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娘娘,其实奴才不是真正的太监。」
姜祁跪在床榻边,白皙修长的手,一下一下捏着我的小腿,山涧初雪般清冷隽秀的面容染了薄薄一层红晕。
他说到太监这一词时,着重停顿了一瞬,听着更像是邀请。
我一扫倦怠,笑出了声。
「哀家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我勾起他精巧凌厉的下巴,「摄政王要真敢给哀家送个太监过来伺候,哀家就去把他变成太监。」
姜祁狭长的丹凤眼里掠过一抹狠厉,随即露出温顺乖巧的笑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娘娘。」
手指下滑,挑开他的衣领,「哀家……美吗?」
姜祁眨了眨眼,犹豫了一瞬。
我飞快扬起手,重重打在他的右脸,一丝血迹从他嘴角流出,更衬得肤白貌美,我见犹怜。
「去洗个澡,洗香一点。」
姜祁跪直身子,垂着眼眸,蝶翅般的睫毛轻轻颤啊颤。
「奴才遵旨。」
02
我叫楚黔,乃当朝太后。
也不知我这人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嫁给先皇三天,还没来得及侍寝,先皇就驾崩了。
而我因母家势力庞大,扶持了体弱多病的三皇子上位,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甚至比皇上都要小两岁。
长夜寂寞,好在有摄政王夜夜贴身伺候。
能与他有这奇妙的露水情缘,皆因他想谋权篡位,故来我这儿寻求帮助。
我从小仰慕他,在嫁给先皇之前,我曾求他娶我,他拒绝了。
如今他送了姜祁这么个尤物来。
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就是我对他们的态度。
03
姜祁洗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来找我。
青丝披散,带着水汽。五官俊雅柔美,眉眼几分带着媚态,锁骨上挂着水珠,身着宽松白袍,坚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我轻轻对他招手。
他低低一笑,屈膝跪在床尾,双手叠在腿上,温顺得如一只小羊羔。若他能收住眼神中那几丝寒意,就更好了。
我如此会察言观色,还得归功于我那一大家子重男轻女的亲人。
我勾住姜祁的下巴。
他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眸光慢慢涌起泪花,却隐忍着不让它落下,笑容僵硬在唇角,真是我见犹怜。
我吻了吻他的眼睛,「难不成被哀家那哥哥……」
姜祁进宫之前,曾被我哥哥养在私宅里一段时日,后衣不蔽体地逃出,正巧被摄政王所救。
眼泪从眼角滑落,杀气涌现,他死死瞪着我,下唇咬得血迹斑斑。
我止住话头,勾开他的衣衫,目光在他身上流连,「跟了哀家,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他侧过脸,目光深远地看向屏风上绘制的崇山峻岭,没有答话。
我掐住他的下巴,板正他的脸,逼迫他与我对视,「热情点儿,学学你家主子,这两日你不是一直近身伺候吗,难不成没认真看?」
「看了,王爷风姿绰约,奴才……」
我俯身吻住他的唇,口齿不清道:「各有千秋,哀家都爱。」
他勾住我的脖子,开始回应我,「奴才献丑了。」
04
果然年轻就是好。
我将这话慢条斯理地讲给摄政王顾时听。
他也不恼,一双桃花眼如雾气缭绕的寒潭,「太后满意就好。」
我抬起脚尖点了一下他的胸口,娇嗔道:「不准叫我太后,显老。」
他一把握住我的脚,惹得我乐不可支。
「那叫什么?」
「嗯……」我眯着眼睛,勾唇笑道,「楚楚可怜的楚楚。」
他咬下唇轻笑,「楚楚可人的楚楚,小楚楚。」
他一声一声的楚楚将我唤回了过往。
喊得我热泪盈眶,有种圆了年少时梦想的快感。
他向来机敏,诱哄道:「楚楚,我想要娶楚沉。」
楚沉是我妹妹,一个瞎子。
我弄瞎的。
我与她之间的仇,说起来话长。
小时,我和她都是家里不讨喜的孩子,只有哥哥是家人心尖上的宝贝。
是以我们总形影不离,无话不说,抱团在一起共同抵抗亲人淡漠带来的痛苦。
但有一天,哥哥喝醉了,将我看成了通房丫头,我被哥哥压在身下,痛苦呼救,她却置若罔闻,甚至为了讨好哥哥,还贴心地关上了门房。
我打破了哥哥的头,才没让他得逞。
事后哥哥倒打一耙,父亲族人汇聚一堂指责我,我求她出来为我作证,她却不肯,还帮着哥哥圆谎。
若不是她瞎了,嫁给先帝,做着太后的就是她了。
真是感谢我够记仇,才让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家族的棋子,而非弃子。
我噙着冷笑,对上顾时的眼睛,「一个瞎子,怎么配得上你。」
「既然你想娶妻,那不如……苏荷郡主。」我推开他,将他与我分开,径直下床穿戴衣服。
顾时侧躺在榻上,支着脑袋,精细的腰间随意撘着一件白袍,两条长腿,一条平放,一条支起。
这样的美人景象,找个画技好的画师画下来,方才不辜负。
如此想着,我心中一动,招来屏风后的姜祁,「会丹青吗?」
他脸上红得厉害,恭敬行礼道:「奴才会一点。」
我转头看向顾时,粲然一笑,「有劳王爷保持一下,哀家要留下一幕,已解哀家相思之苦。」
顾时眼中闪过一抹阴鸷,他垂下眼眸,手紧紧攥成拳头,好一会儿,他掀开眼帘,眸中平静如波,「楚楚高兴就好。」
姜祁这孩子实诚,说会一点就真是会一点,画不出顾时的美感不说,时间还长。
顾时的脸已经阴沉得可怖,就差愤然起身,提刀砍了姜祁。
我靠在一旁,打着哈欠,随手一指他腰间的白袍,「为了哀家能更好地睹画思人,麻烦王爷把袍子扯掉。」
顾时再也绷不住,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够了吗?」
我不解地看了姜祁一眼,什么够了?
却不承想,这一动作在顾时眼中却是他失宠了的意思。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这自古深闺怨妇做的感慨,从他堂堂摄政王口中说出,真真又心酸又好笑。
姜祁飞快跪在地上,「奴才罪该万死,惹怒王爷。」
「记着,你是我的人,只有惹怒我,才罪该万死,他人不重要。」
我抚上笔墨未干的画纸,在画中人的脸上轻轻一抹,墨色晕染开来,那与真人仅剩的几分相似也看不出了,我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放在心头珍藏经年的人,怎可是这副为了权力连尊严都不要的样子。
05
顾时还是自己想办法娶到了楚沉。
家兄京城纵马,踩死了三人。
我那位极人臣的宰相爹,四处压制舆论。
可还是免不了将儿子送进了大牢。
大理寺卿判了死刑才得以平息众怒。
顾时在宰相府发丧第二日,上门求亲。
我爹应了。
一个是狼子野心的摄政王,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宰相。
两只老狐狸做了什么样的交易,不言而喻。
看来,我又快成弃子了。
身穿龙袍的顾宴跪在我脚边哭哭啼啼。
问我怎么办?
我慢条斯理地揭开杯盖,刮撇茶沫,然后将茶泼洒在顾宴脸上。
「若楚沉诞下世子,你且看看,你还能坐几年皇位。」
他哭得更大声了,胡乱抹着脸上的茶水,求助地看向我。
我别开眼看向一旁低眉顺目的姜祁,「我爹不可能让他宝贝儿子死的,那处以死刑的,必然是替死鬼。」
他抬起头与我目光交汇,赤红着眼眶,唇紧紧抿着,下巴微微颤抖,「奴才知道。」
「我们身家性命早就绑在了一起,死也是热热闹闹地死一群,你怕什么。」我掏出手绢,翘着尖锐的护甲,轻柔地给顾宴擦拭下巴,「不过哀家刚收了个称心的美人,还想再多活几天,我们一起争取争取?」
顾宴忙不迭点头,对姜祁投以一个讨好的笑容。
姜祁瞳孔一缩,猛地垂下头。
我不由笑出了声,这无用的男人,扶上九五至尊的位置,还是改不了骨子的懦弱,竟讨好我的男宠。
楚沉成亲那日,我穿着繁复隆重的朝服,亲自去祝贺。
明艳喜庆的大厅,宾客如云。
他们一对新人并肩而立,对着高位上的我缓缓下跪敬茶。
那声母后喊得我心情格外爽朗,连应三声仍在回味。
夜里我将寝殿挂满红绸,点燃红烛,张贴喜字,模拟洞房花烛。
一颗心浮浮沉沉,乐到极致时,眼前姜祁的面容慢慢化成了顾时的样子。
「你若说句爱我,我什么不肯给你,傻子。」我轻叹道。
「楚楚。」姜祁情不自禁喊道。
见我应了,一声又一声,像混在风雨里的鸟啼,无助悲切,又带着视死如归的狠绝。
我突然想好好探索一下这个人。
我将墨发捋至一侧,借着摇摇晃晃的朦胧烛光,侧头流连他的每一寸肌肤。
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这一辈子难以善终,若至死得不到一分爱怜,那多凄惨。
不如,就他吧。
让他爱我,怜我,哪怕淡薄也无妨。只要有那一点点温度伴随我,就好。
06
第二日一早,顾时带着王妃楚沉前来给我请安。
红帐低垂,我靠在姜祁臂弯之中,看着帐外影影绰绰的人影,懒懒开口:「大家都如此熟悉了,就不必讲这些虚礼,好妹妹,来给哀家更衣吧。」
顾时拦在楚沉开口前说道:「王妃眼盲,不若本王来。」
我挑开一侧红帐,支着脑袋娇笑,春光仅靠青丝半遮,「哀家觉得甚好。」
楚沉绞着衣摆,抿着唇,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我饶有意味地盯着她。
半晌,她瑟瑟开口,「母……后,儿臣来。」
我蹙起眉头,一时不知该感慨这人爆孝如雷,还是责怪她不解风情。
姜祁适时跪坐起来,垂着头,低哑着声音道:「娘娘,还是奴才来。」
想到昨日的舒服惬意,我立马收了戏耍的心,乖巧点头。竟有些害怕被姜祁误会。
顾时二人退出寝殿后,我拉着姜祁的手,解释道:「我就想给他们找找不痛快,没别的意思。」
他幽深的瞳孔微微一缩,唇角荡漾出一个清浅疏离的笑容,「奴才明白。」
穿戴好,我走出寝殿,来到前厅。
楚沉已经不见了,只余顾时在等候。
「楚楚,你生我的气了?」他走上前,拉住我的手,「若我登位,你还是太后,届时,我是皇上,你是太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个宫殿。」
我眯着眼睛笑得明媚璀璨,让他看不清我眼底藏着的嫌恶。
「有道理。」
「那为何……你要帮着他几个迂腐的老臣,对付我?」他突然冷了眉眼,握着我的手渐渐收紧,骨头被捏得生疼。
我忍着痛回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疑惑地审视我,好一会儿,缓缓松开我的手,轻轻揉捏,驱散淤血。
「是我多心了,我的楚楚怎么可能会阻碍我的大业呢。我等不及想拉近与你的距离了,不如楚楚帮我杀了皇上吧?」
他派去下毒刺杀皇上的人,次次都以失败告终。
没想到,他会怀疑我。
我回头看向姜祁,目露痴迷,笑道:「我如今这点心思都花在了这美人身上,王爷的事,我既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心力。」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姜祁一眼,勾起我的下巴,「看来我要来得勤一点,不然太后真会忘了我。」
我娇笑着点头,「应该是。」
送走顾时,又迎来一尊难缠的主——我父亲,当朝宰相。
他端着一副笑脸,简单行礼后,坐在一侧,盘着泛着油光的核桃。
「太后在闺中时就聪慧,今时应该知晓为父来此的用意吧?」
他端的是父女的架子,而非君臣。
我垂着眼帘,不予作答。
「你哥哥的事,还需好好筹划一番,总不能大好男儿,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你说呢?」父亲收敛了笑意,狭长的眼眸危险地眯起。
我掀开眸子,直迎他的目光,扯出一抹艰涩的笑容,「哀家……会上心的。」
我端的是君臣的架子,而非父女。
他收回目光,盘核桃的动作快了两下,「你到底是我楚家的人,一荣俱荣。」
那要是我从未想过荣辱这事呢?
父亲走时,意味深长地绕着姜祁转了两圈,末了,摸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太后好风流。」
我急忙扯过姜祁,藏在身后。但姜祁却主动站了出来,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07
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可也抵不过人性薄凉。
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宫门,我扫落桌上的茶水,在一片狼藉中,静静伫立。
泼天富贵之下,我没有片刻欢愉。整日不是被这个利用,就是与那个周旋。
不对……我有。
我幽幽看向姜祁,对他伸出手,「怎样你才能对我不离不弃?」
他的奉承,他的迎合,他的小心翼翼,他的细心体贴,纵然是为了讨好太后,而非我,但仍让我产生了遐想。
姜祁乖顺地跪在地上,摘掉我裙摆上沾染的茶叶。
我几乎是停下呼吸来凝视他的。他长得清冷隽秀,穿上宦官服有一种说不出的孱弱和病态。眉梢处有一颗褐色小巧的痣,是我从前没有注意到的。
这会儿认真看,别有一番媚态。
我蹲下身,勾住他的下巴,以指临摹他的眉骨,「姜祁,人往往对毫不在意的人,才能一直保持温柔体贴。」
「姜祁,我想要你爱我。」
他动作一顿,长睫轻颤,「我没爱过人。」
我来了兴致,拉着他换上普通的白袍,又将他按在铜镜前,为他束发。
冠上玉冠后,我趴在他的肩膀处,欣赏镜中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比顾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自觉和顾时产生比较,这让我感到一丝挫败,正准备起身,姜祁突然拉住我的手腕,往前一带,我猝不及防,整个人栽进他怀中。
他眸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微微倾身,冰凉柔软的唇贴着我的面颊,吐气如兰,「楚楚想去看看宫外吗?」
从小至大,我都是个没有自由的人,未出阁前,家中管教甚严,入宫后,一言一行又受人监视。宫外的世界,与我而言,是陌生的。
被他这样轻轻一撩拨,我突然生了迫不及待想去看看的心思。
可这宫里,太多眼线……
他像是看透我的想法一般,扶着我起身,解开我的外裙,「我带楚楚溜出去。」
堂堂太后扮成小太监,钻狗洞溜出宫,和另一个小太监手牵手走在长安街头的感觉,妙不可言。
所过之处,总能吸引住人群的目光。
我故意扬起与姜祁十指紧扣的手,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各种玩味的笑声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在我四肢百骸流窜,脚步如空气一般轻盈。
我不觉那些玩笑刺耳,反而觉得热闹,痛快。
不计后果比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感觉,好太多,我痴迷不已。
姜祁知我不熟悉宫外,带着我走街串巷吃各种小玩意。
明亮的灯火和人声鼎沸,让我突然感受到这人间滚腾而美好。
连着几个晚上,我都跟着姜祁扮成小太监出宫。
我们在泗水河畔,偷偷摸摸地接吻。在烟火炸开的瞬间,说艳俗的情话。在寂静无人的街道,借着昏黄烛火,看倒映在窗户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无声相拥。
我欢愉到一会儿想苟且偷生一年又一年,一会儿又恨不得此生转瞬即逝。
在城墙遥望隐匿在墨色中的山峦时,姜祁解下外袍披在我身上,宽大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收拢在掌心。
一阵阵暖意直达心头。
「楚楚,我不能一直做太监。」姜祁清浅的声音飘散在风中,眼底是一片浓郁的深色。
「好。」我轻轻笑了笑,身子贴靠在他的手臂上,仰着头,「你要什么?名还是利?」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笑道:「要一个名正言顺,能牵着你的手,看朝阳,看日落,看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心头一动,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好。」
他垂首准备回吻我,我伸出手指覆在他的唇上,弯起眼眸,牵动嘴角,笑得饱含杀机,「姜祁,在你面前,我不想太理智,可以吗?」
「好。」他眨了眨眼睛,笑意温柔,比月色还美,「我陪你一起不理智。」
我主动送上自己的唇,热情交缠。
意识渐渐迷糊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
「太后。」
我飞快松开姜祁,向身后看去。
顾时一身绛紫色华服,眉目深沉如水,薄唇紧抿,脸颊绯红。
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酒气,随着他行走的动作,越渐清晰。
他停在我一步之远,伸出手,「胡闹,我送你回宫。」
我往后退了一步,拉远与他的距离,用力攥紧拳头,正准备妥协,姜祁突然拉住我的手,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夜风直吹我的面门,可我体内的血液却越吹越烫。
我突然生出了许多贪恋。
在一桥底停下,有两个小孩放天灯,姜祁花钱买了下来,与我一起放,他问旁边算命先生借来一支笔,递给我,让我写愿望。
我毫不犹豫写道:「楚楚与姜祁,无生离,唯死别。」
天灯向着高阔的天空飞去,姜祁揽着我的肩头,轻轻道:「好。」
08
在外玩尽兴了,我和姜祁慢悠悠地往宫里走。
到达钻狗洞进宫的地方,宫墙上倾泻出一个长长人影,罩在我的脸上。
抬眼看去,顾时坐在墙头,晃荡着双腿,清冷孤寒的月色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光晕,他的瞳孔里弥漫着一片浓郁的雾气,静静盯着我,唇角的笑温柔而阴鸷。
我不由缩了缩脖子,但仍提着一口气,将姜祁护在我身后。
「你就这么下贱?」他从墙上跳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微微侧目看向墙角的狗洞,「楚楚,你要做狗,也只能做我的狗。」
他飞快钳住我的手腕,往怀中一带,长臂紧锁着我的腰身,「今日我喝了些酒,想借着酒意发一发疯,楚楚不介意吧?」
我介意不介意他在乎吗?
他带着我跃上墙头,几个起跳,回到宫殿。
刚一落地,他的吻就如细密的雨滴一般落下。
宦官服被撕裂,他红着眼,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眼里波光粼粼,似有水泽。
「楚楚,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我仰着脖子,拉近与他的距离,认真地端详着他锋利的五官,「从前你对我百般讨巧,不过是想我帮你扳倒母家,如今,你已经娶了我那瞎子妹妹,成功让我爹改变了主意,帮你谋事,你还留着我干什么?我早就是废棋了。」
「你怎能如此看轻自己,你怎么会是废棋呢?」他松开我,优雅地解开外袍,「皇上不还没死吗?你得帮我守着他断子绝孙才行。」
他修长白皙的长臂揽住我,将我拦腰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走至床边时,他又调转了方向,往屏风旁的贵妃榻上走去。
「楚楚,在那床上,你碰过多少人?」他哑着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每天掉了几根头发,摄政王都清楚不过,又何必明知故问。」我身边不少他的眼线,姜祁就是其中一个。
只是我不确定,这些日子以来,姜祁有没有对我有半分心动,是否还在继续帮顾时监视我。
「你真爱上他了?」察觉我的分心,顾时蹙起眉头,目光如炬,带着情欲也带着杀意。
我突然想笑,他亲自将姜祁送到我身边伺候,现在却又问我这样的问题,有意思吗?
折腾至下半夜,顾时才丢开我,沉沉睡去。
我赤脚站在窗前,隔着紧闭的窗户对外面的人影轻声道:「姜祁,陪我说说话。」
人影动了动,但没说话。
我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不由有些沮丧。
「楚楚,我在。」
好一会儿,对方像是终于挣扎出结果,无奈地回道。
可我已经不想理了。
独站窗前至天边泛白,还是没有睡意。
身后顾时不知何时醒了,懒洋洋地哼唧了一声,唤来宫女服侍更衣。
洗漱好后,他径直出门去上早朝。
自始至终没有多看我一眼。
娶了楚沉后,他的态度转变得真快啊。
从前纵不爱我,可也会装得温柔体贴。
我披着外袍出门去找姜祁,却满寝殿寻不见他。问其他太监宫女,他们都说不知道。
心中咯噔一声轻响,血液倒流,一种莫名恐惧盘踞心头,久久不散。
一宫女跑过来,瑟瑟发抖地跪在我身前,颤抖着告诉我,是顾时的人带走了姜祁。
我忙让宫女服侍我穿戴好太后的朝服,前往金銮殿。
在一众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至大殿,站在父亲和顾时中间。
「哀家今日来,是想同众爱卿商量一下给皇上选妃的事宜。」我朗声说完,先看了眼父亲,再看向顾时,笑得端庄得体。
龙椅上的皇帝飞快跑下白玉阶梯,搀扶着我走至高位,在龙椅上坐下。
「全凭母后做主。」
我模仿着慈母的笑容,拍了拍他的手,给各位大臣做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
不知他们信没信,反正我挺难受,毕竟我比这大儿子还要小两岁。
大臣们都知道皇帝没有实权,都没有接茬。
谁也不愿意把女儿送进宫。
我只得强硬地下旨,凡是家里有适龄未嫁的,都务必送进宫来参加选秀。
既然楚家和顾时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那我就必须尽快在朝堂上培养一个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的势力。
就算培养势力不成,我也得让顾时和父亲紧张起来,如果皇上诞下龙嗣,那对他们而言,也是威胁。
本没想过这么急切,但姜祁不见,让我突然意识到,若最后时日一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是没意思的。
我得为自己找到价值,找到筹码,为自己和姜祁争取一方玩耍的天地。
下朝之后,父亲在金銮殿后方拐角处堵住我。
遣散宫人后,父亲用如意点着我,「我楚家没有女儿了,你这时候放人进后宫,无异于给我添堵。」
是啊,楚家没有女儿再给他们当权力的纽带了。
我曾是楚家和先皇之间的纽带,如今,楚沉是顾时和楚家之间的纽带。
楚家用女儿把所有能下的注都下了。
「爹这会儿再生也来得及。」我冷笑着后退,掸了掸衣袍,倨傲地看向他。
这还是我第一次毫不客气地对他释出一身戾气。
他扬起手准备打我,却被赶来的顾时拦住了。
两人目光无声交汇,好一会儿,父亲抽回手,用浑浊阴沉的目光狠狠剜了我一眼后,大步离去。
顾时抬手理顺我鬓角的发丝,唇角荡开一抹和煦的笑意,「楚楚,昨夜我喝多了,若有让你不高兴的地方,本王向你赔罪。」
「我要姜祁。」我握住顾时的手,轻柔地覆在自己冰凉的右脸,笑容在晨曦中越渐明艳,「我只要姜祁。」
09
顾时拉开与我的距离,弯腰作揖,狭长的眉眼眯成一条缝,露出几分戏谑。
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阴森。
从前他征战沙场,身上或许有戾气,但更多的是英姿飒爽狂风当歌的少年气。
如今满腹算计,人不人鬼不鬼。
「臣自请再入太后鸾帐。」他缓缓道。
我挺直背脊,轻声笑道:「好啊,正好哀家想到一个新玩法。」
顾时直起身,修长白皙的手指卷着自己脖颈侧的一缕长发,垂下眼帘,遮掩住了神色。
但我想,他应该是期待的吧。
中午时分,姜祁被人送了回来。我拉着他亲自给他沐浴更衣,细细检查每一处,确定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姜祁安慰我说,顾时只是唤他过去叙旧。
呵,他这人只怕是见不得我太舒服。
用过午膳,我拉着姜祁在御花园散步,正巧撞见顾宴在同一宫女嬉戏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我站在阴凉处,向他招手。
他小跑过来行礼,呼吸轻喘,面色红润,鬓角带汗。
我掏出手绢,轻轻给他擦拭。
「别累着,马上要选妃了,皇帝啊,有的玩,恐怕还是夜夜春宵不停歇的那种。」
他眼眸蓦然一亮,唇角上扬,察觉自己失态,忙垂下头,乖巧温顺地回道:「儿臣听母后的。」
皇帝走后,姜祁拿过我手中的手绢,掏出新的为我擦手。
我不由好笑,他一个男宠,竟然还看不起九五至尊,一国之君。
「他可是皇上。」我凑近他,仰头对着他的耳垂轻声道。
他呼吸慢了一瞬,睫毛轻颤,旋即笑得温柔,如春风浮碧波,光影细碎在他的眼眸,亮得惊人。
「奴才是太后的人。」
这话逗得我乐不可支,「嗯,算他半个爹。」
远处有个高束发,绿萝衫的女子走来,她步履豪气,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柔姿态,气质凌厉张扬。
我留姜祁在原地,小跑迎上去。
「苏荷。」声音因激动,而变得略微尖锐,没了往日半分端庄,脸上愈渐发烫,我忍不住投进她的怀抱,又唤了几声才平复。
她嫌弃地推开我,「你是一国太后,难不成还要我提醒你规矩?」
我白了她一眼,径直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我们之间什么没规矩的事没做过?」
苏荷是云南王的独女,自小对带兵打仗极具天赋,百战百胜,在军营中声望颇高,后来因喜欢上了敌国将军,怕感情用事而误军事,自请回朝,再未提枪。
她是顾时倾慕的女子,但顾时却是她最讨厌的人,因为顾时当年,在战场上当众取了敌国将军的头颅,挂在城门七天七夜,被秃鹫啄食得不剩半点血肉。
她站在家国的立场上,无法责怪顾时,但身为女子,心爱的人被如此对待,到底是怨恨的。
是以那时,我刺激顾时,让他娶苏荷。
他想却不敢的样子,我爱看极了,带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快意。
顾时对苏荷,是不同的,那双雾气缭绕,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苏荷身上,是会有一线光从层层叠叠的墨色中泄出来。
「我想你入宫做皇后。」我直进主题,握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了然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刺痛了我的双眼。
这样的女子,何其潇洒肆意,坦荡如山间清风,怪不得顾时喜欢她,而不喜欢我。
对比她,我就像一个背负层层枷锁,迈不开步伐,放不开手脚的奴仆。
身后一堆人驱赶,鞭打我。
「你想好就行,若我入朝堂,我老爹一个异姓王,再不想争也会被人架起来,到时局面将更复杂,你整个家族怕是都不会放过你。」
如今皇帝无能,朝政被楚家和摄政王顾时把持,若引苏荷入后宫,云南那边必然蠢蠢欲动,生出问鼎之心。大丈夫谁又甘居人之下。
「他们本就从未在意过我的死活,要的只不过是楚家屹立不倒。」我叹了口气,幽幽看向远处的琉璃瓦,阳光反射在上面,七彩的光圈晃得人眼花,「我不怕死,只是想活得绚烂一点。」
就像这光圈一般。
「好,我入宫。」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随意一撩头发,笑容明亮璀璨,「谁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初来京城那一年,不知收敛,当众殴打我哥,导致他卧床半月才堪堪休养好。
我哥记恨在心,知她身份尊贵,但仍带人埋伏,将她捆回了柴房,正欲行不轨之事,我从后面一棒子打晕了他,救下了身受重伤,还中了催情毒的苏荷。
那一晚,真是没世难忘。
「讨厌……」
我矫揉造作的样子,被她深深嫌弃,一甩头发,扬长而去。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进宫之后,得喊我母后。」
她离去的脚步慌了一瞬。
我在心中默默说了声谢谢,伫立在原地,看着光圈,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值得吧?
无法活得长久,那就活得绚烂。
回寝殿后,我身心俱疲,刚想躺着好好休息,顾时来了。
步履急促,满面怒容。
好久未见他如此失态了。
「你见苏荷了?」他冲过来,狠狠捏住我的皓腕,拉着我起身直面他。
姜祁冲上前,看了眼我被顾时拉住的手,正要屈膝跪下,被我呵斥住了。
我阴毒地笑了起来,「王爷当真要与哀家撕破脸?」
手腕上的禁锢逐渐松懈,他垂下眸子,过了半晌再睁开,里面又是雾气缭绕,深不见底的模样。
我解开外衫,遣散宫人,对着姜祁招手。
姜祁犹豫了一瞬,慢吞吞地爬上床。
我搂着他,目光玩味地落在顾时的脸上。
顾时勾唇一笑,单手撩开衣袍,坐在木凳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好似在戏园子看戏一般。
我强忍着恼怒,装出快意的模样。
我垂下眼眸,手悄悄握成拳,再松开时,已全然想通。
顾时未必是不在乎,毕竟我与他曾亲密无间。就算他真不在乎,那让他见识见识我待姜祁和他的区别也是好的。
免得他以为,自己有多好。
我侧躺着,手抚向姜祁的侧脸,缓缓看向顾时,嘴角难以自持地露出一抹残忍狠毒的笑意。
顾时双目赤红,脖间青筋暴起,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微微发颤。
我突然舍不得这样的景象被顾时这人看去,正准备赶人,顾时先一步甩门而去。
两人正准备更进一步,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顾时去而又返,他气急败坏地捞起姜祁,重重往床下一扔。而后飞快点住我的穴位,扯过被子盖住我的身子。
「楚楚,我们几人一起难受着吧。」他说得风轻云淡,半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我暗骂了一声造孽,用眼刀狠狠剜着顾时。
姜祁自顾自穿上衣物,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看不出什么异常。
倒是我自己,身上如千万只蚂蚁啃咬一般。
还真是应了那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10
顾时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去,走之前,狠狠拍了一下姜祁的肩膀,差点把姜祁拍跪下。
我没了再玩的兴致,急忙赶去御书房着手安排选秀之事。
有了苏荷的参与,各路大臣也起了观望之心,想着是不是该重新站队,送女儿进宫也主动了起来。
选秀事宜如火如荼地进行,我每日与皇帝一起周旋其中,累得筋疲力尽。
但我很少带姜祁出席正式场合,一是害怕有人看出我二人这过分亲密的关系,大做文章,二是害怕姜祁对我生有二心,毕竟他是顾时送来的。
听贴身嬷嬷说,我不在时,姜祁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直至我回宫才出来。
我想了想,这举动很正常。我宫里都是各路眼线,他待在自己房间,能省很多麻烦。
再者,他性格也属于比较孤僻,来慈宁宫这么久,也只是和我说话较多,面对其他人时,都一副无悲无喜的清冷孤傲模样。
天色尚早,我处理完事情,甩开众人,快步跑回宫,想着早点见到他。
这些时日都没和他好好相处,不是累得睡着了,就是心绪紧绷提不起兴致,好几次还将白日受的气发在了他身上。
敲了好一会门,姜祁才开,脸上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我心生疑窦,仔细打量房间,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端倪,有一块红色的布头露了出来。
「那是什么?」我站在床边,探究的目光锁定在姜祁脸上,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攥紧。
心中反复思量着,如果被背叛了怎么办?
姜祁咬着下唇,伸出手摸上我的脸,「楚楚,我在学习如何爱人。」
心中疑惑更甚,我走至床边,扯出枕头下的红布,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几册话本子,每一页还写着细细密密的批注。
我面上一热。
在姜祁心中,我这人如此风流不羁,需要他特意去学这些来爱我?
心口泛起丝丝甜腻,我扔下手中的话本子,反身冲进姜祁怀中,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姜祁,你不是在学习如何爱人,是在学习如何爱我,知道吗?有些事情,你只能对我做,你给我的一点一滴都需要是独一无二的。我不准你再给别人。」
姜祁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下巴摩擦在我的发顶,声音清冽如山涧清泉,「楚楚,那顾时和我之间,你怎么选?」
我呼吸一窒,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顾时是年少时的梦想,那姜祁呢?危难之际填补内心恐惧的玩物?
「楚楚,我也想要独一无二的爱。」姜祁抱着我的手在收紧,勒得我生疼,「楚楚,我不比顾时差的,对吗?」
我用力挣脱他,背过身,看向窗外日渐西沉的夕阳。
不知为何,我说不出欺骗他的话。
像是有一大团棉花哽在了我的喉间,我甚至不敢直视他带着热烈期盼的眼眸。
被人爱着宠着,放在心尖上细细呵护,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如今只需我蒙蔽内心哄骗他,就能更进一步,我又在害怕什么?
姜祁似是不许我逃避一般,上前拉住我的手,继续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我。
我一点点掰开他的指节,苦笑,「姜祁,我不想谈这个。」
接连几天,我都没让姜祁近身伺候。顾时许是接到姜祁失宠的消息,特意带着楚沉一起跟我共进晚膳,看我笑话。
席间两人表现得那叫一个伉俪情深,如胶似漆,恨不得共用一双筷子,一双手。
「沉沉嫁去王府这么久,怎么肚子还不见动静?」身为母后的我,怎么能不关心一下孩子们传宗接代的大事。
楚沉垂下眼帘,遮盖住空洞无神的瞳孔,唇角扯住一抹羞涩的笑容,「王爷已经很勤奋了,有劳母后关心。」
想不到我这妹妹如今这么会说话了,还会用勤奋这样的词。
我啧啧了两声,「王爷今日留下陪哀家说说体己话吧。」
楚沉身子一震,背脊不自觉挺直了不少。
还没容我嘚瑟多久,顾时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本王近来和王妃摸索到了许多妙趣,实在是舍不得离开王妃,太后有什么体己话,还是找别人说吧。」
他们偎依着离开后,我倚在宫门,看着他们月光下拖长的身影出神。
突然心念一动,反应过来顾时说那句「妙趣」时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了。他这是在报复我上次和姜祁妙趣横生时,晾着他了。
如今看我和姜祁生了嫌隙,故意来显摆他的闺房之乐。
这男人,何时如此幼稚了。
11
姜祁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一回身,就看到他眼尾猩红,薄唇紧抿,又委屈又不忿的模样。
「姜祁……今夜陪我吧。」我走到他身前,想拉他的手,他却飞快后退一步,敷衍行礼,然后走了。
这人没有初来时的拘束,都敢对我使性子了,看来真是惯坏了。
我叹了口气,又对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
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时,旁边突然多出一个人,缓过神一看,竟然是顾时。
他身上酒味很冲,面色绯红,眼底波光粼粼,薄唇泛着晶莹的光泽,整个人较之平常,显得特别兴奋和孩子气。
他缠着我,一遍一遍低声乞求道:「小荷,你别进宫好吗?我不想看见你嫁给别人。」
「小荷,我不喜这世间,因你心怀苍生,我才想要做一个明君。」
「小荷,我好讨厌你,是只讨厌你一个人的那种讨厌,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小荷,小荷,小荷……我讨厌你,你快哄哄我吧。」
我平躺在床上,神情麻木,待他发泄完,我推开他的脸,看着他眼角的潮湿,讥讽笑道:「王爷真不知道我是楚黔吗?」
顾时哼了一声,更用力地抱住我,将脸埋进我发丝之中,不说话。
我懒得理他,闭眼睡觉。可直到天边泛白,也没能睡着。
他倒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呼吸清浅,偶尔梦呓两声「小荷」。
窗户边有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一直未离去。
清晨微薄的晨曦透过窗户照耀在即将燃尽的红烛上,我缓缓起身,蹑手蹑脚避开顾时下床。
一打开窗,就看到姜祁惨白的面容,眼底染了一层倦意和无奈。
心口突然刺痛,我强扯出笑容,用轻松的语调说道:「姜祁,去睡吧,睡醒了我来哄你,我们和好。」
他缓慢地挪动脚步,靠近窗户,单手撑着窗台,探头在我唇上轻轻一啄,低声道:「我们杀了他吧。」
我瞳孔骤然放大,被他的想法震惊到了。
他是什么时候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死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我低声吼道,不知是气他想杀顾时还是气他不计后果。
姜祁自嘲一笑,「我知道了。」
身后传来响动,顾时醒了。
他懒洋洋地支起身子,眯着眼睛笑道:「楚楚,过来,我们再睡会儿。」
这更像是为了同姜祁炫耀。
我关上窗户,不让姜祁看到他这样的嘴脸。
顾时赤足跨下床,走到我身边,「楚楚啊,怎么如今越发看不透你了呢?你现在越来越不爱对我笑了。」
一夜未睡,这会儿困意汹涌来袭,我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突然羞恼了起来,「我不爱你,但也不愿意你爱别人。」
我呼出一口长气,脑海中遮掩的浓雾因这句话被风吹散,生出一种了悟的感觉。
「顾时,明日苏荷进宫,举行封后大典,你还赖在我这儿干吗?」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已经筋疲力尽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脚步漂浮地躺回床上,抱着还有余温的被子放空自我。
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因白日睡多了,晚上又陷入睡不着,导致第二日的封后大典,我格外颓靡不振。
而比我更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是顾时,他竟然不顾礼仪,在帝王帝后的新婚之夜,带人拦在了皇后寝殿,不让皇上进去。
我听闻这消息,久久不能平静,原来他情深至此。
那他知不知道,其实苏荷早在他围堵之前,就偷溜着来找我了呢?
傻子。
「怎么一夜之间老这么多?」苏荷毫不客气地占了我半张床,支着身子端详我。
我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地往床里挪了挪,「托顾时的福。」
苏荷了然地点头,「那你非要喜欢他干吗?贱不贱,都是太后了,多养点男宠多好。」
我看向姜祁房间方向,「养了。」
苏荷顿时来了兴致,戳了戳我的手臂,「哇,你很厉害啊,那我的男宠能不能也养在你宫里。」
「这算后宫中的后宫啊,姐妹。」我扑哧一笑,心情开朗了不少。
12
窗边突然多出一道人影,我忙唤姜祁名字。
苏荷眼中露出一份戒备,紧张地看着我,「谁?」
「男宠。」我神秘兮兮地回道。
姜祁应声推门进来,在看到我床上是苏荷而非顾时时,神色瞬间松懈下来,语气温和地对我和苏荷行礼问好。
苏荷坐起身,视线落在姜祁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知在想什么。我推了推她,笑道:「不会是看上了吧,这我可不让的。」
姜祁听到这话,唇角轻轻勾起,眼底有光跳跃。
苏荷回身搂住我的腰,扬起下巴凑近我,与我呼吸交缠,四目相对,「眼光不错,我也挺喜欢。」
「哈哈哈哈,真想让顾时也听听这话。他喜欢的和喜欢他的女人都喜欢这个男人。」我摆手示意姜祁退下。
待门重新关上,房间里只剩我和苏荷时,我从床上坐起,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能太关注姜祁,不然顾时真会忍不住杀了他的。」
苏荷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现在到底喜欢谁呢?」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重新躺回床上睡觉。
翌日一早,皇上顾宴气冲冲来找我,说他昨夜连皇后寝殿都没有进去,顾时在门外守了一晚上。
我抿了口茶水,慢悠悠地吃着糕点。
他更急了,「母后帮儿臣想想办法吧,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云南王的支持啊。」
苏荷一身中衣睡眼蒙眬地从屏风后出来,冲他招手,「我爹不喜欢你,你别费劲。」
顾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苏荷伸了个懒腰,「先皇还在那年,敌国欺辱我边界妇女孩童,但因国库空虚,你们这些人自己舍不得省吃俭用,就勒令退兵言和。」
这事我审处深闺,倒未从听闻。
苏荷见我疑惑,自嘲一笑,「满朝文武,唯有顾时尚有血气。」
顾宴气鼓鼓地来,灰溜溜地走。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我蹙眉问道:「你对顾时……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那你对姜祁又是怎样的情感?」她反问我。
正巧姜祁从外进来,身后披着晨曦,逆光而站,如同谪仙。
我看得一时晃了神,等反应过来后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阴云密布的顾时。
「你昨夜一直在这儿?」顾时大步走到苏荷面前,隐忍着怒火问道。
苏荷将胸前的长发拨到身后,活动了两下修长细白的脖子,「晨练吗?一日之计在于晨。」
说完,她昂首阔步地往前院走去。
顾时愤愤地握紧拳头跟在她身后,完全无视我和姜祁两个人。
原来他脾气这么好,可以这么包容一个女人。
我垂下眼眸,不去看地上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姜祁走至我身边,蹲下身,握住我的手,「楚楚,我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是何感情。」
见我不说话,他露出哀怨的神色。
「你让我对你不离不弃,那你为何一句爱我都不肯说?骗人也不会吗?」
「姜祁,你说苏荷对顾时,到底是怎样的情感?」我用手指勾勒着他的眉骨,声如蚊呐,「她终于还是被顾时打动了吗?」
姜祁晶莹剔透的瞳孔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唇角慢慢翘起一个大大的弧度,「楚楚,我们杀了顾时吧,杀了他打破现有局面,让楚家重新依赖你,你又与新皇后交好,云南王上位,必然不会亏待你。」
如今最想争夺江山的三方势力,只有苏荷这边,不是非杀我不可。其余两方,一旦上位,为了清理污点,必然对我除之而后快。
姜祁说的,不无道理。
我捧住他的下巴,「姜祁,你真心为我着想吗?」
「是,我与楚楚早就绑在一起了,同生,同死。」他笑得如明月照在初雪融化的枝头。
我情难自禁地抹了抹他的眼尾,「好,那就杀了他。」
姜祁欣喜地看着我。
「你说要怎么杀呢,死在我宫里那我可就拖不开干系了。」我推开他,侧过身,拿起一块糕点,掰成小块,撒在桌面上,垂着眼眸,不让他看见我的情绪。
姜祁站起来,环顾四周,弯腰附在我耳边,「交给我。」
我勾起唇角,期待地看着姜祁,「好。」
窗外有乌鸦啼叫,格外突兀。我烦躁地扫落糕点沫屑,用余光打量姜祁温顺乖巧的表情。
一颗心愈渐下沉。
顾时突然手握长剑,出现在门口。
背后阳光太甚,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他身子一动,举着长剑刺向姜祁,姜祁慌忙后退,踉跄倒地,撞到身后座椅。
顾时冷笑一声,调转方向,向我而来。
变故太快,我来不及反应,眼见就要刺到我,姜祁挡在了我身前。
剑尖堪堪停在他的胸口,顾时冷笑道:「你这奴才倒知道护主。」
我失了理智,推开姜祁,抡起手臂往顾时身上打。
苏荷从门后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了我。
「沐浴去。」她表情严肃,更像是命令。
我瞬间冷静下来,任由她牵着我离开。
雾气缭绕的浴池,苏荷交叠着手趴在沿壁上,露出一截白皙优美,带着水渍的背脊。我端坐在水里,认真地打量着她的身段、容貌,像是欣赏一件珍宝,带着虔诚和敬畏。
「苏荷,你好美啊。」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她睁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过身露出胸口一条狰狞的疤痕,用手轻轻摩擦着,「美吗?」
「美。若我是男人,我必然拜倒在你裙下。」我毫不犹疑地点头。
这点瑕疵,顾时根本不会介意。怎样的苏荷,他都喜欢,都视若珍宝。
我真的又嫉妒又难过。
像是洞察到我的想法,她掬起一捧水泼向我,面露同情,「楚黔,你该学会爱自己。」
我不喜欢这样的目光,忙调转方向避开。
「苏荷,你是有些喜欢顾时的,只是你爱过一个人,知道这点喜欢和爱相比,远远不够,你不愿意将就,所以索性嫁了个自己一点也不爱的人,对吗?」
苏荷用力拍打着水面,激起阵阵水波,用只有我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分析我倒是头头是道,那你呢,姜祁那男宠,你对他很不一般,他于你而言,到底是什么,如果我要杀他,你该如何?」
今日这是怎么了,姜祁要杀顾时,顾时要杀我,苏荷要杀姜祁。
「原因?」我转过身,正色道。
「他很像我一个故人。」苏荷凑近我,探究道,「你很在乎原因吗?不过一个男宠罢了。」
我认真地回道:「是。」
此时此刻面临选择,我突然发现,姜祁与我还是很有分量的,想到日后没有他作陪,我就有些慌张。
脑海中蓦然回想起方才他说同生同死的模样。
一股热意涌上眼眶,我深呼一口气,沉声道:「今日姜祁说要杀顾时时,我就已经觉得他不对劲了,苏荷,若有可能,我想保他一条命。」
苏荷又掬起一捧水,泼向我,「小楚楚,你顾好自己吧。」
「不要让顾时伤了他,好吗?」我忍不住又着重说了一次。
苏荷叹了口气,「今日是我让顾时试探他的,你看他救你时的反应,不像是个不会身手的人。」
沐浴完,苏荷就离开了,顾时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护送。
一个男子甘愿为了一个女子俯首称臣,该是怎样深厚的情义。
夜晚与姜祁就寝时,我又想到这个问题,于是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姜祁,你愿意做我的奴才,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他表情凝重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好了好了,不问了。」
姜祁突然搂着我的腰,像只小猫一样蹭着我的胸口,「楚楚,你为什么喜欢顾时?」
「因为他曾是我见过最明亮的少年郎。」我第一次见他,是五岁那年,他六岁,翻墙进府里,殴打我哥哥,原因是我哥哥调戏了他的奶娘。
这事若拿出来放在明面上说,肯定会不了了之。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么冒险的行径——皇子翻墙进大臣后院打人。
我撞见这一幕,准备喊人。
他跳起来捂住我的嘴巴,「别喊,我只是想为我亲人讨一个公道。」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
最后还是东窗事发了,宠爱儿子的父亲闹到了先皇面前,严惩了顾时,还打了我。
但正因为这一顿打,我知道了顾时口中的亲人是奶娘,越发觉得一个能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讨公道的人,有多可贵。
「曾?」姜祁眼底的光暗沉下来,「楚楚,顾时是过去,而我是将来,我会用余生照亮你,温暖你,哪怕将自己燃烧成灰烬,亦不悔不怨。」
想到白日里,他毫不犹豫替我挡剑,我心念一动,柔声道:「姜祁,我爱你。」
有意哄骗时说不出的话,此时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几分真假,我分不清。
我突然明白为何之前我不敢回应,那是害怕自己辜负了他的期待。
害怕他在长久的相处中,越看清我,越疏远我。
姜祁翻身抱紧了我。
13
后宫与朝堂休戚相关,随着苏荷进入后宫,朝堂风起云涌。
几股势力相互较劲,明争暗斗。
皇帝几乎成了摆设,连带我这个太后也清闲得无事可做,基本交权给了皇后。
我又动了偷溜出宫的念头,可刚换好衣服,顾晏的贴身大太监就来传唤我去御书房。
我不得不重新换上宫装,端出一副雍容华贵,端庄贤淑的模样。
御书房中,跪满了人。有我爹和楚沉,还有一个醉眼蒙眬,衣衫不整的男人。
我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被我爹藏起来的哥哥。
顾时和苏荷一脸肃容地站在瑟瑟发抖的皇帝身边,眼中汹涌着杀意。
这副同仇敌忾的样子,莫名登对。
我走至他们身侧,有气无力地问道:「哀家哥哥怎么起死回生了?」
此言一出,我父亲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我,倒是楚沉稳重,只是瞪着空洞无神的眼睛,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晓的无辜模样。
我看向苏荷,以目光询问缘由,若只是哥哥假死之事,想来不会引起这么大动静,毕竟顾时和楚家是联姻状态。
一荣俱荣,一损不至于俱损,但也会波及的。
「你哥通敌了。」苏荷简明扼要地说完,攥紧拳头背过身,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懂她。像她这种上过战场,难凉热血的人,最恨的就是通敌叛国的人。
这意味着,无数同她这般的人,因为这一个人的卖国求荣,而死于非命。
我又看向顾时,他点了点头,「抓的敌国细作亲口承认,是他帮他们偷的军政机密,铁证如山。」
「那还等什么,杀了。」我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父亲瞳孔一震,身子重重向前栽去,扑倒在地,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出老远。
「太后……救救他。」他挣扎着向我伸出手,「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太后你也逃不掉的。」
「没关系,哀家认。」我点了点头,拉上苏荷的手,「此事该严惩,以儆效尤。皇后,摄政王。」
从前我只是喜欢顾时,就在他出征时日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更何况那些自己父亲、相公、孩子在前线朝不保夕的人,那当是怎样一份牵肠挂肚。
就算为了他们,也不能放过通敌叛国的人。
我一人之命算得了什么,还那些以身殉国的烈士,那些担惊受怕的家属一个公道,才是大事。
「呵呵……」想到要陪底下这个还沉醉在风花雪月,满脸痴笑的哥哥死,我就忍不住笑出声。随手抓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正好砸中他的额头,鲜血顺着墨汁蜿蜒而下。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捂着头叫骂。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他都在装醉,借此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他早就习惯躲在父亲身后,享受父亲给予的溺爱。
「皇帝,下旨。」我实在不想再看到这副嘴脸,沉声道。
皇帝没有气魄做决断,最后还是顾时下的旨意。
将楚氏一族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若顾时是皇上,苏荷是皇后,应该会是明君贤后。
被押送下去时,我回头看着他们并肩而站的样子,突然生出这般感慨。
晚上,我听了一天族人谩骂,正昏昏欲睡时,顾时提着酒菜来找我。
这让我很意外,顿时来了精神。
「楚楚,姜祁失踪了,但我会找到他,然后凌迟处死。」他一边揭开食盒,往外端酒菜,一边神色淡淡地说道。
「你倒是喜欢杀人。」我轻轻一笑,「顾时,你会杀了苏荷吗?」
楚家败了,如今就剩苏荷这一脉势力负隅顽抗。但云南王的势力毕竟偏远,顾时又在京城多年经营,此时只要抢夺先机,完全可以成事。
「苏荷也问了我这样的问题。」他倒了一杯酒,递给我。
我一饮而尽,挑眉看他,等待他的答案。
「会。」他勾起唇角,目光偏远。
会?我身子往后一栽,手中的酒洒了出来。
我突然觉得无比失望,对顾时这个人生出一种抗拒来,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从前,他爱苏荷,我羡慕嫉妒,但也因他这份深情厚谊,更觉得他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儿。
如今才恍然大悟,他不过尔尔,所有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哪有什么情非得已,哪有什么造化弄人,不过是人为自己私心编造出来的借口。若真被坚定选择,山海可平,日月可改。
怪不得苏荷没有爱上他。
「女子太聪慧,不是好事。」顾时倒满杯中酒,仰头喝完,「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有野心的聪明女子。」
「你今日是来杀我的?」我紧紧攥着衣角,强忍着愤怒带来的战栗。
「楚楚,你就是一个不太聪慧,又没有野心的女子,给你几分爱意便能哄得你命都不要,我很喜欢。」他自顾自饮酒,眼尾慢慢染上殷红。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道:「你若求我,我就救你。这次不因你是太后,不因你是楚家人,只因是你楚楚,楚楚可人的楚楚。」
「你太不了解我了,我很记仇,你若留我,我必然让你断子绝孙,遗臭万年。」我端起一杯酒,虚空与他碰杯,「可我对你提不起兴趣了。」
仰头喝完酒,我掀翻几案,笑得艳丽,「顾时,你配不上苏荷,也配不上我。」
他高高扬起手,目眦欲裂,我挺直背脊,不躲不避。
最终那巴掌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他愤愤收回手,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耳边突然响起姜祁的声音,「楚楚,顾时是过去,而我是将来,我会用余生照亮你,温暖你,哪怕将自己燃烧成灰烬,亦不悔不怨。」
姜祁,你在哪儿?
我蹲到角落,目光空洞地看着不远处两只老鼠打闹,不知过了多久,牢门传来锁链开动的声音。
抬头一看,是苏荷,她一身劲装,墨发高束。
「劫狱吗?我跑不快。」我忍着眼泪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姜祁是敌国细作头目,逃了,我没抓到,还偷走了边防图。」她白了我一眼,挤到我身边,席地而坐。
「楚楚,你被骗了。他就是接近你哥的细作,后伪装成受害者被顾时所救,你哥当街纵马踩人事件也是他策划的,目的是让你爹把你哥藏起来,方便隐藏他的身份。这次你哥的通敌事件曝光,也是他为了趁乱逃跑故意揭露的。」她目光如炬,言辞激动。
我静静看着她坚毅的侧脸,突然明白为何顾时说她是个聪明有野心的女子。
「楚楚,如今之计,我只能拿你赌一把,可以吗?」她握住我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好,好,好。」我无力地笑了起来,「苏荷,让我亲手杀了他。」
14
楚家一脉在京城盘踞多年,势力错综复杂,此事一出,风波不断。
云南王以清君侧为由赶来京城,协助皇帝肃清朝堂。
这逼得顾时不得不加快动作,带兵进宫,让皇帝禅位。
在这大乱之际,天牢守卫松懈,一黑衣闯进来,扛起我,轻车熟路地逃出天牢。
在城郊的官道快马驰骋时,我回头扯下身后人的面罩,窝进他的怀中,贪恋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姜祁,你来找我了,我好高兴,不离不弃,你没有骗我。」
夜风吹得我眼睛酸痛,有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湿软冰凉的唇轻轻落在我的眼睛上,「楚楚,我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生活。」
「你为何逃了又要回来呢?」我荡开一个虚弱的笑意,抚开黏在脸上的发丝,抬头看向隐藏在乌云的月亮。马蹄声如鼓点一般踩在我的心上。
「因为,」姜祁收紧圈在我腰上的手,柔声道,「你比我的命还重要。」
路过一个两面环山的峡谷时,山上突然滚下巨石,很快堵住了本就不宽的山路。
有火把在黑暗中亮起,苏荷带着一队兵马冲下山,团团围住了我二人。
我坐在马上,目光平静地与苏荷交汇,这就是她说的,拿我赌一把。
先放出皇上赐我三尺白绫的消息,再在顾时逼宫之际,调开天牢守卫,给姜祁送上一个劫天牢的机会。
好歹也是一个细作头目,这么简单的圈套也会中计。我忍不住想笑,可越笑眼泪流得越急。
这人精于算计,哪会上当,他是心甘情愿送上门的。
「你倒是个情种,明明已经全身而退,还敢为了楚楚再入死局。」苏荷笑出一口白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和你哥很像,只是他行事光明磊落,你却谲诈多端。」
原来姜祁是苏荷喜欢的那个敌国将军的弟弟,难怪苏荷看姜祁第一眼就生了疑心。
「可惜没能杀了顾时为我兄长报仇雪恨。」姜祁拉直缰绳,目光阴鸷,说话的语气是我从未听到过的狠毒,但下一刻他就软了神色,低下头用一种赞叹的语气对我说道:「没想到楚楚一个困于深闺的女子,在大是大非面前,如此有气魄,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入狱,真是弄得我措手不及。不然我也不会如此慌忙,没有时间去取顾时狗命。」
「姜祁,你可真是一个失败的细作,竟被情爱所累,顾时就不会。」我抹了一把眼泪,笑道。
苏荷一招手,周边官兵举剑向我们靠近。
我小心翼翼地准备跳下马,姜祁飞快翻身下马,将我抱了下来,他牵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站立在夜色中,风吹翻我们的衣袍,别有一番决绝。
苏荷突然喊停,款步走至我们身前,「楚楚,我再问你一遍,你对姜祁是什么情感?」
「是爱,想要一辈子和他看朝阳,看日落,看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我笑着说完,飞快抽出姜祁腰间的匕首,扎进他的胸口,「可你却骗我利用我,你真忘了,我是个记仇的人?」
姜祁皱了皱眉便笑开了,掏出手绢,细细擦拭飞溅在我脸上的血渍,「楚楚,你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但我知悔不愿悔,我骗你了,我不想和你同生同死,我想你好好活着,幸福快乐地活着。」
他声音很轻,说完之后,他移开目光,看向苏荷,「今日你追我来此,就再也拦不住顾时了,你不悔吗?」
「人间太平,山河无恙比权力重要。今日,我非要边关图不可。」苏荷沉声说道,「幸福快乐太难,我只能答应你,保楚黔一世平安。」
姜祁揉了揉我的发顶,「怪不得我哥喜欢她,你也喜欢她,把你交给她我很安心。」
他扯下袖袍,以身上的血绘制了一个线路图,交给苏荷,「你按照你这个路线去拦截,还来得及。」
苏荷没有犹豫,当即将路线图交给身侧的人。而后看着我,「我不想杀他。」
我哇地哭出声,冲进苏荷的怀中,抱住她的腰,抽抽搭搭地说道:「我这算将功补过了吗,吓死了我。要是真引起战乱,我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苏荷没好气地推开我,「色字头上一把刀,你长点心吧。」
我又死皮赖脸地冲上去,抱住她的腰,「是是是。下次养男宠,一定先让您过目。」
姜祁在一旁,安静地笑着,眼里跳跃着我不懂的复杂光芒。
15
顾时逼宫成功,楚家在新帝登基之前,被砍首示众,徒留一世骂名。
云南王来京时大局已定,只能败兴而归。但他提出要接回自己的女儿。
顾时借机让云南王承诺今后永不踏足京城,云南王答应后他便应允了。
而我和姜祁,被苏荷以一句跳崖身亡而草草交差。
顾时此时刚登基,边关图又被追回,有惊无险,他也就不甚在意这种小事。
于他而言,我和姜祁,不过是他身下白骨堆里的两具白骨。
马车里,苏荷挽着云南王的手臂,唱着家乡小曲,逗得云南王喜笑颜开。
这哪儿是功败垂成的该有的模样。
像是看出我的疑惑,云南王摸着胡子,一脸骄傲地说道:「本王此次来可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是为了给我家姑娘撑腰的。她想做皇后,想做女帝,本王自然都要支持」
「但现在,她要跟你一起回到我身边,我更高兴,以后,你也做我女儿,唤我父王。」
姜祁靠在我身上,听到这话,抬眼看向云南王,虚弱道:「多谢王爷。」
我疑惑地看向姜祁,他谢什么?
苏荷拍了拍我的手,「回去之后,先给你和姜祁补办一场婚礼,也算帮圆了我当年想嫁给他哥哥时的念想。」
被苏荷这一干扰,那股奇怪的感觉被打乱,我一时找不出头绪。
「你真想过做女帝?」我问道。
「是啊,那时你是太后,而我想为你讨一个公道。现在你自由了,当然就无所谓了。」苏荷耸了耸肩,说得风轻云淡。
很久之前,我爱上顾时就是因他肯为奶娘讨公道,如今,我也有了肯为我讨公道的朋友。
我只觉凛冬散尽,岁月可期。
等结束车马劳顿,苏荷拉着我准备婚礼,忙得脚不沾地。
其间苏荷留在后宫里的暗线禀告了一件趣事,楚沉在死前求见顾时,踢坏了顾时的宝贝。顾时这会儿正上蹿下跳找神医。
没想到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妹妹还有这等魄力,可惜啊,我们都生错了家庭。
姜祁胸口的伤还未好,整日在小院里休养,没有出门。
他好像很容易累,我端来新做好的喜服找他,亲自帮他穿上。
看着不太合身的腰围,我有些困惑,前日才量的尺寸,怎么今儿个就大了呢?
「一定是弄错了。」我忍着眼泪,慌张地脱他衣服。
他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凉如冰块。
不由心口紧绷得发痛。
我说为何云南王他们这些立志保家卫国的人,会容下一个敌国细作。
我说为何苏荷这么着急地举办婚礼。
我说为何姜祁在听见云南王要认我做女儿时,会说谢谢。
我说为何那一刀捅得不深,他却难以痊愈,反而越来越虚弱。
这些日子所有奇怪的念头,顿时都想明白了,可我好害怕啊。
眼泪越流越急,我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喜服大哭。
姜祁蹲下身,手足无措地替我擦眼泪,「楚楚,别哭,我错了。」
「我腰太细了。」他噘着嘴搬出委屈的样子,想哄我开心。
我顿时只觉得更难过了,紧紧抱住他,「你告诉我实话好不好,你这是怎么了?」
姜祁一下一下摸着我铺陈在后背的头发,「我们出任务之前,都要服毒药,若没能按时完成任务回去交差,便是必死无疑。」
我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有血腥味在口腔蔓延,但我却感受不到痛。
「楚楚,你我之间隔着家仇国恨,这样的结局,挺好的。你千万不要难过太久。」
「你终于有了心心念念的自由,以后要好好看看这世间,要找一个比我还爱你的人陪着你。你不要觉得你找不到,听到没有。」
「楚楚,你要相信自己,爱自己,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所有明目张胆的偏爱。」
我泣不成声,哭得几欲昏厥。
他交付的不是路线图,还有他的命。
原来世间真有情非得已,造化弄人,山海不可填平,日月不可复追。
姜祁苦熬到婚礼当天,已成油尽灯枯之态。
我抱着一身艳丽喜服的他,对着明晃晃的喜烛,用力保持璀璨笑容。
「从前不知节制,真到了洞房花烛夜,倒使不出劲儿了。」他靠在我怀里,轻声笑道。
我以指临摹他的轮廓,经过他眉梢那颗褐色小痣时,我轻轻吻了上去。
「夫君真好看。」我又一路往下,吻了吻他的眼睛、鼻子、嘴巴。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他闭上眼睛,轻轻吟念,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便再无动静。
我抱着他,给他讲了一夜的情话。将从前欠他的,都补了回来。
旭日初升,苏荷推开门,踏着晨曦走来。
「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要重新上路了,带上他的骨灰。」苏荷指向我怀中,闭着眼睛,乖巧如婴孩的姜祁。
我说了太多话,此时喉间火辣辣地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眼睛也干涩得发痛,再也流不出眼泪。
「没关系,如果你想歇一歇,那我就陪着你。」苏荷弯腰拍了拍我的头,而后转身离去,关门之前,她又道:「楚楚,替他多爱一遭这山河。」
光被隔绝在门外,室内昏暗下来。
恍惚中我看到姜祁走向我,「楚楚,替我多爱一遭这山河。看朝阳,看日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