,我便记在心里了。」

我犹豫地看着他,我好像看出他的想法了,他应该是想要主宰天下的吧,那么我们以前描绘的未来,就没办法实现了,可我看着眼前的他,却不想反对他,他从出生就没拥有过什么,如今想要要点什么,我不能阻止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抱负,却也流露着些许无奈,他微微地笑着,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随后两手抱上他,埋在他的颈间。

「傅远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阿宁,我以前说过要带你走的。」

「没事,我自小待在这儿,去了别的地儿我还不习惯呢。」

「你不用这么懂事的。」

「我没有很懂事啊,我可是有条件的,你要答应我,这辈子只能喜欢我一个。」

傅远瑱眉眼带着春风,柔声说:「好。」

暮春的杨柳带着暖风吹进屋里,像是在告诉我春天过去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夏天就走了,而我在那年九月诊出有孕。

傅远瑱原本在雍州,我给他写信后的第三日,他便回来了,一开始想要抱我,却碍着我有孕,只轻轻拥了我一下,我说:「已经三个多月了,胎很稳的。」

他叫了荼白和月白,一丝不苟地叮嘱我的日常起居,还皱着眉头敲敲桌子,说:「一定要仔细。」

荼白胆子大,轻笑着说:「我们省得了,王爷不用担心,我们从小伺候娘娘,最是了解的。」

他还是皱着眉:「那也不可大意。」

我坐在一边,以前怎么没发现,傅远瑱严肃到可爱呢。

第二天天不亮,傅远瑱就走了,走之前他应该是想轻轻亲一下我的额头,可我被他生出的胡茬扎醒,他抬起头的时候,我正弯着眼角笑看他,顺便还噘起嘴说:「这里也要亲亲。」

嬉闹了一会儿,眼看着就快天亮了,他不得不动身离开,走之前还一脸严肃地对我叮嘱这叮嘱那,真的跟我姐夫一样,啰唆。

那日后,每隔三五天便有一封信传回来,还必须让我回信,把每天吃了啥,做了啥,都要跟他说,那日进宫,跟皇后娘娘说起,皇后娘娘还打趣我,说我是个夫管严。

冬月初十,傅远瑱在信中说这日便能到京城,我早晨起来便等在家门口。

到了晌午,也没听到有铁骑进城的声音。

下午的时候,阿姐抱着阿福来了,陪着阿福玩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揪着疼起来,我坐在椅子上大喘气,那一刻,有一种直觉告诉我,傅远瑱出事了。

我握着阿姐的手,忍住眼泪,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问:「他怎么了?」

阿姐眼里的泪滴落到我的手上,「阿宁,没事的,你姐夫还没传消息回来,就是没事的。」

所以,他出事了。

我的肚子比一般五个月的要大一些,太医说是双生子,我尽我最大的力气,缓缓走进屋里,坐在床上,盯着我的肚子开始哭。

可我不敢大声地哭,我怕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就咬着下唇,双手握着,阿姐跑过来抱住我,一下一下地抚着我:「阿宁,没事的,阿宁,没事的。」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冬天,我看着他留给我的十五个字,哭的不能自已,娘也是这样轻轻抱着我,抚着我,那时娘跟我说他回来了,那么这次呢,有是为了什么?其实都不用想,大朝境内,谁会对着一个守护江山的亲王下死手,无非为了「皇权」二字。

傅远瑱,如果我知道你还会身困死局,我不会答应你让你去做的。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阿姐坐在我床边,她察觉到我醒了过来,忙上前把我扶起来。

「我睡了多久了?」

「也就三个时辰。」

「他呢?」

阿姐没有说话,我也不再追问。

「阿福呢?」

「她让母后带到宫里去了。」

「阿姐,他说他今天会回来的,他从没食过言。」

「嗯,阿姐陪你等。」

那一夜,过的格外漫长,下半夜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很大,一下子把府里盖了个遍,我叫来荼白,跟她说,让她把雪扫一下,我怕傅远瑱回来的时候滑。

天快亮的时候,月白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说:「王爷回来了。」

我坐了一晚身子都僵硬了,阿姐扶着我走到门边,我看见显允扶着他,他带着笑,那笑容像是能把这雪融化一般,我却笑不起来,我从没见过他受伤的模样,以前只是听说变那样心痛,如今亲眼看见,更是说不出的难过。

「你快进屋,外面冷。」他语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很疼啊。」

我们同时说起,只见他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我说着泪就流下来,不停地流,把我积攒了一整晚的泪全都涌出来。

他想要上前抱抱我,却顾及着身上的血腥气,停在我面前,抬手给我擦着泪,他轻轻地说:「你别哭,天太凉了,风刮起来脸会疼的。」

可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绷了一整天的情绪找到了发泄口,我记得我哭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才在傅远瑱一句句话语里有了睡意。

我醒的时候,阿姐还在我床边,看见我睁眼,忙上前把我扶了起来,一边叫着荼白,让她拿些粥过来。

清醒过来之后,我问阿姐:「他还好吗?」

阿姐笑着说:「他的伤没有很重,刚才还来看过你,现在在外院歇着呢。」

我喝着粥,听着阿姐给我说发生了什么,阿姐把事情说的很简单,但我知道不是,也没有再追问,我现在怀着孩子,他们怕我知道真相会伤心,会对孩子不好,他们都是为我好,我明白。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那天的事情。

傅远瑱在雍州之时,皇帝传来密诏,内容谁都不知。宫中众说纷纭,有人说只是皇帝的特殊命令,也有人说,皇帝是立傅远瑱为太子的密旨,不管是哪一个,对于其他皇子来说,都是眼中刺一样的,五皇子、六皇子在那时联合一起,准备秘杀傅远瑱,可是傅远瑱在边关多年,警惕性不是一般皇子可比的,所以前面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在傅远瑱回京城的时候,为了赶在他说的日期回来,便和显允先快马回来了,中途便遇到了埋伏,他让显允先去远山王府报信,姐夫带着人先去救他,还让我阿姐来陪我。

他们说,傅远瑱以一敌十,只中了不轻不重的伤,在那日快天明时,与远山王会和。

我听完这个消息的时候,手心直出汗,浑身冒出寒意,从小到大,我经历的都是姐妹和睦爱护,从未经历过手足相残的事情,爹和娘给我打造了一个安乐窝,让我觉得世间兄弟姐妹都应该互相关心,不会心存恶意,可那个安乐窝外,便是现实的世界,没有舍己为人,皆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那年除夕,宫里冷冷清清,皇上还活着的只有五个皇子,而两个皇子皆囚于府中,宴席上也没有了往日的筹光交错,连鼓乐奏响,都没能热闹起来。

中途,傅远瑱叫了宫女问我要不要出门走走,数梅园的红梅开了。

我从没见过一整片的梅园,便答应着要去。

我们偷溜出去,扶着肚子有些笨拙,皇后娘娘悄悄问我去哪儿,我也不瞒着,我说傅远瑱要带我去数梅园。

皇后娘娘忽然愣在那儿,只是一瞬,忽而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我到了才发现,这里的红梅开得真好,一团团的,犹如冬日里的花火,阳光打在上面,折射出属于它的光。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不过那说的是白梅啊,可为什么这片红梅林要叫这个名字?」我抬头问傅远瑱。

「是明达皇后起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

「听母后说,这是为了我母亲建的,说皇上当初想要取悦明达皇后,而当时明达皇后起名字根本没用心,随便起的。」

他的母亲,是明达皇后,而他对于母亲的事情只能靠听说。

我没有回他,只是用我笨拙的身子轻轻抱着他,想要给他温暖,他的前半生过得太苦了。

我们相拥着,静静地看了红梅很久,后来太后把我们叫了过去。

去的时候,太后正抱着阿福在玩,阿福又长大了些,已经会坐了,一只手拿着油酥卷,另一只手拿着福寿糕,太后看得直笑,赏了阿福很多东西,阿福那个小机灵鬼,好像知道太后喜欢她,一个劲地往太后怀里扑,阿姐怕阿福太沉,想要抱过去,太后摆摆手说:「没事的,我身子骨还硬朗,我还要抱阿光的孩子呢。」

陪着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我有些乏了,傅远瑱就带着我去了凤仪宫休息。

我趴在他的胸口,闷闷地问:「你有想过你娘吗?」

「我从未见过她,没法想。这是这宫里有那么多的痕迹,却连她的画像都没有。」

「她是爱你的。」

「但她丢下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说每个母亲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只是有的可能会爱自己多一点,所以显得对孩子的爱很少,明达皇后也许为傅远瑱打算过,只是那些打算在他的二十几年里微乎其微。

「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没听到傅远瑱的回答,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已经老了,我坐在我不认识的地方看月亮,傅远瑱走过来的时候,我冷冷地看着他,并不想理睬,而他就坐在与我一人之隔的地方,嘶哑着声音问我:「你不是说不会丢下我吗?」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傅远瑱坐在窗边看书,看到我醒了忙上前扶起我,他问我想要去守岁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此刻应该去守岁,可我还是摇了摇头,我就想只和傅远瑱过这个我们的第一年。

我们坐在数梅园的回廊里,看着天上一束一束的烟火,烟火过后没多久,爆竹燃起,宫女太监都纷纷许愿,盼来年顺遂高升,我也合着手,闭上眼睛,悄悄的,谁都不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最后一声爆竹燃淡后,傅远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新年好。」

永乾二十九年在这句新年好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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