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 4 月,婚姻法有了新的释义,夫妻双方离婚,需要度过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
女儿 7 月份参加高考,新法规将于 2021 年 1 月 1 日起正式施行,我想,我和刘杰这段早就该结束的婚姻,应该不用等到那时候。
时间回到二十年前,1998 年 10 月,大学毕业后,我应聘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当时刘杰也在那个公司。刘杰是城市户口,98 年的人们对于户口还有执念,总认为「红本」(城市户口)就是高人一等,而我是农村户口。
所以当刘杰对我表示爱慕时,我多多少少有一些受宠若惊。
接触了半年多,我未婚怀孕,结婚也就提上日程。刘杰当时说,他们家虽然在城里,但条件一般,现在没有给我的,以后他都会给我。
因为年轻,没什么经历,我也就默许了,并一直在憧憬某一天,他飞黄腾达可以给我想要的人生和婚姻。我们扯了证,在外面租房子,在沈阳,我也算是有了家。
结婚以后,日子波澜不惊,就是穷。
刘杰非常听他父母的话,我们结婚后,他给我讲他处第一个对象时的经历,当时两人因为意见不合,闹了点儿别扭,刘杰把这件事儿跟他妈说了,他妈就劝他,说动不动就生气不搭理人,这样的女孩儿咱家可不要。
「她要是给你赔礼道歉就在一起,她要是不道歉就跟她分手。」他妈说。
结果那个女孩儿没有跟刘杰道歉,他的初恋也就因此不了了之。
那时我没多想,不过是他的初恋,不至于他跟我结婚以后,还是什么事都听父母的。
二
结婚之前,我就知道刘杰父母的钱是分开的,各自挣钱各自揣着。
在那样一个年代,能秉承 AA 制生活,其实可以从侧面反应出一些问题来的,但对婚姻生活一无所知的我,竟然忽略了这样的细节。
我觉得刘杰肯定跟他爸不一样。他一米八多,膀大腰圆,看起来就十分有担当。结果我们婚后头一个月,他没有跟我提他工资的事。我一问,他说公司效益不好,现在客户很难找,更难谈,谈成了回款也难,他没挣着什么钱。
「没有就是没有,等我以后挣大钱了都给你。你也不能让我去银行抢啊。」刘杰说。
我当时怀孕在家,房子是租的,单间,每个月 450 块,生产的钱则一分都没有,面对未来我担忧不已。所幸年轻人总是盲目乐观,我觉得我们的困难都是暂时的。以后总会好的。
可生活又实在拮据,那个时候的房费是一个季度一交,不交就退租。眼看着俩月后就要到期,续交房费的同时我又面临待产,过日子到处都需要钱,但刘杰却几乎一分钱也不往家里拿,而且他似乎从来不为这些事儿担心。
可刘杰虽然嘴上说自己没有钱,但给自己花钱却大手大脚。那时他喝水基本不喝白开水,也不喝矿泉水,只喝可乐。出门他也不爱坐公交,两站地远的路也要打车,说也就是个起价费。那时候,沈阳出租车的起价费是 7 块钱。
因为这事儿,我跟他起了第一次口角,我说大富由天,小富由俭。要为以后打算,如果我们挣不来大钱,至少过日子应该仔细一点儿,能省一分是一分。刘杰理直气壮地对我说:「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那时他认为自己不过就是缺少机会,等有一天,他有了机会,就一定会飞黄腾达。
三
两个月后,我们房费到期,房东一直给我打电话。我跟刘杰说,房东找我们要房费了。刘杰冷冷地甩给我一句:「没有。」就这两个字。说完,他倒头呼呼大睡。我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看着睡得正鼾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第二天,房东上门来,我求他宽限几天。
房东看了看我的肚子,眼神里流露出不屑,说:「没钱就别租房子,再给你们三天时间,再没钱我就把你们的东西都扔出去。」
我只好又给刘杰打电话,但他不耐烦地将电话挂断。我再打,他还是挂断。
当天晚上,刘杰没有回家,电话仍旧关机。我有些担心,就给他几个朋友打电话。他的朋友们都说不知道,没跟他在一起。
最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公婆家打了电话,是公公接的电话。我公公不冷不热地说:「小杰正在睡觉,有啥事明天再说吧。」
放下电话,我就哭了。
哭完以后,我又开始为他找借口。我觉得刘杰可能并没有准备好进入婚姻,等孩子出生,他岁数再大一点,人也会更成熟一些,这种情况也就不会再出现。人总得对未来充满信心。
第二天,我从我的大学同学那儿借了一千五百块钱,把房费给交上了。刘杰像个没事人一样回了家,他没问我房费有没有交上,也没问我房费从哪里来的。
当天晚上,刘杰被他的一个高中同学叫了出去,两人在楼下的小店里喝到了半夜。
他回到家时烂醉如泥,吐得哪哪都是,我扶着腰,还得蹲着费力地帮他擦洗。
那时我仍旧愿意相信,等孩子出生以后他就会改变。毕竟他也是要当爸爸的人了。
四
1999 年 10 月 6 日,我像平常一样打理家务,孩子的衣服被子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想在住院生孩子前把家里的床单被罩洗了,省得我坐月子没有人来整理。我也不指望他了。
收拾完,我觉得挺累,就上床先睡觉了。睡梦中肚子开始疼,有想上厕所的感觉。
我起床一看,刘杰还没有回来,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去完厕所,我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越想越气,就打电话给他。
结果,我就听到那头传来搓麻将的声音。
我十分生气,气急败坏地冲他喊,「你怎么回事儿?家里有个孕妇,这几天是预产期,我随时都有可能生产你不知道吗?你还在外面打麻将?我肚子疼,你快回来。再说了,你不是说没有钱吗?怎么打麻将有钱?」
他当时骂了我一句「傻 X」,还说,「就是没有钱,你愿意生就生,不生就拉倒。跟我这样的,你不是乐意吗?」
说完这些,他挂断了电话,我再打,电话又关机了。半小时后,我肚子又开始疼。
我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生了,就又给他打电话,但他还是关机。没办法,我只好给他的父母打电话,还是我公公接的。我说:「爸,我肚子疼,可能快生了。刘杰也不在家。」
那头听我说完,一声不响地挂断了电话。我再打,一直出现嘟嘟的忙音。怎么办,没有办法,我只好打给我的大学同学。那个同学是个十分仗义的女生,她是沈阳本地人,大学时我俩同一个宿舍。听我说完,她二话不说就带着自己的妈妈赶了过来。她们娘俩把我送到医院,而且帮我垫付了 5000 块钱的住院费。
五
当天晚上,刘杰没有出现。
因为我手里没钱,所以没选择剖腹产,而是选择了自然产。我在同学和她妈妈的陪伴下,完成了所有产前检查、备皮、灌肠等程序后,被推入了产房待产。整个过程,我都没有哭。
从当天晚上后半夜入院,一直到次日下午两点十分,我艰难地分娩出一个 5 斤 2 两的女婴。刘杰中午过来,给我买了两盒罐头,对住院费和其他的事只字不提。我从产床下来被推入病房,当着同学的面对刘杰说,我的住院费是人家帮我垫付的。我想,一来他应该谢谢人家,二来,也应该想办法把钱还给人家。
刘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我同学一直在边上打圆场。劝我说:「你别想太多,先把月子坐好,其他的以后再说,也没有多少钱。」
三天后,我出院,孩子不太省事儿,总是半夜哭,我妈来伺候我坐月子,刘杰则以「租的房子太小,不够住」为由,搬回了他的父母家。
那一个月,刘杰来了两次。买来一些菜和水果,坐一会儿就走了,连孩子也没怎么看。当时我以为是因为我妈在场,他不好意思,等出月子,我妈走了就好了。可是我妈走后,刘杰并未从他家里搬回来。他的理由也很有意思,他说:「我睡不好,怎么上班挣钱养活你和孩子?你一个人在家,连孩子都带不好吗?」
我明明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有些强词夺理,又没有力气跟他争论。好在从此以后,刘杰每个月开始给我生活费,但也不固定,有时候一个月给一千两千,有时候一分钱也不给。
我紧着钱过日子。四个月后,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刘杰终于从他的父母家搬了回来。
我们仍旧租房子,他从家里搬回来后,给的钱倒不如他不在的那段时间。有好几个月,他没有给过我一分钱。那时候,我妹妹从老家过来,她在一家服装店打工,知道我的情况,就总接济我个一百二百的。日子凑合着过。
六
孩子两岁时,刘杰失业了。我俩一起出去找工作,他总是找不着合适的。
等我找到工作,开始上班,刘杰就不再提他找工作的事,白天他在家里呼呼大睡,晚上他就跟人出去喝酒或者打麻将。
我一说他,他就跟我干仗。家里经常鸡飞狗跳的,孩子总是吓得哇哇大哭。
拌嘴急眼了,他就跟我动手,打完架他就跑,几天不见人影。等他回来,我又劝自己,两口子哪有不打仗的?凡事忍忍也就算了。
我劝自己,不能动不动就想要离婚。
直到孩子三岁时,有一天,刘杰回来得早,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谈。
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跟我说过话,我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我们坐下后,刘杰说他欠了很多卡帐,现在连本带利有十万块钱了。
那年是 2002 年,十万块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我一下子就懵了。我说:「咱也没买房子,你咋就欠下那么多钱呢?」
他说他跟朋友一块儿去拍扑克机,被人给骗了,就办了信用卡,办了好几张,来回倒,可是现在倒不过来了,他也不敢去找他爸妈。
他让我救救他,可是我也没有钱,这些年挣的那点儿钱随着挣也就随着花出去:租房子、养孩子,哪儿哪儿都需要钱,我救不了他。
刘杰说,如果堵不上这个窟窿,他就得去蹲监狱。银行就得起诉他。孩子就没有爸了。
我回娘家哭着借了两万块,剩下的钱,我让他回自己家想想办法。他也乖乖回去了,不过他父母对我们说:「我们也没有钱,不管。」
刘杰哭着给他父母跪下了,他们把自己住的两室的房子给卖了,替他把卡帐给堵上了。
我本来以为,刘杰经此一役肯定能痛改前非。但是他依然不去上班,我说你去学个车吧,开出租车也能挣钱养家啊。一个月不要挣很多,咋的也能挣个三千两千的。他胳膊一扬,说:「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去开出租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为了让他上班出去挣钱,我们几乎天天吵架,我拿离婚来威胁他也不行,他好像不太在乎跟我的婚姻。
离不离婚,对于他来讲其实挺无所谓的,如果逼得紧了,他就跑回他的父母家,跟我玩消失。那时,他父母已经又购买了一处商品房。
他的父母也意识到,如果再姑息儿子这样,对他们老俩口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于是他们也开始逼刘杰回家或者出去找工作挣钱。
等他的父母那头逼他逼得紧了,他就又回到我们的出租屋。如此拉锯有两年,他找了一份小区的保安工作。一个月 2400,两班倒。
那年他还不到 30,我说你干这个工作就当过渡一下,哪能这么年轻就开始打更?
再说,将来孩子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了,而且咱们还没有房子,难道要一辈子租房子住。
那时候,沈阳最好的房子,也就 4000 块钱一平。刘杰根本听不进去,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他说:「想那么远干啥?等我爸妈没了那房子不得留给我吗?到那时候就有房子住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七
保安的工作,刘杰一干就是十来年,这期间我们在郊区花七万块钱,按揭买了一个二手房,日子也算见亮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孩子初中毕业,也考上了重点高中。我就对刘杰说,让他干点别的,现在孩子上了高中,学费、补课费、各项杂费加在一起,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们还有房贷。不能让孩子吃苦。
我记得第一年我们买下那个房,连采暖费都交不起。冬天,我们凑合着过来的,到家就点电热毯,晚上孩子一边儿搓手一边写作业。
刘杰听完跟我吵了起来,说我好高骛远,还说我贪得无厌,不懂得满足。他说:「我现在已经上班挣钱养家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如果想把日子过得更上一层楼,我们两个都得奋斗,都得努力,都得全力以赴。
我建议他去送快递,他起先不同意,说送快递得爬楼,太累了。我就说你先干着,兼职,现在送快递都只送到楼下,一般不爬楼,你看挣的是不是比你干保安挣得多,如果挣得多你就干,如果不行,你再回去当保安。
在我的一再劝解下,刘杰终于同意我的提议,他开始去给人跑兼职送快递。送快递的收入不错,第一个月他挣了四千多块,见着钱以后,刘杰的干劲也就足了,他真的辞去了保安的工作,开始专门跑快递。
专职快递一个月能挣六七千块钱,好的时候能挣到八九千。这时刘杰却提出每个月只给我四千块钱,其他的钱他要揣在自己兜里。
我问他为什么,「难道我们是离婚了吗?」
「真离婚了,我连四千都不用给,只能按最低工资标准由法院来判。」
我很生气,更多的是失望。
当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我想,睡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二十几岁嫁给他,如今我奔四十了,跟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靠我养他养了好多年,如今他还没发迹,只不过情况稍微好点,他就能堂而皇之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爸我妈一辈子都 AA 制,怎么了?不也过得挺好吗?」他对我说。
我说:「那是你爸你妈,我们是我们。」
「我爸我妈帮我还卡帐了。」他朝我吼道。
我说:「还卡帐跟你交一半工资过日子有什么关系?」他说钱是他挣的,他有权利自己支配,「哪个男的手里没有点儿钱?」
八
那一次,我们吵得激烈,他也对我动了手。
我打了 110,警察出面,但因为是家庭琐事纠纷,警察也没多说。但他也似乎有点怕了。
这次争吵的结果,是他同意将工资卡交给我。
那个工资卡跟他的手机绑定,所以每花一笔钱,他都会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花的是啥钱。我简直都快要被他逼疯了,但为了息事宁人,我只好将每一次的消费记录都截图发给他。
有一点好,只要是花在孩子身上的钱,比如学校群里要交的班费、卷纸钱、练习册钱,他都表示没有异议。但要是钱花在我的身上,他就颇有微词。而且没完没了。如果我不搭理他,他就会给我发:「人在做,天在看」。
我实在是被他烦得不胜其扰,后来哪怕是买包卫生巾,我都要买两份儿,一次性买两份儿,孩子用的那份儿,我给他截图,我自己花钱的那份我也给他截图,告诉他,这是用两个卡支付的,这样才能让他彻底闭嘴。
这种婚姻生活终于让我感到无望,我不知道我们婚姻的出路在哪里,我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我有时还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到现在为止,我甚至连枚结婚戒指也没有。
从那时开始,我也有所保留。单位逢年过节发奖金,我再也不会对他说。
我将那些钱偷偷攒起来,除了本职工作外,我还做了很多兼职,只要是能挣钱,不违法,我啥苦都能吃,啥工作都能干。
有时候,我要买些日用品,就刷他的卡,然后伪造截图,说那钱是学校收的日常杂费。
在做这些事时,我甚至没有一点负罪感,就是觉得挺悲哀的。生活是一地鸡毛。
将近不惑之年,我好像是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有些人,不管你付出多少,永远都捂不热的。得好好对自己,得为自己打算。我其实是后悔,自己醒悟得有点晚了。
在那期间,我每个月的收入有了明显增加,基本都有一万多块。但我告诉刘杰,我每个月只挣 3500 块,我的工资卡公开,他可以查。
为了省钱,为了离开他,我拼命省钱:中午不吃饭,不买零食,不下饭馆,不买化妆品,不买衣服,脸上只抹两块五一袋的宝宝霜。
等到了 2018 年,我的卡里第一次超过了十万存款。2019 年末,去掉花销,我的卡里终于突破了 18 万大关。我将钱一点一点的,全部转移到了我妹妹的一张空白卡里。
我又从娘家借了七万五,加上自己攒的钱,用我妈的名字买了一套 70 平的房子。
现在,我的女儿上高三,只盼着她能考入理想大学,等孩子参加完高考,我会第一时间跟他提出离婚。带着女儿,离开他。
我知道刘杰不会把现在住的这套二手房留给我,他可能也巴不得想快点儿跟我离婚,这样的话,他的钱就再也不用跟别人分享了。
时间很快,我现在每天的心情都很好,和他离婚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