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了指他的心口,问他:「这里还有怪物吗?」
周燎沉默了一下,拨开我的头发:「怪物睡着了。」
我笑着贴近他:「那趁着它睡着了,吻我一下吧,求你了,就一下。」
1
周燎是私生子,我们那里的人都知道。
我们这里闭塞老旧,偏安于城市一个充满泥垢的角落里,交错的电线缆像是要织成一个密密匝匝的网,把这一片处于拆迁与制衡拆迁的破落街坊给罩个严实。
它与外界闭塞,但是这里的流言似乎像长脚似的,几岁小孩都能知道隔家的惊天秘密。
周燎与他的妈妈第一次搬过来时,我正和一群放了假玩得没边的孩子走街串巷地疯跑。
暑假作业半个字没写,玩起来却谁也没有比我更疯的,然后就这样跑着,一头扎到一个女人的怀里。
她被我撞得勉强站起来,扶着我的肩膀,半蹲着看着我,她笑得眼睛弯的像月牙,粉白的一张脸上干干净净:
「哎呀,走路是得慢些,小心磕掉大门牙哦。」
她漂亮纤细的与这里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咬着一根手指,呆呆看着她,只是觉得她的口音软软糯糯很好听。
她面向一旁,我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男孩,男孩也是像她,很白,大概比我高半个头,耳朵上挂着耳机,恹恹地垂着眼,不言不语。
「阿燎,给妹妹一些糖,可以吗?」
他才抬眼看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大白兔,放到我的手心里。
我接过糖,往回走了两步,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
女人穿着白得像雪的裙子,而男孩照旧低着脑袋站在那里,他们身后是一个大得像怪物的大货车,不断有工人在搬运着什么。
我赶紧转过头使劲跑着,觉得心中砰砰跳一样。
大白兔被我热热的手心握化了,糖纸黏答答的,我没吃,就把它们搁在我的床头柜上。
想象着晚饭时母亲和父亲语焉不详关于这一家人的谈话,似乎充斥着叹气,可怜这样的字眼。
但我想到却是女人雪白的裙,以及男孩掌心的大白兔。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二楼刷牙,往下望,二胖早就起了,正撑着个竹竿在楼下玩。
他向我神秘地招了招手,我含着牙膏泡沫,囫囵说了几个字,他就和我说:
「你快下来!关于昨天那家人的!你到底想不想听!」
我们这一块的几个孩子聚拢在一块,开了个小小的会议。
上五年级的二胖当然坐在首位,我们蹲在杂乱的储物间里,又暗又热,蚊子还多。
我拍着蚊子,挨着咬,就只是想知道关于昨天那家人的。
然后二胖就带来了两个新鲜词。
一是那个女人是个破鞋,二是那个男孩是个私生子。
这都是他妈和他爸聊天时他偷听的,他很洋洋得意,因为这两个词让我们都迷茫了一下。
破鞋肯定是骂人的,那私生子呢,像是一个舶来词。
私生子是什么呢?
这个夏天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流言在街坊间流窜,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今夏似乎很充分。
而这一切,对于小学三年级好像还没开智的我,实在是很难理解。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装作不经意地经过他们家门口,来窥探秘密。
于是我就被那个女人叫进屋子,她给冲了甜茶,又拿了小饼干。
她的手洁净修长漂亮,头发卷曲如云,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了。
于是我真心实意地夸赞她:
「姨姨,你真好看。」
她揉了揉我的脑袋,对我说以后可以多来到她这里,来找哥哥玩。
我心里却想,如果这样二胖铁定觉得是我叛变了。
但我很用力地点了头,眼睛用力往里瞄,却没看到有那个男孩的影子。
我对他们的好奇心浓重得不得了,却一个字也不说,她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踩着拖鞋转身向屋里走了去,叫来了那个男孩。
男孩头发蓬松又乱,穿着白色的短袖,我注意到他脖子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很清晰的红印子。
「妹妹来了,阿燎,打声招呼。」
他看了我一眼,开了尊口:
「你好。」
他们说的一切都像新鲜玩意,毕竟我不会和二胖说你好的。
我笑着对他说,我说我叫谢梅子,看见了就不觉得渴的梅子。
他们母子二人笑时模样都很相似,我越发放得开了,兴奋地挥着手,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呢?
「周燎。」
我歪着头问:
「哪个燎呢?是知了的了吗?」
我学了几声知了的叫声,与外面浓荫中的知了叫似乎不太相似,但是没有关系了,因为他们俩都没有去解释到底是不是那个了。
大概我小时候看起来真的很不聪明,而燎的笔画又确实的多。
但我知道的是,后来我每次念起他的名字,我都会想起这个热的闷的苦夏,蔷薇花爬了满墙,晚霞像要烧掉半截天空,这个夏天无论好的坏的,都像火烧火燎似的绚烂。
2
周燎比我大两岁,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这就意味着他和二胖一样大,可二胖又高又壮,周燎看起来比他要瘦得多。
所以谁也没想到,周燎居然能够把二胖按在地上打,一拳接着一拳,揍得很结实,揍得二胖鼻青眼肿哭着喊娘,摇摇晃晃的大门牙都给揍落下了。
那个暑假接近末尾,我在妈妈的小竹条下开始疯狂补作业。
看起来确实是奋笔疾书,挥汗如雨,实际上写得却是一行行天书,妈妈拧着我的耳朵问,是不是以为她真的半个字都不认识。
我不敢回答,哭嚎得像杀猪了似的。
于是我妈就把我扭送到周姨家去写,她说周姨是名牌大学生,看我还敢不敢诳人了。
我抱着脑袋喊再也不敢了,跑到周姨身后躲着,她穿着棉布的睡衣睡裤,笑得懒散温柔,连身上都是茉莉花的味道。
她笑着从中拦着妈妈,三两下化解了我的危机。
我就趴在周姨家堂屋的桌椅上写作业,她又冲了糖茶水,还有巧克力。
我简直快乐得不想回家了。
而很多的下午时间都是周燎坐在一旁写作业,我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话,一来二往,已经可以死皮赖脸地把阿燎哥哥挂在嘴边了。
后来二胖看出我有背叛组织的嫌疑,开小会时谴责我。
我小声狡辩:「明明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你喝他家的糖水!你还敢吃巧克力!」
二胖打断我,光是他人高马大的个子,我都怕得不得了。
我们这一带的小孩子都是怕他的,我的声音当然是越来越弱:
「我没有,我作业写不完,妈让我去他家写。」
二胖一巴掌落在我的后颈上,打得我一踉跄。
我是不敢哭的,哭了的话,以后他们就不会带我玩了。
二胖从我书包里抖落出还没写完的暑假作业,作势要撕,然后他就说了句电视剧里的台词:
「从今天起,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就是看不上那个鼻孔对着人的娘娘腔,跟谁欠他似的,你要是想要你的作业本,就得听我的。」
我看着我的作业本,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撕碎了。
虽然我是真的不想写,但是如果开学,寒假作业都拿不出来一定会被老师拿小竹条抽手掌心的。
我的眼泪蓄满眼睛:
「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二胖给我指派了一个任务,我们一夏天都没有搞明白,什么是破鞋,什么是私生子,于是他的缺德主意就是让我去问周燎。
可惜我那个时候还没力气,否则我一定给他的蛋都踢爆。
彼时我就是个怂包,只好哭丧着脸,边擦眼泪,便走到周燎家,周姨不在家,于是我就走到了周燎的房间门口。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我就锲而不舍地敲门,然后周燎就开了门。
这厮和二胖一样,都是一脸煞气,看我满脸糊泪,就更紧地拧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我,问我:「你怎么了?」
他手里剥着一颗大白兔奶糖,我打算等他剥完了才说,周燎剥完奶糖就直接填我嘴里了。
我抽了抽鼻子,感觉奶味一点一点在嘴里扩散,才有胆子说话:
「阿燎哥哥,什么是破鞋?」
周燎剥奶糖的手停住了,他看着我,又向开着门的堂屋看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把门给关上了,我怕的缩了缩肩膀,他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极为不好,眼神像刀子一样。
「谁教你说的。」
我不敢说话,他似乎很生气,连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谁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问的?」
我心里只觉得完了,周燎再也不会和我玩了。
这一切都怪二胖。
我的牙齿像被奶糖胶住了一样,但他的目光是誓不罢休的,我今天要么说出来,要么就别走出这个屋子,于是我没出息地交代了:
「二胖,我的作业本,他要撕了。」
周燎深深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他换上鞋子,推开门就径直出去了,我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枯等。
等到周燎鼻青眼肿地回来,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到屋子里。
又等到周姨回来,周姨穿着细细的高跟鞋,漂亮的简直像纸上画的人一样:
「咦,梅子在呀,哥哥怎么不出来陪你一起玩?」
我指了指周燎的房间,要哭了出来。周姨推门进去了,里面似乎又爆发了一场争吵,然后周燎走了出来,他穿着短裤,腿上一大块地方烂的乌糟糟的,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吓得不敢吭声,然后他把我的作业本摔到我身上,冷着脸看我:
「赶紧滚,再也不要到我家了。」
3
二胖和周燎打架这件事情也没闹大,被家长当小孩子摔摔碰碰,打打闹闹都是正常的事情,这样给揭了过去。
我也是真的再也不敢踏进周燎家门,在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老老实实地趴在家里写完了作业。
二胖掉了颗门牙,自觉不够威风凛凛,不愿意出来疯跑,巷子里的孩子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后来妈妈来盘问我为什么不去周燎家里了。
我嘴漏给交代出去了,于是又挨了一顿拧耳朵,被妈妈问是不是缺心眼。
晚上妈妈蒸了许多包子,她蒸的包子既好看又很好吃,每次都会做很多,然后拿着分给邻里。
这次也是,她勒令我必须给周燎家送去包子,顺便要说对不起。
我心里犹犹豫豫,走一步回头望一眼,最后倚在门口的妈妈手里拿着根擀面杖,我这才越走越快,不敢回头。
周姨照旧笑着招待我,还端了糖茶和巧克力奶糖。
周燎房门紧闭,我小心翼翼地去看,周姨就揉着我的脑袋说:
「阿姨代阿燎哥哥和梅子说一句对不起好不好?以后你想来就来,阿姨随时欢迎你。」
我嗫嚅着说:
「可是妈让我和阿燎哥哥说声对不起。」
周燎在房里喊了一句:
「我不听。」
周姨笑着说:
「你别听他口是心非,阿燎哥哥看起来很不好接近,可是梅子这两天没来,阿燎哥哥也很后悔。」
周燎又在房间里闷闷说道:
「我没有。」
我一颗心终于放回原处。周姨又笑着说:
「哥哥买了一辆自行车,明天让他载你上学好不好?」
我很用力地点头,完全忽略周燎的抗议。然后开心地跑到周燎的门前,隔着道门板:
「对不起阿燎哥哥,从今以后我永远都向着你,再也不帮着别人欺负你。」
大概真的是因为年龄小,不仅做了承诺,还给承诺了加了永远的期限,原因只是开心终于不用走路去上学了。
如果我和周燎的故事一定要有一个起点的话,那我会选择这一刻,尽管这个故事虎头蛇尾,乱七八糟的。
周燎比我高两个年级,对于我来说,他是个外乡人,就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虽然也住在这里,载着我一起去上学,但是他挺拔的像小白杨一样的站姿,永远干净的球鞋,写得漂亮潇洒的字,都在提醒我,他一定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我的天地很小,他不属于这里,那他就是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像他一样,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雅贵气,笑时好看生气时好看,骑单车时飞起来的衣角好看。
整整三年,从小三到初中,我已经从一个好像没开智的笨蛋,进化成一个成绩还可以的笨蛋。
我也没有搞明白,为什么周燎的一切,都与这个破败陈旧的地方这样的不融洽。
我从第一天坐着周燎的单车上学,就立誓要与二胖划清界限,毕竟二胖打架也没有周燎厉害。
周燎眉清目秀,在一堆长相寒碜男孩子的地方小学里,周燎太过扎眼,太过与众不同。
可谁知半学期过去,成绩优秀,特立独行,又受老师喜爱的周燎俨然成为孩子们新的精神领袖。
但是周燎无心于此,他的世界也许广袤无边,毫不留情把我们都卡在外面——
也许我有敲门的资格。
于是我就成了周燎与孩子们之间的传话筒。
「梅子,去问问周燎作业写了没?」
「梅子,周燎穿的那双鞋是什么牌子的呀,你帮我问问。」
「梅子,你问问周燎下次买巧克力能不能给哥几个捎一些。」
「梅子,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周燎。」
我坐在周燎后座,穿过巷子而过的时候才是我最风光的时候,巷子间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周燎骑得又很快,所以总是颠得我屁股很疼。
但我张着手臂,风描绘着周燎的轮廓再吹袭着我,我心里快活极了。
尤其是看到路口站着的小屁孩鼻涕都要漫过嘴唇了,呆呆地看着我,邻里的阿公阿婆大叔大婶们谈着其说喔唷唷骑这么快,我就更快活了。
后来我看电影《泰坦尼克号》,杰克站在船头,抱着桅杆大声喊:「I’m king of the world!」,我想那时候我也深有同感。
在我的记忆里,不过只是骑自行车,我与周燎就已经是无冕之王了。
4
照二胖他们的话,周燎这人是顶不好相处的。
他入校第一天,老师的介绍词还没说完,周燎就找了一张靠后的单人桌,靠着窗户,却自动关上了与外界接触的窗子。
他显出与这个年纪不匹配的孤僻,内敛。上课在神游,下课也在神游。
但他这人也很不好惹,谁要是故意找他的茬,他先会冷眼瞪别人,再不然就像打二胖那样撸袖子。
但他成绩很好,字也写得漂亮,大概是从前练过的,从前——从前的周燎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周燎和周姨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
周燎家里为什么会有吃不完的巧克力大白兔,漂亮的新球鞋,甚至是游戏机呢?
人人都会有爸爸,为什么周燎没有爸爸。
还有破鞋,私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惯常会想着些事情,想的时间不同寻常的多,既不是日月星辰如何各司其职,也不是什么蚂蚁搬家鸟儿啼叫,我只是在想周燎。
想不明白,有时候就会担心他们会像当时不知为什么来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就走了。
那天晚上就是,妈妈做了饭菜让我端过去给周燎吃,周姨外出办事,没法回来了,妈妈叹了口气:「可怜孩子。」
我端着饭菜过去找周燎,他家里灯火通亮,却找不到人在那里,我挨着房间找,还是找不着,越找越着急,干脆放开嗓子喊。
没人应答,我就原地转了几个圈,声音发着抖,这时头顶才传来周燎的声音。
「这里。」
周燎站在三层房的房顶上,边沿没有护栏,吓得我声音都变尖了,我大声喊:
「你别掉了!」
我也立刻爬上去了,只是爬最后一道梯子时确实是在发抖,没护栏的木头梯子,踩一下仿佛都在咯吱乱叫。
最后周燎一把拉我上去的,他的手心很冷,上面一阵早春的风差点没把我冻死。
「妈做了饭,我端过来了,快下来吃饭吧。」
周燎摇了摇头,往一个破旧的大木箱子上坐了下来:
「我不饿。」
我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忍不住往他跟前凑了凑,最后在他的卫衣领上确认了我的答案。
「阿燎哥,你居然敢吸烟?」
地上确实有抖落的烟灰痕迹,我皱起眉毛:
「我要告诉周姨!」
周燎居然对我露出一个笑容,苦涩的:
「这就是她的。」
我似乎今晚终于聪明了一会,很快地理解了她是谁,以及周燎今晚的不同寻常:
「周姨去哪了?」
周燎摇头,呢喃似的说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已经初二了,在我心目中初中的人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事情了,虽然我下半年就上初中,对这个世界依然一头雾水。
我擅自下了个定论:
「周姨一定是去外边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外边?」
「你和周姨来的地方就是外边,除了这里其他地方就是外边,我刚刚吓死了,我以为你走了,去外边了。」
周燎又不说话了,看着几个寒星发呆。
「阿燎哥,外边是什么样子的?」
周燎用力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回想,然后他就紧紧地皱紧了眉毛,很痛苦很烦躁的情绪,似乎不用说话就能感受得到。
「讨厌的。」
「吵的。」
「恶心的。」
我长长叹了口气:
「可是你和周姨都是从外边来的,你们很好很好。」
周燎睁开眼睛,用力地呼吸了两下,似乎要把胸口那股闷堵的气都吐出来。
他垂着眼睛,戴着卫衣帽,脸上一小片阴翳,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鬼使神差我就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周燎看了我一眼,他并没有作答,他从木箱子上跳了下来,趴着楼梯下去了。
我心想我这是哪又惹他生气了,木头楼梯下去时又黑又暗,但还是有把手托住了我,周燎还是沉默着。我只好先和他道歉。
但是周燎似乎给了我答案:
「因为外边的人都讨厌我们,我们在他们眼里是都坏人。」
坏人?
美丽柔弱的周姨,沉默乖戾的周燎,他们是坏人吗?
怎么可能呢?
5
老师最喜欢给我的评价是笨鸟。但自从我上初中后,这个笨鸟的褒义含义越来越多,我似乎也真的是那个飞得慢却飞得久的笨鸟。
挤进年级前十,上高中一定没有问题。
我与周燎又在同一所初中,我每次看自己的成绩时总是会一眼看到周燎的名字,尽管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外面是什么了,外面有上海北京深圳,外面有高楼大厦车水马楼鲜花掌声,但我是喜欢称外边是外边。
我虽然知道自己和周燎不是一类人,但是看成绩时我还是习惯性地把自己归为和周燎一样的人。
我们一样是要去外边读书的,读大学的。
幸好周燎比我高年级,那样我就知道他会去哪里的外边读书,那样我也可以去那里,这样我又可以坐他的后座了。
我终于开始长个子,尽管仍然比别人矮一些,但起码我又高了一些,对于第二性征发育,我惶恐的同时又开始惊奇,似乎迈入新的世界。
而爸妈却很不乐意和我介绍这个新的世界。
初中生似乎和小学生不一样的地方有许多。比如同学们低声交流间开始有哪个班的哪个男生,哪个班的哪个女生。
空气中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热闹。
我初二的时候,周燎高中了,他住在学校。我也只能自己骑自行车去学校了。
我像个短腿的兔子,再怎么卯足了劲去追赶,却始终追不上他。
周燎不会为我停下来,时间也不会。
我与周燎的见面机会缩减成每周一次。
高中生周五下课时,我总是早早地去到他们高中门口等他们。
我在门口踢一会石子,实在无聊只好把作业掏出来垫在墙上写,门口小卖部老板看我可怜给我搬了个凳子。
他和我唠着话,我和他说我在等哥哥放学,大概是我个头矮,他就以为我是小学生:
「你进来,叔叔给你拿糖吃。」
我在周燎那培养的习惯是口袋里必须装糖,但是刚刚好吃完,我就跟着进去了。
小卖部外间买东西,里间却是个房间,有床有铺盖,我虽然没有被教导过防备他人,但是此情此景已经很不对劲了,门已经被关上了。
小卖部老板拧着我的手臂让我坐在床上,他笑得很是和蔼可亲,简直像是我的爸爸:
「你脱掉裤子,叔叔就给你糖。」
我被拧着手臂动弹不得,只好瞪着他:
「我不吃糖了,我哥要出来了,我要去找他。」
但他并不理会,他把我摁到床上,就要脱我的裤子,我吓得又哭又叫,双腿只知道胡乱踢着,什么东西都往他慌乱砸着。
他的手顺着我的肚子,盖到我的胸口上时,我的恐惧达到了最高点,我哭着尖声喊着周燎的名字,并且咬上那人的手臂。
他痛得抽开手,一个又响又重的巴掌落在我的脸颊上。
我只觉得嗡嗡乱响,用尽全力对着他的裆部踢了一脚,拢着衣襟往外跑。
顾不上散乱的作业,我只知道骑着自行车往家去,低着头不敢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却不敢走近自己的家门。
于是我只能趁周姨不注意的时候,爬到周燎家三楼的屋顶,躲在木箱子后面,捂着脸颊发呆。
耳朵里似乎还在嗡嗡响,我刚刚摸了一下,似乎还流血了,会不会聋呢?
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却落在那里,我要怎么拿回来呢?领子上扣子掉了一颗,小花形状的扣子,妈妈要去哪找得到再替换上呢?
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等我察觉到有人在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天黑了,自行车就在下面,他们总会发现我的。我听着木楼梯咯吱乱响。第一个上来的人是周燎,他拿手电筒往我这里照,周燎变声器似乎还没有结束,声音有些哑的低沉:
「怎么躲在这,阿姨找你——」
他的声音停顿了,他走到我的跟前蹲下,和我平视,并且关上了手电筒,于是我就看不清楚他的脸了。
他似乎把手贴在我的脸颊上,然后声音平稳地问我:
「你脸怎么回事?」
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打了一巴掌那样的原因,我的耳朵里在嗡嗡响,只觉得世界也在嗡嗡响。
顺着他有些凉的手掌,我的血液也开始嗡嗡震颤。
我只是觉得周燎很有安全感,仅仅是与他手掌碰触,我已经觉得很有安全感了,但似乎还是不够。
我向前紧紧抱住周燎的腰,胡思乱想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到这一刻似乎才是真的害怕,害怕到发抖。
周燎的手顺着我的脑袋,他的肩膀已经很可靠了,我沉溺在仅由周燎一人营造出来的安全感中,几乎要哭出来。
周燎慢吞吞,语调似乎放得更加平缓:
「有人打你了?」
6
在我散乱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中,我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周燎,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妈妈,但是现在我选择毫无保留地告诉周燎。
最让我焦心的是:「我的作业本还落在他那里。」
当晚我就去了医院,医生的诊断是以后听力可能会有些受损,不会像我预想的那样会聋掉。
但是镜子里高高隆起的脸颊还是吓了我一跳,在楼顶上第一个找到我的周燎,看到我的脸颊也会吓一跳吧,怪不得立刻把手电关上了。
我不想让爸妈太担心,只是有所保留的告诉了他们真实情况。
在他们还没想出来要怎么解决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知道的消息是周燎已经拎着条棍子给小卖部老板揍了一顿,时间在流逝,周燎的打架功底也今非昔比,直接给人打住院了。
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是二胖把我的作业本带过来,我问周燎呢。
「那肯定是蹲局子了,你没看周燎打人的时候什么样子,他妈的像是要把人直接给打死在那,那小卖部老板被打的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周燎还要上去补两脚。」
我捂着嗡嗡响的耳朵,要下床去,蹲局子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二胖从书包里拿出我的作业册塞给我:
「都进局子了,还不忘让我把作业捎给你,你他妈可真是周燎亲妹啊,我一直以为周燎挺烦你的,没想到心里面憋着呢。」
我紧紧攥着作业册,六神无主地坐在床边。
突然想起小时候周燎那么生气,揍完二胖之后,回来居然还记得把我的练习册给捎回来,只是他那时候把作业册往我怀里一摔,要和我明明白白划清界限一样。
这一次却是这样。
到底是什么在变呢。
我的世界由我的耳朵扩散又开始嗡嗡乱响了。
小卖部老板进重症了,这才让我意识到周燎是真的下死手的。
但是国有国法,我从医院出来后,每天都在想周燎要怎么办,就连周姨都憔悴了好多,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不会和周燎说的。
但不过两天周姨就找到我,告诉我周燎不会有事的。
我心放下了一点,又过了两天周姨家来了另一个人,开着辆黑色轿车,他的气质大概也是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只是他更冷峻,更具有压迫感。街坊间的流言又开始流窜了。
有一种说法是,那个人是周燎的爸爸。
我只远远地看过他一次,后来就有跟着他的人过来「请」我过去,我站在屋外,等待里间的争吵声过去。
我想到周燎那时候对于外边的评价是讨厌的、吵闹的、恶心的。也许确实如此。
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男人压抑的吼声:
「我的儿子,我当然不会管他!」
周姨没有说话,里间地吵闹声停止了。
我走了进去,周姨在哭,她看到我神色慌乱了一下,但还是抹了抹眼泪,把我拉到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你叫她做什么?」
男人平息怒气,从头到脚看我,我这才注意到周燎确实和他长得有些像,眼睛,皱眉的时候的神情,都很像。
多年前有关破鞋、私生子的流言自动回到我的脑海里,我也警惕地看着他:
「叔叔好。」
男人慢条斯理地敲了敲桌面,神情阴鸷深沉,轻蔑已经从他疑惑的口吻中泄露:
「周燎就是为了她?」
这句话成为了我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我再一次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我和周燎千差万别,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周燎确实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反倒是小卖部老板,刚从重症转到普通病房,就进局子里去了。
周燎一回来我就去见了他,似乎看起来更瘦削了,他看到我跑过来,似乎还笑了一下,问我耳朵还响吗?
很奇怪。
我的胸口像被压着大石,五味杂陈的情绪拥堵在那里,那种情形又出现了,我的世界嗡嗡响,响个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
7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有不大不小的几个改变。
一是我周五去等周燎时可以进学校去等。
二是初中的女生甚至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姐姐,都会过来向我打听周燎的事情。
三是周姨谈恋爱了。
这真是一个新鲜的词汇,虽然我身边早恋层出不穷,但是放在周姨身上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周姨美丽,因这美的纤细脆弱,有时候就觉得她会像那些美人灯一样有些不真实。
她从来不大声说话,微笑时甚至都是不漏牙齿的,听妈妈说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会说好几门外国语。
她爱穿细尖的高跟鞋,露出皓白的一截脚腕,走路时端庄沉稳,从来不会着急一样。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身上像是携带着巨大的谜团一样。
深入简出这么多年,在我心目中周姨几乎要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神龛菩萨,却没想到她现在谈恋爱了。
对象是我们初中的语文老师,戴着副黑框眼镜,并不是很高,但是五官端正,很有一股儒者气质,听说早年结婚丧妻,并没有再娶。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们就开始进入谈恋爱的环节。
而周燎对此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是边界感这么强的一个人,居然能够容许语文老师每天晨昏定省似的踏入他的家门。
流言只会在头几天热闹,之后就会渐渐平息。
周姨对外界的不在乎,让我想到那天来到这里那个充满压迫气质的男人,她现在的行为是在对那个男人挑衅,而在这个过程中,周燎显然是站在他妈妈这一边的。
而经我手转交给周燎的情书已经不下五封,我是很想把这些都扔掉的,但是那些女生把信交给我时,总爱搂着我的肩膀说:
「好妹妹,你以后就是我的亲妹妹了,把这个交给你哥,好不好?」
然后往我的口袋里塞几颗糖果,揉乱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我真的成为她们的亲妹妹了。
在外人眼中,我与周燎俨然已经像是亲兄妹了。
但我却日益滋生出不满来。
临近中考,在学习上,我总是积攒了许多问题要问周燎的,逮到他周末在家时,我就赶紧去他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获得进入他房间的许可。
我轻车熟路进来,往书桌边一坐,先把作业掏出来,错题集掏出来。
一旁的周燎摘掉耳机,停下手中的笔转过眼睛看我,外面是泼天浓绿,他头发柔顺,衣服洁白,一切都舒适平和到我想在地上打几个滚。
我欲言又止,似乎在发呆,像周燎这样出类拔萃的,很多女孩喜欢也很正常吧。
我把散发着香气的情书掏出来推到他跟前:
「哥,你没有早恋吧?」
我已经习惯了去节省对他的称呼了,从最初的阿燎哥哥,到阿燎哥,再到现在要么叫哥要么直接叫周燎了,这都要取决当前情景了。
周燎只是把我的错题本拿过来,翻了翻,皱起眉头:
「你没睡醒?」
我把信夹在指尖,在他跟前晃了晃:
「你不打算看一看?」
周燎并不理我,已经动笔开始修正我错题上的错误了,他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
我看了看他的安静神色,又看了看外面的浓绿夏景,我的世界似乎又开始嗡嗡的响了,这似乎是我耳朵的后遗症。
我觉得口渴,也不知道哪股冲动推着我要去拆开情书。
我先闻了一下,似乎真的有香味,还贴着亮闪闪的贴纸,小小的桃心。
周燎无动于衷。
我继续那不知哪来的冲动,抽出里面写着信的纸,密密麻麻一页。
我偷偷抬眼看,周燎只是皱着眉,还是没有表示,于是我就清了清嗓子,故意去念:
「亲爱的周同学——」
「也许你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很冒犯地一直喜欢着你——」
「我努力了解着你的一切,似乎你是象征着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并不指望你也喜欢我,喜欢的开始也许就是无望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高考之后想去哪个大学读书,或者哪个城市也可以,我想继续向你靠拢,奔跑——」
似乎与我的心思殊途同归。
我读的越来越慢,直到读不下去,手指紧紧攥着情书一角,乱七八糟的情绪混合在这一起,而我却无力招架。
我把错题本扒拉在我跟前,又把情书递给了他:
「人家写的也很真诚,能不能不要不当回事?」
我不知道自己的语气里带着指责。
周燎奇怪地看向我,又把情书塞到信封里,他皱着眉头:
「她已经自知无望,我为什么要给她希望?」
周燎永远都是聪明理智的,他总是能够透过问题的表面看到本质,所以他是对的。
世界的嗡嗡声停止了。
周燎华语中那个「她」似乎不是那个女生,而是我自己。我把书本胡乱装回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我实在搞不明白这一切。
8
我中考超常发挥,人生到此刻开了 buff 一样。成绩出来没多久,妈妈爸爸带着我回乡祭祖,料定我一定会是谢家第一个大学生,首要是把这一切先给祖先说一下。
周燎进入高三,我对于他要去哪一个城市的哪一个大学还是一无所知。
而周阿姨与语文老师也似乎步入正轨,语文老师时不时骑着个自行车过来,车篮前面搁着束花,新鲜的好像还带着露水,听说语文老师家后院种了一院子的花,我和周燎说的时候,周燎笑了笑。
进入高中我才知道周燎是真的风云人物。
一半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成绩优秀,特立独行,另一半是因为那一架打出来的,打得这么凶居然毫发无损地出来,老师见他时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几堆。
住校的第一天晚上,就聊到了周燎,一个床铺的女生压低声音问:
「周燎的爸是不是很厉害?」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对于厉害也没有个把握。
厉害不厉害不知道,周燎一定是第一个看不惯他爸的。
我照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赶上周燎,我并不明晰这样的情绪究竟缘于什么,只是细细想的时候,总觉得耳朵里在嗡嗡的响,世界也在嗡嗡的想。
也许是好胜心?我想超过周燎?
再次和周燎同校,我见周燎的机会比之前多了许多,同校的也不止周燎,还有二胖。
二胖也开始长高,瘦了些,一口一句精彩国骂,人倒是挺坦率单纯的,就是脑子不好使,成绩常年中下游。
临近期中他找到我,求我去看他篮球赛。
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有病啊,书看好了吗?不是高三了吗?你是能考清华还是能考北大?」
二胖从书包里掏出一袋巧克力,我就立马收回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二胖哥,你说吧,除了看篮球赛,还有什么别的要做的?」
二胖严禁我在学校喊他二胖,必须要叫他大名王树华,我赶紧点头。原来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篮球赛,而篮球队里其他成员大多都有女生送水助威,他于是只好拉我当托儿了。
比赛当天我是抱着作业本坐在观众台上看他们的打篮球的,二胖打得好不好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随着人群欢呼喝彩,并且加上一句王树华太牛了。
左右纷纷侧目,直到我看到二胖都快打哭了才意识到我一直都是喝错彩,二胖那队一直被碾压式地打。
而我每次一句王树华太牛了,他后来和我说他当时越听越想哭,恨不得立场直接揪着我的脑袋给扔外面去。
中场休息时我才搞明白这件事情,我把矿泉水递到他手上,笑着向他鼓起:
「可是虽败犹荣啊,王树华同志。」
二胖看了我一眼,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一旁男生开始意味不明笑着喔唷了,二胖停顿一下,突然揽过我的肩膀,梗着脖子说:
「长得漂亮又是年级第一,怎么样?」
我暗中掐了他一把,当时并没有立刻转过弯来,这是男孩们的好胜心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二胖队果然惨败,二胖笑得比哭还难看,出来后又垫在我的肩膀上愣是哭了半个小时。
我想他小时候威风凛凛像个常胜将军,走到哪里都有一串的跟屁虫,最讨厌鼻涕鬼和爱哭鬼,没想到今天人高马大,一米八五的大小伙居然会哭得比林黛玉还伤心。
可真是太丢人了。
二胖却从此对我的态度直转向上,每天定时定点的早饭配送,热豆浆以及包子都是裹在羽绒服里。
我嫌他恶心,不愿意吃,他才找了保温壶给我装。
日日放学都等在门口,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提早溜走,但是因为他的原因我和周燎放学相处的时间也没了。
我一路和二胖斗嘴,周燎走在前面,后来他就直接戴上了耳机,耳机里是英语听力。
他关上的这扇窗对我至关重要。
我怀疑地看向二胖,询问他:
「周燎不会有情况吧?他要是敢早恋我一定会立马和周姨说。」
周末的时候我积攒了许久的错题都拿来问他,周姨正在那里喂狗。
他们家新养了一只黑色的小土狗,尾巴像是它的发条一样,必须时刻摇着,我摸了摸狗脑袋,狗就撅着屁股往一边去,我心里想真是和周燎一个狗德行。
我斜挎着书包去敲周燎的门。
屋里暖气打得很足,我一下就暖和起来了。
洗完澡还穿着睡衣的周燎靠在床上,在看一本书,耳朵上戴着头戴式耳机,抬眼不冷不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
「你敲门了,但我还没让你进来。」
9
我走到书桌跟前坐下,掏出错题本:
「我想问你问题嘛。」
周燎重重地翻过一页书,声音很响。
「而且我一个星期都没和你好好说话了,对了哥,你看到我这次模考成绩了吗?」
周燎摘掉耳机,穿上拖鞋走下床来。
光是看他走过来的几步我都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忍不住想要和他更加亲近,假设我背后有一只尾巴的话,周燎走向我时,我肯定会摇啊摇,我心里悲哀的想着:
我才是真的狗德行。
我一定有一些不正常了,我托着下颌听他讲题,鼻尖是他身上好闻的沐浴香气,周遭又温暖又湿润。
我简直想要趴在那里打瞌睡,嘴巴似乎要比大脑快许多,我突然问他:
「你最近为什么不理我?生我气啦?」
周燎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说着题。
「你该不会和别的女生亲近了吧?」
周燎将手中的错题本重重地放下,沉重地吐出两个字:
「出去。」
我料定他一定是被我讲心虚了。
一种不知为何的悲愤砸得我措手不及,春夏秋冬,我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冷了吗饿了吗的问,他一句话我都要在心里揣摩好久,如此日久天长,我才能不经他允许就进他房门。
而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居然有另一个人,可能没有费什么力气,仅仅因为她是她,就被周燎颁发了特别通行证。
「周燎,你——」
我就这样卡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冷静了一下,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为什么以为周燎这种生人勿近的人只有自己能够接近,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态度。
我毫无预兆地想到之前我故意在周燎面前念得那封情书,我再一次再一次意识到我和那个女孩是同样的人:
我自知无望。
倘或知道别人有希望时我又觉得无限的恐慌。
再说他即将高中毕业,到时候天长水阔,这里本就不是他的故乡,他大可以带着他的妈妈飞远一些,到时候我更难追赶上他。
我的眼泪开始又急又快地落了下来,周燎一直沉默着看着我掉眼泪。
然后他站起身关上了灯,又坐回原处,摁灭了台灯,四周一片黑暗,我的心奇异地鼓动着,一张纸巾按在我的脸上,很轻柔地把我的眼泪擦掉。
「你为什么要哭?」
「你对我凶。」
「听着,我就是这样一个坏脾气,没耐心,很糟糕的人。你自然而然会有更广阔的天地,认识更多的,你可以和很多人要好,没必要在意我的态度。」
「你们只是好奇我,但是没有人真的会愿意走进来的。」
我急切地反驳他:
「我愿意!」
我在黑暗中依循本能想要去握他的手,却被周燎大力地摁住,他摁住我的手腕,不让我碰他,却握得很有力,像要捏碎一样。
我在这一刻无师自通。
我无比确认,我喜欢周燎,也许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也许就是这一刻因为他在黑暗中流露出的脆弱,总之我喜欢他。
我为什么总是在心中避开正确答案,而在不停地打转,直到这一刻才打破僵局,得到正解。
我不是好胜心作祟想要比周燎更优秀,我只是想证明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哑着声音,脑袋抵在他的胸口,眼泪又开始落得着急了:
「我喜欢你,周燎,我想你也喜欢我,你只喜欢我一个。」
黑暗里躁动着的危险因子,下一刻就要让我们俩同归于尽。
周燎放开我的手腕,在我心中这是一个积极信号,我想上前拥抱他,却再次被周燎推开。
他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似乎按在我跳动的血管上,然后周燎声音很平和地说:
「我第一次知道喜欢和爱,是在妈妈和那个人那里。」
我立刻想起多年前来到这里利落地解决了一切争端的那个严肃男人。
「他掐着妈妈的脖子,将她摁在茶几上,妈妈的身体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他对妈妈说他喜欢她,所以一定不会让她离开。」
我沉默着,感受到周燎的温热的气息吹拂。
「很不可思议是吧,有些人喜欢是指向新生,但有些人喜欢是指向毁灭。」
周燎放开他的手,血管上的压迫消失了: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我着急反驳他:
「你不是!」
周燎已经摁开台灯,下逐客令,他的侧脸在暖黄的台灯下其实已经很是温和,起码要比他的声音温和:「出去吧。」
10
我的初恋早早开始,也早早结束。
周燎又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
我虽然满心急躁但是已经高三下学期,我并不想给周燎带来更多烦恼的事情。
我开始闷头学习,唯有不断追赶,我才能觉得自己离周燎是越来越近的。
周末我等不到周燎,他的课程越来越满,只有周日上午才有空闲时期。
周末时我就会骑着自行车,带着保温盒,保温盒里是周姨做的饭,我找到周燎,陪他在食堂把饭吃完,他吃饭很挑,我就备了一双筷子,在一边替他挑出东西。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进一步。
倒计时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我做梦梦见周燎去了最北方的一个城市,我去了最南方的一个城市,我们俩天南地北见不着面,等我攒齐了钱买张车票去见他,却见到他对另外一个女生笑得真心实意。
噩梦惊醒,夏天又是热闹的,知了声聒的我脑袋疼。我着急上火,嘴上起了两个燎泡,疼的我吃饭说话都不利索。
我心里下定主意,无论周燎考到哪去,我都要和他考到一起。
这几乎是发狠的一股劲。
而对于高考这件事情,还有另一个人看的很开,那就二胖,他早早就做好准备最后只能去个普通二本或者大专的,所以心宽体胖,对于我急得嘴角冒泡,他很惊奇,他说:
「你不是才高一吗?你急什么?」
我翻书,越翻越着急,我停下手上动作,泄气似地问二胖:
「你说周燎会考到哪去?」
二胖停顿了很久,然后问道:
「原来你是着急周燎啊。」
我不说话了,二胖立马又笑着说:
「那位爷用得着你担心,他妈的清华北大他还不是看心情的事情吗?人家前途大大滴光明——」
前途光明——
周燎的成绩刷新了这所县立高中的历史最优,志愿还没填,学校招生办的电话就已经打了过来,他成功地被北大医学录取。
我又在心里想周燎穿着白大褂,拿着手术刀的样子,被人一口一个周医生叫着,大概会有扎堆的女青年找他去看病吧。
周姨的笑容更多了,她清早捧着大大的一束蔷薇,那是语文老师送给她的,修剪得当插在玻璃花瓶了,周姨已经带着年岁的美丽像是从现在才开始舒展开来。
而我与周燎的冷战格局却还在持续。
但总要有人打破格局的。
我装作无意找到周燎时,他正在院子里逗狗,土狗小黑长高了个子,变成一只大狗,在周燎的腿间嬉戏,我走到跟前那只狗立刻也窜到我跟前,不识好歹地咬着我的白色连衣裙。
我和它斗智斗勇了一会,回过神时看到周燎嘴角有笑。
我就不管狗,狗哪有人好看,我走到周燎跟前,对他笑着说:
「恭喜你,我们未来的周医生。」
周燎蹲下来继续逗狗,他并不看我:
「谢谢。」
「你上大学后还会经常回来吗?」
「妈妈还在这里。」
我松了口气,也笑了笑:
「阿姨和语文老师怎么样了?」
「大概会结婚?」
我就更加松了一口气,这样周姨就可以长久地留在这里了,那周燎对于这个地方也就不只是无根的过客了。
「太好了,如果我小几岁的话,还可以给周姨当花童,提裙子。」
周燎不说话,我也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学的这么会收敛情绪了,但我很讨厌这一刻的自己,我明明满肚子的话想要和他说,恨不得和他贴在一块,但我不得不保持客气,成熟。
我忍了一会,躲在所谓成熟稳重的壳子里。我实在忍不了了,凭什么小狗都可以贴着周燎,我不可以。
我不管不顾,上前抱住周燎,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人生中第一次意外反顾地直球。
几个月以来的心慌担忧着急全都烟消弥散,更多的是想念想念想念,我想不到周燎去另一个城市了我要怎么办,我只能卯足了劲,追上他。
周燎挣了一下,但态度不坚决,于是我就更加得寸进尺地贴近他。
我太粘人了,我已经努力克制自己粘人了,但我就是想粘着周燎,挂在他身上当挂件,走哪跟着他到哪,全世界和他最亲近。
太讨厌了我自己。
我听到自己的语调不平,颠三倒四:
「周燎,拜托让我喜欢你吧,这几个月我已经想明白了,你心中有怪物也没关系,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最喜欢你,我永远都喜欢你。」
周燎沉默的半分钟里,我的心中刚刚构建关于我们俩的故事悉数崩塌,然后他的手碰了碰我的头发,我觉得眼眶发热,像是劫后余。
我更紧地用抱住他,委屈决堤似的涌过来。
周燎的声音很轻:「那就考到北京来。」
我与周燎又稀里糊涂地做了承诺,这承诺又加了一个永远的时限。
11
这个暑假我更加努力地学习。
我大多时候窝在周燎房间里学习,我在题海战术中沉沉浮浮,他在一边看课外书。
我们偶尔也会一块去放放风筝,爬到三楼去看日出日落,或者撑着一个鱼竿,抹上一瓶花露水去钓一下午的鱼。
我和周燎的进展似乎就是没有进展,但因为那一句「那就考到北京来」,我无比的心安。
一切都是来日方长的事情。
但是等到九月份,周燎要开学,我要送他离开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急切了。
人一生能有多长呢,告别和分离太占时间了,太多了。
而那天,碍于周姨和语文老师都在一边,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泪洒火车站,默然不语。
没有周燎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了,好像哪里都很冷清,连小黑都郁郁寡欢一样,周燎不在家我也会去周姨家,坐在他们院子里一边看书一边发呆,难过了好几个晚上后,我终于借着公用电话给周燎打电话了。
我还没开口,就开始掉眼泪。
我翻来覆去只会说我太想你了,我真的好想你。
周燎会沉默一会,听我说完。
然后说:「我也有想你」
这股劲又化作学习的动力,我似乎还是够不着周燎,我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
从周燎来到这里,追赶他似乎就成了我莫大的动力,而今更是。
我和周燎隔三岔五用学校的公共电话聊上一两句,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小黑又胖了,你寄的奶糖我收到了,天气又变冷了,你什么时候放假呀。
周燎寒假回来,我自告奋勇去接他,周姨给了我打出租的钱,而我只恨不得直接飞过去。
周燎从出站口出来那一刻我就立马在人群中,将他辨别出来了,裹着厚厚棉服的我居然还能跑得像兔子一样矫健,我避开周围的行人,一下就扑到周燎怀里,他被撞得往后一踉跄,但还是揽住了我,而我也不管周围行人对我们投以怎样的目光,而他们要去四面八方哪个地方,随便他们了,我只知道我等的人回来了。
我拿脸颊蹭了蹭他的脸颊,小声说:「我太想你了。」
周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回应我呢,还是再说他也想我。
我更紧圈住他的脖子,更加小声,像是祈求:「拜托,吻我吧。」
周燎僵硬了一下,果然很快地推开了我,他铁面无情,把我脖子上的围巾重新系了一下,直接封住了我的嘴,对我施以警告的目光,我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他笑着看着我说:
「回家。」
耶!回家!
我一路都在和周燎说话,从他走后的夏天说到他回来前的冬天,总之我心中压了一箩筐的话想和他分享。
说得我口干舌燥的,周姨做好饭菜在家等待,我就顺理成章留在他家吃饭,接着和周燎说说不完的话。
这一岁似乎格外的平和喜乐,鞭炮声中送走旧的一年,新的一年就要来了。而语文老师也在今年正式地留在周家过年,一切都在既定轨迹中缓慢地运行着。
守岁守到零点我就跑到了周家,我躲在窗户底下像周燎的窗户扔石子,等周燎下来的时候我又飞快地抱住了他,太奇怪了,我太喜欢拥抱住周燎的感受了,我笑着说:
「新年快乐周燎!」
「新年快乐。」
我看着他的眼睛,指了指他的胸口,问他:
「这里还有怪物吗?」
周燎沉默了一下,拨开我的头发:
「怪物睡着了。」
我笑着贴近他:
「那趁着它睡着了,吻我一下吧,求你了,就一下。」
周燎又开始沉默,我们站在黑暗里,酝酿的秘密甜蜜又酸涩。
他不主动,我就主动,在周燎面前我已经要变成进击的粘人怪了,我不在意这些,反正只有我们俩个,又不丢人。
我欠了欠脚,周燎已经摁住我的脑袋,嘴唇是柔软的,相贴的那一刻像是触电一样,但是很奇怪,像拥抱时就想不断抱紧,亲吻时也是不断地想加深的。
我和周燎都是十足十的新手,相互探索了十分钟,又舔又咬又啃,本来来很冷的,最后竟热的冒了一头汗,然后相视一笑。
「明年夏天我就去找你了!」
周燎再一次离开家,我再一次泪洒火车站,然后继续拼命苦学。
在高三上半学期时,周姨决定和语文老师在年前结婚,那个时候正好是十一小长假,我每天和周燎待在一起,我在一边学习,他就在旁边看书,然后他就说了这个消息。
是个好消息,人的生活总要继续往前的嘛,我揉了揉他的手掌问他怎么想的。
「很好,早在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她应该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过无聊的琐碎的但是幸福的生活,好好爱人,被人爱。」
我明白他话的意思,只好沉默。
每次提到这些,周燎总是带着一种深入骨子的厌弃,他厌弃那个人的同时,也连带着自己一起厌弃,而那时我还无法明白。
12
可是先于周姨婚期到来的,是语文老师出车祸的消息。
重物坠落,半边车子都被压扁了,人是从鬼门关上捞回来的,周姨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岁,也不悉心收拾妆容,卷曲如云的头发只是胡乱挽着,神情茫然,日日往来于医院和家之间。
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年也是过得慌张冷清的,像是藏着什么大的祸端在。
可我对周燎情感正是正浓正烈之时。
我照旧会去问问他问题,他也照旧会为我解答。
除此之外,我们隐秘地学习拥抱,学习接吻,学习相爱。
周燎对于语文老师漠然的态度几乎让我觉得奇怪,他并不提起他,也不要我提起他。
我只知道他睡眠很不好,他神色郁郁,眉眼浓黑而皮肤苍白,仿佛风干在一张薄而脆的一张纸上的画一样,下一刻就会被揉碎在风里一样。幻想一般让人觉得不安全感,需要牢牢抱住才可以。
我一次无意间在周家门口听到周燎与周姨的争吵,这是很不常见的。
周燎几乎对周姨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出现过忤逆的意思,但这次争吵异常的激烈,还传来周姨压抑的哭声。
可周燎的声音很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残酷: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那个人出现。」
周姨压抑着声音:「周燎,冷静下来,你要发什么疯?」
奇怪,明明周燎的声音听着很冷静:「我会杀了他。」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枯坐,模拟题是做不下去了,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周燎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好像真的下一刻就会实施自己说的话。
他?他是谁呢?我的猜测已经浮在水面,多年那个衣冠楚楚来到这里的男人,周燎与他长得很像,眼睛像,皱眉的神情像。
语文老师为什么出车祸?
这件事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怪物到底是什么形状的怪物?
周燎在年后再次离开家,他走之前,我把一直挂在我床头的笨头鹅送给了他。
在车站分别之际,我终于不再兜圈子,顾左右而言他,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问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心却比很多时候都要平静:
「周燎,拜托,喜欢我多一点,比我喜欢你少一点也没关系,等等我,站在原地,不要跑远,不要做傻事。」
周燎的手缓慢揉了揉我的头发,拥抱更紧了一些。
在车站永远拥挤的人潮中,广播播报声此起彼伏,播报着哪辆车走了,哪辆车来了,谁的手机扬声器里的人在挂念着谁,人声像起伏的波浪。
而此刻我的耳朵似乎只对周燎声音的频段格外的敏感,他的声音低沉和缓,温柔得像是嘱托:
「我喜欢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世界安静下来,我仿佛只能听到周燎一个人的声音:
「但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在之后,周姨带过我一起去过语文老师的家,满院子的花草没有人悉心打理,要么枯死,要么是野草疯长,我和周姨帮语文老师打扫了院子。
我心里在想,语文老师额头宽宽的,是有福的人,有福的人肯定不会意外死掉的,等他从医院回来,再重新种上满院子的花,每天清晨摘下一束放在前篮,那时候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的。
但并不如我愿,就在不久,语文老师病情恶化,在医院里去世的。
周姨不让我告诉周燎。
她枯坐在家中,既不收拾面容,也无心理会外界。
我只能周末抽空陪她去坐一会。她似乎开始念佛经,我知道她是信佛的,她的左手腕上,绕着一串檀木佛珠,绕了几绕,每一粒佛珠似乎都已经被摩挲的很光滑,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她摘过手串。
周姨的美丽随着年岁蒙尘,可佛珠没有。
她笑着问我:「你觉得阿燎好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周燎是我遇过最好的人。而她的眼睛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所有的心思,她微笑了一下,转开眼睛,去看某个虚无缥缈的点:
「你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女孩,如果可以的话呢,还是不要和阿燎在一起了。」
我的心悬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已经知道我和周燎在一起这个秘密,一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说这样的话。
「我当年和周燎的爸爸在一起时,也是觉得他好,这是表面的,后来我又觉得可怜,很奇怪,他什么都有,身份、地位、金钱他都有,可我却觉得他可怜。」
我沉默着顺着自己的手指,回想在周燎第一次和我说他身体里藏着一个怪物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可怜。可怜先于喜欢出现就是一场灾难。
「梅子,这很糟糕啊,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所拥有的所有全都奉送过去,当年我还在学校上学,读书,梳着马尾,从来没有烦心事一样,可就是因为他说一句他想我,他需要我,我就上赶着过去,什么也不要了,学业不要了,家人不要了,名声什么都不要了。于是有了周燎,一切都圆满得不可思议,对不对?」
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周姨,可她没有眼泪,这已经是她最大可能的失态了,她不可能在我面前哭的。
「可是我后来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我说我要回去找我爸妈,要一刀两断,他不愿意,他关着我和周燎,切断我和外界所有的交流。他那种人必须要别人全心全意对待他,倘若他认定的了,不是他想象中那样,那他就会变成卑鄙残忍,关着,逼着,驯服着——阿燎和他很像。」
我忍不住打断她:「阿燎他不是。」
周姨仍旧是微笑着看着我,然后她的手拍了拍我的,像是在安抚。
「后来他的妻子找到了我,胡乱砸着,胡乱骂着,骂得很难听,阿燎横冲直撞地要和所有人同归于尽一样,」
周姨缓慢地解开佛珠手串,手腕上是一道丑陋的疤痕,她的手轻轻抚摸那道伤痕,我心上也蜷缩着疼痛着,但她的语气仍然轻飘飘的:
「他这才决定放我离开。」
我胸口闷堵着:「那语文老师?」
周姨避开不答,转向其他:
「阿燎很像他,长得像他,性格也像他。梅子,你看他好看精巧一切都新鲜,可是他也锋利伤人很容易就会变得危险。」
她的手抚摸我的眉梢,很温柔:
「你那么聪明,肯定明白我说的话。」
13
我必须从周燎那里汲取安全感。
我人生里第一次离经叛道就是没有和父母打招呼坐火车去到北京找周燎,料峭春夜里,我站在陌生城市的一盏路灯之下,用公共电话将他叫了出来。
他的号码我烂熟于心,开口第一句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干巴巴地说:「额,周燎。」
那边是一阵细碎响声,然后是轻轻地关上门的声音:「怎么了?」
「我来找你了。」
周燎停顿了一会,然后他哑着嗓音说:
「你不要分心,好好准备考试。」
我的头发被吹得四起,于是只好把帽子给戴上了,一腔孤勇让我停止了脊背:
「我已经在北京了。」
挂掉电话时我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冻得麻木了。
周燎生气了,他绝对生气了,我只是想见一见他,想抱一抱他,想给他一个拥抱。
但这对于周燎来说似乎是负担。
他快速地交代我不要乱走动,声音冰冷的像是我第一次遇见他。
我不能离开原地,只能在原地蹦格子,踩影子玩。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旁时,我敏锐地察觉到是他。
周燎穿着黑色羽绒服,内搭的灰色卫衣帽套在头上,离远看又高又瘦,等他走近时,我才觉得他果然更瘦了,黑色口罩遮住了半张脸。
他站在离我半步远的距离,摘掉口罩。
口罩下是一张疲惫的脸,我们对视了片刻。依然是我主动,在周燎面前,我只会依循本能地冲到他怀里拥抱住他。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只是太想你。」
你像谁,你是有怎样的过去,怎样的身份,这些和我都没有关系。
周燎是周燎。
我们沉默着,紧紧握着手走了长长一段路,最终来到一家酒店。
我们在酒店房间安静地坐了一会,谁也没说话。
过了会我告诉他,我听到他和周姨说的话了:
「你要等我去北京的,还记得吗?」
周燎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初中时挨得那记耳光,余痛似乎又开始出现了,嗡嗡响个不停。
世界又在嗡嗡响,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我几乎确定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陪着周燎去任何地方,但我在他沉默的神色,漆黑的眼仁里却无法获得他也会这样的信心。
我爱周燎比他爱我多太多了,我悲哀地想到。
但是他只是擦干净了我的眼泪,起身把灯关上,尽管窗帘仍然流泻一些光亮,但是这样程度的黑暗已经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了。
我再次紧紧抱住他,唇齿相撞,先是疼痛再是爱,动物获取安全感的方式也许就是这样,要用疼痛证明彼此相对于自己是存在的。
再进一步沉沦前,周燎推开我,他的声音冷静又温柔: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小声抗议:「为什么,我本来——」
「明天我就送你回去,回去之后你就专心准备高考,不要再想这些。」
「为什么?」
周燎站起来,打开灯,走到门口,他回过身看我,他面色苍白,但是嘴唇殷红,眼神沉黑的有些吓人。
「明天我送你回去。」
他应当知道了所有,语文老师死了,还有我和周姨的谈话。
他将我送到车站,我对于分别的最后印象是我们回过头的时候,周燎手抄在黑色羽绒服的口袋里,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是一个凝固的石像,和所有的人背道而驰,没有目的地。而我们这一分别,在之后,就真像石头沉没于水中,再无音讯。
而我那时候如果足够细心,我应该能注意到与我紧握的手上有着一些细小的针孔,可惜我没有。
遗憾才是十七八岁的人生的主旋律。
回去后我一直尝试去联系上周燎,没有结果。
周燎和他爸爸真的是一样的人吗?
我辗转打通了周燎室友的电话,对方却说周燎已经请了半个月的假期了。
他会去哪里呢,更令我惶恐的是在我住校期间,周姨却搬走了,像是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一样,房门紧闭着,门口的花草树枝都还在,小黑蔫头巴脑地趴在我家门口。
他们没有告知我一点消息,就这样走的干干净净的了。
我焦躁地去问妈妈,妈妈皱着眉担忧地看着我:
「周姨说她已经好好地和你道过别了。」
「周姨有说她去哪里了吗?」
「谢梅子,你现在别想这些有的没得了,快高考了,你要抓紧复习,而不是在这想东想西,当初你和周燎那孩子——我没管你,不是我不知道,现在人家一家都走的干干净净的,你要是争气,你就好好读书,好好高考。」
我失魂落魄地把自己关在房间,一遍一遍地去拨周燎的电话。
二胖是受妈妈的嘱托来看我,大概我现在憔悴的已经面目全非了,着实给他下了一大跳,我已经不再打电话了,我一边抠着头发,一边做题目,强迫自己投入学习,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距离不知在哪的周燎更近一些。
我再次打通周燎室友的电话,却被告知周燎已经休学。
是更加遥遥无期的。
我已经由无望转向什么都是希望,总之我要考完高考,然后找到周燎,先打他一个耳光——也许我舍不得,然后再抱着他痛哭一场。
人总不会人间蒸发的,对吧?
高考结束后,我就像一个暗中的私家侦探,先从快递点的信息去查,我查到江西赣州一个地址频繁地给周姨邮寄过东西,我拿着自己的压岁钱,背着父母,坐几个小时的火车,辗转来到那里。
是一排破旧的筒子楼。
我按着邮寄地址摸索到一扇门前,开门的是头发花白的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和蔼地邀请我进来,电视柜上的合照里周姨果然扎着马尾笑得阳光灿烂。
我问他们说周姨回来了吗,他们说周姨结婚了,不回来也好。
我们大多在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周姨小时候多可爱,失踪后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前两年有了消息,现在两夫妻已经觉得就算女儿不想回来,只要知道她过的不错就可以了。
没有消息,还是没有消息,我定了当晚的车票打算直接回去,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晕头转向,饥肠辘辘,连和打的司机说清楚目的地都说不明白,口袋里的钱并不够我继续打出租车,我沿着街边哭边走边骂周燎。
时隔许久我终于痛哭出声。
我以为我的眼泪真的能够忍到周燎出现再落下。
后来发现我连方向都搞不清楚,而世界这么大,方向乱七八糟,我要去哪里找到周燎呢?
后来还是路边巡警注意到我,把哭得一脸鼻涕一脸眼泪的我给送到车站,目送我坐上火车。
像是所有遗憾,如果当时我足够幸运,我应该能够听到哪两个上了年纪的巡警用听不懂的赣州话碎碎念:
「现在的小孩真奇怪,替人报警了却不露面。」
「你哪能知道这些男男女女心里在想什么。」
我没听到也许并不是因为我不够幸运,而是人与人的人生交错而过,本身就是错过。
我在入学后,就得知周燎已经退学了。
14
周燎简直像是一记烫,烫成我心口一道丑陋的疤。
有些人遇见了是白月光,是红玫瑰,是饭黏子,是蚊子血,但对于我来说,周燎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他是我的一道疤痕。
时间挽救了我,我已经从无望的寻找中脱离出来,开始仇恨那时候告诉我考到北京来的周燎。在我每个失眠的夜晚里,我去描摹周燎的样子,我都不会忘记加上,他早就预备离开了,早就预备一个人离开了,只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大学刚入学,我消沉了很长一顿时间,我走过的每一条路周燎都可能走过,这让我不敢出去,塌下了半学期的功课,期末复习的时候又没日没夜,考试结束就住了半个月的院,病好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把自己搞得有多糟糕。
我告诉我自己,我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从那个窄窄四方的天地里走出来了。
现在的我接受着最好的教育,与各种各样优秀的人往来,我应该可以横冲直撞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努力。
可是我拿了根棍子,像孙悟空似的画了个圈,不一样的只是把自己圈进去了。
我把自己弄得比之前还要糟糕。
我下定决心走出来,尝试各种各样的办法,努力去参加联谊会,社团活动,公开演讲。
也在学校的心理健康中心做过两次心理咨询,开始服用帮助睡眠的药物,桌子上对着各种各样的心理学相关的书。
同一个学院总有那么几个广为流传的人物。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周燎也是其中一个,问及同学他们大概会说,是那个长得很帅成绩很好话又很少的男生?他退学了,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克制自己不去想周燎,觉得人生短短数十年,多少人都只是擦肩而过,并无故事,我与周燎可能也是,只是还有一个篇幅短小的故事而已。
后来咨询做过两三次,我又拼命地想要了解收集更多关于周燎的信息,哪怕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次平时作业。
我又找到了周燎当时的辅导员,可是还没说几句话我就觉得鼻腔发酸了,仰着头憋回眼泪了。
但那位老师一直都很有耐心,而我也真的把我和周燎的故事从头说起,掠去那些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直到他的不告而别,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辅导员只能安慰我,大概是觉得我可怜,在最后告别的时候问我:
「你知道周燎同学一直在服用抗精神的药物?」
我摇了摇头,眼泪才开始砸下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当你知道一件无解的难题其实是有答案的,也许你就可以释怀了。」
我并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的执念究竟是他的不告而别,还是周燎本身。
这就是周燎所说的怪物?有时睡着有时醒着的怪物?
那我现在心里是不是也像他那样,藏着一个怪物了呢?
毕业后,我进入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规培实习。
我还是要说,是时间挽救了我,我正常地吃饭睡觉学习工作,正常地生活社交,甚至还尝试谈了恋爱,尽管它无疾而终。
我在人群中是再合群不过的一个普通人,我依然要在口袋里装着糖果,我还是没有方向感,总是迷路。
我不想回到家那里去,也不想留在北京,甚至辅修了心理学,只是因为想要更好地知道自己,以及年少时总是沉默的周燎。
他简直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有些时候我会在记忆里填充他的细节,但是又会遗忘他的一些细节,等我觉得我想起他时好像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毛边轮廓,没有细节,只是一种抽象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疼痛的,被火烧燎过一样。
他是一道疤痕。
在我觉得我真正地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有一段稳定的感情时,我接到一通电话。
陌生的号码,长时间的沉默,我喂了几声之后,无人应答,我也开始沉默。
他不说话,我就开始说话。
我将电话那端不知为何沉默的人当成我的树洞,抱怨实习好累啊,再也不想再跟在老师屁股后面转了,当时真是眼瞎了才会学医啊,头发又开始掉了,路上遇到一只三花啊,买了一大袋猫粮,发现三花又不见了,想要养一只猫,楼下的桂花开了好香,今天坐地铁又坐过了站,买的鞋又不合脚码,神经外科的那个师兄挺不错的,他今天还送了我一束花,要不然我和他在一起吧——
这样单方面倾述的电话连续打了一个月,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我忍不过三天,就开始回拨电话。
无人接听。
我在深夜把手机摔到地上,和自己生了一通闷气,我上网查到号码所在地在英国爱丁堡。
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更遥远的「外边」,隔着时差,山山海海,十万八千里云与月,以及错过的时间。
再说是不是他呢,都还不一定。
又过了一个月,神经外科的轮转实习将要结束了,交接的时候,那位博士师兄给了我一个拥抱,拥抱时间过长,周围开始有起哄声,我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福至心灵转头看向走廊的拐角。
空空如也。
而下一个轮转科室是神经内科,除了新转过来的规培生之外,科室主任笑眯眯地带头鼓了鼓掌:
「欢迎新来的同志哈!另外就是咱们科室可是又添了一个得力干将了啊,来来来大家欢迎——」
脚步声是从身后传了过来。
我幻想过很多种关于周燎如何出现的场面,也想过也许周燎永远不会出现,我甚至想干脆再死皮赖脸一次去英国找他,相遇在异国的街头,然后说好巧。但没有一个是现在这样的。
周燎套着件白大褂,虽然瘦削,但骨架与肌肉带着成年男人的舒展与宽阔,口罩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沉沉郁郁的美丽眼睛,我与他的对视并没有持续三秒钟,就已掠开。
而我整个人处于死机的状态,只知道机械地鼓掌。
世界是一片嗡嗡声,年少时的余痛,像汪洋大海一样要淹没我。
主任继续说着:「欢迎我们的周医生。」
番外: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1
很奇怪。
在我之前的设想中,假如周燎突然回到我的生命中,要么我会痛骂他一顿,把这些年因无望的等待而受的委屈全部和他说,要么老死不相往来,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但我笑得那样宽容,和我内心对他的苛责完全不成比例。
这时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怒气冲冲还是冷眼相对,那都是因为极其在乎,唯有装成再平常不过才是我能想到最体面的反击。
我鼓掌,和同事们一起微笑着说:「欢迎。」
周燎的到来一时间成为科室的新话题。
一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留学归来,十分受主任待见,根正苗红似将来在医院一定会在稳步高升。
二是因为即便如此他头发仍然茂密,不见荒芜之势,穿上白大褂也照旧盘条靓顺,走在医院长廊里足够周围众人成为背景板,引得一众男同胞暗地里愤愤咬手帕。
三——作为一个如此盘条靓顺,年轻有为的男青年,据传单身才是最受关注的地方。
我对此暗下紧紧捏着手掌,表面风轻云淡的表现引起一起吃饭唠嗑的几个女同事笑着打趣,纷纷叫嚷说道,「师兄」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当然不愿意和她们掺和到一起了。
我赶忙摆手:「误会,天大的误会。」
好友秋云凑近了问道:
「对了,听说周医生本科在你学校读了两年,你认识他吗?也算是半个学长了。」
我慌张地避开她的眼睛,才敢回答:
「我入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出国了,不认识。」
休息室的门被敲开了,手上拿着两份盒饭的周燎站在门口,身影看起来高大寥落。
女同事们打趣的笑声全都停下了,房间静默了片刻,还是秋云最先站了起来,问道:
「周医生来吃饭啊?」
周燎点了点头。
我无视他,兀自收起饭盒,竖起一次性筷子,将饭盒插了个对穿,像是在泄愤一样。
周燎却走了进来,将一个饭盒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房间再一次安静下来,秋云很快看懂局势一样打着圆场:
「梅子你让周医生带饭啦?早说我就不给你带了。」
我抬头看向周燎,他脱了白大褂,里面穿着烟灰色衬衫,领口松了一粒扣子,袖子也是,随意地往上挽着,露出一截小臂,没有着力点似的撑在桌子上,我和他对视的时间不超过十秒,却突然觉得他可怜起来。
我本来有更多刻薄的话适合现在说出来去中伤他,却全都忍住了。
我只是笑着冲他说:「谢谢你啊,周医生。」
2
我与周燎之间的微妙气氛,微妙到秋云已经能够觉察到了,但我并没有准备好把这块伤口展露给别人,所以一直闭口不言。
但巧合在于,刚进入医院的我和周燎都被安排给同一个带教老师,我们不可避免地要一起去查房,一起值夜班,一起开例会讨论。
周燎从来没有戳破我的「不认识」谎言。
他和少年时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更加沉默,除非必要,我没有见过他将时间浪费在闲话消遣上。
但他也并没表现得非常闭塞,他处理病人的紧急问题非常上手,也能够应对经验较长的医生的批评与夸奖。
即便是对他表现好感的年轻女医生或者女护士,他也能够妥善地处理,尽量不让别人感觉到不适。
我总是最末到达交班的人,踩点到达,交班结束后周燎已经提前带好了早点;办公室冷气太高,我刚刚摸了下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靠近空调的周燎就已经将温度调高了;病人的病例报告中缺份的检查单,他仔细贴了便签在上面,第二天来的时候我总能看到整齐地码在桌子上。
秋云比我更快发现这些:
「天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周医生对你有多处心积虑了,梅子,你说你是不是今年桃花朵朵开啊,我已经看得出来一片绯红灿烂了。」
我看着便签上的字迹晃神,想起多年前我与周燎还亲密无间时,他教我数学题,我却伏在他的书桌上,模仿着他的字迹走神。
我飞快地打断神思:
「他不是处心积虑,他是普渡众生——你没吃过他带的早餐?你要不摆摊当神婆好了,专门给人算桃花运。」
夜班值到后半夜,我往往是难以抵挡潮水涌来似的困意的。
但是带教老师的儿子发热,将办公室都留给了我和周燎,虽然独处尴尬,想去睡觉,但是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出了什么事情也不好走开。
我支着颌翻着一本英国小说,门被敲响了,是值夜班的护士送来了一盒草莓,女孩子热情微笑着看着他,而后探头看向屋内的我。
草莓是每一颗都是鲜艳的,它们躺在塑料盒子中,周燎问我:
「你要吃吗?」
我摆了摆手。
我盯着草莓发呆,又别过脸,盯着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了凌晨两点二十四分:
「周姨还好吗?」
「还在英国,她身体不太舒服。」
两点二十五分,我偏过脸看向周燎,一下撞进他的眼中,他的目光专注,因为我的转头,而很快地移开了眼。
「那你呢?怎么想着回来了。」
周燎的目光重新和我的相对,这句话从他回来我就一直想问了,我以为我会光是谈到这个问题就会气得眼睛发红,但是并没有,我又出乎我意料的平静。
「因为我想要见到你。」
按照从前的我来说,一听到周燎如此说,我一定早就欢欣地迎上去,将所有前尘往事全都丢了个干净,开启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是经历了如此之久无望等待的我,已经疑心眼下情景是哪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境,但周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近乎惨白的灯光爆裂地淋在我们身上,我的所有情绪都无所遁形。
周燎又抽出一张纸巾盖在我的脸上,我察觉到脸颊上湿润。
「周燎,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并没有一直待在原地。」
3
这件事之后,我和周燎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起码在医院日常中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七夕那天,我有预感我的那位师兄准备了些什么,因为从一早秋云她们几个就开始对我挤眉弄眼。
就连带教医生都在问我考虑的怎么样,我语焉不详,于是带教老师打趣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人家比你大了六七岁?哎呀小谢,听我的,这些都不是问题,如果你觉得他还不错,你就试一下嘛,老怎么了?老男人才会心疼人,年轻男孩好是好,对待感情太不慎重了,知道吗?」
我的目光下意识瞄向周燎的位置,他正聚精会神盯着电脑,手上噼里啪啦打着键盘。
于是我笑了笑:
「好啊,我肯定会认真考虑的。」
「那今天晚上就放你一把,看完下午一台手术你就撤吧,晚上我和小周值班就行了,行吧,小周?」
周燎抬起眼,目光很快地在我脸上掠过:「可以。」
我心中竟可耻地涌过一股痛快的感觉,又痛又快。
出手术室时我和周燎并排出来。手术极其成功,这一次是他真正意义地上手,虽然带教医生全程站在一旁指挥。
站了快三个小时,又是神经紧绷,所以浑身上下都是累的。
周燎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递给我一瓶水,自己则背贴着墙,仰头很快地喝完了一瓶水,就在我以为他会说什么时,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师兄的电话来得很及时,我在大家带着笑意的眼神注视中离开办公室。师兄告知我他已经在外面等待了。
夏天正是天气变化无端的时候。
我刚坐上师兄的车,外面就开始下起了雨,我听着雨打在车玻璃上的声音,思绪纷乱,而师兄表情沮丧,似乎在低声骂这该死的天气。我们在提前定好的西餐厅吃完了晚饭,到地下车库时,师兄表情神神秘秘,他先打开了车的后备箱——
铺满了红色的玫瑰与彩色气球,中间端正地坐着一个毛绒玩具。
我应该心动的,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师兄挠了挠头,笑着解释:
「我没想到会下雨,本来是打算把车开到临江公园靠近江边,到时候搭上星星灯,一打开后备箱气球就会飘上去,哎,想的是挺好的,吹着晚风,气氛刚好,就向你表白的,不好意思啊师妹,现在只能凑活一下了,所以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我的本意只是可耻地报复一下某人,却没想到他费了这么多心思。
也许现在答应,我就能如愿开启新的篇章,我和周燎说的好听,我不会待在原地,可事实上我一直站在原地。
我拒绝了师兄,不记得到底是怎样收场了,只记得出来时外面依然是大雨滂沱,我拒绝师兄载我,自己打的回去,在下车进入小区时淋了雨,胡乱洗了个澡之后倒头就睡。
我是被冷醒的,我确认自己发热了,但是常备退烧药怎么也找到了,忍耐一会却觉得自己忍耐不过,只好打电话给秋云,让她过来一下。
「你没和师兄在一起?」
「我明天再和你说他,现在拜托你过来一下,我觉得我要烧傻掉了。」
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听到敲门声赶紧去开门,开门见到的不是秋云而是周燎。
这让我深感多年不见,周燎居然更会收买人心了,秋云什么时候和他站在同一条战壕的,我居然不知道。
我恹恹地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周燎将手中袋子递给我:
「退烧药。」
「谢谢。」
「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都昏沉那个样子了,居然没有顺从本能靠近他怀里哭一场简直就是奇迹,还能冷着声音回应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改天再说吧,再见。」
我关上门,只是倒一杯水,吃完药的功夫我就后悔了。
我回想起刚刚的许多细节,比如周燎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伞,向下滴着水,他的肩膀乃至发丝都是湿的,外面夏雨未歇,雷声滚滚。
我打通他的电话,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风声雨声:
「周燎。」
「嗯。」
「你在哪?」
「在你楼下。」
「你先别走。」
我挂断电话下楼,周燎手上正在摆弄那一把伞,背上湿了一大片,我走到他的跟前,周燎停下手上的动作,我看向他,周燎,淋湿的周燎,我又开始觉得他可怜起来。
「你伞坏了?」
「风太大了,刮坏了。」
「那先上楼等雨停吧,我找把伞给你。」
周燎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们刚一跨进门,我就将周燎抵在门上,踮起脚要去吻他。
我们都睁着眼睛,进行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在看对方是怎样的反应。没有半分钟的时间,周燎立刻反客为主,他吻掉我眼角的眼泪,纠缠着我的手指,掠夺我的呼吸。
我们像是人生第一次学会亲吻那样笨拙,青涩,又像是这是人生中最后一个吻,野蛮,撕扯。
我终于有机会抱着周燎,闷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哭出声音来:
「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你,你知道吗?周燎。」
我果然还是像从前那样,不会忍耐。
4
别人只知道七夕那天我和师兄没成。只有秋云知道到底为什么。
中午休息时,周燎已经把白大褂脱下,远远望了我一眼,似乎在等待我结束,秋云已经一把揽过我,并且对周燎说:
「借我一个中午。」
秋云扒拉着饭的表情很郁闷:
「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想我告诉周医生是不是不大对,周医生和我说你们以前是恋人,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一段时间。昨天晚上我真是脑袋搭错了筋,就把你生病的事给他说了,听说师兄特别伤心。」
我纠正她,师兄伤心不是因为周燎:
「是我先拒绝的师兄,再生的病,他才过来的。」
「无论怎么样,你都骗了我,你还说你压根不认识周燎。骗谁呢?你俩日常目光一碰到就像烫到似的躲开,我就猜到有鬼。」
我还是在秋云的炯炯目光下坦白从宽。
「你猜得没错,我和周燎很早就认识了,他不仅是我大学时的学长,他还是我小学、初中、高中时的学长。」
秋云捂住嘴,瞪大眼睛:
「青梅竹马?」
我补充:
「兼早恋对象。」
「那你们现在,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但我要等他告诉我所有事情,否则之前的事情还是会再次发生。秋云你知道吗?昨天之前,我还觉得,我要让他吃点苦头,我难受了这么多年,他也必须难受,可是昨天之后我就觉得,人生苦短,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不能再浪费了。」
「你不生他气了?这么多年!要是我,早气死了,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摇了摇头:
「我总是对他心软。」
下班时周燎已经早早等在外面,我们第一次加上微信,一起吃顿饭,他再送我回家,我们对那天晚上的失控闭口不提。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们之间看似毫无进展,至少在秋云面前。她和我吐槽,说我和周燎简直就像是上世纪遗留产物。
一天吃完晚饭,我和周燎照旧步行回我的住处,零碎说着话,我侧脸看周燎,路灯的光稀稀拉拉落在他的头发上,眉峰上,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也看向我,竟笑了:
「你在看什么?」
「周燎,我在想,你想见到我是不是只是想找个饭搭子?」
我把手放到他的面前,周燎明白过来,很快地牵住我的手,他越握越紧。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周燎却将眉越皱越紧,我问他在想什么。
「我在想,避免你误会我们只是饭搭子,我是不是应该每天,每个小时都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停下脚步,笑着看向他:「可以,再加上一个,你还要吻我。」
我和周燎平稳发展,以致科室其他人也发现端倪。周燎也言必行行必果,我收到的每一条来自他的消息后面都会跟着我爱你。
我们像是任何一对健康愉快的情侣,好像过去几年里的不告而别与辛苦等待,从来都没有发生。
但我更希望的情况是,我在等待,他在准备,说出过去的事情。
5
这一年接近年末,我接到妈妈的电话,爸爸摔跤骨折,住院了。
时隔许久,我再次回到家乡去,周燎也请了假陪我一起回去。
小城火车站翻新了几次,但是大致还是没有变,广场中央放着的一个丑爆了的雕像还在。我挽着周燎的手臂告诉他,从前我送他去学校,或者接他回来,每次走到这个雕像面前,就要忍不住眼泪了。
我还记得,我几米远见到周燎,就立刻像小牛犊一样冲到他的怀里,
我沿路和他回忆着每一个地方,包括他和周姨刚刚到来的那一个路口,无拘无束疯跑的暑假,我撞到周姨怀里,从周燎手心接过奶糖。
我和周燎先回了家,妈妈早知道我会回来,却没想到身后还跟着周燎,她呆站在一旁,目光在我和周燎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后终于停下,周燎叫她:
「阿姨好。」
妈妈回过神来,眼眶似乎有些发红,忙不迭挽住周燎的手臂:
「阿燎?好孩子,快进来。」
周姨与周燎从前住的房子仍然保留着,但是时间太久,房屋紧闭,钥匙却保留在妈妈那里。
我跟着周燎再次走进这间屋子,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落满灰尘了。
周燎的目光停在周姨惯常坐着的藤椅边上,我们又捂着鼻子打开了周燎房间的门,我和周燎经常伏案一起学习的桌子上也落满了灰尘,一切都像我们的少年时光一样,一去不复还了。
周燎转过身不发一语,长久地拥抱着我,这个拥抱太紧了,在这样陈旧的景象中感觉庆幸,尽管时间总是单向流动,覆水难收,但是我心爱的少年,却仍然站在我的面前。
我拍了拍周燎的背,目光落在窗子外荒芜的冬景,声音轻的像是怕惊动他一样,告诉他:
「下雪了,阿燎。」
将爸爸接了回来,已经临近年关,我和周燎就留在家乡过年。
年夜饭是我和妈妈在厨房准备,周燎在客厅给爸爸削苹果。妈妈突然说道:
「我早知道你和阿燎没完。」
我专心致志地切着菜:
「那您该告诉我的,我以为我和他完了呢,不过幸好。」
吃年夜饭时我们举杯相撞,说着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趁着爸爸妈妈看春晚的档口,我拉着周燎的手将他拽了出去,外面还是很冷的,不过幸好雪停了。
周燎将我的围巾围了个严实,我一直笑着注视着他垂着头认真的样子,而后他在我额头印了个吻,珍而重之的样子。
我们再次爬上周燎家楼顶的小天台上,背靠着一堆木箱挡风,将目光放在人家灯火上。
这个小地方似乎还是一成不变,站这儿往下看的时候,叫人疑心什么都没有改变。
周燎应该认为这是个和盘托出的合适时机。
他并不看向我,向我陈述了,我们互相缺失的那几年。
语文老师出事之后,他认定这一切都是他那个所谓父亲做的,要再次毁掉他的妈妈,毁掉他好不容易拥有的现状。
我不知道的是他之前就有精神障碍,一直在服用药物,这件事情给他的打击很大,语文老师死之后,就更加严重了。
他找到他的父亲,打算用极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最后却被送到英国接受治疗。
「那你为什么没有联系我呢?」
「我那时候太糟糕了。」
周燎最严重的时候需要被束缚,关进封闭病房。
他的父亲也向他证明了他虽然从前行径恶劣,可是语文老师的事情,确实与他无关。
周燎没有向我具体描述他到底是怎么挨过那段日子的,在他病情逐渐稳定之后,就继续申请英国的学校继续读书,盘算着什么再次回来。
我无知无觉,眼泪已经漫过眼角,周燎将我的眼泪擦拭干净,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那时候总是梦见你,梦见从前的我们。我很多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完蛋了,但是想到你,想到我无论如何都要再次见到你,我就会觉得没有那么糟糕。我每一顿都认真吃饭,不去熬夜,按时吃药,定时到医院复查,每周和心理医生见面。我参加马拉松,学画画,做志愿活动,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有一次心理医生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病人可以稳定的这么快。」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腔,控制不住地大哭,周燎的手指抚摸我的头发。
「我觉得是因为,你救了我。」
「那假如我变心了,和别人在一起了呢?」
周燎沉默了一会再说:
「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把你抢走,关起来。」
我带着眼泪笑了起来:
「很遗憾你没有机会证明了。」
时钟即将指向 12 点,我和周燎挨得极近,还没被风吹到僵硬。我开了手机倒计时:
三
二
一
老城区管制不严,旧岁已除,新岁到来,烟花就齐齐地在天空炸开了,有一处离得近,仿佛炸在耳边,周燎捂着我的耳朵,一起仰头看着烟花。
短暂易逝又美好的的光亮映照在我们的脸上,我在庆幸周燎还站在我的身边,多年前开启的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烟花停止了,我的耳边却仍余留着嗡嗡的声响,世界也在嗡嗡作响,我从周燎的怀中抬起脸看向他,他的吻轻柔地落在我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他的态度可算作虔诚与小心翼翼了。
我听见他说:「我喜欢你,我一辈子都爱你,谢梅子。」
番外:十件事
1.
周燎最开始搬到这里可烦了。
他最烦蚊子,盛夏正是万物生生不息时,当然蚊子也是。
他一觉睡醒,身上被叮了快十个包,他皮肤白,很容易就挠红了一片,看起来颇为吓人。
他还烦那些风风火火的小孩,顶着夏日骄阳成群结队的从街尾跑到街首,又从街首跑到街尾,嘴里喊着「诸如妖怪哪里跑」「我手中的这把宝剑已经有一千岁了」「我才是最厉害的!」这样没头脑的话。周燎挠着身上被蚊子叮的包,妈妈正给他的后背上抹着花露水,周燎皱着眉,眼睛却向外面瞄着。
然后他瞧见着一群孩子跑着经过了他的窗前。
个子最矮的,跑在最后面的是谢梅子,他知道她的名字也没多久,就看着她手里抱着一根比她个子都高的竹竿,缀在人群后面,热得脸红扑扑的,拄着竹竿在那喘气。
周燎被花露水渍痛了,又觉得外面的人蠢得可笑,于是颇为矛盾地龇牙咧嘴笑了出来。
谢梅子瞧见他了,从窗子那里。
于是周燎赶紧把笑也全收了,坐得板直,目不斜视,脸上又是一副恹恹的神情。
谢梅子停下来了,凑近窗户,隔着扇玻璃,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十足的傻笑来,连头上绑的两个小羊角都在颤动。
周燎心想烦死了,该死的蚊子在他的眼皮上叮了一个包,他一整天左眼都睁不开,难看死了。
妈妈发现了还在傻笑的谢梅子,招呼她进来。
周燎趁着她进来的空档把花露水瓶子收起来,又对着镜子看了几眼,果然难看得要命,就在他打算转身回到房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时,谢梅子已经飞快地跑进来了,站在他的面前,周燎往前走也不是,往后走也不是,干脆直接站在那里与矮他一个头的谢梅子大眼瞪小眼,好一会谢梅子又笑了起来,两个小羊角辫很生动地颤着,她脆生生地说着:
「哥哥,你的眼睛!」
周燎摸了摸眼睛,嗯,好像也没那么烦。
2
周燎拥有第一辆自行车,是在他上初中之后。
买回来第一天就被谢梅子在后座贴上了美少女战士的贴纸。
周燎预备把贴纸撕了,谢梅子牢牢地护住,分毫不让,抱着他一条胳膊,睁着她那双圆圆的,万分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阿燎哥哥,这不能撕!」
周燎好笑地看着她:
「为什么?」
「前座你的,后座我的,周姨都说让你载我了,贴在这里就代表你只能载我一个。」
天大的歪理。
当然最后周燎也没撕。这辆折叠自行车一直骑到车子报废,周燎果然从来没有载过别的人。
对于想坐他后座的人,周燎一律敬谢不敏,淡淡地指了指后座上已经花了的贴纸,声音幽幽:
「这后座被人诅咒了。」
后来周燎与谢梅子重新倒腾旧物,在周家的杂物间发现了这辆自行车。谢梅子对于此段记忆已经模糊,但是周燎却准确无误地记着所有有关她的事情,他蹲下身来,拿纸巾擦了擦车后贴着的贴纸。
过了几天,谢梅子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摸一样的贴纸,贴在了周燎车子的副驾前。
3
周燎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收纳盒,总是放满大白兔奶糖。
后来又觉得糖吃多了,会长蛀牙。
谢梅子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长蛀牙,她一手仍握着笔,长大了嘴,周燎装着冷淡敷衍地扫视一圈,莹白整齐的一圈牙齿,没有蛀牙。
「看吧,我就说没有的。」
周燎松了口气。
谁知道谢梅子蹬鼻子上脸,往他面前凑了凑,上手托着他的下巴,笑得眼睛弯着,额前毛茸茸的碎发好像搔到自己的脸上了,有些发痒:
「不行,我也要看看你的。」
周燎看着她的眼睛几秒钟,猛地站了起来,绷着脸看着她。
谢梅子也赶紧收了得寸进尺的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周燎风轻云淡地同手同脚,走出去了。
4
周燎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二胖很烦。
在谢梅子旁边叽叽喳喳,孔雀开屏似的二胖更烦。
5
周燎从初中时开始吃药与心理咨询。
他记得高中的一次咨询,他坐在那个小小的咨询室里,沙发柔软,光线柔和,他与这个慈眉善目年轻女咨询师早就熟稔,他放松地坐在那里,咨询师问他觉得最近感觉怎么样。
周燎说很不好。
咨询师和他聊过,他有很严重的创伤经历。周燎每次回忆那段记忆都有一种扒皮抽筋似的疼痛感。
他先想到是那个男人掐着妈妈纤细的脖颈,咬牙切齿又温情款款地说自己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他又想到的是那天晚上他看到妈妈侧卧在浴室里,半只手臂浸在浴缸里,浅红色的一池水与妈妈青白的面颊成了他永恒的噩梦,近来这些噩梦的主角变了,变成了自己和谢梅子。
这些梦是在他近乎粗暴,残忍地拒绝了谢梅子说我永远喜欢你之后。
他一直觉得自己越长大越能感觉到自己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占有欲与破坏欲。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先于爱的是恐惧忧虑。
6
谢梅子不知道的是,刚上大学时,他的钱包里藏了一张她的照片。
照片是他假公济私,在办公室一堆废掉的申请表格上偷偷撕下来的。
照片里的谢梅子绑着高高的马尾,一双杏眼笑时弯弯的,脸颊与额头都有着少女的青葱饱满。
每次回去他就会把照片取下来藏起来,不让她看见。
后来他们分开数年,尽管这段时间已经满目苍夷,但是照片仍旧安然无恙。
周燎会在很多失眠的夜晚,对着没有拨出去的电话,看着照片,说一大串没有意义的废话。就好像少女坐在他面前耐心听着他说话。
7
周燎第一次吻谢梅子的心理活动:
「真的有人类的嘴唇这么软吗?」
周燎之后无数次吻谢梅子的心理活动:
「我的!我的!我的!」
8
周燎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谢梅子可以毫无障碍地说出「永远」这个词,比如「我永远向着你」,「我永远帮着你」,「我永远喜欢你」,「我永远等着你」。
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说永远总是不可信的。
后来当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一辈子都喜欢你时,才发觉这些话对着某些人是会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
而在赣州那个夜晚,他拖着疲倦的身躯,胳膊上还有新的针眼,已经关机的手机里不断有着新搏的电话,他脚步缓慢,沉默着看着谢梅子在他的视线里走远,听着她一个人边哭边骂。他又明白过来,尽管他们可能不会有善果,也许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离的那么近了,他都会一辈子爱她的。
这是可信的。
9
周燎与谢梅子的婚纱有一组是回到小城镇拍的。
前两年他们一起在周家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株,一直都是由谢梅子的妈妈来打理,而此时正是初夏,开的最为壮观的是蔷薇花,葳蕤一片,绯色如霞。
摄影师架起相机,他们也摆好姿势。突然发觉外面远远近近地站了不少人,几乎全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街坊邻居,一边笑一边聊,远远站着。
谢梅子顿时觉得尴尬起来了。
恰好一群初中生放学,穿着蓝白的校服,骑着自行车,风一阵地掠过,被人群吸引了,于是也驻足张望着,有学生认识谢梅子,笑嘻嘻地在外面喊:
「梅子姐姐!」
谢梅子羞惭地把脸埋在周燎肩膀。
那些年轻的男孩和女孩开始起哄,又被家长给哄走,也没走多远,就开始高声交谈起来了:
「我看老师说的也不对,早恋也没什么不好吧?」
两个「早恋」的榜样站在那一片蔷薇花处拍了他们最喜欢的一张结婚照。
10
婚后两人商量后决定,不要孩子。
但他们养了一只小狗,一只小猫。
小狗像谢梅子,喜欢粘人,喜欢撒娇,喜欢等待。
小猫像周燎,喜欢独处,喜欢挠人,喜欢小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