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药效来得凶猛,就在我感觉双腿发软即将摔倒时,人却一歪,落入了严栩微凉的怀抱中。
听到头顶传来的喘息声,我抬眼看去,他虽抱住了我,但脸色也不甚好,冷汗正顺着他的额头一滴一滴掉落。
我知道,他也中毒了。
他应是觉察到了不对,才赶紧扔了香烛到我这边来的。
我只觉头晕目眩,抓住他的衣袖道:「严栩,是……软香散……」
他吹灭我手中的香烛,扔在一旁:「芸儿,别怕。」
说罢,他看向下方,厉声道:「国师何在?」
神坛下顿时一片喧哗,国师带着人匆忙登上神坛,先是一惊,继而跪下把了把我和严栩的手腕,神色一凛,转头对下面人道:「马上将祭坛里常年供着的神药拿来。」
国师跪倒在地,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和公主应是中了毒,虽不知具体是何毒,毒从何而来,但此毒从脉象看极其凶猛。」
至正带人也已上了神坛,严栩沉声道:「速将神坛方圆十里全部封锁,任何人皆不可出。」
至正领命而去,严栩扶了扶额,问道:「此毒可有解法?」
国师低头道:「殿下,祭坛内常年供奉着一枚解万毒的神药,微臣已派人去取,现在马上服下,应可解毒……只是……」
「只是什么?」
「那神药,仅有一枚……」
我人在严栩怀中,只觉眼皮重得很,身边一片嘈杂,不一会儿,似是有人已取来了神药,国师将神药呈给了严栩。
他接过药,没有片刻犹豫,低头对我道:「芸儿,张嘴。」
我摇摇头,紧咬着唇。
神坛下方已是跪倒一片,齐刷刷地磕头:「请太子殿下服用神药。」
他却充耳不闻,只在我耳边轻声哄道:「听话,张嘴……我练过武,比你能撑,我能撑到回宫。」
我努力睁大眼睛看他,明明脸色已几近苍白,却还说自己能撑。
他根本就撑不到回宫。
国师老泪纵横,跪倒不断磕头,「太子殿下,这毒毒性凶猛,殿下再不服用,怕是来不及了啊……」
他看了看我,默了一下,终是将药丸放入口中。
整个神坛顿时安静,似是所有人皆长舒了一口气。
可下一瞬,他却扶起我的头,温热的双唇接触,他用舌头撬开我的唇齿,将嚼碎的药一点一点地喂到了我的口中。
「殿下!」
在国师的惊呼声中,我终于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已躺在映雪阁的床上。
映雪阁?我回到了映雪阁?
我腾地坐起身来,一把拽住在床榻边的阿灿:「严栩呢?他人呢?」
珍姑姑听到声响,赶忙过来:「公主莫急,殿下没事的。」
我喃喃道:「没事?什么叫没事……」
「公主别急,公主和殿下被送回宫后,你们二人都已昏迷。公主用了神药,送回来时毒性便解了大半,殿下则……差了些……但是陛下拿出了宫中珍藏的药给殿下服下了,御医诊了如今已经没事了,只是……误了服药最佳的时机,所以还未醒。」
半晌,我呆呆地问:「所以,他没有性命之忧,对吗?」
珍姑姑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御医说了,没有性命之忧,快的话,过一两日便能醒了。」
我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
珍姑姑一遍遍抚着我的后背:「公主,没事了,你和殿下都没事了。」
我去麟趾宫的寝殿看了严栩。
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半晌,我转头回了映雪阁。
「灵犀,帮我请宋瑾入宫。」
宫人说,已经查明了给我们下毒之人,是掌管贡品香烛的一位祭司。他将毒混在了我和严栩的香烛中,所以香烛燃起,我和严栩就会自然而然地中毒。
而这位祭司,是因着赵家曾对他有恩,所以才心生了为赵家报仇之意。
可我却不信。
宋瑾来后,我问道:「宋瑾,我和太子殿下中毒,可有宣你进宫协助御医?」
他摇摇头:「至正来寻我,但我尚未出发,便又有消息传来,说宫中已为太子服用了解药,你和太子皆无碍了。」
我沉默半晌,伸出右腕:「宋瑾,我如今能信的,只有你……你替我诊,我中的,到底是何毒?」
宋瑾看了看我,轻轻隔着绢布搭上我的手腕。
他沉吟片刻,道:「说实话,若只从如今的脉象看,你并不像是中过毒之人,或者说,只是中过极浅的毒,所以才无迹可寻。」
「那有没有一种毒,可能是看着凶险万千,但实则并不是烈毒?」
宋瑾道:「世上之毒千千万,要说有,自然是有的。」
他看着我,眉眼透着担忧:「要不要……我也去看下太子殿下?」
我摇摇头:「不用的,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对上他的双眼,「今日之事,请你帮我保密,不要告诉严栩。」
宋瑾离开时,天空飘起了小雪花。
雪花如柳絮般飘落,落地便化成了水。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吗?
我看了窗外许久,转头问灵犀:「灵犀,若此时……出发回齐国,会遇到大雪封路吗?」
灵犀愣了愣,但还是答道:「今年是比去年冷得晚些,若是现在走,按去年世子的路线,应是可以顺利到达北疆的。但若是再晚些,下月再走,雪下大了,怕就……」
我苦涩一笑,这或许,也是老天的意思吧。
灵犀犹豫道:「公主……」
「走吧,我们去福阳宫。」
福阳宫中早就备上了暖炉,而梁帝对我的到来,似乎也毫不惊讶。
我站在殿中央,看着梁帝。
他在赵紫芊自尽后,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
「陛下是要拿他的命来逼走我吗?」
他咳了几声,摇头道:「雅芸,朕只是想让你提早看清,你们在一起的结局。这次是朕做局,你们两个才能全身而退。如今北梁朝堂不稳,人心叵测,倘若换了旁人呢?纵然栩儿他心思缜密,也有防不住的时候,更何况他还要护着你。」
我红着眼睛:「这次他防不住,是因为他从未想到,有人竟会在神坛的灯烛中给我们下药,而这个人,居然是他的父皇。」
我上前一步:「神坛一向只听命于当朝皇帝,纵然陛下那套替赵家报仇的说辞说得通,但我既能猜到,严栩又如何猜不到?」
梁帝淡淡道:「他猜得到猜不到,如今已不重要。」他站起身,「朕下月就会退位,他若想坐稳这个位子,只能牺牲掉自己的感情,你是想看着他在你和朝堂之间左右为难,还是再发生一次神坛这样的事?」
他叹了口气:「雅芸,你和年轻时的紫芊很像,聪明漂亮,又可为爱不顾一切……但朕不想,明明可以阻止,却眼看着你成为第二个赵紫芊。」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成为她。」
「雅芸,等你想好了,朕会给你一枚出宫令牌,再派一支亲卫队护送你到南边梁齐边界。」
回映雪阁的路上,我走得很急。
一个不慎,脚底打滑,我重重地摔倒在了一块青石板上。
膝盖磕得生疼,灵犀赶忙扶起我,却见我满脸皆是泪。
「公主,属下背您回去吧。」
我摇摇头:「灵犀,一点都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如今还有什么疼能比得上心里的疼呢?
灵犀红着眼道:「公主既和殿下两情相悦,不管不顾在一起又如何?」
我分不清到底是雪落到了脸上,还是泪流得没了知觉,「灵犀,他以前一直过得那么难……他那么难,如今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我不想让他因为我,以后还过得那么难。」
这夜亥时,麟趾宫传话来,严栩醒了。
我坐在窗边,抱着膝盖,呆呆的,看了一夜的雪。
而窗外的雪,也一直没有停。
翌日清晨,踏入麟趾宫寝殿,严栩正倚着床喝药,闻声抬眼,目露欣喜:「芸儿?」
我的心登时一揪,竟觉有些迈不开步。
狠了狠心,还是走到床榻边坐下,他像往常一般拉起我一只手,皱眉道:「手怎的这么凉?」
我轻声道:「外面下雪了。」
「天凉了,要多穿些。」他顿了顿,摸了摸我头,笑道,「我昨夜醒来,听非翎说你昨日回来后不久便醒了,倒是比我还早。我如今好了,你不必怕影响我休息而宿在映雪阁那边,今日便回来睡吧……」
「严栩,」我轻轻撇过头,又从他掌心中抽出左手,低垂眼帘道,「我今日过来,是有话与你说。」
他愣了一瞬,随即笑道:「你说。」
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严栩,我们分开吧。」
他愣了愣,似乎不懂我话语中的意思:「分开?」
「对。」我继续看着他,「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也不想与你再在一起了,我想走了,我想回齐国,严栩。」
他看了我半晌:「你,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我说,我想离开北梁,我想回齐国。」
「芸儿,」他刚刚抬手,却被我微微转脸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终又缓缓放下,叹气道,「我知道你这次害怕……」
「严栩,」我打断他,「你还不懂吗?」
我转头对上他略显惊愕的双眼:「严栩,我累了,我厌倦了每日担惊受怕地活着,厌倦了不知何时就会被人下毒,厌倦了总要猜来猜去。就算我们曾经有情,可那又怎么样呢?和命比起来,情又算什么呢?」
「曾经?」他喃喃道,「曾经?」
「对啊,曾经。」我点点头,「我也曾经以为,我对你的喜欢是不会被任何事物打败的,可我错了,严栩,在我真的处于生死边缘时,我才发现我怕了。经历过这次事后,我才发现,这些其实,都是我根本无法承受的……甚至我对你的感情,我如今都觉得,也许更多的是我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对你产生的依赖,或许根本就不是喜欢。」
他盯着我:「你说,你对我,不是喜欢?」
我撇过头不看他,深吸一口气:「对。」
他一把拽过我,强迫我与他四目相对,力气之大完全不像昨夜才刚从昏迷中苏醒。
「芸儿,你在骗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我看着他,他的眸眼漆黑一片,我轻轻张口:
「严栩,要拿丰县换十万黄金之人,是你,对吗?」
他的表情一滞,拉着我的手也随之僵住:「……谁与你说的?」
我摇摇头:「没人与我说,我猜的。我曾发了信给我五哥,从齐宫得了些当时的消息,猜到了去齐国秘密见我四哥的那个人,大抵便是张戈。」
据当时的伶官称,我四哥华温玄,曾在宫中宴请过一位北梁使者,那位使者看着像是一名武将。
而我四哥当时,还赠了宫中的曲谱给那人。
那日在丰县,张戈唱的《赴江畔》,最后一句,是只有齐宫内才会有的唱法。
这个唱法,是我皇祖母年轻时改的,只在大齐的宫内宴会上,伶人才会那般吟唱。
就连齐国百姓,都鲜有人知。
我轻声道:「之所以不是赵家,只因为赵家倚靠的是陛下,他们又有自己的敛财之道,并不需要去冒险做这个交易。赵家在朝堂上逼陛下做出兵准备,其实并非真要出兵,而是为了打着练军之名义,多从国库要些钱财,同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养兵,壮大自己的势力。而你……」我转头对上他的双眼,「严栩,你顺着赵家的意思,却想真的打一仗。也不能算真的吧,你其实想的,是与大齐做笔交易,借着大齐的手打压赵家势力,并且你得了黄金,也可暗自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丰县,也并不是你的牺牲品,你将你最重用之人,大多放在了丰县。张戈、林思立,这些都是你培养好的人,他们忠心耿耿,即便丰县归了大齐,仍会为你做事。你还能借机,将自己的人无声无息地安插在齐国。」
半晌,他轻声道:「还有呢?」
我深吸一口气:「我听闻,齐国北疆往南,是一片沃土。你以退为进,想借齐国之手铲平了赵家势力后,再趁齐国内部不稳时,一举攻至那里,对吗?而陛下,其实也知你的一半计划,外戚压主,他其实也很头疼,所以才会派你去丰县。而当时,我被诬陷,被迁至冷宫,都不过是在为赵家的计划、陛下的计划、你的计划做铺垫,无论是谁,都希望如此。因为一旦开战,我就得死,不论是我四哥还是北梁先挑起的,都需要一个由头。」我顿了顿,「那个由头就是我。」
我苦笑一下:「只是我四哥生性多疑,最终并没答应你,所以你才换了方式,转而从原州对赵家下手,对吗?」
「芸儿,」他眼中含着的,是我可见的不安,「芸儿,你听我说,这些事,我那时没有别的选择,但是……」
我笑笑:「严栩,若是我四哥当时同意了,你会看着他们杀了我吗?」
他蓦地睁大双眼看向我,急急地伸手拉过我冰凉的手:「芸儿,你在说什么?就算当时我还未认清对你的感情,我也会想办法……没人能杀得了你。」
我苦笑道:「是吗?」
「芸儿,现在和那时,已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我摇头道,「严栩,我还不是依旧要猜,到底是谁要害我……以前,现在,我都在不停地猜,我真的厌倦这种生活了。」
半晌,他轻声道:「芸儿,你是厌倦了你说的这些,还是厌倦了我?」
我咬了咬唇:「我都倦了。严栩,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整个北梁马上都是你的了……放我走吧?」
我想起身离开,他却拉着我不松开。
再抬眼,他只眼圈泛红与我道:「芸儿,你我行过合卺之礼,你是我严栩的妻,你不能说走就走。」
我笑笑:「太子殿下若说的是丰县那次,在我眼中倒也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合卺之礼。毕竟我也还未上你严氏的玉牒,其实,我们严格上说,也算不得什么夫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手也松了些:「不算……夫妻?」
我轻轻将他拽我衣袖的手拉开:「严栩,我皇兄如今,既愿与北梁重新交好,你我那纸婚约,且不提已不作数,更没甚意义……况且这三年,你我过得,都不快乐。」
站起身,我看着窗外的飘雪:「我们就当作从未有过这三年,各自安好吧。」
我径直出了门,再没回头。
而他则一动不动,再未出声。
不知怎么走回的映雪阁,进门的刹那,一直勉力撑着的那份气力终于耗尽。
我遣退了众人,背倚着门,身子缓缓滑落在地。
闭着眼,抱着自己的膝盖,全身不住地颤抖。
想哭却又不能哭,因为定会被他看出端倪。
直到强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我才唤了灵犀进来:「去准备,七日之后,我们便启程回大齐。」
之后两日,严栩都没有再来找过我。
直到第三日晚上,我正与灵犀几人在房中,他推门而入,脸色铁青:「你五日后便要走?」
灵犀看了看我,我淡声道:「你们先出去。」
房门开了又关,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想伸手拉我,却被我后退一步躲开。
他的手怔怔地停在半空。
「芸儿,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告诉我。」
我低垂着眼眸:「那日在麟趾宫,我以为已与殿下说清楚了。」
「殿下?」他的声音冷如冬日寒风,「你叫我殿下?」
也不知是外面太冷还是什么缘故,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寒气。
他步步逼近,声音像是强压着怒气:「说清楚什么了?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这么迫不及待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道:「既然已做了决定,又何必犹豫?」我抬头看着他的双眼,「太子殿下,又何必这般……」
话未说完,手却被他一把拽起:「芸儿,以前那些事,你若真在意,根本不会同我回宫。你早在丰县,便猜到和你四哥做交易的是我,但你当时却什么都没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不在意。
自从在原州决定和他在一起后,以前他如何,做了什么,我便都不在意了。如今的他,是喜欢我的,是心里有我的,那就够了。
我知他一直过得有多难,一开始查丰县之事,也不过是想帮他,怕他还有藏在暗处的敌人。
即便后来猜出了是他,也从未想过要和他翻这些陈年旧账。
而那日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因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让他相信,我是真的想离开他。
「那时只觉事已至此,也不愿再多想。但如今又经历了一次生死,再回想起来,只觉得我像日日夜夜行走在悬崖峭壁边,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我看着他,「太子殿下觉得我胆小也好,无情负你也罢,但我前日同你讲的,字字是真。」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你胆子小吗?你胆子一点都不小。芸儿,」他放柔了声音,「是不是因父皇背着我让你允了那些贵女入宫,你不高兴?芸儿,那些人,不论是谁,我都从未放在心上,我……」
「严栩,」我打断他,「和别人无关,是我,是我不喜欢你了。」
我直视他的双眸:「你以后和谁在一起,我都无所谓,真的。」我笑笑,「我以前觉得我肯定受不了,可放下后才发现,原来只要真的放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看着我半晌,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严栩,人是会变的,你为何就觉得我一定非你不可?」我摇摇头,「等我回齐国,会让皇兄给我指门好亲事……」
他突然将我困在墙边,眼中是瞬间翻滚而上的怒气:「华雅芸,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猩红的眼眸,只淡声道:「我说,会让我皇兄,给我指门好亲事。」
「华雅芸……」他眼中的怒气,揉成了一团水雾,「你……对我到底还有没有心?那么些个日日夜夜,是说放下便可以放得下吗?」
我转头,盯着远处的火盆,炭火正烧得噼里啪啦响。
「不过一段时日罢了,等我们身边各有了别人,自然便会淡忘了。」
他喃喃道:「别人……别人?我不会有别人了,这辈子都不会了。」
他突然低下头,再抬头时,眼角已有微微的潮意。
他颤着手抚上我的发,语气似是祈求一般:「芸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不信……我不信你会不要我,你告诉我实话。」
我抿了抿唇:「实话就是我说过的那些……殿下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我宁愿生命受到威胁,还愿与你在一起。」
他低垂着眼,半晌道:「我愿意。我愿意,就算我没了性命,我也想与你在一起。」
他一遍遍地抚着我的青丝:「即便我自己没命,我也会护住你,芸儿,我会护你周全,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心中痛得不行,这才是我最怕的事。
我嘴角扯起一抹笑:「殿下又何必执着一个心中已没了你的人,如今就算殿下将命交给我,可对我来说,」我咬咬牙,「却已如同草芥一般了。」
他的手停在了我的发间,眸中像装了破碎的星辰,就这样看着我,愣了好久。
良久,他自嘲一笑,摇摇头,却突然欺身向前,伸手抬起我的下颚,强迫我与他对视。
「草芥也好,珍宝也罢,华雅芸,你可还记得我在原州说过的话吗?」他俯下头,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道,「我永远不会再放你走。芸儿,我不会放你走,你走不了。」
我咬了咬唇:「太子殿下当真要因一己之私,置两国于不顾吗?」
他身子一滞。
「我已发了信给皇兄,说我五日后便会从北梁出发,大齐北疆的沈将军会带人将我从两国边界接回齐国,太子殿下如今不放人,难道要两国因此交恶吗?」
半晌,他笑着后退了几步,「好,好,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是吗?那这个呢?这个又算什么?」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我绣的那个平安符。
上面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正无忧无虑地在扑食。
我快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平安符,转身走到桌边,拿起剪刀,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将平安符剪成了两半。
接着又转身,将已剪坏的平安符,扔到了火盆中。
我盯着火盆,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只冷冷道:「既然我们分开了,这东西留着也没甚意思,就当是我一时犯蠢绣的吧。」
屋内静得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笑道:「好……好。」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我知,这次过后,他不会再来了。
灵犀匆忙进来:「殿下可对公主做了什么?」
我一个站不稳,扶着灵犀道:「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就很好。
不要再记挂我,不要再想着用命护我,就这样,就很好。
临行前一日,我去福阳宫见梁帝。
梁帝将令牌交到我手中:「只要这个令牌在,不论是谁,都不能拦你。朕已和齐帝保证,会派人安全将你护送至两国边界。」
我手摸着令牌,抬头看着已有斑驳白发的梁帝,苦笑道:「陛下这个局,设得真的好。」
「雅芸,你不要恨朕,你若留下,早晚会和紫芊一样……她走时,你是在场的……这可又是你想要的?」
我摇摇头:「陛下设的局,不止这一个吧?」
梁帝微微一怔。
我拿起令牌:「陛下当时,是故意将虎符交给严漠的,不是吗?看似是严栩争的这位子,其实是陛下有心,将他一步步逼到这个位子的。因为若不反,他定不会有活路。」
梁帝未语,而是踱步到桌旁,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苹果。
我看着他:「陛下是不是怕,就算将帝位传给严漠,早晚也会被严栩或赵家夺去,若是赵家夺了位,严漠必死无疑。而就算是严栩夺了位,也定不可能像这次这样因着陛下的关系,顾及和严漠的兄弟之情。」
半晌,梁帝淡声道:「栩儿比漠儿,更适合这个位子。」他叹了口气,「漠儿像极了我和紫芊,骨子里的感情用事,若真的坐上这个位子,太容易被人利用。但栩儿不一样,这个位子,他可以坐得稳。」
我摇摇头:「陛下到底,还是心疼严漠多一些……陛下费尽心思,用皇位为严漠换了一生的安稳和闲散自在,再不用受你和赵皇后所受之苦……可陛下,这么些年,可有为严栩想过半分呢?」
严漠此时虽远在西南,无召不得回京,却也离了这京中的风风雨雨。
赵皇后若非已心死自尽,想必梁帝,也早就筹谋好了二人归隐的好去处。
而他留给严栩的,只是一个混乱的朝堂和风雨飘摇的江山。
梁帝道:「栩儿从来就是有野心的,这江山,本就是他想要的……况且朕就是为栩儿着想,才会劝你走。」
我苦笑道:「是啊,陛下也算准了,我不可能让他为了我而放弃整个北梁,只要神坛之事一出,我一定会为了他而走。」
梁帝叹气道:「雅芸,你是很聪明,但太聪明,有时反而会让自己更烦忧。」
我的眼中已有些微的潮意,强撑着笑意道:「陛下才是谋略非凡,若非一直被情所困,当真会是个好皇帝。」
「你说得对。」他倒不以为意,反而自嘲一笑,「帝王……本就不应太过重情,栩儿,不会再走朕的老路。」
「陛下说得都对,只是……」我转身离开,顿了顿,垂眸道,「我始终觉得,陛下终究还是太偏心了。」
梁帝没有再说话。
拿着令牌出了福阳宫,才发现,外面又开始飘雪了。
北梁的雪季,就要来了吧。
到映雪阁门口时,严栩正站在那里。
他仰着头,在看天上的飘雪。
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除夕。
他看天,我看他。
目光落到他手中拿着的火红色狐狸斗篷上,我愣了愣,这是他送给我的斗篷。
那是我来北梁的第一年,他猎了头红狐,说怕我第一年来梁怕寒,便命人将狐狸皮毛做了这件斗篷。
往昔一幕幕,混着雪渗入心中,冻成冰渣,扎得人生疼。
我一步步走近,他看到我,已没了前几日的情绪,面色平静得如同一块已冻硬的冰面。
「明日走?」
我点点头。
他将狐狸斗篷交到我手上:「天凉路远,带上这个吧。」
我低头,看着那狐狸毛,火红的颜色,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妖娆。
半晌,我轻声道:「殿下保重。」
「嗯。」
再抬头时,他人已走远。
留给我的,只剩在白雪中,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傍晚时分,我在屋内收拾,无意间翻出了出嫁时带来的那支雪花钗。
这还是若雨当年亲手给我打的,她说希望,我能在这雪国仙境,遇到可遇之人。
我确实遇到了那个人,可却无力抓住这段姻缘。
正看着钗子发呆,珍姑姑急急忙忙进来:「公主,殿下那边的至正大人来了,说想见公主一面。」
至正?
我一下站了起来,莫不是严栩出了什么事?
可转念一想,他使计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如今在宫中,他又能出什么事?
便还是摇了摇头:「不见。」
等了一会儿,灵犀进来,悄声与我道:「公主,至正不愿走,说殿下今夜喝了好多酒,拦也拦不住,他们想给殿下送醒酒汤,但都被赶了出来,所以如今正跪在雪地里……说只想请公主帮忙送一碗醒酒汤进去。」
喝了好多酒?
我只觉得心中一揪,但还是摇头:「你与他说,既然谁都送不进去,那我也一样。」
灵犀犹豫了下,道:「公主,属下方才,去麟趾宫那边悄悄看了下,殿下,当真是醉得不轻……」
阿灿也匆匆进来,慌慌张张道:「公主,至正大人在门口……一直磕头,额头都磕出血……血来了……说殿下再喝下去,恐会出人命,公主既然明日要走,殿下也不会强留。只是今日再帮个忙,送碗醒酒汤进去就好了……」
珍姑姑看我一直不语,走近劝道:「公主,不如就送一碗汤进去吧,殿下若是真喝出个好歹,公主就算离开了,也会心中难受啊。」
我摇摇头:「灵犀,你去送。」
灵犀去了又回:「公主,殿下……根本不喝,直接摔了碗……而且,属下进屋,看地上全是酒瓶,少说也有几十个瓶子,殿下若再喝下去,当真危险……」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披上斗篷,让灵犀端着醒酒汤的汤盅,去了麟趾宫。
到了门口,看着屋内透出的烛光,我叹了口气,对灵犀道:「你等在外面吧。」
进了屋,地上全是酒瓶,大大小小几十个,当真是喝了不少。
严栩正开了一瓶新酒,也不用酒杯,就那么对着灌入口中。
他这个人,一向是克制而清醒的,醉成这般失态的模样,就连我都未曾见过。
也难怪至正会慌成那样。
我脱下斗篷放在一旁,倒了碗汤出来,端着向他走去。
他听到脚步声,双眼迷蒙着抬头,看到我放在一旁的斗篷,一开口就是满满的酒气:「这……不是我给她的吗?……怎么在你这里?」
抬眼又看了我半晌:「你……是谁?呵呵……她不愿穿,所以赐给你了?」
说罢就伸手又去拿酒,冷声道:「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我先他一步抢过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一口,不禁咳了起来。
好辣,当真是烈酒。
他看着我,居然就笑了起来:「现在的……奴婢也是愈发没规矩了,敢……和主子抢酒喝。」
我将酒瓶扔在一旁,将醒酒汤推到他面前:「严栩,你太醉了,喝这个。」
我以为他定会将汤碗砸到地上。
谁知他却盯着醒酒汤半晌,只喃喃说了两个字:「芸儿……」
我心猛地一惊。
他接着苦笑:「她以前……也总给我做汤,可我都没怎么喝……」
他眼角湿漉漉的,一手端起碗,竟就这么地将醒酒汤喝了个干净。
「……不好喝……没有她做的好喝……也没有酒好……喝……」
他双手撑着桌子,似是想起身,却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桌上的汤碗也被他一只手带到了桌下,摔成碎片。
他迷离的双眼似是有了一瞬的清明,忽而抓住我的胳膊道:「芸儿?」
「芸儿……」他双眼通红,「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抓着我手的力道慢慢减弱,他眸中的光彩愈来愈暗,一个倒地,终是醉晕了过去。
连拖带拽将他扶到床榻上躺好,他都毫无知觉。
我伸手,将他脸上散乱的发丝整理好,看着他沉静的睡颜,手不自觉地就轻轻抚上了他紧紧阖着的双目。
呼吸绵长,应是睡得很熟了。
转头看了看那一地的狼藉,喝那么多,怕是今夜外面打雷都醒不过来了。
那便让我再贪恋一次吧,一次就好。
「严栩……」
我跪在床榻边,将头轻轻地放在他温热的掌心,「陛下说我会害了你……皇后说我早晚会变成她……我不想相信,可又很害怕……在神坛,你不顾自己性命救我时,这种恐惧更甚……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在骗你,可你看,这三年多,你骗了我那么多那么多次,我都不计较了,我就骗你一次,就扯平了吧,好不好……可我其实有一句话没骗你,我真的害怕了,但我怕的,是我终会害了你。」
压抑了数日的情绪,忽然便翻滚而上,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掉落。
不知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对着不省人事的他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明日后我便再也见不到,我就这么对着沉睡的他,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哭得太累,竟枕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只手,在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
我一个惊醒,眼角的泪痕已干,抬眼看去,严栩依旧是我睡着前的样子,俨然睡得很沉,呼吸间皆带着酒醉后的微微鼾声。
我轻轻为他拈了拈被角,又呆呆地看了他良久,终是起身,回了映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