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主是个大魔头。
平叛魔教,屠杀手足,杀人如麻,江湖中给他定的罪数不胜数,想要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是最后都死于他的剑下。
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分明是一个不够高的稚嫩孩童,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就是他比别的孩子好看,比别的孩子懂事。
我曾经远远地看见他牵着奶妈的手,从远处的桃林小心翼翼地看着那时的教主夫人,眼睛里带着渴求和无助,他只敢远远地站在那里却一步不敢上前,日照分明很足,但是那一幕总觉得有些寂寥。
几岁的孩子没有不想父母疼爱的,可是他似乎没有资格要求疼爱。
老教主常说,这个儿子注定是要牺牲的,他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被选择成为去剑宗的人质。
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做一个弃子去成为一颗棋子。
添一字,很神奇。
画蛇添足,仿佛连名字都在暗示些什么。
「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喜怒哀乐。」
「练功就是要闻鸡起舞,不分寒暑。」
天赋似乎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痛处,老教主把他养成了最厉害的刀,也是用得最顺手的武器。
这把武器要淬上最厉害的毒,而武器是不能有心的。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仍旧记得那天夜里传来的痛苦呕吼声,撕心裂肺。
老教主当着教主的面亲手杀了他的奶妈,那个总是和善的老妇人,时常会从山下给教主带来些稀奇玩意,笑起来总是眯着眼睛,说着一口乡话,走起路来不快。
我记不清她叫教主什么名字。
似乎是叫求安?
还是秋安?
教主看到她的时候才能放松点神情,看起来像个孩子点。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见教主抱着奶妈的身体,半大的孩子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
「奶妈,奶妈……」
他慌乱地捂住伤口,然后看到了门外的我。
「帮帮我,救救她……」
「给我找点止血的草药。」
我只是一个府里普通的小厮,我明白如果去了就是和老教主作对。
可是他的眼神像是野兽的哀鸣和穿透灵魂的绝望,让我鬼使神差地动了腿,去了后山摘了点简单止血的药,再次回来时为时已晚,周围人热热闹闹,而他隔着长廊,眼里似乎染上了薄凉。
我想,老教主的刀养成了。
没有心,没有情,没有爱,只有杀人如麻,只有仇恨。
后来他终究还是被送去了剑宗,用他无尽的屈辱成为一名人质换来魔教的享乐和安稳,换来这群人的酒池肉林、为非作歹,换来这群人的狼狈为奸、奢侈糜乐。
再次见到他是在十年后的夜里,周围一片哀嚎声,火光冲天,血流成河,那一刻我预感死亡离我很近。
果然他出现了,穿着一身红衣,手执黑剑,那剑上带着血迹,他的脸上也全是血,似乎是地狱里的阎罗,肃杀又冷静。
我闭上眼睛准备受死,听着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我面前,剑的血腥气离我只有一指之远。
良久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记得你。」
我睁开眼,他的眉头紧锁,在月色下仿佛渡上层光。
「十年前你帮过我。」
我实在惊讶,整整十余载,他居然还记得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不杀你。」
丢下这句话,他便绕过了我。
此刻我突然又想起十年前那个夜里,他孤身一人抱着唯一亲人的尸体。
后来我常常想,这十年他到底是多绝望,才会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善意都能记住那么久。
后来洗清魔教余孽,教主名正言顺地掌管魔教,称霸江湖,而我成为他的护法。
江湖中也有很多漂亮女人想要接近教主,我们也会从中挑选想要献给教主,奈何每次都被退回来。
我原以为教主会一直如此冷漠和不通人事。
直到一次练功走火入魔后,教主昏迷了很多天。
我们找了很多郎中去看,都说无事,但是一直不见好,我只觉得他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我听见他一直在叫一个名字。
「夭夭……」
「夭夭……」
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他的神情似乎是放松的,甚至还带着欣喜。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七日之后。
睁开眼时,他下意识地叫出了那个名字,直到环顾四周再三确认,似乎在寻找什么。
「没有她……都是梦……」
「所有的美好都是梦……」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却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红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教主了,失魂落魄,仿佛失去了灵魂。
「说来可笑,我生来就是要做一颗棋子的,哪里配拥有这样的美好。」
那天的教主一直在陷入某种悲伤的情绪。
突然有一天,他坐在桃花树下突然看向我,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吗?」
我张张口准备回点什么,却发现这个问题实在深奥,让人难以捉摸,教主似乎也并不打算在我这里问出什么答案便离开了。
江湖中如雷贯耳的除了教主,还有一个灭绝师太,名字叫做谢夭夭,似乎是剑宗掌门的死对头。
教主曾经带着我去暗地里调查过她。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人。
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酒馆里,那女子穿着一身青衣,头戴面纱,风吹起她的长发,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是浓浓的化不开的冷艳。
我悄悄观察着教主,他一向不喜形于色,只是那一刻眼底是浓浓的失望。
那天我听见他一直重复着那句。
「不是她……」
「不是她……」
那天回去以后,教主就把自己关进练功房,一直练着那套曾经走火入魔的心法。
前几次都还好,后面一次直接吐血昏迷,陷入了更长久的昏迷。
多方寻求无果,我想起教主曾经问过我的话。
你相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
我请来了入道的慧隐大师,心事还需心药医,或许他有办法。
大师过来后一日教主便醒了过来,我默默关上门。
此时天边的晚霞很好,只是晚霞旁没有皓月,就像皓月旁没有晚霞。
就在教主醒来的那天夜里,那位江湖中的灭绝师太的尸体被发现在魔教旁的湖边。
教主听闻陷入长久的沉默,吩咐我们安置谢姑娘的后事。
从那以后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以往嗜血冷漠的一个人居然在旱灾的时候让魔教的弟子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最可笑的是,这种举动却被江湖的正派人士理解为假仁假义。
那天夜里我守夜时教主突然一反常态要点燃烛火。
「以后魔教之路,所到之处灯火通明。」
他看向天边遥远的月亮,眼睛里带着不可名状的悲伤和一丝温柔。
「她怕黑。」
在我的记忆里,教主从来是冷淡的,甚至比起人,更像是一个只会杀戮只知仇恨的傀儡和魔鬼。
而如今烛火下他似乎是在思念某个人,他思念的那个人应当怕黑吧。
或许是在他离开魔教的日子里认识的姑娘,我想这个姑娘一定是极为美丽的,又不只是美丽的。
但是这件事处处透露着古怪,一切似乎都和那次走火入魔有关。
我跟着教主扩大魔教十余载,他教会了我太多的东西,甚至自己所有的心法和剑术都一一传授给我,还把魔教改成了一个比正派更正派的地方,真正做到匡扶正义。
直到有一天,教主宣布把魔教传给我,自己要去归隐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一直以来都在培养我当接班人。
月色下,他清风霁月,看起来似乎是天外之人。
「以后魔教就交给你了。」
「我要去找那个我一直在等的人,等着没来的人。」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只留下一片月光。
后来再见到的是他的新坟。
他只有一个愿望嘱托给我,让我为他做一个墓碑。
[沈求安之墓]
而墓上只要有一句墓志铭。
「沈添祈求谢夭夭平安喜乐。
以我之名为你祈福。」
又是一年下雪天,我来到这里。
我突然想起世人如何说他。
杀人如麻,十恶不赦。
作恶多端,罪该万死。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因为少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帮助便给了我半生的安稳,一世的荣耀。
世人还把他的死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被仇人杀死,有人说是练功至死,有人说死不足惜,清除祸害。
说来可笑,就是他们口中最无情的人用了一生最炙热的时光毫无保留地爱着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对,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天边的月亮很遥远也很虚无,可是这个从未被爱过的人却用一辈子去找那道虚无的月亮。
他生来就是被作为一颗棋子的,可是他不该是一颗棋子,他应该放肆地爱,做为一个人放肆地去爱。
我想起很多年前,他问我。
相不相信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
那个时候我是不信的。
可是现在我愿意相信。
在某个世界里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给我的教主一点温暖,可以值得他爱。
他一次一次地走火入魔,或许就是去另一个世界见她,和她过完了幸福的一生。
如今的魔教依旧灯火通明,点燃每一条归家的路,依旧匡扶着他的正义,信俸他的准则。
但愿我的教主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带着他的谢夭夭回家。
夜很黑,路很长,点了灯回家便不会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