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被单位派出培训过一段时间。培训期间,我有幸接触到了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畅谈之后,对方给了我非常大的启发。
单位要求我在这次学习后提交一篇论文。这让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办理的案件里选择一个,研究一下犯罪心理,借这个机会写一篇相关论文。
为此我专门请教了一位资深心理学家,他告诉我,研究犯罪心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亲身调研,才能对罪犯行为做深入细致的研究。如果有条件,最好去他们生活过、工作过甚至成长过的地方,听他们人生历程中的那些过往者讲述,抽丝剥茧地对其行为进行全面分析研判,从中推断出导致犯罪人格产生的蛛丝马迹。
很多罪犯看似匪夷所思的行为举止背后,其实都有成长中各种经历的影子。
「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的轨迹。」他说:「同样,每个罪恶的灵魂都是由浑浊的点滴汇集成的深渊。」
带着这句话,我选择了经手过的一个女犯人,作为研究对象。
这个女人的案子,在我经手的案件中算不上最离奇,却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案子已经审结,因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很快就审判完毕执行死刑。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案子是我破获的,初审也是我负责的,但后期细致的案情复原我没有参与。结合亲临现场对她的感受,以及查看后期审讯的录像,我不由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产生那样看似随意的杀人冲动,做出如此疯狂极端的行为?带着这些疑问,我第一站选择了她的家乡,一个以江南风韵闻名的城市。
她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看上去还十分精神,白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脸颊消瘦、一双眼睛很有生气,只不过面目冷淡,不像是个和气的人。
我出示了证件和有关部门开具的介绍信,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女人的案子移送检察院之前,我和她的家人没有见过面,所以老人并不认识我。考虑再三,我没有说明这个案子是我亲自破获的,以免对方因情绪激动中断这场来之不易的会面,只说自己是做犯罪心理研究的研究人员,想跟她谈谈她的女儿。
初次以调研人员的身份接触犯罪者家属,我很紧张,担心老人一听是警方的人就把我拒之门外。虽然这个女人罪无可赦,但毕竟是人家的骨肉,很难说她会不会当场和我翻脸。据那位专家说,当面破口大骂甚至要动手打人的罪犯家属她见过很多,所以我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
但我想多了。老人看了介绍信一眼,就客气地把我迎进屋去,甚至都没有问一下我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刚一落座,她就略带伤感地说:「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孩子不在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不会有人再关心她了。不管怎么样,还有人惦记着她,我心里还好受些。」
「你看看周围,都空了。除了我,这个家没人了。」她说:「她父亲已经去世了。这个家现在很冷清。提起女儿,我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从她小时候说起吧。
「我们家经济条件一直还算可以,所以女儿没在物质上吃过亏。应该说,她从小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同龄人中物质条件比较好的了。我和她父亲都是从事文化工作的,我在中学教书,她父亲在当地一家杂志做副职。
年轻时我们追求自由的生活,一直没要孩子,所以生她的时候我已经是高龄产妇,差点搭上性命。为了表达感激,我们给孩子乳名取为「思惠」,意思是要记得上天的恩惠。
思惠从小就是个机灵的姑娘,善解人意,聪明伶俐。我们又是老来得女,自然视为掌上明珠,所以思惠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
「她小时候学习怎么样,成绩好吗?」我问。
老人眼神晶亮,似是来了精神:「当然好。别忘了,我可是老师。我对思惠的学习非常上心,管得很严。她父亲脾气柔和,管教孩子这种事一般都是我来。」
她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思惠从小在这方面就很怕我。我的确对她的学习盯得比较紧,方法上也有些生硬。现在想想,如果当初不对孩子的学业要求那么高,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还能好些。」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这么说,您跟思惠的关系不太好?」
「谈不上不好」。老人说:「就是有些疏远。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她回家都不怎么和我说话,倒是有时候会去她爸那里嘀咕几句,但对我就一直敬而远之。我虽然也希望她能多跟我说说话,但我这人不太会亲近人,倒也不觉得多难受。只是有时候时间长了没见,有些想她。但她回家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问。
「思惠上高中的时候。」老人说:「思惠就是那个时候进入叛逆期的。高一的时候她父亲脑梗,躺在床上起不来,我跑前跑后,足足伺候了两年,最后也没能留住他,就这么去世了。高二的时候,思惠叛逆得厉害,跟我一言不合就大喊大叫,我因为这没少和她生气。奇怪的是,她在她爸那里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像换了个人。」
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她和我关系彻底闹僵是因为高中分班,我们都没想到她居然想去美术班。这可气坏我了,学美术有什么好的,学个正经专业不好吗?所以我当时坚决反对。没想到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后来呢?」我问:「自己回来了?」
「哪里。」老人接着说:「我去请回来的。她在叛逆期,我还是很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来的。这孩子骨子里有种狠劲,小时候就看得出来。有一回我要把她的玩具送给一个朋友家的孩子,她不同意,当着人家的面一把抢回玩具,死活不肯松手。我生气说了她几句,她竟然把玩具往地上一扔,一脚踩碎了。」
「我说不动她,只能叫她父亲多劝劝她。虽然当时她爸躺在床上动不了,但还可以说话,我指望她爸能劝她回心转意。没想到她父亲细问了一番,最后却表态支持她。当时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我,可把我气坏了。」
「后来她如愿以偿学了美术,还考上了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这你应该知道吧?」老人问。
我点头,说:「我知道,在北京,确实是好学校。」
「这么说她挺争气的。」我用手里的笔点点笔记本,说:「两位的教育也不错。」
「不好说。当初我们在教育和对待她的方法上肯定是有所欠缺的,但让我说,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能是不太顾及孩子的感受吧。」老人有些感慨。
来之前,那个专家建议我从几个问题入手,能更快地接近真相,于是我问:「小时候她有过非常好的玩伴吗?」
「没有。」老人抬头说:「很奇怪吧。思惠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玩。如果有小朋友主动找她玩,她还会表现出很紧张的样子。可能我跟她父亲都是这种不爱热闹的个性,所以也没觉得奇怪。可亲戚邻居们都说这孩子有点怪,性格孤僻,哪有几岁的孩子不爱结伴玩的?」
「你们在她小时候跟她有过亲密的互动吗?比如亲亲她,胳肢胳肢她什么的?」我问:「很多父母都会做的那种逗孩子的方法。」
老人的脸色突然变了。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但我立刻感觉到不对。当然,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将眼神挪开,等着她开口。
「没有。」她说:「说实话,别说是跟孩子,我和我爱人平常都客客气气的,所以平时这种亲昵的行为确实比较少见。」
我想了想,又问:「您刚才提到思惠小时候常常主动和你们接近,长大之后呢?」
「很少了。」老人说:「她变成大姑娘了,当然就不像小时候那样了。她父亲还在的时候,她和她父亲走得比较近。但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话也不多了。」
「那她父亲去世之后,您和别的亲戚还有走动吗?」我问:「毕竟您是个女同志,又带着个孩子,很多事不方便做,没有人过来帮帮您吗?」
「不需要。」老人冷冷地说:「我自己能干,思惠很懂事,我们完全有能力生活好。」说到这里老人站了起来,脸上不带一丝笑容:「我累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我看她一副送客的样子,连忙赔笑告别,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很明显,这个老人隐藏了什么东西。我心里清楚,自己最后的几个问题,触碰到了老人埋藏在心底的伤疤,这才是她急于结束这次谈话的原因。
当然,要勾勒出思惠的人生轨迹,仅靠她的家人是不够的,这就是我找到她的初中同学的原因。
面前这个叫姜玲的女人是思惠中学的闺蜜,现在在一家商场做柜台销售。我和思惠的初中班主任谈过之后,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她推荐了姜玲。据思惠的班主任说,姜玲是思惠在中学时期唯一一个始终形影不离的同学。更重要的,姜玲和思惠不仅初中是同学,高中也在一个班。
见面后,姜玲非常拘谨和紧张。我反复强调自己不是来调查她的,她才稍微平静了些。不过依我看,她并没有弄清楚我这次来的目的。直到访谈结束,她应该都不知道「犯罪心理研究」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上,让姜玲以为我是办案人员也没什么不好,这让她聊天的时候始终保持着一种聚精会神的状态,而且能够看出来,她说话很谨慎,生怕说错一个字。可能是性格比较外向,聊了几句后,她的话也越来越多,我离真实的思惠也越来越近了。
问到她和思惠的关系时,姜玲显得很难堪,毕竟对方是个杀人犯。在她看来,这显然难以启齿。好在我问起这个的时候,没有直言她们的关系,只是问了问她们当时的学校生活。姜玲的神色缓和了起来。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像是瞬间回到了天真烂漫的中学时代,变得眉飞色舞。
「她那时可受欢迎了。」姜玲说:「其实我是有点嫉妒的。但没办法,思惠太好看了——我就叫她思惠,这个地方小,十几年前大家父母都认识,叫乳名也没人在意,还显得亲切。」
「很多男生下课之后都在操场边上偷偷地看她,我和她在学校周围走的时候,还听到过有人轻声喊她的名字。」回忆起这段往事,姜玲不自觉地笑起来,可能觉得不太合适,她重新板起了脸:「她从来不停下脚步,就是闷头往前走,不过脸上会挂着浅浅的笑。那个时候多好啊……」姜玲忍不住叹息一声:「没想到她会变成……那样。我听说了她的事儿,都不敢相信,当初多好的一个女孩啊!」
「她那时性格怎么样,开朗吗?」我问。
「谈不上。」姜玲说:「她挺安静的,有时笑笑,但不大声。特别是就要升高中的时候,她像是有心事一样,整天愁眉苦脸的,我问过她什么事情,她也不说。不过那个年纪的女生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总有些小心思。小女生嘛,还不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听说上高中你和她也是一个班?」我接着问。
「是啊。」姜玲说:「不过思惠是后来才来我们班的。我学习不好,父母也没指望我多有出息,学美术还能提高考上大学的希望,所以我高一就直接去了美术班,。思惠不一样,她学习成绩可好了,所以高二的时候她分到我们班,我特别吃惊,还专门问过她。」
「她说什么了?」我问:「我也觉得奇怪,她真的那么喜欢美术吗?」
「不是。」姜玲左右看看,似乎怕人听见一样:「她不是因为喜欢才学美术的。我俩在一个班,又经常在一起,可我感觉她对学美术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文科挺感兴趣的。我还问过她,既然这么喜欢文科,干吗来美术班。」
「然后呢?」我饶有兴致地问。很明显,姜玲知道原因。
「我妈太严了,她当时就反复说这句话。」姜玲答非所问地说,「对了警官,你和她妈谈过吗?」
「谈过。」我说:「但她母亲给我的感觉不算是严,而且思惠父亲有重病在身,也没有功夫严管她吧。」
「你错了。」姜玲皱皱眉头:「我觉得她妈挺怪挺狠的。思惠曾经和我说过,她妈从来不和思惠有什么亲昵的动作,你说普通人回家和妈妈抱一抱,拉拉手什么的都很正常吧。别说是女儿,就是儿子这也不奇怪。但思惠她妈不一样,思惠回家有这样的举动是会被骂的,她妈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像女孩子没女孩子样什么的。晚上思惠脚冷,有时候靠到她妈身边去,都会被一脚踢开,你说这是亲妈吗?」姜玲接着说:「对了,思惠她爸不是有病吗,思惠就总去照顾她爸,她妈竟然也不高兴,总是嘟嘟囔囔的。她妈有文化,倒是不骂人,但说话比骂人还难听,你说这算什么事?」
「我听她母亲的意思,思惠和她父亲的感情好像更好。」我问:「是真的吗?」
「是的呀。」姜玲大声说:「她爸真的不错,别说思惠,我也挺喜欢的。人高高瘦瘦,很斯文,也很和气。再说,思惠报考美术班的时候,他爸仔细问过思惠的意见,确定她是真的想学之后,很支持她的!你别忘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动不了了,要靠思惠妈照顾的。思惠妈不同意你肯定知道了,这样做是会得罪思惠妈的。」
「有道理。」我点头:「这么一想,她爸确实很开明,很不错。不过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倒不至于因为支持孩子就给思惠爸吃什么苦头吧。」
「这个应该不至于。」姜玲说:「不过就更不会给思惠好脸色看了。其实在那之前,她们的关系就已经不好了,思惠妈对她的学习要求得可严了,思惠没考到班级前三名,在家里是要罚跪的,听说高中的时候考不好还要挨打。我初中就知道这事,思惠还给我看过膝盖和身上的伤,这怎么下得去手。」姜玲吐吐舌头:「幸亏我没有摊上这种妈妈,不然就我这学习成绩,早被打死了。」
我问她:「但你说思惠不是很喜欢学美术,那到底为什么要报美术班,后来你弄清楚原因了吗?」
怪事发生了。这句话问出口,姜玲的脸上立刻挂上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难堪和无奈、愤怒和厌恶的混合体。
诡异的是,这种混杂的表情我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了。上一次出现,是在思惠的母亲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