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说一个我之前遇到的病人。
52 岁男性患者，姓罗。
他最近发生了特别倒霉的事情，差点命都丢了。
我把他的故事说出来，希望能帮助到更多人。
事情的起因是咳嗽。
罗先生告诉我，这 10 多年来一直咳嗽，痰也特别多，都是白痰为主。
他跑了几家医院看，医生都说跟吸烟有关，而且很可能是慢阻肺了（慢性阻塞性肺病），让他做肺功能检查，患者一直没做。
罗先生吸烟真的是厉害，烟瘾很大，烟龄 20 多年，每天一包，雷打不动。
他自己觉得，虽然咳嗽咳痰有点难受，但也不影响寿命，很多吸烟的人都长命百岁，没吸烟的反而得肺癌，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戒烟。
5 年前他开始后悔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了，稍微用点力都会气促，气不够用，以前一口气能走好几公里，现在走几百米就得停下来歇息了。
在家人的催促下，患者去看了医生，终于同意做了肺功能检查，明确就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慢阻肺，COPD）。
医生告诉他，你体力不好了，容易气喘，就是这个病引起的。
如果不戒烟，病会越来越严重，后面可能连穿鞋子都觉得费力。
罗先生终于被吓到了。
他下定决心戒烟，前后戒了 3 次，才终于完全戒掉。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戒烟的过程就是扒了一层皮，特别难受。但是戒烟成功后感觉很好。
没想到这次他又来医院急诊了。
但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我们急诊科的人都熟悉他了，因为他之前来过几次急诊科，每次来都是因为慢阻肺急性发作、呼吸衰竭。
但当他和老婆再次坐在我的诊室时，我感觉不对劲了。
因为这次他的症状体征跟前几次不大一样。
他呼吸偏促，眉头紧皱，表情痛苦，双手捂住肚子，整条腰都没直起来。
面对患者这种症状，我首先考虑的就是肠胃炎。
我问他是不是肚子痛，有没有吃错东西了。
他点头，说又痛又拉，早上在社区医院那里拿了点药，没效果，痛得打滚…..
说到这里，他哎呀了一声，估计是腹痛又加剧了，不得不停了下来。
看他腹部症状明显，明眼人都知道这回的重点不是肺了，而是肚子。
患者本身有慢阻肺，肚子痛也是能诱发呼吸急促的，这不出奇。
我跟旁边的规培医生说，不要看到呼吸急促就一定觉得是肺炎、慢阻肺加重。
但我还是给他仔细听诊了心肺，肺部有点啰音，听起来还行。
估计真的不是肺部的原因，而是肚子惹的祸。
此时患者已经痛得额头都冒汗了。
我让规培医生把心电图机推过来，先给他拉了个心电图，确保心脏没问题再往下检查。
心电图没发现明显异常，起码没有看到心梗图形，就是心率偏快，可能是疼痛导致的。
我让他躺在检查床上，准备看看肚子情况。
他双手紧紧捂住肚子，小心翼翼躺上床，双腿还是屈曲着，不敢伸直。
他的手捂住的是右下腹。
规培医生也发现了这点，跟我说：「会不会是急性阑尾炎，毕竟右下腹这里是阑尾的位置。」
「有可能，但不一定，病史还得继续问清楚。」我说。
患者告诉我早上吃过早餐后就痛了，到现在得有差不多 8-9 个小时了。
「一开始是哪里先痛？是右下腹？还是肚脐？还是不记得了？」我问他。
他告诉我们：「一开始就是右下腹疼痛，而且还呕过一次，把吃的早餐都呕出来了。还拉了肚子，拉了好几次，都是拉稀水。」
患者皱着眉头问我：「能不能先给我来一支止痛的啊，快受不了了。」
那不行，诊断不清楚，轻易用止痛药会掩盖病情。
而且我看他疼痛也还能忍受，还得继续了解情况。
我快速翻阅了他既往住院资料，既往有慢阻肺、高血压，其他基本没了，做过几次 CT，都没有看到胆囊结石、胆管结石、肾结石、输尿管结石等等情况，最近一次是年前做的。
这次突发的腹痛，病因未明，按理来说最常见的是急性肠胃炎、急性阑尾炎、肾绞痛等。
但他很可能不是这些急腹症，我问规培医生，有没有什么发现。
规培医生一直都在观察患者的反应，看得出他对这个病人很上心。
他告诉我：「患者的巩膜（眼珠子白色部分）似乎有些发黄，而且患者周身皮肤似乎都有些轻微发黄。」
他说的是对的。
患者一入诊室我就有所察觉了。
我跟患者说，你有黄疸了，可能肝脏出了问题，要好好查查。
他皱眉头了，说：「我是肚子痛，不是肝脏痛啊。」
我跟他解释：「肚子痛（腹痛）是个很广泛的概念，很多疾病都会导致腹痛，肝胆胰脾肠的疾病都会，得仔细分析。万一误诊可能会要命的。」
患者有点害怕了，说配合检查。
那什么叫作黄疸呢，我告诉他，当病人肝脏有问题，或者有溶血的时候，体内胆红素水平增高，多出的胆红素堆积在巩膜和皮肤就会导致巩膜皮肤发黄，这就叫黄疸。
肝功能异常导致的黄疸，一时半会倒不会致命，万一是溶血（红细胞破坏，血红蛋白漏出来后代谢生成胆红素）导致的黄疸，那患者随时可能会一命呜呼。
我用力压了压他肚子，他痛得喊了出来。
腹部压痛是明显的，但腹部肌肉还是柔软的，没有紧绷。
我稍微宽慰了一点。
这意味着腹部病变没有明显播散。
另外，我在患者肝区轻轻叩了下，患者也是疼得直皱眉，肝脏叩击痛阳性，这提示肝脏的确有问题。
我不想浪费时间，赶紧让患者去做检查。做完检查再用止痛药。同时让护士过来协助患者进入抢救室。
患者见到要推入抢救室，吓了一跳，怎么要进抢救室了。
我安慰他，不是说病危才入抢救室，观察病情也可以进抢救室的。
他才作罢。
护士迅速给他打了针，抽了血，滴上补液。同时再次量了体温，确认没有发烧。
「抽血化验血常规、肝肾功能、电解质、凝血功能、胰腺炎两项、心肌酶、肌钙蛋白等等，全部都做。」我下了医嘱。
病人这次的腹痛、气促，可能腹痛为主，气促是继发的。
我内心有了主意。
「在体格检查得不到更多证据支持时，尽早进行辅助检查，也能尽早做出正确诊断，才能尽早治疗。」我跟规培医生说。
血抽了，然后我安排规培医生陪同患者去做腹部 CT。
检查过程顺利，病人很快就做完 CT 并且拿到结果了。
报告没有看到明显问题，没有我担心的肝脓肿、胆囊结石、胆管结石。
这似乎有些不可能，患者明明有比较明显的肝区叩击痛，怎么可能会没问题？
我想不明白。
不到 2 分钟，病人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这吓了我们一跳。
病人突然牙关紧闭、四肢抽搐，糟糕的是还伴有口吐白沫。
患者老婆吓得面青口唇白，差点哭出来了，问我们怎么办。
我判断患者应该是癫痫发作，箭步冲了上去，把患者脑袋偏向一侧，清理干净口腔分泌物，预防窒息。
上一回有一个癫痫呕吐的患者，送到医急诊来就已经窒息身亡了，非常遗憾。
「对于这种病人的抢救，最关键的是保持呼吸道通畅。」我事后跟规培医生说。
我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病人也会有癫痫发作，立即吩咐身旁的护士，准备一支 10mg 安定，给他推注！
护士身手很快，迅速掉头去做准备。
患者四肢抽得厉害，尤其是双下肢，患者老婆试图上前用力按住他的双腿。
我急忙喝止：「这种情况不要压他，别搞骨折了。他抽两下没事的。」
几个护士都围了过来，有人甚至去准备气管插管箱和呼吸机了，一旦我下令，即刻能派上用场。
「安定针 10mg，静推！」
安定推完了。
我继续护着患者呼吸道。
大家都在等。
我也在等，而且我还苦苦思索着。
患者怎么就癫痫了呢，刚刚明明是腹部疼痛为主的啊，难道脑袋出问题了？脑出血或者脑梗死了？或者说有颅内肿瘤？
百思不得其解。
患者老婆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的发作，很吓人。
我瞟了一眼心电监护，血压、心率都高得吓人。
很快，患者终于安静下来了。肢体的抽动也恢复如常。血压、心率也趋于平稳。
患者缓过来了。
我舒了一口气。
然后翻开了患者眼皮，患者双侧瞳孔稍小，对光反射还是灵敏的，再看看他巩膜，没想到这时候看，巩膜似乎黄得更明显了。
患者要么是肝脏有问题，要么是溶血了。
我把家属喊过来，跟她解释了病情。
「患者病情危重，除了肚子痛原因不明以外，还有抽搐，刚刚大家也看到了，可能大脑也是有问题的，或者是内环境电解质紊乱导致的，暂时还不清楚，我们等会儿估计还要做个头颅 CT，排除有没有脑出血、脑肿瘤等可能。」
患者老婆惊魂未定，我不得不告诉她，可能需要住 ICU 观察治疗。并且把 ICU 的费用等问题都告知了。
她也开口了，说一切听我们的。
这时候规培医生过来跟我说：「抽血结果出来了，有很明显的异常。」
这在我的意料之内，我赶紧回到抢救室看结果。
天啊，患者的肝肾功能都衰竭了啊。
患者的抽血结果提示转氨酶、胆红素（代表肝功能的指标）都明显上升，血肌酐（代表肾功能的一个指标）也明显升高。
这很明显是肝肾功能都出问题了。
我和规培医生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可以肯定的是，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患者血红蛋白、红细胞计数基本是正常的，没有异常的贫血，估计不是溶血。
那就是肝脏的问题。
短期内发生腹痛、肝肾功能障碍，这绝对不会是阑尾炎、胆管胆囊炎、肠梗阻、肠穿孔、胰腺炎等等情况导致的，何况 CT 也没有提示。
我陷入了深思。
患者同时有肝肾功能异常，并且是急性发生的，最常见的原因是有严重感染、药物中毒或者其他毒物中毒等。
我转身出去找家属，再次详细问她，病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今天早上才有问题，几天前有没有其他异常，有没有发烧，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旅游等等。
答案都是否定的。
「那患者这几天有没有吃过什么特殊的药物或者食物吗？平时不常用的？」我不死心，继续问。
家属仔细回忆，边回忆边说：「这段时间也确实吃过一些中药，还有一些偏方，都是治疗咳嗽咳痰的。」
突然她眼睛瞪大了，说：「今天一大早老爸给我电话，说买了两条草鱼，取了胆，生吃，人家说可以止咳……」
「你怎么不早说。」我狠狠地骂了她，「吃了生鱼胆怎么不早说!」
我快速返回抢救室。
我紧急安排护士做好给患者洗胃的准备。
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但能洗出一点算一点。
然后电话联系了 ICU，说有危重患者需要做血液透析。
我告诉家属，病人很有可能是生鱼胆中毒了。
听到生鱼胆中毒，家属又惊又怕，问该怎么办。
「如果能及时发现及时洗胃，效果还是很好的。
「但患者吃了生鱼胆到现在都快半天了，治疗效果肯定差一些。
「都已经有肝肾功能障碍了，但该洗胃还是得洗胃。
「而且还要送入 ICU 做血液透析治疗，把毒素洗出来，才可能有机会。」我告诉她。
生鱼胆中毒，顾名思义就是吃了鱼胆而引起的中毒。
生鱼胆汁中含有毒性非常强的蛋白质分解产物，人体到处都是蛋白质，你想一下，这些毒性很强的蛋白质分解产物进入人体会怎么样？是不是势如破竹？
另外，生鱼胆汁中还有很多别的毒素，能造成细胞损害和过敏，引起剧烈的肝肾、心脏功能障碍甚至衰竭，还会影响神经系统，导致昏迷、抽搐等。
严重的可能会迅速致死，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我起初怪患者家属没有及时告知病史，有点气愤，后来见她也是吓得脸色苍白，也就没再说什么。
我只告诉她患者的病情很重，要入 ICU 治疗，而且我们只能全力以赴，不能保证一定能接救回来，也有可能人财两空。
ICU 医生到了，见到了患者，听了我的阐述，认同了生鱼胆中毒的诊断。
这下确诊了，患者就是个生鱼胆中毒的案例！
患者一开始出现的腹痛、腹泻，其实并不是普通的外科急腹症，而是吃了生鱼胆后的胃肠道功能紊乱。
而后患者肝功能障碍，无法代谢胆红素，导致胆红素在体内堆积，所以患者出现了黄疸，表现为巩膜发黄。
再到患者后面发生的抽搐，应该是大脑中毒的表现。
「预后差，但我们会全力以赴。」ICU 医生跟患者女儿沟通病情时说。
患者女儿签了字，同意收 ICU 治疗。
收入 ICU 前，我们给患者洗了胃，反复洗了几次。
鱼胆中毒无特殊解毒剂，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发生马上催吐、洗胃。
现在患者仍神志不清，可能是大脑中毒的表现，也可能是刚刚那支安定针的缘故。
幸运的是血压还是稳定的，血氧饱和度也是可以的，暂时不需要呼吸机支持。
患者在 ICU 的第 2 天，已经醒了过来。
经过几天的综合治疗，包括血液滤过（类似血液透析，目的都是把体内毒素滤过掉）、护肝、维持电解质平衡等，终于转危为安。
复查的肝功能、肾功能指标也一天天好转。呼吸的情况也有好转。
患者醒来后，我们问他，还记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他说，怎么可能不记得，当时肚子痛得要命，还好现在不痛了…..
那你记不记得吃了鱼胆？我们再问。
患者挠头，说难道我肚子痛是吃了鱼胆吗？
看着他一脸不解，我们都哭笑不得，当然是它，可把你害苦了。你吃什么不吃偏偏吃鱼胆。还好现在都过来了。
「我一位老友说鱼胆止咳，能治疗老慢支（慢阻肺），我常年咳嗽，心想试一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说，「不对劲啊，我之前也吃过鱼胆啊，但怎么就没事呢，偏偏这次才发生这事故？」
「你以前吃的也都是生鱼胆吗？」我们问。
「没有，以前吃的多是煮熟了的鱼胆。」患者说。
嗯，其实煮熟了的鱼胆也还是有毒性的。也不能吃。鱼胆中的毒素很难被热杀死，所以你煮熟了都还会毒性的。但是生鱼胆毒性更强。估计你以前可能是吃得少，剂量太小也不一定能过会有严重中毒，而且个体会有差异。
患者点头，说：「以前的确是浅尝辄止，不敢多吃。」
「但这咳嗽烦人啊，这次就多吃了一些。」患者很懊恼地说。
「后悔啊！」他说，「我们以前很多食材都是生吃的，生蚝啊，青蛙啊，鱼片啊，等等，我这第一次生吃鱼胆，没想到就差点丢了小命。」
大家有教训了吗？
鱼胆，尤其是草鱼鱼胆，是剧毒。
不管是生吃还是煮熟，都不行，都不能碰。
在杀鱼的时候，也一定要去掉鱼胆，不要犯浑。
不过，一般人也不会吃鱼胆，苦得要命。
但类似罗先生这些常年咳嗽的患者，可能就会相信鱼胆止咳而食用。
慢阻肺还是要老老实实戒烟，不戒烟，吃仙丹都没效果。
戒了烟后，按照医生的嘱咐长期定期用支气管扩张药物，才是治疗的正选。
科普小课堂
1. 什么是鱼胆中毒
鱼胆中毒，系食鱼胆而引起的一种急性中毒。
青、草、白鲢、鲈、鲤鱼胆中含胆汁毒素，能损害人体肝、肾，使其变性坏死。
也可损伤脑细胞和心肌，造成神经系统和心血管系统的病变。
民间有以生吞鲤鱼胆来治疗眼疾、高血压及气管炎等病的做法，常因用量，服法不当而发生中毒。其中以青、草和鲩鱼苦胆中毒最多见。
因胆汁毒素不易被热和乙醇（酒精）所破坏。
因此，不论生吞、熟食或用酒送服，超过 2.5g，就可中毒，甚至死亡。
2. 腹痛考虑什么疾病？
急诊遇到腹痛的病人是最棘手的，因为病因太多了，太复杂，必须结合病史、症状、体征来综合评估。
女性病人腹痛更复杂，还要考虑妇科疾病。
不单只腹部的脏器病变会导致腹痛，一些其他疾病，比如中毒、癫痫（腹型癫痫）、过敏性紫癜等等也都会导致腹痛。
当腹痛比较严重，或者伴随呕吐、恶心、胸闷的时候，一定要去急诊科处理，不要硬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