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海螺沟采风,好巧不巧,缆车里遇上初恋和他现女友。
女友年纪不大,一身 logo,全是假货,发着嗲要他跪地上给她拍照。
他默不作声点头照做。
我事不关己冷漠旁观。
可地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把我护在了怀里。
01
车厢在空中晃动。
顶上的钢索吃了力,突然绷得特别紧。
车厢的滑动停住了。
怎么回事?我有些蒙了。
这里是海螺沟冰川森林公园,我正坐在两个营地往返的下行缆车上。
半分钟前,滑行的钢索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整个车厢滑行了几秒就停住了,我以为是突发的断电。
可停住之后,晃动并没有停止,反而一直持续,还四散地荡开了去,而此刻厢体又往下坠了几公分,失重感从我背后的座椅传来。
巨大的恐惧瞬间席卷过来,包裹住我
——是地震!!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经历过「5·12」汶川地震的四川人,这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
同车厢的小女生一屁股坐在地上,紧闭着眼,手在空气里乱伸,好不容易才扣住一个扶手,仍紧抓着自己的沙滩包不放。
包上金光闪闪的香奈儿 logo 蹭脏了,五金和车厢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嗷嗷尖叫:「救命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子钧你快来救我啊!!」
子钧,季子钧。
她的现男友,我的前任,我青梅竹马的初恋,
此刻正双手合围,死死护在我头上,我被卡在他和座椅之间,动弹不得。
我推了他一把:「松开我。」
他没说话。
他上学的时候就犟,寡言少语,被我欺负也不吭声,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个脾气。
我叹了口气:「我没事,可能是地震,你现在这样反而会害死我。」
季子钧这才松开我,坐回自己女友身边,把她抱在怀里:「没事啊,我在呢,我在这儿呢。」
「呜呜呜呜,我以为我要死了……」女生扑在他身上,仍闭着眼,不敢睁开。
我蹲在地上,快速把相机装好放进包里,按亮手机,锁屏界面就已经弹出来多条消息。
看来信号没有受到影响。我松了口气。
但下一秒,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9 月 5 日 12 时 52 分,四川甘孜州泸定县发生 6.8 级地震。」
海螺沟景区就在泸定县的磨西古镇,非常接近震中,怪不得震感如此强烈。
附近多山,而且镇上都是老房子,6.8 级的强震不仅会带来山体滑坡,也会有房屋倒塌的风险。我想起一直住的那家民宿,不知道老板娘现在安不安全。
又过了差不多一分钟,车厢的晃动似乎停了。
我透过窗户四下张望,但外面的情况有点看不清。于是我扶着门框站起来,慢慢往门边挪去,想再仔细看看。
「唐椒!」季子钧喊住我,声音紧张。
我冲他摆手,示意我没事。
这车厢无法给我们提供长久保护,停在空中时间久了,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反而比地震更加危险。
我往外面看去。
目光可见范围内的缆车都停住了,好在钢索和承重支架目前没发现断裂的迹象。
远处似乎能听见山体巨石滑落回响,近处冰川震落的碎冰和雪雾升腾弥漫了过来,而且速度很快,白色的雾气马上就要包围我们。
我迅速回到座位,从包里翻出一条薄羊毛围巾围上,顺便把外套的帽子也戴上。
我相信车厢玻璃的强度,不至于被冰块击穿,但白雾可能会带来温度变化,得早做打算。
「喂,你们还有其他衣服吗?拿出来穿上。」我说话毫不客气,「冰雾马上就要过来了。」
「冰雾?」季子钧疑惑地站起来看了一眼,然后立马从双肩包里翻出一件卫衣外套,披在小女友的肩上。
倒还算绅士,比当年强了不少。我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声。
车厢地面是铁皮的,等会儿冰雾过来,温度传导之后,会非常凉。
看他俩还坐在地上,我提醒道:「喂,回座位,地上会冷,保持体温。」
季子钧这才如梦初醒,把小女友扶起来坐好,整个人把她抱住。
小女友哆嗦着睁开眼看了眼窗外,又吓得闭上眼,缩在他怀里。
「谢谢。」他沉着声音向我道谢。
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02
你体验过那种感觉吗?
明知道危险在一点一点迫近,但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
真的很糟糕。
一秒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等待,煎熬,恐惧……
纠缠成乱麻的负面情绪反复炙烤、折磨着人的理性。
在这种时候,能保持理智的人,才能活下去。
空间里,温度似乎慢慢有了变化,我裹紧自己,看了眼窗外。
冰雾近在眼前。
来了!!
车厢被白雾包围,碎裂的冰块敲打在玻璃上,四周响起爆裂般清脆的撞击声。
我的恐惧到达了极点。
上缆车的时候,我看见一张游客提示,上面写着:
大雾、暴雨、冰雹等天气下不可乘坐缆车。
说明这个索道的抗压系数并不是很高,无法应对极端情况。
我们有可能死在这里。
我死死地捏着手机,聊天输入框里是我已经打好的文字:「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如果真发生什么不测,我就在最后一刻把信息发出去。
「唐椒。」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撞击声中,听得并不真切。
「唐椒。」
又叫了一次。
我转头,入眼是对面季子钧的脸。
他红了眼眶,看着我,眼神像一汪深不见底的井。
我笑了,用口型说道:「别怕。」
他冲我点头。
一如十四年前,那场八级地震来临时,
他护我在怀,跟我说「别怕」。
03
幸好现在是 8 月,冰雾散得很快。
大概三四分钟后,外面的能见度就已经恢复了。
我松了口气,赶紧给亲戚朋友们发消息,告诉他们我的情况,让他们放心,但缆车停在空中的事情我没说。
「宝宝,我们没事了,你睁眼看看。」季子钧还在哄他的小女友。
「真的吗?」她瑟缩着从季子钧怀里探出个小脑袋,往窗外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我不禁笑道:「有进步啊,敢睁眼了。」
听出我话里嘲讽的意味,小女友瞪了我一眼:「你谁呀?」
搞半天,她现在才意识到车厢里还有我这么一号人。
我看向季子钧,他连忙介绍,表情有一丝慌张:「这是我女朋友,严新月。」
又看向我,表情为难:「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唐椒。」
「初中同学?」她怀疑地盯着我看了半天,随即表情一变,差点尖叫,「是你!在红石滩怼我的人!」
我冲她眨眨眼,表示默认。
一小时前,我在红石滩拍素材。
突然,一个全身名牌的女生闯进我眼前。
她包上巨大又俗气的香奈儿金色 logo,在这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一股子浮躁又喧哗的气息打破了冰川返璞归真沉静自然的美感。
她咋咋呼呼地叫着,还摘了口罩,让男友多拍几张自己的美照。
我只好往旁边挪了挪,换角度刚拍了没几张,她又凑过来:「这边这边!这边背景能拍到冰川,快拍我!」
我在心里默默翻着白眼,她男友看了我一眼,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
我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因为当时我和季子钧都戴着口罩,对视的时候,只觉得有点眼熟,但互相并没有认出来。
我自认倒霉,只好走到另一边继续拍素材。
不一会儿,就听见那边传来聒噪的声音:「好看!你看单反就是不一样!比手机拍得清晰多了!一会儿回去你得帮我修图啊,我晚上就要发朋友圈!」
我趁她没拍照的间隙,站起来又多拍了几张,正在检查成片效果,她突然从旁边窜了过来:「你这相机看着平平无奇,拍的照片还挺好看。」
她盯着我的显示屏,还想用手指头去点,被我一巴掌拦下。
「哎呀!」她怪叫一声,「你帮我拍几张,出了景区我请你喝奶茶怎么样?我男朋友用的可是单反!要不是看你照片光亮挺好的,我才不稀奇呢!」
看着她故作骄傲的一脸不屑,我简直要笑死。
我手里拿的相机是哈苏 X1D2 ,配的镜头是 XCD21mm 超广角,一套下来得六七万了,宽容度当然是顶级的。
我看了一眼她男友手里的佳能 6D 配狗头镜,心下了然:明显是个门外汉,以为买个单反就万事大吉,殊不知镜头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忍着笑意,挑眉道:「我这个相机是无反的,不怎么好。还是单反好,能当传家宝。」
说完我径直离开,转身的时候,瞥见她男友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疑惑。
现在想想,季子钧应该在那时听嗓音认出我了。
所以刚才上缆车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空车厢,他非拉着女友挤进我的车厢,见我摘了口罩,他也立马摘掉了自己的。
我这才认出了他。
「子钧,你同学刚才怼我了!」严新月不依不饶。
季子钧咳了一声,转移话题:「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停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还是先求助吧。」
严新月表情一变:「对对,那你快报警。」
「唐椒,你怎么想的?」季子钧问我。
我不明就里:「问我干什么?你是有个人意志的成年人,我又不是你妈。」
「他好心问你的意见,你怼他干什么?」严新月怒道。
瞬间,我和他都愣住了。
季子钧上学的时候喜欢发癫,有事没事就凑我跟前上赶着找骂,我骂人难听,他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的。所以我从小怼他成习惯。
「我……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被困在一起,还是商量一下吧。」他脸上有些尴尬,却还藏着一丝窃喜。
我有些无语:好好的,我怎么就长了张嘴呢我!!
04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几种猜想:
好一点的可能,是地震引发的暂时性断电,这种问题不大,抢修,然后恢复供电就行,而且这种大型设施都有备用电源,不会太难处理;
而差一点的可能,是缆车的驱动装置出现问题,这种情况下要维修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只能耐心等待救援。
「这儿有缆车服务中心的电话,停这么长时间,也没听到任何广播通知,直接给中心打电话吧。」我指着车门上贴的提示,「报警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来打电话,我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看看被困游客有多少。」
我迅速安排好分工,季子钧默契地冲我点头。
「那我呢?」严新月一脸不服,「不给我派活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笑了,她刚才怕得要死,现在还挺逞强。
「那你清点一下你俩的物资,看看有什么食物、水和保暖的东西,以防万一。」
「怎么只清点我们的,你的呢?」她又不服了。
我挑眉:「你是他女朋友,又不是我女朋友,我的东西我自己清楚。」
「你……」她气得一句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我,我怎么了?」我觉得好笑。
她哼了一声,不理我了。
我掏出纸巾,擦干窗户玻璃上因为内外温差产生的水珠,往外看去。
现在两条轨道的能见范围内一共有 17 个车厢,只有 3 个车厢里有人。
除了我们,一个车厢在同一条索道的前面,中间隔了 3 个车厢,一个车厢在对面索道,也在前面,隔了 2 个车厢。为了方便称呼,我把最前面的车厢标为 1 号,对面那个是 2 号,我们所在的这个是 3 号。
目前看来,1、2 号车厢是非常接近的,3 号车厢相距最远。
但因为距离问题,我看不清另外两个车厢的人数,只大概知道每个车厢不止一个人。
「喂,把你们的相机递给我。」我说道。
「不给!」严新月怒道,「你不是看不起单反嘛,现在又要干什么?」
「我是定焦镜头,你们是变焦镜头可以充当望远镜的作用,而且,我也没有看不起单反哦。前面两个车厢里有其他游客,我需要确定他们现在的情况,万一有人需要帮助呢?」我无奈道。
「哦。」严新月嘀咕了一下,把那台佳能 6D 递给了我。
我举起相机,镜头推进。
2 号车厢是两个不到 30 岁的男生,两人都穿着外套,看上去问题不大,他们也在向外张望,可能发现我举着相机,其中一人冲我招了招手。
我也招手示意我看到了。
那男生显得很激动,我举手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反应了几秒,然后狂点头。
估计他需要一些准备时间,我换了个角度,先看 1 号车厢的情况。
1 号车厢的情况更复杂一点,有老有小,但不像一家三口,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还有一个年纪不大像高中生的小姑娘。
这三个人一个车厢,还在海拔这么高的冰川森林公园,实在有些古怪。
镜头移回 2 号车厢,我猛地笑出了声。
显然那个男生已经想到了传递信息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格外好笑。
他举起的手机屏幕上是类似于粉丝应援的那种滚动字幕,显示的数字是他的手机号,后面还写着「同微信」,一看就是老商务人了。
我拍下来,比了一个 OK 的手势。
正在加微信的时候,季子钧凑过来:「服务中心的电话没人接。」
「可能工作人员都去避险了。」我沉吟了一下,「门票上有景区的服务电话,你再试试。」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了,是民宿的老板娘。
我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着急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跑步:「唐椒,有事莫得?你在哪里?」
「我还在景区里面呢,你没事吧,现在镇上是什么情况?」我反问道。
老板娘松了口气:「就摔了几个花瓶,我们的房子没得事,街上其他老房子塌了好多哦,不晓得有莫得人受伤。警察刚来,让各家酒店、民宿统计游客信息,我把你的信息报上去了。」
「嗯,那抗震救援小组来了吗?」我赶紧问道。
「对咯对咯,我刚想说这事,镇上来人说救援队正往这边赶。」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老板娘的下一句话就让我的心情跌入谷底。
「但……我听说古镇通往景区唯一的一条路塌陷了,救援队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你在景区多注意,营地有服务点有酒店,路上也有摆摊的,你多买点吃的、水还有物资什么的,万一要等很久呢。」
「这消息是真的吗?会不会有人谣传啊?」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应该不会错,刚刚我看见好几辆写着『道路抢险』的车过去了。」
「嗯,我知道了,你也当心。」
说完我挂了电话。
「怎么了?」看我表情严肃,季子钧问道。
我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景区和古镇之间唯一的一条路塌方了,我们被困住了。」
05 Day 1
现在是 2022 年 9 月 5 日 13 时 25 分。
距离泸定地震,刚刚过去 33 分钟。
我、我的初恋、我初恋的现女友,被困在景区的同一辆缆车上。
而这辆缆车,停在索道上,已经在半空中整整悬挂了 33 分钟。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感受到,原来死亡离我那么近。
第一次,是在 2008 年 5 月 12 日。
我加上了 2 号车厢男生的微信,他拉了一个群,把 1 号车厢的人也拉了进来。
有人一上来就要发起群语音,被我拒绝。
倒不是因为我社恐,而是这个时候需要尽量节省手机电量。
语音实在太耗电了。
我在群里发消息。
我:先别语音,我们搜集了一些信息,大家先安静听我说。
我:镇上的人告诉我,抗震救援小组刚刚到了磨西古镇。
我:但古镇到景区之间的那条路,因为地震塌方了,道路抢险的人员正在抢修,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所以大家可以早做打算。
璇玑公主: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我们现在出不去,被困在景区里了,要想获救,首先我们得从缆车下去,然后在景区等待政府安排救援。
默然:那我们需要等多久?
我:现在还没有接到通知,余震加上塌方,说不好需要多久,所以大家现在能省就省吧,矿泉水、食物、电量,都节约一点。
璇玑公主:啊?要等这么久吗?
璇玑公主:我爷爷需要定时吃药……他身上的药只带了三天的,要是后天回不去的话,爷爷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默然:对呀对呀,我也只请了五天假,后天还得回去上班呢!
默然:打 110 呢,或者市长热线?
我:我朋友打过景区服务电话,具体情况让他跟大家说吧。
我把季子钧拉进了群里。
看来那个「默然」应该就是 2 号车厢的男生了,「璇玑公主」应该是 3 号车厢的那个女高中生,那个老头是她爷爷,可为什么 3 号车厢是她来负责沟通,那个年轻小伙子又是她什么人?
趁着季子钧跟他们沟通的空当,我清点了一下我的物资。
食品类:古镇特产青稞糕 1 袋(10 个)、牛肉干 1 袋(500g)、棒棒糖 6 根、无糖可乐 1 瓶、矿泉水 2 瓶
药品类:布洛芬 1 盒(12 颗)、高反药 1 盒(10 小袋)、创可贴 1 盒(9 个)、口罩 1 袋(9 个)
其他物资:相机 1 台、手机 1 部(70% 电量)、备用手机 1 部(满电)、充电宝 1 个、充电线+插头 1 根、卫生纸 1 抽、湿巾 1 袋、暖宝宝 1 袋(10 个)
物资不算特别多。
食物有碳水和蛋白质,还能撑个两三天,但电量和饮用水最多只能撑到明天。
当务之急,就是从缆车上下去,然后去充电、补充饮用水。
我清点完物资,整理了一下背包,发现严新月坐在对面椅子上一言不发。
「喂,你怎么了?」我坐过去,戳了一下她的胳膊。
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抱住我的胳膊,抬头看我,楚楚可怜。
「椒椒姐,你说我们会死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还跟我吵架,现在就叫我姐了?你忘性这么大的吗?
我凑近她,小声说:「当然不会死啦……你想想,你要是死了,你的遗体照上了新闻,大家发现你穿了一身假货,多难看啊是不是。为了这个,你也得坚强点活下去」!
「你说什么……我穿假货?」她呆住了,一脸茫然。
「你背的香奈儿、穿的 MiuMiu、戴的梵克雅宝都是假货啊……你不知道吗?」我也一脸错愕。
「我……」她一句话在嗓子里哽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
我表示理解:「你这是被代购给坑了吧?没事~~吃一堑长一智嘛!就也不知道是哪家代购,太缺德了,给你从头到脚假了一身。等出去了,我给你推荐一个靠谱的!」
她皱了下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看就要哭。
我赶紧一屁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最受不了女生哭了。
季子钧也留意到了严新月的异常,忙问:「怎么了宝宝?」
「没事……我就是害怕。」
严新月委委屈屈地说着,顺手把她包上那个香奈儿的 logo 藏了起来。
我会心一笑,瞬间了然:受这么大的委屈也不向男朋友吐槽,要么是怕对方嫌自己笨;要么这些假货,都是季子钧给她买的了。
啧啧啧,谈恋爱的人,一天有 800 个心眼子。
「景区那边有消息了吗?」我问道。
「电话刚打通,说会马上找人去调试设备,缆车很快就恢复运行。」
「那大概多长时间?」
季子钧摇头:「他们没给我准信。」
默然:情况我们都知道了,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回复道:保持乐观,保存体力,清点物资,等待救援。
我:有什么需要就发在群里,大家互相帮助,活下去!
06
15 时 47 分。
时间又过去两个多小时,缆车还是没有恢复运行。
现在虽然是夏天,但太阳落山之后,玻璃肯定扛不住冰川夜间的寒气。
我伸手捏住包里那袋暖宝宝,非常纠结:这里晚上有多冷我真的想象不到,如果我把暖宝宝分给季子钧和严新月,剩下几个够不够我用?我会不会冻死在这里?
「那个……我……」
我的思绪被严新月突然出声打断。
我抬头一看,季子钧已经累得靠在座椅上睡着了,严新月在他旁边一副难以启齿,想叫他又犹豫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
严新月咬着嘴唇:「我……我想……」
我了然:「你想上厕所?」
她点了点头。
「大还是小?」
「……小。」
「那问题不大,我不看你,你上吧!」我直接背过身去。
「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严新月涨红了脸,「车厢是密闭空间,我怎么上啊!」
这确实是个问题,被困在景区还好,可以上厕所还能洗漱,但在车厢里,是真没办法了。就算车厢密封性没那么好,液体可以渗下去,但味道肯定散不了的。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我问。
「你给领导打个电话,问他缆车到底什么时候能继续开,我能……再坚持一会儿……」
看她实在憋得脸都红了,再憋下去可能会出人命,我赶紧打了个电话,可对方说还在排查调试,恢复时间并不确定。
「那怎么办呀?」严新月急得快哭了。
她转头看着身边的季子钧,声音都在抖:「我不想在里面上……」
季子钧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他对自己女朋友的尴尬状态一无所知。
我叹了口气,抽出几张纸递给她。
「你上吧,如果他醒来发现有什么不对,我就说是我。放心了吧?」
「真的?」她表情意外,但眼神里透着怀疑。
「真的!」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win-win~」
她接过纸,手停在腰间好一会儿,这裤子就是脱不下去。
「加油,加油!一鼓作气!」我只好给她打气。
她哭笑不得:「不是……我我我我,我还是有心理障碍,早知道我从酒店多拿几个塑料袋了,拿卫生巾也好啊……」
「那你再想想。」
说完我顺手在群里问了一句:各位,求问你们都咋上厕所啊?
默然:座位上面有个特别隐蔽的小窗户,伸出去就行……
璇玑公主:2 号的,你们好恶心哦!
璇玑公主:我们带了成人纸尿裤,可降解的,用完直接丢出去
默然:1 号你们呢?
我查看了一下座位上面,确实在靠左侧边缘有一扇窗户可以拉开一个差不多 5 厘米的缝隙。
但男生的方法,女生实在没办法复制。
我:我们实在没办法,快憋不住了![哭泣][哭泣]
我:怎么办呀?
璇玑公主:我们倒是有多的纸尿裤,但是要怎么给你?
璇玑公主:总不能丢过去吧……
默然:卧槽卧槽!我怎么给忘了!
默然:我们带了无人机啊!!
07
于是乎,一场关于人类最基本排泄尊严的拯救行动,开始了。
方法呢,听起来很简单。
璇玑公主用塑料袋装上几个纸尿裤,等默然的无人机接近了,把塑料袋挂在无人机上,然后默然再把无人机飞到我们窗口,我们再伸手把塑料袋拿进来。
「靠谱吗?」严新月一脸怀疑。
「试试呗,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你再忍忍。」
我守在窗前,严阵以待。
默然把无人机侧放着斜伸出窗外,然后展开手掌,把它放平,他朋友操作着遥控器,把无人机升上了天。
这个过程我屏息看着,真心替他俩捏了把汗,万一要出点什么问题,这台机器就砸山里了。
虽然也不是赔不起吧……但总觉得可惜。
无人机飞到 1 号车厢的窗口,一双清瘦白嫩的小手伸了出来,手里捏着红色的塑料袋,那双手灵巧地把塑料袋系了上去。
无人机顺利飞走,她在窗口比了一个「赞」。
看着无人机慢慢接近,严新月喜笑颜开:「快快!」
「别急。」我话音刚落,山间突然又起了大雾,那雾气移动得很快,眼看就要围过来了。
开着窗户,我感受到了迫近的寒意。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大雾会影响无人机的飞行,增加它坠落的风险。
「怎么办啊?!」严新月快急哭了。
我没有理她,直接跪在座位上,把两只胳膊都伸了出去,窗户缝卡住我的咯吱窝,我脸也贴在窗户缝上,卡得我有点疼。
遥控的男生见状,立马加快了速度,整个无人机像疯了一般,直接往我怀里冲。
最后时刻,我一把抓住塑料袋,双手往上一捞,把无人机稳稳地接住了。
我把无人机和塑料袋从窗户缝里拿进来,把纸尿裤递给严新月。
「搞快点,他要醒了。」
严新月捏着纸尿裤,还在犹豫。
我直接抓起口罩,罩在季子钧的眼睛上:「中途他要是醒了,我来捂眼睛。」
她才终于点头,开始脱裤子。
我转过头,监视着季子钧,不再看她。
大概三四分钟后,背后传来一句「我好了」。
我挪了挪位置,把窗户缝让出来:「请吧。」
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被她丢了出去。
她又坐回季子钧旁边,明显松了口气,我俩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憋笑。
可根本憋不住,我俩笑出了声,然后越笑越大声,最后捂着肚子,狂拍椅子,笑得打滚。
这时,车厢突然晃动了一下。
接着开始缓缓滑行。
「怎么了怎么了?」季子钧被这动静吓醒,一脸懵逼。
我笑道:「没什么,缆车恢复了。」
「啊?」他还蒙着。
「嗯,恢复了。」
严新月看着我,眼里亮晶晶的。
08
缆车恢复了运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璇玑公主在群里狂发烟花表情,表示庆祝。
滑行了大概 5 分钟,我们落了地,但因为 2 号车厢跟我们是两个方向,我们是下行他们是上行。
于是我跟默然约定好,等会儿在三号营地会合。
索道下行的站点是「干河坝」,我们到了这里,需要步行一段距离才能回到三号营地。
路边我看见有摆摊的本地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道路塌陷的消息,感觉他们并不着急收摊。
附近的游客也并不着急的样子,坐在路边吃东西。
我凑上去看,上面写着:煮玉米 6 块、烤肠 8 块、蒸腊排 20 块
我想了想,掏出手机付款:「一样来 1 个。」
不得不说,四川真的是美食大省,随便一个小摊的东西都好吃。
烤肠是纯肉的,滋滋冒油,腊排骨一看就是自己家做的,味道非常香,玉米也是糯叽叽的那种,香气十足还烫嘴。
我咂摸了一下:排骨虽然好吃,但是携带不便,而且盐分超标,吃多了得喝水,水资源不知道会不会短缺,暂时不考虑;玉米虽然好吃又健康,但是淀粉不顶饿,两个小时就会被消化完毕,而且淀粉吸水,吃完容易上厕所。
「老板,再来 20 根烤肠!」我大手一挥。
老板愣了一下,准备去拿塑料袋。
我连忙制止:「您家有打包盒吗?饭盒也行。」
老板摇头。
这可怎么办呢……我观察了一圈,发现后面几步开外还有个小摊是卖泡面的,碗面,地上好几个大热水瓶,里面都是滚烫的热水。招牌上写着:泡面 10 块,帮泡。
我买了两碗泡面,把面饼和调料包都扔掉,只留了泡面盒装烤肠,刚好一盒 10 根,外面再套一层塑料袋,收紧打个结,完美!
把装好的烤肠往包里塞,我的心却在滴血:用 Goyard 的 Saint Louis 包装烤肠,简直道德沦丧!
可能是我的奇怪举动引起了游客的注意,一个穿冲锋衣的大妈凑过来问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摇头笑笑,说话点到即止:「刚才地震了,我担心有什么意外,囤点吃的。」
「地震嘛,这几年见得多咯,有啥好怕的嘛!政府又不会不管我们!」大妈一脸不屑,还教育我,「小年轻听风就是雨,买那么多垃圾食品,吃了点儿都不营养!」
我只好苦笑着点头,老一辈的人不信这一套,我早知道说了也没用,等她们亲眼看到消息, 就明白了。
「你不信啊,我信!」严新月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给我帮腔。
她还学着我的样子,要了 50 根烤肠打包,但还没来得及付款,就被季子钧夺过了手机。
「你买那么多烤肠干什么?吃不了浪费……你疯了吗?还要花 50 块钱买泡面盒!」季子钧有些生气。
我在心里暗暗腹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自己的女朋友,真没品!
严新月小嘴一噘,委委屈屈的:「我就是怕万一被困很多天,没东西吃……而且,我这也不只给我俩吃的,还买了另外两个车厢其他人的……」
季子钧好像更生气了:「你给他们买干什么?都是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只不过在一个群里,你就要给他们买吃的?那他们要看你是个冤大头讹上你了怎么办?」
眼看严新月眼眶都湿了,我有点不落忍。
「季子钧,新月是你女朋友。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危急时刻,她不仅心里想着你,还惦记着其他有共同遭遇的同伴,这姑娘多好啊。这要是我女朋友,我得天天哄着疼着,关键时刻她能救我的命呢。你不许说她!你立马给她道歉!」我语气严肃。
「不是……」季子钧莫名其妙,「我跟她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俩刚还在车厢里吵架,现在变闺蜜了?她乱花钱我还不能说了?」
「那她花自己的钱,招你惹你了吗?!」我丝毫不让步。
「你们别吵了,我我……」严新月着急起来,忙把我拉到一边,「椒椒姐……我花的是他的钱……」
「啊?」我愣住了。
我不仅愣住了,还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因为疫情我已经失业两年了,我没什么存款,现在都是子钧在养我,我平时花 10 块钱都得跟他报备的,我刚才忘了……」
我很诧异:「那你怎么不出去工作呢?以你的条件一般行政类的工作也不难找吧。」
「子钧不让我去……说我两年没工作了,入职肯定没几天就不想干了,到时候简历不好看,肯定找不到好工作的,又会受打击,不如不去,他说他能养我。」
听完这句话我顿悟了:好家伙,这妥妥的 PUA 大师,还是本科毕业的「煤气灯」啊!十年没见,季子钧怎么堕落成这样了?刚还在我面前装深情呢,这么快就暴露了!
虽然我见严新月的第一眼,并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她有些作。可刚才在车厢里相处下来,我倒觉得她挺可爱的,人不坏,也没什么心眼,长得又漂亮,配季子钧嘛,不说是「扶贫」吧,多少也有点「仙女下凡」的意味。
「养女朋友哪有这样的,他养不起别养啊,抠抠搜搜的,奢侈品也买假货,王八刷黄漆跟谁装金主呢!」我愤愤不平,「诡计多端的穷男人!」
严新月被我扑哧一声逗笑了:「哎呀,你别气了,子钧平时对我挺好的……」
我叹了口气,知道恋爱脑没得救:「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挥挥手,我就溜了。
09
严新月和季子钧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回到三号营地,把房间给定下来。
因为疫情今天游客并不多,作为旅游景点,各个营地的物资储备肯定有的,可……我担心有人会被困的这段时间,哄抬物价。
虽然我相信政府救援之下,不太会出现这样的事,但之前某地的教训,实在是令人后怕。
到了三号营地,我先去酒店开了一间套房,把烤肠放进冰箱,冰箱里还有一些饮料、酒水小样什么的,但都用不上。
我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迷你手电筒,没有找到急救包,我打电话到前台,前台说可以给我送一个,我又要了很多纸巾和湿巾。
等待的过程中,我刷了一下本地的实时微博。
地震后的图片令人心惊,塌陷的地面、坍塌的房屋……已经有遇难者的信息传了出来。
也有游客发微博说出景区后发现回磨西古镇的道路塌陷了,他们只好又返回景区,可景区至今没有一个负责人出来安排后续的救援工作和人员安置事宜。
我心里一凉,这样不行,我得加快速度。
我把东西都锁进柜子,迅速去营地的商店囤货。
肉罐头、果干、面包、泡面、饼干、糖果、饮用水、袜子、一次性内裤、姨妈巾、牙膏牙刷、漱口水、1 大桶消毒酒精、塑料袋、对讲机、电池、充电宝等等。
整整买了四大袋,回来路上发现有人卖风干牦牛肉,我直接下单十斤,让商家送货上门。
我拎着沉重的物资回到房间,发现前台已经把东西放门口了,我查看了一下:创可贴、碘伏棉签、酒精片、生理盐水、纱布、急救绷带、医用胶带、一次性冰袋、3 只口罩、体温计、1 瓶速效救心丸和 1 小袋白色的药片,应该是高反药。看上去还算齐全。
几分钟后,商家送来牦牛肉,所有东西都齐了。
我把物资清点好,按照每日所需用塑料袋分装出来,一共 50 份,摆进柜子里,给手里的 3 个充电宝都充上电,才终于松了口气。
打开电视,本地频道一直滚动播出着关于地震的新闻消息。
我一直在房间里待着,等官方通知。
一直等到晚上 8 点,营地通知我们去广场集合,我才终于见到了景区的负责人。
他拿着大喇叭简单说了几句现在道路抢险的情况,安抚了情绪,要求游客在营地等待救援,明天会来一一登记信息,并且安排了一点夜宵分发下来。
我看了一眼旁边人领到的夜宵,是一根煮玉米和几个包子,我不太想吃,直接回了房间。
刚才我大概数了一下,游客的人数比我想象的要少,粗略估计只有不到 200 人。
这次地震波及面广,受灾的地方不止景区这一处,抢险救灾有轻重缓急,估计这几天都顾不上我们。还好我屯的东西够多,几天不出门问题也不大。
等人声都静默下去,大家都累了休息了,我才悄悄出门把无人机还给了默然,还给他俩送了几袋一人份的物资。
回到房间后,我反锁房门,开始了等待救援的日子。
10 Day 3
预想中的物资短缺并没有出现。
营地一天两餐给大家分发了食物,虽然都很简陋,且碳水居多,我多少还是吃了一些,尽量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消耗自己的存货。
我倒在被子里连续睡了两天,精神倒养得很好,闲暇时还处理了一些工作,跟朋友们报了平安,要不是因为这里是海拔 2940 米的高原,我说不定还能做点有氧运动。
这两天季子钧一直在给我发消息,可能是被困无聊,想跟我回忆青春,可我压根儿就不搭理他,设置消息免打扰,不再理会。
而之前因为被困缆车而拉的微信群,也变成了我们几人的聊天群,璇玑公主时常转发一些段子到群里,还蛮解闷的。
今天下午刚过 4 点,我午觉正睡得昏昏沉沉,群消息突然炸了。
mr.季:有人带了氧气瓶或者高反药吗?
mr.季:我男朋友突然高反吸不上来氧了!!
默然:啊?怎么回事?
mr.季:已经 20 多分钟了,他现在躺在床上,浑身无力,人也神志不清。
默然:前台电话打了吗?
mr.季:打了,没人接。
mr.季:我该怎么办呀?他会不会出事呀??
季子钧高反了?前两天还好好的,还有空给我写小作文呢,怎么会突然高反呢?
现在应该是严新月在用他的微信发消息。
我私聊她:你们房间号多少?我有高反药。
那边沉默了很久。
足足 10 分钟后,我才收到消息。
我拿上急救包,还带了几份物资,敲开了他们的房间门。
严新月拉开一条门缝,见是我,开了门。
进屋第一眼,看到她整个人的状态我吃了一惊。
她哪里还是两天前那个光彩照人甜美可人的「大小姐」,身上穿着浴袍,头发乱糟糟的,明明待在房间里,她却一脸疲惫。
顾不上问那么多,我把高反药递给她,看着她给季子钧喂下去。
我环视了一圈,屋里东西散了一地,门口垃圾桶里有一些食物包装袋,看上去是营地统一发放的食物。
我把带来的物资递给她,她松了口气,接过物资:「谢谢。」
「你们吵架了?」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子钧下周有一个面试,如果错过了,再约时间就要到一个月后,今天景区那边还没有消息,他有点着急。」
「哦。」感觉到她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开门见山,「你都知道了?」
她用季子钧的微信发消息,自然能看见他发给我的那些话。
「嗯。」她点点头,打开窗户,靠在窗边点了一支烟,「其实你们不用瞒我,我没那么傻。」
「我跟子钧在一起 6 年,他行为表情有任何一点异常我都能发现,他在红石滩见到你之后,眼睛就没有从你身上离开过,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
「我……」我张了张嘴,结果什么也说不出。
「你看上去潇洒果决,其实单纯又心软,我卖点惨、卖个萌,随口两三句话,就让你相信季子钧对我很差劲。」她看着我,眼神嘲弄。
我嗓子有些发干:「你骗我。」
「当然没有,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花季子钧的钱』『花钱得跟他报备』『他不让我出去工作』……我猜他没有告诉过你——他快破产了。」她笑得花枝乱颤,「他收入不低,为什么这么着急去面试,你想过没有?椒椒姐。」
她亲切地呼唤我,我却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人应该坚信自己第一眼的感觉,我第一眼就不喜欢她,却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偏见,还傻乎乎地帮助她、相信她。
「可你穿的是假货。」
「顶好的假货。」
「你故意的?」
「当然。」她冲我眨眼,表情俏皮又可爱,「好不容易休假出来玩,不能出国就算了,他还非要来什么破景区看什么破冰川。这种地儿,不值得我穿真货。」
我脑袋发蒙,这个房间,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转身往外走,她把我叫住:「唐椒,你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我不想知道。」我拉开门。
她抢先一步靠过来,挡住门口,灼灼的眼神直视我:「我那么爱他,在他面前戴一张假面,一戴就是 6 年。他心甘情愿为我奉献他的一切,直到你出现。你衣品奇差,素颜朝天,却能轻而易举吸引他的目光……」
「……我想赢过你。青梅竹马又怎样?我才是『天降』,我一定会赢!」
我突然觉得好笑,笑了半天,笑得肚子都痛了,才停下来。
「你笑什么?」她问。
「我笑你那么聪明,却没用对地方。我不是你的假想敌——季子钧这个人,我一点都不稀罕。不仅如此,我还觉得他配不上你。你聪明有手段,要说谈恋爱的话,你值得一个更好的男人。」
她表情意外,又透着几分疑惑。
我拉开她,推门出去,留下一地鸡毛。
11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长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初中的学校,少年季子钧坐在我斜前方。
他两颊冒着几颗青春痘,上课时躲在高高的书垛后面回头看我。
周末晚上去老师家补课,结束后,他会在路灯下踢着石子等我,也不说话,默默跟在我身边,等我回家后,再慢慢绕路回自己家。
那时候,城市还没有禁烟花。
遇上节庆,偶尔会有大片大片的烟花在我们的头顶炸开,他会趁着爆炸声,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话,可我什么都听不清。
等烟花过去,再问他,他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直到初二那年夏日午后,我趴在课桌上睡觉,突然地板开始摇晃。
日光灯上的灰混着天花板上的墙皮簌簌落下,水杯、圆珠笔和黑板擦跌落在地,楼道里是奔逃踩踏的同学,我挤不出去,吓得腿软,抱着头蹲在地上。
「唐椒——!唐椒——!!」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了起来,被人护在怀里隔绝了拥挤的人流。
头顶传来他的闷哼。
余震不断,人群把我们挤进隐秘的角落。
我记得有一个吻落在我的额头。
他只说了一句「别怕」,就填满了我的整个青春。
12 Day 5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关注过严新月和季子钧的情况。
我待在房间里,多数时候在整理拍摄的素材,偶尔听歌看电影,心情无比平静。
滞留景区的游客们拉了个大群,除了同步救援信息,也聊天发段子约着一起打游戏。虽然我不喜欢这种群,但为了掌握最新的信息,我还是在群里潜水。
今天的消息是——食物终于出现了短缺。
每个房间只发了一小袋饼干,那么住了多人的房间,会有人没有东西吃。
默然私聊我:姐,我能跟你买点物资吗?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存货。
我:物资不卖,零点左右我可以送两份给你们,省着点吃,我的也不多了。
默然千恩万谢地发了一溜表情包。
我只好无奈地笑笑。
mr.季:物资你还有吗?我可以出双倍价格购买。
我:不卖
mr.季:三倍!三倍总可以吧?
我:不卖
mr.季:唐椒!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我来了脾气:我怎么了?我不管你现在是谁,是季子钧还是严新月,之前我已经给过你们物资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mr.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瞬间明了,严新月删掉了之前的聊天记录,季子钧并不知道她曾经在群里发过求助消息,自然也不知道我给过严新月好几份物资。这个女人……
我:我给过你们高反药,还给过你们 5 袋一人份物资,省着点吃,你们两个人再撑个五六天不成问题。
我:或者,不如你去问问严新月,她把物资放在哪里了。
我决定不再理会他们。
我刚准备关掉手机,不再看消息,突然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对了!1 号车厢的人一直没动静,没有人来问我物资的事情,而且……我翻着聊天记录
——璇玑公主已经两天没有在群里发段子了!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按理说,她们一行有 3 人,还有 1 位老人,对物资的需求更为迫切才对。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微信添加璇玑公主为好友,等了大概半小时,她迟迟没有通过。
我问了默然,他也没有璇玑公主的好友。
我只好给前台打电话。
她们 3 人的特征很明显,前台也说有印象,但死活不肯提供房间号。
「那个姑娘可能刚刚成年,那位老人还有慢性病!如果他们没有因为地震受伤,反而因为你们酒店不作为出了意外,你一个前台,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我厉声呵斥,「你只需要告诉我房间号,领导如果责怪下来,出了问题我来担!」
拿到房间号之后,我叫上默然和他朋友,一起前往。
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的,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敲门敲了一会儿,没人开门,但我明明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
我暗叫不好:「直接踹门!!」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已经报警了,现在警察要破门了!识相的自己开门出来,我倒数三个数!三——!!二——!!」
门锁转动,门一下子弹开了。
我们赶紧踹开门跑进去,可里面的场景简直让人不忍心再看第二次……
13
屋里凌乱不堪,所有东西都丢在地上,囤积多日的垃圾也没有扔,食物包装袋和残渣落在地毯上,整个房间是一股发酵的味道。
两个男生制服了一个半裸的年轻小伙,把他按在椅子里。
我心里一惊,往床上看去,是一副裸体趴在床上,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啧啧啧,真重口啊。」默然出声感叹。
重口?我再仔细一看,那粘着不明液体的皮肤上褶皱过多,明显床上躺着的人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人。
「璇玑公主。」我唤了一声。
卫生间传来细微的呻吟。
我忙跑到卫生间,她正被人用布条反捆住双手,整个人蜷缩在马桶边,动弹不得。
我一边给她松绑,一边悄声问:「他没欺负你吧?」
她估计是饿了好几天了,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确定?」我还是不放心。
「我……我爷爷……」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嗓音嘶哑。
我欲言又止:「你、你自己去看吧……」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下一秒我就听见了她的哭号。
14
璇玑公主的本名叫张璇玑,20 岁,那位老人是她的爷爷张盛严。
我另外开了一间房安置她俩,原来的房间用来关押那个小伙,我随便丢了一包物资进去,然后让营地的人反锁了房间。
「他叫李林,是我在网上请的护工。」
新房间里,张璇玑哽咽着跟我们说起来龙去脉。
「我爷爷有冠心病,今年恶化得厉害,医生说可能没几年了。我父母在车祸中都没了,爷爷一直住在姑姑家。我进厂两年攒了些钱,就想带爷爷出来旅游,他在县里待了一辈子,还没好好看过外面的风景。
「我担心旅游途中出现意外,我力气小处理不了,专门找了一个护工。李林就是我在网上找的,泸定本地的护工。
「本来说好,他只陪护 1 天,我们从景区下去,就算完。哪想到被困在景区出不去……
「旅游已经花了好些钱了,我没钱再多开一个房间给他,但他说他睡地上就行,我就让他住了进来。
「我后悔啊,我好后悔啊……是我害了我爷爷!都是我的错!!」
她非常自责,说着说着又大哭起来。
「后来呢?」默然问道。
「头一天,他表现得很客气。因为我们的食物不多,第二天开始我白天就会出去逛逛,问问救援情况,顺便买点东西回来。可我回来就发现我爷爷的衣服好像有点问题,跟我出门时好像有点不一样。问他,他说是爷爷喝水的时候洒裤子上了,他帮忙换了一条。我问爷爷是不是这样,他也是点头。
「前天,我实在找不到物资了,回来得早了一些,就看见他在……欺负我爷爷!!」
我叹了口气,我以前听说过有些人有「恋老癖」,只对老年人有好感,但还是第一次在生活中接触到这种情况。
「我冲上去打他,但我打不过他,他就把我捆起来锁进卫生间。我拼命大叫,也没人来帮忙……幸好,幸好姐姐你还记得我,才救了我们。我谢谢你!我、我替我爷爷谢谢你!!」
她说着激动起来,就要给我下跪,我连忙把她扶起来。
默然看了我一眼,问道:「现在怎么办?这算是犯罪了吧,得报警啊。」
听到我们要报警,张璇玑整个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别!别!求求你们别报警……」
「可是不报警坏人怎么受到惩罚呢?」我问道。
「姐,我爷爷没几年了,要是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尤其家里人还有县里的人,你让他怎么活啊?一报警他的名誉就毁了,你们忍心看他最后这几年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吗?求求你们,给我爷爷留点尊严吧……」张璇玑声泪俱下。
我还想说点什么,被默然拦了下来。
「那你爷爷的病情,你怎么打算的?他现在昏迷不醒,得马上就医。」默然问道。
张璇玑显然已经乱了方寸,心里早没了主意。
「我想想办法吧……」我沉吟着,「璇玑,我能拍一段你爷爷昏迷的视频吗?」
15
视频和求助信息发到微博上,不到两小时,已经有了上万的转发和评论。
立马就有相关部门的人联系我,希望我删除这条微博。
我说明了情况和需求后,对方向我保证,可以紧急安排一架直升飞机接走病人,今晚就安排。
「等病人安全送到医院,我就删除微博。」
「可以。」
得到了对方的答复,张璇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抱着我喜极而泣。
我摸了摸她的头。
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姐,你快看群!」
季子钧往我们的几人群里发了几个小视频,视频里小山一样的大堆物资摆在地上,但那个房间明显不是我的房间。
画外音是严新月的声音:「唐椒你快看啊,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了!!都是我的!!」
我:怎么回事?
mr.季:还能怎么回事?我把你全部的物资都搬走了!看你还嘚瑟!
可是严新月怎么知道我房间在哪儿,她又怎么开的门?
我:你跟踪我?
mr.季:谁叫你又救人又开房的,动静那么大。
mr.季:我一说是你的同住人,前台就给我开门啦~
mr.季:唐椒,你的东西我偏要抢,而且,你永远抢不过我!!
我气得把季子钧踢出了群聊,拉黑了他的微信账号。
「姐,你的物资都没了,后面的日子你怎么办呀?」张璇玑关切道。
「没事!大不了我们再去抢回来!」默然摩拳擦掌。
我摇了摇头:「当务之急是把你爷爷送去就医,我还能撑两天,别担心我。」
我的包还在身边,最初的东西都在里面,哪怕那青稞糕已经不能吃了,靠着牛肉干和棒棒糖,我也不担心。
只是我没想到,生死存亡面前,季子钧竟然会由着严新月做出这种事。
他可能忘记了,两天前,我送去的高反药,救了他的命。
16
直升飞机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破晓。
对方紧急安排了一夜,终于调来了一架直升机。
降落的时候,整个营地还在沉眠,但螺旋桨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不少人。
救援人员把张盛严固定在担架上,抬进了直升机,张璇玑跟着进去。
起飞前,她真诚地邀请我:「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救了我,这是你应得的。」
我指着不远处的默然和他的朋友:「他们跟我一起走。」
张璇玑没有答复,跟机长商量了几秒钟,然后转过来笑脸看我:「机长说可以,上来吧!」
于是我们一起盘旋着离开了海螺沟。
17
降落医院的时候,我给季子钧发了一句「再见了」。
他应该还在睡梦中,并没看见我的消息。
没关系,他很快就会睡不着了。
因为刚才,在滞留游客的大群里,我发了一条消息:B104 房有物资。
后面跟着一串小视频。
没错,正是严新月发在小群里的那些。
对他们来说,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番外】 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家里最霸道的人。
小时候,我最擅长的游戏是躲猫猫,因为躲藏是我的日常。
记忆中,他经常殴打我的母亲。
喝多了,打;在外面受了气,打;高兴了,也打。
而原因,似乎是因为我。
因为我是一个女孩。
父母也经常因此吵架,有一次他们在马路上吵架,后来他们都没了。
从那以后,爷爷奶奶就不再管我。
我成绩好,外公早早就没了,外婆就在县里扫大街、捡破烂供我读书。
东拼西凑,我勉强读完了高中。
高考考了一个二本,是个还不错的学校。
外婆实在供不起我读大学的费用,我只好拿着通知书去找爷爷。
爷爷说,只要我在门口跪上一整天,就帮我交第一年的学费。
我跪了,街坊邻居都看着,一天过去,我一分钱没要到。
爷爷撕了我的通知书,让我滚。
……
没事,不上学也没事,只要有钱,有钱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
我进了厂,苦熬了两年,攒下了 10 万块钱。
姑姑家来电话,说爷爷的冠心病加重了,可能没几年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可我太紧张了,准备得也并不充分。
那个护工是我千挑万选的,他看爷爷的眼神,让我明白我没有挑错人。
我还差一个契机,让他们单独在一块的契机。
老天爷,求求你,帮帮我吧!
……
我的爷爷,是家里最霸道的人。
他最在意的,是那个微小如尘埃的张氏家族里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名誉。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他会在失誉的悔恨和恐惧中死去。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是老天爷对他降下的惩罚。
– 完 –
□ 晏山以意露辛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