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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无声的对视里,红狸一曲舞罢。

满殿发出雷鸣般的击掌声,更有些公子王孙,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高声喝彩。

孟虞斛小嘴儿嘟得老高,不甘心地随着众人拍手。

先前那个起哄的于阗使臣称赞道:「翩若蛟龙,惊若游鸿,中原舞姬身段曼妙,果真令我等大开眼界呀。我于阗向来爱慕中原风采,自以为学了七八分,今日一见,所学之道不过九牛一毛!」

这个于阗使臣简直就快把阿谀奉承写在脸上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不过是些娱人取乐的伎俩,不入流的玩意儿罢了,贵使何须谬赞?」

红狸正好走上前来,听到这一句脚步一顿,眼神瞬间黯淡,再无方才台上风采。

我那颗怜香惜玉的心隐隐作祟,忍不住替她辩解,「并非如此,红狸姑娘所跳的鼓上舞,还是汉朝皇后赵飞燕创的呢。」

太皇太后目光冷冽,侧过头盯着我,语含讥讽,「你是觉得她可以做赵飞燕,成为皇后——」

「还是觉得皇帝是汉成帝?」这一句语气已然极其冷厉。

我熟络地跪了下去,「臣女知错了。」

然后我就听见李修的声音,简短扼要,「还不下去?!」

我麻溜地起身往下座去了。

幸好帝座离得远,我下来的时候阿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太皇太后刚刚赏赐了东西,我跪下是谢恩呢。

我离开后,红狸也退下了。

崔衡毅然离席,走的时候和我迎面相撞,一句道歉也没有。

看过开席两场绝世歌舞,再听伶人的曲子,就觉得落了下乘。

酒过三巡,气氛轻快,便到了最重要的谈论正事的时候。

一切都心照不宣,方才起哄的于阗使臣统领借着寒暄,谈到了这个话题。

他身旁有个穿着荼白色长袍的少年,同样头戴金镶玉的圆冠。他便是于阗小王子,尉迟初黎。

和使臣满脸堆笑不同,少年面色凛冽,似是不悦。

这倒也怨不得他。

若是这般年纪就被赐了婚,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娘是谁,换作谁也高兴不起来。

朝臣都知道这是安排好了的,只是诸藩国使臣们不知,此刻还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瞧了眼前面的许太尉,又瞧了瞧被内定为于阗王妃的许凝霜。

后者面上虽淡然,但眼神阴冷得快要飞出小刀子。

也对,她那样清傲的一个人,哪里肯嫁到西域藩国呢。

 

玉阶之上,李修还在陪着太皇太后说笑。

太皇太后叫那个于阗王子上前,赏了好些东西,然后就问他可曾成亲。

那少年道:「未曾。」

太皇太后便笑道:「可有心仪的姑娘,若是没有,哀家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许家的大姑娘十分温柔贤惠,哀家瞧着……」

少年清冷的眼睛本来一直垂着,但见于阗使臣又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称是,他忽然抬头打断了太皇太后的话。

「回太皇太后,初黎有喜欢的姑娘。」他坚定心思,声音洪亮,阶下的王公贵戚都听见了。

原本大家只是安安静静配合演戏,等一切水到渠成,尉迟初黎突然而来的决定惊醒了众人。

许凝霜惊疑未定看向她的祖父,太尉顾不得她,直起身冷眼紧盯上方。

太皇太后微微眯眼,「哦?是谁家的姑娘?」

「初黎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但是初黎对她一见倾心,再难相忘……」尉迟初黎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章,「惊鸿一瞥,初黎只知道她是一位世家小姐,却不知其姓名,这是她遗落的东西。」

说完他给李修躬身行了一礼,递上玉章,「请陛下体谅初黎一片痴心,为臣寻此姑娘。」

我看见李修把玉章接过去看了看,然后面色僵硬。

没过多久,他身边的高公公就派人下来,把二舅舅和几位朝臣请上去了。

阿娘颇为紧张,急道:「怎么把我二哥叫上去了?」

阿爹皱眉,「这几位都是姓王的,难不成那玉章刻了王家字样?」

话音未落,其他几个朝臣下来,只有我二舅舅留在上面。

阿娘震惊,「竟是我王家的侄女?」

我纳闷不已,王家的姊妹们一个赛一个的守规矩,谁会和这位于阗王子有旖旎邂逅啊?

不一会儿,太皇太后的身边的尚宫嬷嬷下来,把王郁姐姐请过去了。

我大惊,「怎么会是二姐姐?!」

她可是最最最守规矩的世家贵女,怎么会跟于阗王子有了羁绊?

王郁脸色苍白,强自镇定,上前先给太皇太后和皇帝行礼,然后才柔声说了经历。

下面听不大清。

只看得见李修皱眉沉思,似乎很难办。

再一看那于阗王子,脸色如常,半点惊喜也没有。看向我二姐姐的时候,眼神中除了打量还有一丝得逞的快意。

这也叫一见倾心吗?

于阗使臣统领早已手足无措,我二舅舅面色犯难,李修沉吟不语。

只有太皇太后,还能淡然带笑地听二姐姐说话。

下面的朝臣窃窃私语,揣测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该要如何收场。

不多时,太皇太后听完了,笑道:「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她点点头,「哀家今日便做了这顺水人情。」

她看向台阶下的晋王,「你瞧着如何?」

晋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不是太皇太后所生。他年过四旬,保养得宜,看得出年轻时是个英俊的人物。

他眼珠子一转,立时便知晓太皇太后言下之意,他起身笑道:「儿臣觉得,这对小娃娃天造地设十分般配。儿臣听说王家的姑娘个个贤惠聪明,可惜儿臣没有闺女,欣羡得很。」

他转头看向我二舅,「若王大人不嫌弃,本王想收二姑娘为义女,为她出嫁添一份嫁妆,如何?」

这显然就是依着太皇太后的意思,想抬我二姐姐做郡主,给她个封号罢了。

二舅舅明显舍不得,却不得不苦着脸赔笑,「如此,是小女的荣幸。」

王郁便在太皇太后跟前,拜了晋王为义父,太皇太后赐了她「琅琊郡主」的封号,然后定下了这桩亲事。

众人不解其意,但心照不宣地跟着道喜。

好些个朝臣围着我二舅舅道喜,我爹也过去了。

我阿娘怒不可遏,追上去要一探究竟。

王郁咬唇不语,泪珠泫然欲坠。

我想问她,但又怕惹了她伤心,不敢过去。

现在回想是真的奇怪,她素来不抛头露面的,怎么今日过来了?而且今日来时就一副忧心忡忡有心事的样子。

我王郁姐姐突然被赐婚,伤心难过也就罢了。

怎么我身边的这位,赐婚不成,反倒也伤心起来?

许凝霜拎着琉璃壶自斟自酌,不一会儿就喝光了半壶,任宫女怎么劝都不肯罢手。

奇怪,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她们。

办完了最重要的事,太皇太后便推说精神不济,要回永寿宫歇息。

李修亲自送她回去,众人又是一番拜送。

没了这两尊大佛,朝春宴一下子松快不少。

吃酒的吃酒,商议的商议。

我觉得心烦,便走出大殿,想着去御花园透透气。

刚走出明霞殿,就被人叫住了。

回头一看,是李阙。

他微笑看我,「裴姑娘这是要走走吗?」

「是啊。」我叹了口气,「里头酒气重,憋得慌。」

「巧了,在下也觉得心口闷,不如一道走吧。」

挺好,毕竟御花园挺黑的。

他叫了个小太监,远远地在前面掌灯。

我与他并肩齐行,我想起他是坐在上面的,便问他有没有听到王郁的话。

李阙点头,「她说得轻,又遮掩了许多,我没有听仔细,但大概猜到了。」

「具体什么情况?」我拽着他的袖子急道,「那个尉迟初黎怎么认识我二姐姐的?」

「正如他所说,惊鸿一瞥。」李阙想了想,不禁失笑,「不过这一瞥的不是一见钟情,是一见如仇。」

「啊?」我失望地拉长尾音。

李阙三言两语,把王郁的话转述给我听。

大意就是,王郁的弟弟年少轻狂,跟尉迟初黎结了梁子。王郁护短,帮弟弟算计了尉迟初黎,折了他的面子。

尉迟初黎说是倾慕,其实更多的应该是不甘心和报复。

不甘心就这样赐婚,索性拖了王郁一起下水。

李阙说完笑道:「你二舅舅今晚回去,定会把小儿子狠揍一顿。」

我那表弟确实轻狂,这次他把姐姐连累成这样,揍他都是轻的。

走了一段路,我叹了一路。

想我二姐姐那样要强的人,竟也就这样一纸婚约,被束在高墙之中。

不,她比我们还要惨点儿,离家万里,异域他乡。

从别后,明月照人依旧,故人不重逢。

我望着一轮满月感慨,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

忽地,看见水边一袭红衣,长发披肩。

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

我连忙躲到了李阙后头,抖擞着手指指着前面问他,「那那,那那……那是人是鬼?」

李阙眯眼看了一阵,沉声道:「好像是鬼。」

「啊!」我尖叫一声就要往回跑。

李阙忙拽住我,放声大笑,「骗你的,那是人。」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这么胆小?」

废话,那遇见鬼,谁不怕咯?

我们动静都这么大了,水边红衣女子依旧没有反应,我还是害怕。

我把李阙推到前面,躲在他背后,「你带我去看看。」

李阙无奈摇头,他只得在前开路。

小心翼翼走了一段,及至跟前我才看到女子的瓷白雪肌,五官轮廓极其熟悉。

确实是人。

我欲上前查看,李阙拽住我的衣袖,冲我摇头。

我挣脱,走上前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不语。

她一双盈盈雪足垂在湖边,浸在冷水里。

我看不下去,就去拉她,「你知不知道这天容易受寒的!」

她一把把我搡开,恶狠狠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我惊了,「红狸,我什么时候嘲笑过你!」

 

 

我跟红狸笼统不过说过两次话。

第一次跟她说话,是三年前。

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我。趁李修不在将我打量了好几圈,然后半酸半讽道:「姑娘好本事,竟叫王爷将你带来了我这里。」

我彼时心大,乐呵呵地说:「他说你能歌善舞,所以带我长长见识。你放心,你跳得好,我肯定会赏的。」

我诚心诚意一句话,不知怎么惹怒了她,红狸当场就把我和李修赶出了门。

歌舞没看成,李修恨铁不成钢,「闹着要看歌舞的是你,惹恼她的也是你,她心思敏感,你多说几句软话就好了嘛。」

我恍然大悟,于是扒着门缝好声好气地哄她,「好姑娘,别气了,刚才都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不理我,你是这烟花巷远近闻名的头牌,我真的是仰慕你才来的……」

李修扶额,他说我像极了登徒子。

最后他实在听不下去,还没等红狸开门,就拎着我去了酒楼。

第二次,就是刚刚了。

说我嘲笑她?真的冤枉得很。我明明今晚还在太皇太后面前替她说话了呢。

我想起李修说的,她心思敏感,需要温言哄劝,于是声音轻柔。

「我只是担心你,这天气尚寒,你把脚放在水中,可不是容易着凉?」我轻轻去扶她,「你先上来再说。」

「我不用你管!」她哭着推开我的手,「我就不该活着,反正我命如草芥任人戏弄,苟活至今,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完她就要往湖里跳,我连忙拉住她。

「不不不,不要这么想!你很好,非常好,你只是……」我着急火燎,脑海乱成一团,明明有许多想说的,却说不出来。只能求助地看向李阙,请他帮忙。

李阙会意,他轻咳一声道:「红狸姑娘,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连连附和,「对对对。」

李阙又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人受尊卑之困,有人受疾病之苦,有人受情爱之扰。众生皆苦,来此世间不易,轻易寻死,是对此生的亵渎。」

这样的大道理张口就来,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劲儿狂点头。

红狸仍枯坐垂泪,但似有所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拽她胳膊的手。

李阙不知是说动了她还是说动了自己,缓缓走上前去,「你若有难言心事,不妨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开解一二。」

红狸抬头看李阙,她脸上挂着两行泪痕,我见犹怜。

她哽咽着问:「王爷真的能理解我的痛苦吗?」

「或许不能。」李阙声音轻柔,他蹲了下去朝红狸伸手,「但你大概也不能理解,我腿疾发作以药度日的痛苦。」

红狸愣了一瞬。

我听着这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从小无忧无虑的我,在他们的世界里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炫耀者。

我悄悄走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宣德殿的高公公,我叫住他,让他待会儿派人把红狸接回来。

冷水边泡久了要生病的。

才刚嘱咐完,肩上就被人狠狠一拍,「漂亮姐姐!」

这一拍差点没把我拍过气去,我勉强转身,看见了一个高高壮壮,却一脸童稚气的李无虑。

我吃痛屈膝,「裴鸾拜见蜀王。」

李无虑大大咧咧拉着我的手腕,「姐姐我们来玩捉迷藏。」

我:「……」

我被他蛮力拽走了。

他比我大好几岁,生得又高又壮,我根本掰不开他的钳制。

我被他一路拽去了未央池中的小蓬莱山。

身边只有一个掌灯的太监跟着,我纳闷问他:「慧太妃怎么允许蜀王擅自出来的?」

李无虑嘿嘿傻笑,「阿娘累了,我偷跑出来的。」

「太妃歇息去了,若非小人眼尖跟过来,后果不堪设想。」太监很无奈,「裴姑娘陪殿下玩一会儿吧,殿下玩累了,咱们便回去了。」

「……」

好吧。

我很无奈,不停地劝自己:不要跟傻子计较,不要跟傻子计较,不要跟傻子计较……

太监要跟着李无虑,所以我只能自己闭眼站在树后,等李无虑藏好了去找他。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瞧不起我,要不是藏得很明显,要不就是根本走不远。

我故意找不到他,他还要跳出来显摆,太监劝他回去他不肯,又哭又闹。

满月晴空,星罗棋布。

大约已是戌时,我都累了,李无虑还不肯回去。

不过这次他倒是藏得好,我找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找到。

小蓬莱山方圆四五里,不大也不小。

我把几个熟悉的地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李无虑和太监,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但李无虑毕竟是个王爷,我担心待会儿找不到他,他会闹脾气,更担心太监哄不住他会出事,于是忍着困倦往山顶走了一阵。

才走到一半就觉得不对劲,山顶的小亭子怎么有点斑驳烛影。

难道有人在这里赏月?

都这个时辰了,不该吧?

我打起精神,悄悄地顺着石阶摸索上去。

那山顶凉亭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一盏幽灯,一盏八角琉璃灯,看来灯的主人身份不低。

这就奇了,谁会上来以后把灯留在这里呢?

从东边的石阶上来,无意识地顺着西边的石阶下去,不知不觉走了一段路,待看见眼前的水榭我才回过神!

不对!小蓬莱西边的水榭幽阁是闹过鬼的!

据说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先帝某夜心血来潮来此赏月,不巧撞见了鬼,后来好一段时间心性大变,动不动就杖责宫人。

大约过了大半年才好。

打那以后,小蓬莱的水榭幽阁就被封了,东边造了许多凉亭轩榭,大家便喜欢去那里喂鱼赏景。

可我,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不远处就是水榭幽阁了,只要过了这片矮灌木丛,就能穿过回廊到那鬼屋。

水榭前有块约莫两丈高的太湖石,上面镌刻了四个大字——水榭听香。

因常年无人打理,被虬枝苔藓隐约遮住了后面两个字。

我躲在大石头后面张望,水榭处吱呀一声,似是门开,然后我便听见女人娇柔的轻笑。

完了!我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缩头。

竟真的闹鬼,还被我撞上了!

我心怦怦跳个不停,吓得冷汗直冒。

走还是留?会不会被女鬼发现啊?

我忐忑万分,感觉女人的笑声越来越近,心一横,弓着身借着枝叶的遮掩往后退。

可太不巧了,我太紧张,一不小心踩到了个泥坑里,鞋子里灌满了泥水。

这一下动静可不小,我懊丧不已,心如擂鼓。

完了完了。

我心想:女鬼肯定发现我了,到时候捉到我肯定要抽骨扒皮的!

绝望地蹲着地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意料中的女鬼,却听见一个男人的笑声。

笑声未断就是一阵闷吭,好像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然后窸窸窣窣的衣裳撕扯的声音。

我缓缓抬头,踱着步子又趴到太湖石后。

借着月色朝水榭张望。

只见水榭回廊的地板上,两条身影缠在一起,隐隐约约能看到白皙的长腿。

我大吃一惊,哟!竟不是女鬼,是有人在此偷欢?

我揉了揉眼,想看清是谁,忽然肩上一重,有人在我耳畔轻嗤,「羞不羞,一个大姑娘跑到这里看活春宫!」

我惊惧交加,下意识大喊,那人比我更快,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将我拢在怀里。

他手指抵在唇边,皱眉警告,「是我。」

哦?竟是李修!

我瞬间放下心来。

我用只有彼此可听的声音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他没有回答我,他反问我:「看清那两人是谁了吗?」

哦,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还没看清那对野鸳鸯呢。

我偏过头再去打量,月色皎洁,能看得出男人穿着一件深青长袍,女人看不大清,衣裳都被扯了,隔得远我只看见她的腿缠在男人腰上,起起伏伏……

我才瞄了两眼就被李修拽了回来,他怒瞪,「非礼勿视懂不懂?」

「我……」我还未说话,那边竟哼哼唧唧地吟哦起来,叫声孟浪,令人面红耳赤。

刚才还好,心里只有紧张好奇。这会儿被这声音一激,我的羞耻心瞬间爆炸,尴尬得无处遁逃。

臊得没脸见人,我不管不顾地把脑袋扎进李修怀里。

他闷笑,用外衣拢住我。

女人痛苦又欢愉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闷吭声,止不住地往我耳朵里钻,如魔音贯耳,一声高一声低。

李修呼吸声加重,他忽然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恼道:「不许听。」

他捂得严严实实,那声音果然听不大清了。

可我却听见李修胸膛处传来的心跳,蓬勃有力,愈发激烈。

我一只脚里灌满了泥浆,只靠一只脚站着,不多时就站不住了,干脆抱住他的腰。

他呼吸时轻时重,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后脖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李修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手。

我竖耳聆听,那声音消失了,但是有急促的脚步声正往我们这边来。

果然,一眨眼的工夫,御林军的常校尉领着几个太监过来了。

李修松开我,走过去问:「查到了吗?」

「走得太快,臣不敢确信,只大概有数。」

我脱了鞋袜,一脚的泥。

我一蹦一跳地走向小太监,「我鞋袜湿了,你背我回去吧。」

这货垂手屏息,仿佛一尊雕塑,动也不动。

我不满地瘪瘪嘴,走到另一个跟前,「要不你……」

他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

正巧这时常校尉走了过来,他看了我一眼,硬邦邦道:「在下成亲了。」

「……」我还没开口呢!

连连遭人拒绝,我沮丧地看向皇帝陛下。

夜风寒凉,甫一吹来,激得我一个哆嗦。

李修默了一瞬,他解了外衣披在我肩上,然后在我跟前蹲下。

「上来。」

 

 

我看着他的背犹豫了好一阵,然后才慢慢伏上去。

太监在前面掌灯开道,李修背着我,一晌无言。

月色皎洁,映清冷万物。

我脸伏在他肩上,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

从前我们出去玩,玩累了他也会这样背我回去。永安坊的尽头是我家,朝阳晚霞或东出月,青石板街,悠长巷道,都曾留下我们并肩的身影。

我也曾坚定地以为,背我的少年,与我十指相扣携手的少年,未来一定会是我的夫君……

只可惜,到如今都成幻影。

借着月色,李修的侧脸我看得清清楚楚。

剑眉星眸,五官卓然,鼻梁高挺,朱唇轻抿。沉默的时候不怒自威,这两年他越发像个成熟的男人,而不是那个嬉皮笑脸打马冶游的少年郎。

我搂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喊他的名字:「李修。」

他脚步顿了一下,却没说话。

「你走慢点,我有话对你说。」

他脚步果然慢了下来,前面的小太监回头请示,被李修的眼神无声斥走。

他背着我,离前面的太监几丈远。

「你不用这样躲着我。」我抬头看着月亮,月亮很明朗,一如我的心境。

「我没有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

其实我大概猜到李修的心事了,他生气的时候不会与人冷战。他躲着一个人,只可能是那个人有他不愿意见到的一面。

我说完这句话,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不知李修是怎么想的,他沉默许久,然后停下脚步,过了好久好久才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问:「你不觉得,我卑鄙吗?」

我笑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卑鄙。」

他顿住,声沉如水,「这不一样。」

是不一样,小打小闹的捉弄跟权谋算计,能一样吗?

废太子宫变失败后,宫里光是清洗叛军的血迹,就足足耗费了三天。

因为他的揭发告密,太子,还有好些个太子的幕僚,被悉数抄家灭口。

可是我无权高高在上地审判他,更无权说他对宗族兄弟心狠手辣,同室操戈。

虽说太子可能是个好皇帝,但我的心,毕竟是偏向李修多一点的。

我趴在他肩上,手伸过去捏他的脸,笑说:「原来你不是怕秘密泄露,是怕我瞧不起你。。」

「你放心,我又不傻,不会那么天真的。而且换一个皇帝有什么好,别的皇子又没有承诺给我哥哥升官儿。」

李修气笑了,「一天到晚惦记你哥哥的升官之路!」

「那可不。」我对这事上心得很,哥哥是裴家未来的顶梁柱,他前程似锦,我才能背靠大树好乘凉呀。

插科打诨一番,李修心情好了许多,连走路都轻快许多。

他将我掂了掂,竟心情舒畅得哼起小曲儿来。

我哭笑不得,「有那么高兴吗?」

「唔,是不该高兴。」他板起脸,佯装失望,「原来我以为你是善良天真,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仙女,现在一看,原来是个腹黑心狠的魔女,朕很难过。」

「李修!」我恼得挠他胳肢窝。

他避不开,只能笑着求饶。

 

因宣德殿太远,李修背着我去了附近的紫宸宫。

一脚的泥水,再加上方才在那小蓬莱一阵惊一阵怕的,身上都被冷汗浸透了,索性就唤来宫女伺候我沐浴更衣。

宫人手脚轻快,我什么都不用操心,泡在香香的汤池里,很快就被沉重的困倦袭倒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时辰,有人轻拍我脸。

「宴席散了,你要不要回家?」

「要。」

「那还不快起来?」

「嗯,马上……」

他等了一会,耐着性子问:「到底要不要回去?」

「要……」

「要回去就起来啊。」

「嗯……」

「……」他叹了口气,吩咐宫人,「算了,熄灯歇息吧。」

阖宫陷入黑暗,我的脑袋被人轻轻托起,感觉脖颈下多了个硬邦邦热乎乎的东西,特别不舒服。

我翻了个身,找到舒服的角落,感觉额头有点湿润,顾不得多想,彻底昏睡过去。

 

许是这一晚的经历过于惊奇,我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我梦见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湖边。

我好心好意去劝她上来,她转头看我,却是一具骷髅。我吓得转身就跑,那女鬼却拉住了我的脚不让我走。

她力气大得很,一下子就抓住了我。

她抓着我的头往水里灌,我双手乱舞,眼睛根本挣不开。

如此往复数次,女鬼把我拎了上来,她磔磔冷笑,「你不是劝我放下吗?那你去替我去死吧,你去吧……」

我远远看见李修,站在女鬼身后不远处,他四处张望,好像在找我。

我高声向他呼救,他却听不见。

女鬼又按着我的头把我按进水里,我拼命挣扎却挣不开,憋气憋到快要窒息。

千钧一发之际,我终于拼尽全力喊出了声:「不要!」

彻底惊醒过来。

深夜寂静,月色入户,窗棂处映下一片莹白。

我呆呆坐着,心跳急促,手心全是汗。

「怎么了?」身后的人声音沙哑,他坐直了身,急忙握我的手,「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忽地悲从中来,回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泪水涟涟,「我梦见我被一个女鬼抓住了,她要溺死我,你就站在她身后,我怎么求救,你都听不见……」

李修手臂收紧,他用力地把我圈进怀里,轻拍后背柔声哄我,「别怕,梦是假的。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噩梦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他就在跟前,却看不到我的那种绝望感。

我惊魂未定,犹自埋在他怀里哽咽。

李修伸手抚我的脸,室内未曾掌灯辨不清他的脸,他温热的唇瓣落在我眼睑下吻去泪珠,声音发涩,「阿鸾你别哭了,我会心疼的。」

 

 

「真的?」我抽抽噎噎,「你会心疼?」

李修抿唇,他修长的手指托着我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会,我会心疼死。」

我呆呆地看向他,有点不知所措。

在我的印象里,李修可自恋了。他永远不会像这样坦诉衷肠,即使真说出口也是逗我玩随口胡诌。

揪着他的绸衣擦擦眼泪,我闷闷地说:「那我不哭了。」

瞥了眼外面,似乎仍是黑夜,水纱幔帐里光影黯淡,也不知什么时辰。

我躺了下去,翻来覆去睡不着。

李修揽住我的肩,将我勾到怀里,「别多想了,快睡吧。」

「我睡不着。」我的鼻子塞住了,有点齉。

我握住他的手,指甲轻轻地在他掌心里画圈圈。

回想这一晚发生的事情,脑海里思绪万千。

我问他:「那对野鸳鸯,查清是谁了吗?」

李修闭着眼沉吟,「常启说男的不能确定,还要再三排查,女的应该是后宫妃嫔。」

「后宫妃嫔?」我撑起手臂惊讶道,「妃嫔?常校尉确定吗?」

李修尚无后宫,这样说来,只有可能是先帝的妃嫔了。

太妃与外人私通,淫乱宫闱,这可不是小事!

「常启说他看得清楚,衣服虽寻常,但女人头戴凤钗,至少是妃位。」

唔……麻烦大了。

先帝驾崩前只有三位妃子。分别是慧太妃,丽太妃,宁太妃。

恰巧,这三位在太皇太后离席以后都回去了,所以她们都有嫌疑。

李修手肘撑在颈下,他笑说:「那依你看,会是哪一位?」

依我看,丽太妃的可能性最大。

她刚从冷宫放出来,又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保不准是去偷汉子呢!

宁太妃也有可能,看似温顺乖巧,可她才二十来岁,说不定在朝中有个心上人!趁着宴会鱼龙混杂,所以有私会的时机。

不过一想到是李无虑领着我去的小蓬莱,我顿时觉得慧太妃也有嫌疑起来。

李修听了我的分析,他轻笑,「李无虑是傻子,他的母亲可不是,慧妃的这个慧字,可不是浪得虚名。」

「怎么说?」

「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总之先帝在世时,常夸她有宰相之才。」李修手指上缠了一缕我的头发把玩,「她能放心让李无虑引你去小蓬莱,肯定是算好了一切的。」

我想也是。

我打心底不愿相信这位温柔大方的娘娘会偷人。

先帝在世时可宠她了,皇后去世后后宫几乎是她一人做主。她若是与人私通,那未免也太对不起先帝了吧。

可我又很气愤,她居然欺负我天真懵懂,躲在背后,利用我做了那杀人的刀。

她也不想想,万一李修没来得及找到我,万一我不慎暴露,不就被那对野鸳鸯灭口了吗?!

我很生气。

李修戳戳我气鼓鼓的脸,随口笑道:「在宫里,你不会出事的。」

我一怔,「为什么?」

他这才察觉说漏了嘴,「没什么。」

我这人最讨厌话说一半,扑上去挠他,「你说清楚,为什么我在宫里不会出事?你是不是总派人盯着我呢?」

李修扯过一边的被衾往头上盖,「没有。」

我猛拽,「你不要骗我!你敢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被衾拽了下来,头发散在肩上,热得气喘吁吁。

「好了好了,我承认就是。」他也闷红了脸,「我是安排了人跟着,但只有你遇到危险,宫人才会告诉我。今晚宫人看李无虑早早回宫,可你还未出来,才来告诉朕的。」

我狠狠给了他一掌,「难怪你来得那么快呢!」

我恼火,背对着他躺下。

说起来我真是没用,宫里到处都是李修的眼线,我却丝毫未察觉。

李修在背后摇我的肩,「真生气啦?」

我不搭理他,他便叹气,「我是迫不得已,上次太皇太后罚跪,你跪了一个时辰我才知道。就这样你膝盖还跪青了,若是遇到更严重更危险的呢?怎么办?」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可我仍然不想搭理他。

李修好说歹说,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时辰,反正我最后在他的唠叨声里,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我半边身子酥麻,李修健硕的手臂搭在我腰间,他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下半夜李修自作多情,怕我冻着,一个劲儿地给我盖被子。我嫌热掀开,又信了他的蛊惑把中衣脱了,只着一件雪绸内衬。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我不敢动,怕一动惊醒他,落个无地自容。

忍了一盏茶的工夫,我实在忍不住,悄悄挪开他的手臂。不料这一动李修就惊醒了,他侧头看向我。

我连忙闭眼装睡。

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动静了,我悄悄睁眼。

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李修挑眉看我,勾唇嗤笑,「醒了为什么不起?」

我避开他的眼神,把他手臂往一边移,「你怎么还不去上早朝?」

「今日沐休。」

「哦。」我用脚去勾被衾,努力勾到一半时被李修一拂手掀远了。

我:「……」

我瞪他,他的眼神从我脸上移到我的脖子上,渐渐往下。我连忙一手捂住,一手推他,「你起开,我要回去了。」

他一把把我拽了回去,撑肘在我上方,眼睛亮晶晶的。

「想不想尝试下昨晚在水榭听香看见的那一幕?」

「不想。」我干巴巴地回他,鄙夷道,「那叫水榭偷香还差不多。」

李修俯身吻我额头,「试一试嘛。」

「不要。」我双手扶住他肩,勉强把他推开,「你总爱抢我东西,还爱欺负我!」

他握住我的一只手腕扣向头顶,凑过来吻我眼睛,「以后不会了。」

「李呈调戏我你不帮我……」

另一只手也被扣到头顶,他亲我耳畔,「乖,我以后找机会抽他……」

我一急,嚷嚷道:「还有红狸……你偏爱她,总向着她!」

李修一愣,顿在半空,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与我四目相对。

「阿鸾,我不爱她。」

他说完后突然懊恨起来,低头吻住了我的唇,缠绵缱绻,用了十足的力气。

唇齿之间攻势狂放,席卷而来。

我被他憋到快要窒息,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他松开我时,我看到他眼中湿润,他的唇瓣殷红。

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我瑟缩成一团。

李修沉默了好一阵,他轻轻抱住我,在我耳畔一字一句道:「阿鸾,你记住,我心里从来都没有别的女人。」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坦白,我不知道这句话有几分真假。

我曾想过,即使李修不是皇帝,只是王爷,我也会像别的正妻那样准许他纳妾的。

我自认有那样的气度。

可是自从他身边出现了红狸,我就一丝一毫都容不下了。

我不想与别人分享他的宠爱,不想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

原来我这般依赖他,这般容不得我们的感情里有一丝杂质。

可我不敢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怕被人说是妒妇,李修也从不告诉我他的心思,他九曲回肠般的满腹算计从不肯透露给我听。

我们就这样相互误会,渐生嫌隙。

不过今日,这嫌隙似乎破开了一个口,隐藏在角落的黑暗乍见天光。

莫名的欢愉填满了心底某块阴暗,我伸手揽住他,明知故问:「真的?」

「真的。」他下巴抵在我肩上,「红狸的事,我以后会与你细说。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我一听就知道要出事,下意识踹了他一脚就要跑。床榻并不大,李修手一拢就将我捞回怀里,他扣住我,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真的不想吗?我成年了,你也早及笄了……」

我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脑海里莫名响起昨夜在水榭听到的声音,忽轻忽重的那些细碎难以启齿的低吟……我咽了口水,好奇又担忧,「可是……」

「别可是了。」他以唇封唇。

李修手指如飞,很快将那件雪绸剥去,露出圆润的肩头,他的手掌覆盖其上,顺着我的后背往下滑。

他的指腹有茧,擦过肌肤时惹得我轻轻悸动。

我勾住了他脖子,些许害怕,些许期待,「你轻点儿……」

「嗯。」他应允,眼神扫过我胸口,不怀好意,「阿鸾,你长大了。」

我又羞又怒,嗷呜一口咬在他肩上。

李修似乎不觉得疼,他飞快剥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就在他快要剥光的时候,门外宫女扬声急呼:「陛下,不好了,临淄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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