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深深黯黯,眸色愈加黑冷,甚至隐约流露出一丝戾气,缓而轻地启唇:「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我意识到此时不该真的把他惹毛了,便生生压下挣扎逃跑的冲动,主动认怂:「放生行吗?」
他呵地笑了一声,指背缓缓在我的面颊拂过,目光恨极又爱极地流连几许,猛地低头咬住了我的颈子, 尖锐的疼痛让我差点跳了起来,却被他死死压住,像是入了虎口的鹿,完全动弹不得。
好半天,他才松了口,猩红的舌尖舔了舔锋锐的犬齿,眸中染上浓重的阴翳偏狂:「朕应该咬断你的血脉,撕裂你的皮肉,剖开你的心肝,看看它是不是黑的。」
「特别黑,不用看。」我非常坦诚,主要是怕他真咬死我,他现在跟疯子没啥区别,不适宜正面交锋。
他却被我的态度激怒,眸光骤暗,霎时收紧了攥着我的手掌,指节一点点变成苍青的玉色,原本平滑的手背隐约浮现出一条条筋脉,眸中浮上恼怒又怨怼的危险气息,语色也被自我厌恶之感攥紧:「我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你这种薄情自私、唯利是图、阴险狠毒的女人。」
哦!你之前还说你因此爱我,如今我就又变成了「这种女人」?
呵,男人!
我处处为低做小,却还是被贬的一文不值,甚至将我逼到死路,我瞬间被激怒,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不管不顾道:「既然我如此糟糕,如此罪无可恕,你爱我干嘛?我求你爱我了吗?」
我隐忍许久,而他暗杀我这件事却时时刻刻都萦绕在我的脑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他的虚伪自私,我死死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你如此伟大地爱我时,当真问心无愧吗?」
他面色倏地一滞,凤眼微微眯了眯:「你什么意思?」
我心头一惊,瞬间冷静了下来,却又不肯示弱,怒声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那后宫!后宫佳丽三千!还有太子!你儿子都老大了!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独守其身?!」
「你还敢提?」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眼里几乎冒火:「后宫佳丽三千是谁选的?太子是谁为了增加继位筹码逼我生的?」
「是我!怎么了?」我理不怎么直但气很壮,「朝堂里的大臣天天盯着我,生怕我成第二个百里牧云,我能不催紧点儿吗?倒是你!杀母立子啊!难道不是你提出来的?」
他语色笃然:「我早就和皇兄说定,只架空你的权势,绝不伤你性命!」
我甚觉可笑:「那是夺嫡,凶险异常,你可曾想过若有意外,我会是怎样的死法?」
「我是新皇,皇兄为旧帝,一切皆在掌控,如何会有意外?」他眼眸凌厉而深沉,如漩涡一般,「我事事为你考虑,处处周全,你可曾为我想过一丝一毫?」
我语塞片瞬:「自然……自然是想过的。」
我一路扶持你承继大统,哪一步不是为你想的?
他讥诮低笑一声,慢慢如山影覆来,却刻意放轻了语气:「你只当我是你夺嫡的棋子,对棋子怎么会有感情呢?」
「我当然有!」他的表情越是平静,我越是觉得危险,急急解释:「我看着你长大,自然是在意你的。」
当然也更在意权势,但这就不用说了。
他冷冷看着我,并不言声,但目光却幽深古怪,让我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连忙道:「有话好好说,我听话,你别伤害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他轻一挑眉:「让你爱我,你做的到吗?」
我立即点头:「做的到。」
「说谎!你压根就没有心,如何会爱人?」他断声驳斥我,猛地用力捏住我的脸,咬牙道,「你只会骗人,只会诱惑人爱上你,再狠狠践踏别人的真心!」
讲道理,这也是一种本事,但我不敢说。
他两眼通红,双肩轻颤,声音近似哽咽地控诉:「你答应不再召幸面首,却在别苑里养了八个男宠!」
「那是人家送的!我就要了一个,我哪能知道还买一还赠七。」
「你答应不与群臣一头逼我封妃纳嫔,却每每选秀最是积极踊跃!」
「那选秀选秀……来都来了,秀都秀了,不选多不合适!」
「你答应即便弟弟殁了,也会年年为我过生辰,可你却次次不见踪影!」
「那是夺嫡失败,我被圈禁佛堂,不想你被牵累,才与你保持距离!」
「你答应若我在父皇督检时拔得头筹,就陪我放风筝,却在次日将弟弟一起带去了草场!」他两眼怒睁,似有雾气氤氲,胸膛亦是急促起伏,「明明是我赢得的奖赏,为什么次次都要与他分享?」
这……这都是你几岁时候的事了?这也太记仇了!
「错了!我错了!我改!」我被他近乎疯魔的样子吓坏了,「我教育方式有问题,我立刻改!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我一阵,跟着就莫名「呵」地笑了一声:「你会认错,你会改正,可你偏偏就是不会爱我。」
我都快急疯了:「我会!我真的会!」
他摇一摇头,目色偏执,嗤讽又嘲弄,全然不信的样子。
「我会!我保证我会!」我就差指天发誓了,事关小命,我装我也得装得爱你!
但他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听不进我说的话,只粗鲁地钳住我的下巴,凶狠地吻来,粗鲁地厮磨,我吃痛地挣扎,一口咬破了他的唇瓣,他却依旧牢牢压着不肯将我放开,只探着颈子追着我亲吻,甚至蔓延到耳边脖颈,突地胸前一凉,他已一把扯开了我的衣衫,随即火热的唇瓣狠狠覆上,如灼烫的烙铁碾碎一片寒凉。
我心中大骇,再也顾不得其它,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只听他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便一松,我仓惶跌撞着下床往外跑,却跑了没多远,就又被他追了上来,他长臂伸来,迅疾将我拦腰一揽,一把扛抱了起来。
我惊叫一声,未及挣动,他又拂手将桌案扫落,随着碎裂声四散,就将我粗暴地扔在了上头,随即压住我奋力挣扎的双腿,单手将我的双腕死死按在头顶,粗喘着盯着我,眼底浮现出嚣狂的兽性:「想跑?你又想从我身边逃开?又想去哪里?」
我惊惧地望着他,颤颤喘息:「没,没有。」
「没有就好。」他唇边甚至微微噙了一丝笑,缓缓抬手,犹如抚弄觊觎长久的珍宝,指腹在我的脸侧轻拂而下,落在我微微翕动的唇瓣上缓缓摩挲,幽黑的眸光既痴迷又极是爱怜般地凝视着我,就像是细细疼爱脆弱的嫩蕊,又似恨不得就这样将我吃拆入腹,如同被囚困许久的野兽终于露出了獠牙,语色都带着血腥气:「我应该把你锁起来,锁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这样……你就永远是我的,只是我的。」
我深深呼吸,竭力冷静下来,在他又覆身过来时,突地开口道:「我爱你。」
他神色一滞,怔愣在那里,素来冷厉的眼中甚至浮现几丝天真无措,浓长的眼睫都惊住了的样子。
「我爱你。」我继续说道,声音稳了很多,这本是情急之下的一句昏话,但一经口说了出来,思路竟豁然开阔:「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嫉妒,嫉妒使我丑陋,使我脸皮厚,使我养面首。」
「撒谎!」他森冷地看着我,状似毫不留情地戳破,却在眼底暗暗压了隐隐的挣扎与期待。
「是真的。」我定了定心神,拼命地搜刮记忆捋清逻辑:「你想想,我第一次招小宠,是不是在你大行封妃之后?」
才怪!明明是我在史书野记中看到诸多太后都有面首之后,觉得女人就该对自己好点,别的太后有的,我也要有!
他想了想,并没有反驳,我赶紧继续道:「后来每每收揽男宠,也皆是在选秀时期,所以我就是因为吃醋,就是因为愤怒,就是因为在意你,才这么做的。」
并不!其实是每次选秀开始,我才想起来也该扩充扩充面首的队伍,毕竟我皇太后的牌面要有。
他神色缓和了许多,明显是被我说服了,但依旧嘴硬道:「骗人。」
「没有。」我祭出大招:「不信你想想,我把花儿带进宫,是不是就在你越级封了薄妃之后?当时我太嫉妒你宠爱她,想引起你的注意,才故意亲近花儿来气你。」
艾玛,这事情实在是太天衣无缝,逻辑实在是太无懈可击了,说着说着我自己都差点给整信了,我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撒谎小天才。
他静默地望了我片刻,眉头一阵松一阵紧,像在思量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良久,眼里才渐渐流露出不甘的愠色,似恼似恨道:「我明知你一次又一次的骗我,竟还是一次又一次的信你。」
「你当然应该信我,因为我爱你。」我深情地凝视他的双眼,目光潋潋,柔然缱绻:「因为我爱你,才助你四海升平;因为我爱你,才怕牵累你的圣名;因为我爱你,才隐忍多年深情;我如此爱你,又如此压抑自己,卑微到泥泞里。」
好!我圆回来了!我还即兴发挥了一段排比句,太有文采了,我都佩服我自己!
「你真的……你竟对我……你早就……」他既疑惑又卡壳,怔怔地看我,全然没了先前的强势威赫,甚至俊容上慢慢泛起一抹霞红,眼中也尽是懵懵然和渐涌的喜悦,显得颇有几分无辜纯良,仿若惦念长久,天上竟真的掉了馅儿饼一般。
但这馅儿饼是馊的孩子!
这么多年,我咋就没教会你,天上只会掉陷阱,不会掉馅饼!
幸好是没教会,我才有机会。
你虽然不是人,但我是真的狗,是时候证明一下自己了。
于是我温情脉脉地望着他,目若秋水横波,笑如春江婉妍,在他骤然的失神间,缓缓支起身子,软软将柔弱无骨的指节攀上他健硕的手臂,挽过他宽阔的颈脊,一寸一寸地亲近他,一分一分地欺身,慢慢将他压进椅座,噙着缠绵妩媚的笑意跨坐在他的腿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面色不动,却微微轻喘,胸口起伏,目色染上几分驯服的迷离,在我俯首压下的时候,不自觉地咽了一咽,手掌覆上我的腰肢,缓缓将我回抱,我越凑越近,他越搂越紧,我几乎与他鼻尖相碰,吐息交错,呼吸胶着痴缠,他眸中闪烁几瞬,喉结就跟着微微一动。
我殷艳的红唇微勾,狭媚的眼眸轻轻扬起,在差一丝丝吻上他时缓缓偏头,堪堪与他的唇瓣轻擦而过,暖热的呼吸喷薄在他的耳畔,在他猝然僵住的瞬间,唇齿张合,吐出最温柔痴绵的语句:「我当然早就爱你,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的呼吸骤然凌乱,脸亦泛起一层薄红,却仍语色极为克制地问:「你要……如何证明?」
我在他耳边轻笑一声,吐息钻进他的耳朵,如愿看到他的耳尖都红的发亮,缓缓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说完我便从他身上滑下来,转身走了出去,好半晌,才听他回过神来追问道:「你去哪?」
「去证明!」我扬声回了一句,随即又转回身,笑意盎然地看着他:「明晚的这个时候,来我宫里,我等你。」
他看着我潇洒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良久,才轻抚了抚手上残留的温度,喃喃道:「……好。」
——————————
回到启祥宫里,我斟了杯茶慢慢喝着,不消片刻,便有一个人影翻窗而入,慢慢行至我的面前。
我瞥了他一眼,问道:「之前交代你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查清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纸笺递给我。
我展开扫了一眼,瞬间惊诧到了极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啊?」
他肯定地点一点头:「嗯。」
我不死心地确认:「当真?」
他面色笃然:「多方查证,错不了。」
我怔怔思虑良晌,又问:「花儿可知此事?」
「属下不知。」
「去查,明晚之前告诉我。」
话音未落,他已面露难色,我转念一想,长叹一声:「罢了,也影响不了我的决定,只管尽快查明。」
他立刻应声:「是。」
又吩咐了些别的事情,我便让他退下了,将纸笺探入烛芯,眼看着它湮湮燃尽,有些秘密,适合永远成为秘密。
次日夜,我让人将花儿带到了启祥宫,我问的很直接:「你爱盛雪依吗?」
他惊诧片瞬,坦言道:「她自幼在长于齐州,我们从未见过,何谈情爱。」
「那你爱我吗?」我又问。
「自然。」他毫不迟疑。
我指尖轻抚了抚茶杯,浅浅轻酌:「我记得你说过,我是太后的时候,你只将我当恩人。」
「是。」他点一点头,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君若天上雨,我如屋下井。」
无因同波流,愿做形与影。我默默在心中接了下半首诗,面色不动,只托在掌心的茶盏,荡起微微涟漪,似我摇摆不定的心。
静默片瞬,我又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我不知道,」他面色恍然,目光似回忆深远:「我半生流离,潦倒落魄,俱是草草而过,是姐姐不止一次救我于危难,也只有姐姐,对我从无利用之心,姐姐一直都是我最重要、最想倾尽一切去报答的人。」
他眸光专注地望着我,有种悲从中来的哀怆:「当初听闻姐姐薨逝的消息,我只觉剜心挖骨,恨不得立时随你去了,刺杀皇上,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想要全了傅长老曾经的救命教导之恩。」
他顿了顿,眼眶微红,目中泪雾盈盈,面上却浮起几分溢于言表的喜悦,几乎喜极而泣一般:「可是大梦一场,我从昏聩中惊醒,你就活生生的回到了我的面前,即便换个皮囊,我也能一眼认出来,我当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一觉醒来,甚是爱你。」
我几乎错手摔了杯盏,却终究死死攥紧了指节,问道:「那我的死……可与你有关?」
他猛然一怔,立时指天发誓:「我若伤姐姐分毫,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深深吸气,既是逼他,也是在逼自己:「你极擅医术,却不曾察觉端倪?」
他急声解释:「你一病,皇上便隔绝了所有人,我并无机会……」
他话未说完,我已点了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若是有所察觉,定不会袖手旁观,我只是,需要亲口确认罢了。
他却以为我并不信他,急急站起身来抓住了我的手臂,眼中便有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姐姐……」
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却还是咬了咬牙,毫不留情地挣开了他的手,腕子一抖,就将藏在袖子里的短匕握在手里,狠狠地捅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住,他眼睛倏地睁大,极为不可置信的垂首看向伤口,随即口中便接连的涌出血来,他两眼怔然地地看着我,无措又困惑:「姐姐……?」
我心如刀绞,仍强撑着昂了昂下巴,轻道:「我……从不是谁的首选,母亲选择了解脱,而非陪伴我;父王选择了迁怒,而非疼爱我;兄长选择了天下人,而非救赎我……」
「所以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我轻易便会被抛弃,我没有人可以依靠,我只有我自己。」
「只有我自己,才能救我自己。」
语罢,我松开匕首,他再支撑不住,轰然倒了下去,坠落在我的脚下,手死死攥住了我的裙摆,唇瓣翕动着,却已然发不出声音。
我面无表情地向后退了退,挣开他的手,眼看着他眸光顿然失色,再无声息,轻合了合眼,把目中的酸楚苦涩一并忍了回去,缓缓收拢指节,将他的一滴泪捏碎于指尖,仿若无情地碾碎了一颗心。
你不死,狗鹅子永远不会安心。
我不亲自动手,他永远都不会放下戒心。
只有舍得一身剐,才能把皇帝拉下马,我确实是一贯的狠心。
片刻,我转过头去,扬声道:「皇帝陛下戏看够了?可满意吗?」
狗鹅子缓步徐徐地走了进来,在我面前站定,微看了承安一眼,承安便立即躬下身子搭了搭花儿的脉搏,抬头道:「气闭了。」
狗鹅子大笑一声,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阿祥,你真心狠,不过……我喜欢。」
喜欢吧,很快你就不止可以喜欢,你还可以体验体验。
我温情脉脉地看向他,我的表面:「毕竟,我的心里只有你。」
我的内心:妹妹只是嘴甜,心里压根不在意。
毕竟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恶毒的阿祥万里挑一,真汉子从不为谁停留。
——————————
我和狗鹅子的大婚之日,定在半月之后。
圣旨传下去的时候,我正在崇政殿修剪花枝,后宫妃嫔都说这活儿文雅,但我觉得纯粹是附庸风雅,怎么都修剪不好,还越修越少,只剩了个一枝独秀的花骨朵,最后正当我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凑近时,狗鹅子突然开口:「修的太丑。」
我手一抖,「啪哒」一声,得!最后一个花骨朵也交代了。
我却忍不住弯了弯唇。
「笑什么?」他过来将我拥进怀里。
笑这盆花可真像你现在人丁寥落的后宫。
但我肯定不能这么直白地告诉他,而是加深了脸上的笑容:「这是艺术品,你不懂。」
他从善如流地点一点头:「行,艺术大师,内务府送来的大婚吉服可试过了?」
我羞赧地垂了眼,竭力做出一副满怀期待的新娘子姿态:「甚是合身。」
我指尖滑过桌案上的军情奏报,问道:「都安排好了?」
他点一点头,眉头又染上了愁思:「再守不住,我就要御驾亲征了。」
我低低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
在吉日之前,我私下里见了太子。
我目的明确,问的也直接:「殿下喜欢我吗?」
他怔了怔,面色一瞬便染上了云霞,回得坦诚:「自然是喜欢的。」
我继续追问:「很喜欢吗?」
他点一点头:「很喜欢。」
我语不惊人死不休:「喜欢到为了我谋反吗?」
他骇得直退了一步,目色震诧:「那……那倒也没有。」
我噗嗤一声笑了,看来我推测的没错,我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事情,所以平昭郡主所经历过的一切并未重演。
这是个好趋势。
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多嘱咐了太子一番:「本朝虽是先嫡后长继承制,但中宫无主多年,日后也不会有所出,殿下既已坐稳储君之位,将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一国之君,万望凡事三思而后行。」
整句话里,最重要的就是「中宫日后也不会有所出」,这是我给他的承诺。
他愣了一瞬,马上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唇瓣翕动几次,却是如何说不出话来,直直地盯了我良晌,神色终是沉沉地寂落下去,只后退一步,晦涩道:「儿臣……日后自当恪慎守礼,敬肃端孝,恭祝父皇母后琴瑟在御,祥开百世。」
说罢,他拂袖转身,大步离开。
——————————
大婚那日,天气祥和,万里无云。
我耐着性子梳妆打扮,祭天成礼,到了晚间,十四层的龙凤八团纬衣和朝冠凤钿沉沉地压在我的头上身上,几乎让我无暇喘息。
入洞房后,狗鹅子与我一同坐在龙凤喜床上,以秤杆将我的盖头揭去,目光落在我的发髻间,看到满头的凤金珠翠中的素色竹玉簪便是一怔。
我唇边勾出柔然的笑色:「还记得这只簪子吗?」
「当然。」他目不转睛地瞧着,眼中回忆翻涌,「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支簪子。」
我点一点头,确实如此。
那年鹤州水患,我与他一同去疏水赈灾,回来的路上走走停停,他为了体察民情,甚至还亲自去田间劳作,用得来的工钱为我买了这只竹玉簪。
我还记得那日,阳光正好,虫鸣潇潇,他为我带上发簪后我笑着仰起头看他:「好看吗?」
他却在于我对视的一瞬表情一滞,眸色陡然加深,随即突然偏开了眼睛,眼睫微微低垂,在目下映出颤颤的薄影。
「你这是什么触目惊心的表情?」我大受打击,抬手就要把竹玉簪拿下来,忍不住抱怨,「有那么丑吗?」
他立时慌了,急急拦我,却才抓住我的手腕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松了手,慌乱地看我又慌乱地低眸,只口中急促道:「好看!很好看!」
这话说的一点都不诚实!
我当机立断拿了另一只发簪插上了他的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摊主是个极会做生意的,见状立刻拍起了马屁:「这俩是一对儿,夫人真有眼光。」
不一对儿我还不挑这个呢,要丑一起丑,谁不戴发簪谁是狗。
我付了账,把他抬手摸发簪的手打下来:「不准摘。」
他眼睛眨得飞快,一看就心虚地厉害,却还是死鸭子嘴硬:「没、没想摘。」
「你给我买,我也给你买,我是不是很公平?」我本来想故意嘲讽他,却发现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一片,就连脖子都不能幸免,耳朵尖甚至红的闪闪发亮,不禁有些担心道:「你怎么啦?中暑了吗?」
说着我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瞬间僵住了,脸竟然还能更红,烫的跟烙铁一样,全身都紧绷着不敢动弹,只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乌沉的眸子黑亮的吓人。
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呼吸啊,傻子!」
他冷不防的被我推的退了一步,心口终于有了急促的起伏,微微睁大了眼怔怔地瞧着我,目中惊讶、惊诧、惊疑、惊悚鱼龙混杂,手也不自觉地攥紧我刚刚碰过的地方,几乎将前襟拧成了麻花。
我不明所以,上前一步:「怎么了?」
「没、没事。」他急急大退,看也不敢看我,落荒而逃。
而我在原地莫名其妙了很久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回去之后对着镜子仔细地照了照发簪,竟然觉得其实还不错,虽然并不怎么值钱,也不符合我金环玉翠的人间富贵花风格,但后来我却一直都戴着,直到……它断了。
凉妃错手将它摔落在地的时候,我破天荒地升起了难以克制的怒气,可她素来胆小,还未待我开口,她就泪雨梨花地哭晕了过去。
我将碎玉一一捡了大半的手,太医说她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不止不能怪罪,还要施恩赐赏。
而那玉簪,虽然找了最厉害的能工巧匠修复,却还是缺了一角,以致簪头极为尖锐,加上遍布的破碎裂痕,再不适合佩戴,我看着心里发堵,便将它收了起来。
「我以为……」他有些哑涩地开口,「我以为你早就扔掉了。」
「这可是你七天的工钱,是你手上脚上腰腹肩背全是淤肿水泡换来的,我怎么舍得。」我没有撒谎,我从不糟蹋别人的心意,可也不介意利用别人的心意。
我轻握了握他的掌心,接过宫女奉上的合巹酒递给他,能闻见桃花酿的洌澈酒香幽幽散溢,与他交缠手臂,举杯而饮,寓意夫妻二合为一、称心如意。
喜娘又递来金剪,我拿着走到喜桌前,依着礼俗,将龙凤红烛的烛花轻轻剪去,讨一个金玉良缘、花开并蒂的彩头。
但剪到第二根时,手指却不小心被金剪夹了一下,便不稳地碰到了喜烛,那暖融烛火倏地一闪,摇摇欲灭,我急急伸手去护,又被火苗燎到了指甲,尖锐的疼就直钻心头,让我忍不住低叫出声。
狗鹅子脸色立刻变了,急忙拉开我的手,一边仔细查看,一边厉声吩咐宫女:「拿冰水来。」
他又蹙着眉头吹了吹,嗔责道:「它灭便灭了,你何苦伤了自己!」
最开始的疼过去之后,就只剩下了火辣辣的的感觉,倒是不难忍受,于是我轻笑了笑:「毕竟是你我大婚,可不能有不好的兆头……」让你警惕起来。
他不赞同地看了我一眼,正要说话,宫人已经奉了冰水过来,他拿我没办法地点了点我的鼻头,叹息一声:「你啊……」
说着以掌心覆上我的手背,握着我的指尖入了水里,浸了片刻,见退了红,才拿过巾帕为我擦干。
我微微弯唇,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指腹极轻地在他掌心挠了挠,便轻勾着他的指节,向喜床走去。
他喉头微动,沉声对满屋子的宫人道:「都退下。」
众人行了礼,鱼贯而出,殿门轻巧地阖上之时,我们已经到了床边,他将我的手裹进掌心,摩挲地暖着指尖的凉意,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斥道:「追影,不许听墙根!」
「我没有!」追影的声音隔空传来,甚是无辜:「我离得很远,啥都听不见!」
「听不见你回答得这么迅速!」
一片沉寂,接着便是逐月淡漠的嗓音:「跟你说了不要出声。」
「……护卫陛下是我的职责所在。」追影的理直气壮中透着丝丝心虚。
狗鹅子沉声开口:「退下。」
追影悻悻道:「走了走了!」
我侧头伸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好,没什么动静,都怪我这内力不行。
正凝神屏息间,狗鹅子已蹙了蹙眉,修颀的指节捏住我精巧的下巴,将我的头转向他:「不准看别人,只能看我。」
我抬头望着他,面若桃花,四目相对中,大红喜烛的火光熠熠生辉,衬得眉眼皆是温存,柔情脉脉。
「我……」他顿了一顿,面色沉静平和,带了几分探究地凝视着我,似乎是在我脸上找寻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唇角渐渐逸出一丝笑来,接着这笑意慢慢地扩散到脸上,染至眼角眉梢,最后眼睛里也盛满了蓬勃的笑意,衬得平日肃冷的凤眼黑眸都添了几分温柔缱绻:「为夫,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双目弯弯,眸光柔和得如潺暖的春水,只在最深处才压着几分残冬的寒余,我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的手已经回温,便反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与他十指紧扣,又向他靠近一步,抬起脸笑若春山地望着他,见他眸光湛湛,有一瞬的失神,我娇俏地一莞尔,便轻踮脚尖,将绵软的吻印在了他的侧脸。
他怔然一瞬,随即眸中似有幽幽的火光燃起,长臂一拉就将我拽到跟前,随着灼热的气息扑面,便压着我的后脑俯首吻来。
那柔软先是浅浅的啄,又慢慢加深,接着软舌轻叩,撬开我的牙关,长驱直入,我下意识地瑟缩,却直接被他握住了肩膀,缠住了唇舌,我退了一退,不慎撞到桌案,随着烛火啪的一声,他已欺身而上,倏地将我的双手反扣,揽过我的腰身,又一次深深地吻了下来。
气息交缠,滚烫痴绵,我的心口与他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他狂乱的心跳,只希望跳的快点,再快点。
他的吻太过霸道,几番纠缠,直叫我喘息不顺,好容易松开了唇,却觉得脸颊一热,他又挨了过来,炙热干燥的唇瓣辗转在我的脸边耳侧,与我交颈厮磨,痴迷沉醉:「阿祥……」
我微微勾唇,感受到他的手掌稍有松落,轻轻开口,吐息落在他的耳窝:「为什么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