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沈康。
大成朝第九任皇帝。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
我当了十七年的太子,三十七岁才当上皇帝,成为大成朝正式的掌权人。
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爹已经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待了二十三年,著书立传,远征高丽,名垂青史。
这一点他既是幸运,亦是不幸。
我爷爷一生操劳,未及天命之年便骤然崩逝,留下我爹幼子即位。若非我爹运筹帷幄,集揽被我那糊涂爷爷贬谪乡野的大才于麾下,只怕偌大的成朝又将再度落入风雨飘摇中。
在我心中,我爹是这个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可他却说,他不过是享受爷爷的余荫。
爷爷,才是这个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我那时不以为然,史书诸多记载,远不及我眼见为实。
我爹叫沈佑,是成朝世祖。
有一后五妃。
其中三个是我娘担忧前朝压力给他做主纳的,还有两个是高丽和南越来朝的时候,作为贡品硬塞给他的。
说得好听叫一后五妃,实际上是一个皇后五个摆设。
我娘性子泼辣得很,跟我爹在一起的时候全然不像是一对皇帝皇后,就像是平民百姓家一对整日争吵,一边吵还一边你侬我侬的寻常夫妻。
而且不管我娘怎么赶我爹,让他去别的宫里,我爹他就是不去,宁愿和我娘一个睡床头,一个睡床尾。
他不忙于朝政的时候,就成天黏着我娘,天天在我和弟弟妹妹面前秀恩爱,腻歪死人了。
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俩!
所以我这个当儿子的,吃着我爹娘的狗粮,一吃就吃了三十七年。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无奈嘛!
我爹虽溺爱我娘,但对于我们兄弟姐妹也从不忽视。自打我记事起,他便常常将我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他总是对我说,生于皇家,便无小事。一举一动是私事、是家事也是国事。
既受万民之供养,当担教化万民之重责。
责于人,必先正于人。
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我依言谨记,莫不敢忘。
2.
乾安十年,我的小叔叔汉江王进了京,他本来是和姑姑他们一样,来给我爹送铜矿,帮助他重整币制的。结果到了京城以后,他来见我爹,跟我爹说他不想回封地了,他想留在京城,跟京城里的大儒们一起,为大成编出一部书出来。
他对我爹说,民是国之本,武是国之身,文则是国之魂。
眼下的大成有立身之本,有不败之身,可唯独缺了一丝魂。
人无魂则魄散灵消,国无魂则民心不振,民心不振则卑于文明。
文明若卑,又何来底气谱盛世之章,受万国朝贺?
于是我爹便同意了。
不仅如此,他还让我跟随小叔叔一起,广集群书,重新编撰成册。
我爹说,治国绝不是靠征伐、屠戮就可以做到的,一切到了最后还得归于文治。
可是这个,他却未必能教得了我,因为他跟一个人有过约定,他要完成那个人的梦想——剑指漠北、兵发高丽、驱逐南疆……
而这个,则将会是他这一朝的局限。
剩下的——得靠我。
他说,我小叔叔自小就被爷爷托付给了名士高隐,随他们一同习文受礼。所以小叔叔长于礼乐教化,虽身处皇家,却有文人雅士的风流不羁,儒雅才情。
即便文人儒生们提起他时,也都不由称赞他学问渊博,不逊当世大儒——我要是跟他学,准是没错的。
所以从乾安十年到乾安十九年,不需要跟随我爹处理政事的时候,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小叔叔待在一起。
他博文强识,过目不忘。
许多我不知道的典籍故事,他都信手拈来,垂眸挑眉间,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便能从他笔下流淌出来。
我常追在他身后问他,小叔叔,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往往冲我挤一挤眼,笑得恣意潇洒,无他,唯手熟尔。
不过他对我也挺严的,因为要带着我修书的缘故,所以他常让我见什么古籍就背什么古籍。
背也就算了。
他居然还要考我在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
我:……
没有必要这样吧,小叔叔。
我是不愿意,但我爹那边要是问起来……
算了。
还是老老实实背书比较好。
小叔叔会的东西有很多,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最厉害的当属他的一手好字,据说师承前朝李夫人,笔力苍劲,凤舞龙翔,颇具李夫人遗风。
每次看见我小叔叔的字,再回头看看我爹的字。
啧啧啧。
虽说旁人都夸我爹和小叔叔的字各有千秋。
但我不管,我爹的字和小叔叔比起来,那就得跟狗刨差不多!
所以儿时我最崇拜的人,自当非小叔叔莫属。
乾安十九年,由小叔叔主持编撰的《乾安总集》完成,共计八千九百余卷,是成朝开国至今,所修最大的一套书目。
当这套巨著呈到我爹面前的时候,他捧着《总集简略》的双手都在微微的颤抖。
他连声道好,直说我们大成终于有属于自己的魂了。
然而修书完成之后不久,小叔叔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一般,从此之后一病不起,一年之后,溘然长辞。
那时,他才不过三十九岁。
正该是风流倜傥的好年纪。
小叔叔临去前,曾把我叫到他的身旁,对我说,成朝之所以能成为如今的成朝,是因为我祖父敢于海纳百川。
不惧外邦,不惧内臣。
方能有容乃大,成就今日之大成。
所以他日我若掌权,切莫只拘泥于一家之言。
这番话其实早在许久我就听说过。
只是不知道,为何小叔叔会在最后的时刻里,仍旧不忘提醒我这件事。
虽有很多不解,我仍旧重重叩首,告诉他我定当将他的教诲牢牢记住,此生不负。
小叔叔点头,数月之后,他便走了。
去世之前向我爹递了最后一条折子,希望我爹能送他回到楚地落葬。
我爹答允。
然而小叔叔纵然一生才华横溢,风流无双,却终生未娶,更无后人扶灵归去。所以我爹命我亲扶灵柩,送小叔叔回到汉江边上,归葬王陵。
等到我从楚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延始二年初。
那一年正好是我即冠之年,加冠之后我爹就封了我为太子,从此常跟在他身旁理政。
我爹知道我和小叔叔感情深厚,又知小叔叔新丧,我心中哀恸,不久之后他便让我帮助他重拟大成的衣冠和礼乐。
也算是给了我一段闲暇的时光。
小叔叔在世时,最爱乐曲。
他总是对我说,当今许多流传于世的乐曲,少了自家文明该有的风骨,多了许多矫揉造作的媚俗。
不可取。
我又问他,要怎样才能制定出适合我大成的乐曲。
他摊开一本书,对我说,先知史,再知礼,而后知天下,最后成其乐。
于是我按照他所说,辞别了阿爹,带着太子府的幕僚们,走遍成朝的山山水水,体察民生民情,问过许多先生儒者,也访过无数高人隐士。
因小叔叔生前声名远播,所以轮到我亲访大贤时,只需要报上他的名号,便能少许多的困难。
于是我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同幕僚们制定出了大成的礼乐初稿,而后又花费了四年的时间,将礼乐制度不断地完善、增减、修改。
直到延始七年,我才将完善的大成礼乐呈递给阿爹。
那年万国来朝之时,阿爹换上了全套新礼。
他赞我道,这才是我大成应有的辉煌。
只是……
大成辉煌了。
我却难过了……
3.
自从我闲下来之后,阿娘便隔三差五地来到我的太子宫中,对我絮絮叨叨。不是今天说京中谁谁谁娶了媳妇儿,就是说京中那个谁谁谁又抱了孩子,然后戳着我的额头,催促我说,再不娶媳妇儿,我弟弟妹妹们就要哭了。
我问为什么?
结果我极好极好的弟弟妹妹们,每个人都拉着一个心上人,羞羞答答地在外头看着我。
哦。
懂了。
就等我开门儿呢。
那时候我就觉得,别人家的太子意气风发,风流潇洒。
到我这个太子这儿……
就一酸菜鱼。
既酸,且菜,还多余。
为了我这几个极好极好的弟弟妹妹们,我只能向阿娘妥协。
不就娶媳妇儿嘛……
娶谁不是娶啊……
就……
就这样呗!
我,大成朝太子,沈康。
选择躺平。
可惜我娘还一直以为我开了窍,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成天拉着外命妇们眉飞色舞地为我说亲。
尴尬。
丢人。
感觉我就像个没人要的娃儿一样。
我爹看我这般模样,只好将我拉到了议事殿里。
唉。
到底还是父子知心。
关键时刻,患难见真情。
结果我爹整了整我衣领,又拍了拍我的肩对我说,要是我惹我娘不高兴,他一准儿打我——瞅瞅这身板,一看就是被打的好料子。
我:???
阿爹,您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么?
知道。阿爹回答,他还特别认真地告诉我,我阿娘二十五的时候,已经开始愁着给他纳妃了——再看看我,孑然一身得都快成我小叔叔了。
提起小叔叔我爹就难过极了,他特地叮嘱我说,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记得要过继一个给小叔叔,他不想未来再也没有人会记得这位曾经才华横溢的汉江王。
我答应了下来。
不久之后阿娘真的给我择了个姑娘。
册封的头一日她对我神秘兮兮地说,我肯定会喜欢的。
我不置可否。
心里却明白得很。
我,沈康,就是从这个高台上跳下去,摔成八瓣儿!也不会喜欢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姑娘!
太子妃姓崔,比我小九岁。
是吏部尚书的女儿,礼部主事和汝州刺史的外甥女、也是官学博士的侄女。
毫无疑问的世家之女。
只是身份显赫,却非我所爱。
但是圣旨已下,册封和婚礼都已行过,我就算再不乐意也只能认了。
不能说与她好得蜜里调油,但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还是能够做到的。
既然她嫁给了我,我必不能薄待了她。
婚礼之后,阿爹便开始渐渐让我主理政事。
政事多且复杂,难免有抽不开身的时候,若是时间太晚,她非但不会怨我,还会亲自来接我一同回宫。
虽说我与她不曾有过轰轰烈烈的情爱纠缠,却也在细水长流的日子当中,逐渐相互依恋,相扶相持。
成婚次年,她便有了身孕。我很是高兴,几乎是第一时间去告诉了阿爹阿娘,他们亦是欢喜得不得了,对她更是百般呵护。等到足月之后,她生下来一个男孩,阿爹亲自抱着给他取名——沈宁。
阿爹很喜欢宁儿,常将他待在身边教养。
我嫌他有时候淘气,反而会被阿爹骂道:「你小时候比他还淘哩!三岁的时候就能打碎你爹两个砚盘了!」
我缩缩脖子,没敢应声。
日子就这么细水长流地过着,前朝有我爹镇在那里,朝中文武官员没有谁敢翘尾巴。
只是有一点。
自乾安十九年,东北子国叛乱归降之后,大成治下的藩属国便隐隐开始各怀鬼胎,时不时就得弄点幺蛾子,宣誓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阿爹自然是忍不了他们这些小动作,该打的肯定是要打的。
可是奈何每一次的战役都不大,如同孩儿过家家一般小打小闹。
战难养战,军队的维护和消耗成了大成最头疼的一件事。
提税养军?
不可能。
这种事情阿爹第一个不会同意。
裁军?
阿爹不是没想过。
只是成朝上下能够分给裁军后将士们的闲田并无多少。
无田裁军。
数十万不知如何谋生的人丁流入大成各个州县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议事殿里争成了一团。
从裁军到不裁军,分成了两派;怎么裁与怎么分,又是好几派。
大的派系套着小的派系,小的派系里套着更小的派系。
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阿爹被吵得头疼。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直从白天吵到了黑夜,才终于从无数声音中,冒出了一个最让人耳目一凉的建议——重整田制。
说话的是礼部主事,也就是我那位身份显赫的太子妃的舅舅,他从议事殿的桌案后面走出,在殿堂中央行下大礼,而后向我阿爹谏言:
重新丈量土地,改革田制与赋役。
瞬息之间,原本人声鼎沸的议事殿里噤若寒蝉,任凭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并非只有他一人知道要改革田制。
而是只有他一个人敢说。
大成开国如今已经八代,一百余年,田制几乎不曾有过大的改动。每一寸土地皆有主,而每一寸土地的主人——都未必能够擅动。
阿爹看了看底下仍旧保持大礼姿势的礼部主事,而后又看了看我,那天没有做决断就散了会。
私下里,阿爹问我,田制该不该改。
我说,该。
怎么改?
我说,非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能改。
他又问我,一人可改得?胜算几何?
我摇头,五成胜算。
世家势力庞大,盘根错节,更改田制就是从他人的口袋中强抢银钱的事,谁会轻易放手?
可若不改,大成早晚又会被庞大的外耗拖垮。
阿爹想了片刻,再度问道,两人呢?
我说,胜算能涨到七成。
他一听就笑了,对我说,七成就够了。他掌国至今三十六年,比这个胜率低太多的事情他都做过,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是他担心我,所以特地问我怕不怕。
我回答,阿爹都不怕的事,儿子为什么要怕。
他说好,这才是他们沈家儿郎该有的样子。
于是他将更改田制的事情交给了我。
他对我说,如果想要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天塌下来,阿爹替你顶着。
我问他这件事情为什么不是他去做,而是就这么放心地全权交给了我?
他拍拍我的肩,笑得豪迈非常,他说,没有人会效忠一个羸弱的新君,儿孙不强,立国不长。
说完他还神秘一笑,凑近我耳边,宛如孩提一般骄傲地同我分享:「这是我爹告诉我的。」
之后轰轰烈烈的田制改革便从延始八年开始了。
我做主,将太子妃的舅舅从礼部调到了户部,从主事升为侍郎,以主持全国土地丈量之责,而后依丈量后的土地,制定更为合理的田税制度。
紧接着我又下令在全国范围之内,普查人口,各州府需据实呈报,若有偷报、漏报及各种隐逸逃漏者,皆不论族亲,依法处置。
开始的几年实在是艰难得很,世家反抗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弹劾我的折子在阿爹的面前堆成了山。
什么脏水污水都往我身上泼,什么暴虐荒淫、贪墨无度、亲昵群小……更有甚者还上了一道让我爹哭笑不得的折子。
他拿着折子笑得眼泪花儿都快出来了,对我说:「太子,听说你要造反啊?」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跪在议事殿的石板上,浑身都是哆嗦的。
但我爹下一句就变了:「这些人是不是下一次折子就得指着朕的鼻子骂,陛下,您也要造反呐?」
我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后都差点湿透了。议事殿里的群臣们都笑了起来,但却没人再敢提我的不是了。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
这话在我和我爹身上,算是落了个实在。
改制十年间,他几乎力排众议,对我予以全力支持。饶是这样,改制仍旧因世家们多番阻挠,而险些停滞不前。
这件事情上,我阿娘没有什么话语权,所以更多的是由我那身世显赫的太子妃出面处理。
汉阴崔氏,是历代王朝统治者提及时,都要礼敬三分的高门望族。她们家族延绵的时间,比大成的存在还要长。
是而今大成八大世家之首。
汉阴崔氏的态度,可以说很大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这次改革田制的成败与否。
于是我打算和她好好谈谈。
结果刚一开门,便见她擎着一卷书卷,偏着头笑望着我,容颜明媚,险些晃了我的眼睛。
她将书卷诱惑般地往我面前晃了一圈,而后对我笑道:「你想的事情我已经帮你办妥了,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
我可才刚刚偷偷下定决心呢!
你怎么可能知道?
她见我不答,侧了身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端起我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
我说,你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事儿呢。
她端着杯子一笑,「哗啦」一声抖开书卷,笑靥如花:「喏!汉阴崔氏二十八位族老对于赞成大成田制改革的联名上书,都在这儿了。」
这次轮到我僵住了。
迟疑地接过书卷,内心充满了惊异。
假的吧?
我惊呆了。
我看着那二十八个署名,惊得目瞪口呆。
「你要什么?」
我问她。
她说,她是因为要嫁给我所以才从汉阴来到的京城,只不过一来京城就进了太子宫,没再出去玩过,这次来要我好好地带她去京城玩上几圈,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全都交给我了。
就这?
我问。
就这。
她答。
如此轻巧简单的结果让我实在有些怀疑,于是问她,这书卷是真的吧?
结果她反而先恼了,夺了书卷就往外走,临了还不忘啐我一口,说爱要不要。
别!
我只好拉住她,诚意满满地道了番歉后,才算是让她原谅了我。
我将这卷联名册呈到了阿爹面前,阿爹看了之后赞不绝口,一脸得意地问我,这个媳妇儿他给我找得好吧。
我一不小心就心猿意马,想到她爽朗大方,张扬大胆的模样,一不小心就红了脸,连带着耳朵、鼻息、脖颈都是发烫的。
阿爹一见我这副模样,了然一笑,连声夸赞,太子妃果然功在社稷,难怪宁儿能出生得这般快。
爹是亲爹。
但我这个儿子是不是他亲的……
我就不知道了。
逃也似的溜出议事殿之后,我就打算去带着我的太子妃去兑现承诺了。
托以前小叔叔的福,京城里内外好玩的地方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所以我带着她从早上一直玩到了晚上。
这些年大成朝越来越好,夜晚也越来越热闹,宵禁也就渐渐取消了,所以直到午夜之后,她才算尽了兴。
而后邀了画舫,与我一起泛舟湖上。
玩了一天,好容易得到才歇了口气,我笑着问她,汉阴的姑娘都是这么活泼开朗,落落大方吗?
她饮了口酒,而后揽住我的脖子渡入我的口中,笑嘻嘻地对我说,汉阴的姑娘只对自己喜欢的人落落大方。
而后她一把将我推倒,翻身骑到我的身上,对我说,反正画舫上没有旁人,她还能让我见识到更大方的。
好家伙。
这能忍?
肯定不能!
于是我俩谁也不让谁,在画舫上来来回回打了好几架,一直折腾到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才勉强罢休。
她筋疲力尽地躺在我的怀里,问我,我俩这样折腾,明天是不是又要上那些家伙们的弹劾名单了?
我说,弹劾就弹劾呗。反正打小在拼爹这件事情,我就没输过。何况——我们这是在为大成万世基业做贡献,他们凭什么弹劾?
她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有一点她还是很不服气,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高高在上,她好不容易爬上来,就一定要被我拽下去。
我说我哪知道,可能是某人身娇体软吧,撑不住太久。
结果她恼了,表示自己非常不服气,甚至有必要再来一架,以决胜负。
最后她服没服气我是没问出来。
反正那天我没去早朝。
她也没去给我娘请安。
一日放纵,十月煎熬。
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的后悔。
每当她抚着小腹喜滋滋的时候,我就得在旁边冷水浇头,坐立不安。
见我如此模样,她便捂嘴窃笑,而后在案几之下用小脚偷偷地撩拨,非让人如坐针毡才肯罢休。
4.
崔氏族老赞成大成田制改革的上书呈上去之后,在世家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一时之间,汉阴崔氏成了众矢之的。
拿我毫无办法的世家朝臣们,将弹劾的对象从我变成了汉阴崔氏在朝的所有子弟。
从宿柳眠花的微末小事,到私藏重甲的谋反大罪,朝臣们弹劾的内容可谓是千篇一律,全无新意。
我爹对我说,但凡他没替我找这个媳妇儿,又或者但凡他耳根子软一点,亦或者对我有那么一丝的怀疑,这些真真假假的弹劾,就足以撬动整个田制改革的根基。
我只知道清算田地这件事会很难,但我万万没想到,阻力竟然比我想象中还要可怕。
到底还是我太年轻。
若是我爹所说的这一切里,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此时此刻的我,可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而死在我前头的,是太子妃的舅舅——如今的户部侍郎。
他在去往清丈土地的路途当中,被一众暴民截住,活活打死。
这些人到底是真暴民,还是假暴民,不得而知。
消息传到京中的时候,朝野震惊。支持土地清算的派系群情激愤,无数道折子呈到阿爹面前,联名上书求阿爹彻查暴民一事,一定不能姑息养奸,要将这群罔顾国法的宵小绳之以法,才能告慰卢氏英灵。
而守旧派则将和稀泥的手段发展到了极致,频频上言为所谓「暴民」争辩,只说暴民打死卢侍郎是因为民心所向,要让阿爹正视民心,不然一处暴乱起,处处暴乱起,祸延国祚,才是真正对不起先帝的事情。
先帝。
又是一句先帝。
这群老臣子们算是把我爹的脾气摸了个透彻。
凡劝他劝不下来的事情,只要搬出我爷爷,十有八九都能成。
可这次不一样,我爹在上头神情阴鸷,已是临近了暴怒的边缘。
这模样,别说是我爷爷了,就是把我祖爷爷、高祖爷爷搬出来,也未必能够平息。
果不其然,我爹丝毫不理会守旧派那一口一句「对不起先帝」,一口一句「先帝在天之灵焉能瞑目」,只将折子狠狠掼到案上,留下绝不能更改的一个字——
查!
彼时我的太子妃已经是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为了避免她太过伤心,卢侍郎的事我想尽了办法,千方百计瞒着她。
但是没想到最后,她还是知道了。
我知道卢侍郎自小就十分疼爱这个外甥女,她与这个舅舅之间也是格外亲密,所以消息传到她耳中的时候,她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
我赶回太子宫的时候,她痛苦不堪的凄惨哭声正响彻整个太子宫。
我顿时犹如五雷轰顶,慌乱异常,拉住一个赶来的太医就问,她到底怎么了。
太医说,太子妃骤然悲痛,动了胎气,怕是要小产。
太医和仆妇们进进出出,里面的痛呼声却仍旧没有小半分,只让我恨极了自己,这般苦楚为何不能帮她承受半分。
太子宫里的人对我说,是有人特地将这件事情告诉给太子妃的。
至于那人……
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恼恨,却无处发作。
好在太医们妙手回春,太子妃终于有惊无险,只是自此之后养胎需要越发的小心谨慎。
我去看她的时候,那张惨白的脸实在是惹人心疼。
好歹也是世家出身的姑娘,何时遭过这种罪?
她扯着我的衣袖对我说,求我不要放过杀害她舅舅的人。
别说是她来央我,就是单从这群人敢动我妻儿这件事,我也绝不可能放过。
只是查这件事情,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世家们环环相扣,互相遮掩,让原本极为简单的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一气之下,卢侍郎的兄弟,现今的汝州刺史卢大人修书进京,请求亲自赴查此案。
他在折子里说,利益面前,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世家们今天能杀一个卢侍郎,他日就能杀第二个卢侍郎。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卢氏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死,死得其所。
卢氏不畏。
死了一个卢侍郎,就有第二个卢刺史站出来,死了第二个卢刺史,还有千千万万个和他们兄弟俩一样的人站出来。
他舍了这条命,也要告诉世家,人是杀不完的,天下应是百姓的天下,而不是世家们的天下。
这封折子在朝堂上宣读出来的时候,朝堂上一片哗然,从科举被一路提升入朝的平民官员们纷纷上奏请愿,愿追随卢氏,将清算土地之制改革到底。
至于卢刺史,阿爹准了他查案一事,将他调往卢侍郎殒命的州府彻查,交便宜行事之权。
前赴州府时,卢刺史命人打造了一副薄棺,抬棺上任。
他说,如果他死在何处,就让他葬在何处。大成青山,处处可葬忠骨,他要看着后继之人,将这群罔顾国法的宵小之徒绳之以法,还大成以清明盛世,还土地于大成百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卢刺史舍命在前,自有无数义士舍命紧随其后。
正如他所言,世家能杀一人,可能杀千千万万的人吗?他们能将世上愿为土地清算一事舍下性命的所有人都杀掉吗?
燎原之火,只需要火星一点就足够了。
可解决事情的办法有很多。
既然动不了卢刺史,就不妨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5.
数月之后,我在京中遭遇了刺杀。
主张清丈土地的是太子。
如果太子死了。
一切就都好办了。
刀剑刺入我身体的时候,我的确怕了。
我怕死。
怕就这样死去。
死在不明不白的刺客手下。
我怕我死了,阿爹会被迫停掉已经进行了一半的土地新政;我怕我死了,追随我的臣子们会因此被迫离京,壮志难酬;我更怕我死了,我的太子妃,我的一对孩儿,在无人庇佑之下,不得善终。
一道极厉的寒光从我眼前闪过,刺客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到我的面前。
身边的侍卫赶上前来搀扶住我,极为紧张。
我捂住被刺伤的地方,温热滑腻的血液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抽离,我咬着牙齿,忍着剧痛下了命令。
想办法,留活口。
敢在京中行刺杀之事,这群人也算是到了穷途末路。
该死的死。
该抓的抓。
当我被抬回太子宫的时候,京中的刺客们,已经有了结果。
太医们已经等在那里。
可怜我百密一疏,忘了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我的太子妃知道。
那一日的太子宫奇惨无比,我这头在生死线上挣扎,她那头也在生死线上挣扎。
我为了活下来。
她为了让我们的孩子活下来。
事情传到阿爹那里,阿爹和阿娘都愤怒极了。
阿爹要刑部将这件事情彻查下去,无论牵连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而阿娘一气之下,将朝中的内外命妇们全部召集并扣押在了宫中。
她对她们说,如果太子有什么闪失,她就要让她们的家族或者她们,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做,丧妻、丧女,丧夫、丧子的切肤之痛。
朝臣们劝得了皇帝。
可劝不了皇后。
区区后位,在孩儿的性命面前,不值一提。
那一日的京中清查,据说人人自危。光当日直接下狱的,就有百来人之多。
他们要杀的不止是我。
更是阿爹的皇权。
可他们似乎忘了。
这是阿爹最不该被触碰的禁忌。
许是恨极,阿爹启用了已经闲置许久的连坐、告密之法,一人牵十人,十人牵百人,百人牵万万人……
京中所有空闲许久的监狱一日之间人满为患,据说凄惨的拷打声回荡在周围,光闻声便足以让人心悸。
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
我的太子妃也活了下来。
只是早产和难产,伤了她的身子,恐怕以后再难生育。
我看着怀里比想象中要娇小太多的孩子,攥着她无力的手,纵有满腹诗书、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跟着我,太苦了。
而她却将我反握,苍白的面庞笑得如那日在画舫上一般艳丽动人。她说,不苦,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随后她拜托我,希望能等尘埃落定之后,让她去拜祭下舅舅。
这种事情,我焉能不许?
她便笑了,比我们成亲的那一日,还要灿烂。
数日之后,还没来得及出月子的她,就召集了太子宫里所有的宫人与侍卫,一是戍守,二是肃清。
她将太子宫锁成了一个铁桶,又将宫中可疑的人揪了出来,该杀的杀,该下狱的下狱,一点也没心慈手软。
她对我说,有人要害她家破人亡,那就不能怪她手下不留情。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作乱,就应该提前做好这样的觉悟。
我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冠冕堂皇劝她下手宽仁的话,而后将太子宫所有的事,全权交给了她处置。
我主外,她主内。
凡内宫之事,我皆不过问。
前朝刺杀一事牵连甚广,光牵涉进来的,就已经多达数百人。但阿爹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他说,今日他们要杀的是我,他日要杀的是不是就该是他了。
文武百官跪伏在地上,齐齐噤声,大气不敢出。
有人央我,说我平素对百官最是仁爱,又怎么忍心看着这么多无辜的人为此丧命?
我冷笑,谋杀储君,逼得太子妃难产早产,意图乱我大成国祚的时候,这些人可没想着「仁爱」两个字该怎么写。
这场清查伴随着土地改制,持续了半年之久。其间牵连出不少案子,圈占田地、贪污腐败、私藏重甲……这些曾经弹劾到我身上的事情,却在他们的身上一一应验。
实在是讽刺。
阿爹没有心慈手软,查抄、流放、诛族,朝中人人自危。
他们跪伏在我爹的面前,痛哭流涕。说清查一事,还请陛下到此为止,若是再继续牵连下去,只怕整个朝堂都将无人幸免。
陛下英明一世,断不能如同先帝一般,临了昏庸,险些贬斥得朝中无人。
我爹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们便求我,让我去说。
事态发展的如今,所牵连的范围已经远超我的想象。所以这一次,我同意了。
我对阿爹说,朝廷现在办官学、开科举、荐人才,不就是为了笼络更多的能人,为朝廷为黎民百姓造福吗?可如今这般株连下去,大成攒了几十年的人才,就要这样没了。
先帝晚年昏聩,乱了朝廷的局面可不能再有了。
「你也觉得,先帝错了吗?」
我爹居高临下地问着我。
我觉得这是个坑。
但如果这是个能让大成、能让阿爹警醒的坑,我愿意往里跳。
于是我回答,是。
一记毒辣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打得我口中腥甜。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了什么事,阿爹从来都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但今天……
他冷冷地看着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对我挤出:「这世上谁都可以说他的过错,唯独你不行,我不行,沈家的儿孙不行。」
他把我拽到了先帝的灵前,让我跪在那里,洗耳恭听。
他给了我一个本子,里面记的是对大成的规划与愿景,还有许多阿爹已经做过的事情,眼下正在做和要做的事。
我问阿爹,这是什么东西。
阿爹说,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是他心目中的大成。
而里面写的我爹已经做过的事情,是本该由爷爷来完成的。
他说,是爷爷将做这些事情的机会,留给了他。爷爷并非晚年昏庸,只是他知道,他终将老去,如果没有人能够效忠新君,皇权便难巩固。
皇权不巩固,文武百官又凭什么要听君王的号令,没有人听君王的号令,那些法令与政策,又要靠谁来实施?
所以,一生最重身后之名的他,在晚年做下了那些所谓的「昏庸」之事。
他说,人最怕的就是对比。
百姓如是,天子亦如是。
所以有些事,他能做,但也不能做。
对于大成未来的百年而言,个人的污名便显得格外的不重要。
爷爷能为了大成未来而不畏惧污名,阿爹又何尝畏惧?
阿爹年岁已经不小了,若有一天不小心撒手人寰,难道就要让新政跟他一起葬入陵墓不成?
那崔氏、卢氏,还有千千万万为新政付出生命的臣子,他们为大成献出的一切,就真的是付诸东流了。
爷爷无错。
阿爹也无错。
眼下朝中两党之争愈演愈烈,纵然我已年岁不小,可若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未必能够有十分的把握将所有反对的声浪全部压制下去。
君臣之争。
最后遭殃的,一定是大成。
而阿爹要做的,就是让这根本不足数的把握,变成十分。
他让我跪在爷爷的灵前,发下誓言,新政不可废,百姓不可欺。
斯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若不清丈土地,更改制度,大成终将长于军备,而亡于军备。
既然迈开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只是有一点。
阿爹说,他掌权这么多年,是继承了爷爷留下来的铁腕之治。这样的治国方针在帝国飘摇时是捍卫帝国最好的手段。
可是,过刚易折。
数十年的强权高压,终会让人在某一天透不过气来,而后奋起反抗,让千秋大业重蹈二世而亡的悲剧。
所以,我该有强硬的手腕,却不该如阿爹一般频繁的使用。
眼下成朝大定,国泰民安,百姓们要的是一位以仁爱为先,以宽政治国的君主。
而那个人,将是我。
所以阿爹的意思是,情,我可以求,而且要一直求。
但允不允准,还得是阿爹说了算。
他并非嗜好杀戮,只是不能放任世家派系做大,在他日威胁到少主的位置。
所以人必须要清,要清得彻底,清得干净。
土地改制,不过是一个绝好的理由罢了。
屠戮世家的黑锅,就由阿爹来背。
宽政仁孝的名声,则由我来领。
数十年前,爷爷是这么扶持阿爹的。
数十年后,阿爹则是这么来扶持我的。
他问我明白了吗?
我说,儿子明白了。
他问我,你还会继续误会你的爷爷吗?
我说,不会了。
他的神情这才和缓了下来,对我说,你阿爹从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他不过是受了爷爷苦心经营的余荫,方能有此成就。
而他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仿爷爷的先例,为我铺路。
我以头抢地,只觉愧疚异常。
为不孝子做到如此地步,大可不必。
阿爹却将我扶起来,告诉我,让我莫要歉疚。
万物发展皆有规则,先人以身为基石,托后人百尺高楼更进一步,才是天地运转的本来规律。
只是太多人囿于眼前风景,不舍得放手罢了。
帝国终将是我的,而更辉煌的大业,也必然由我和我的后辈开创。
这是传承。
没有传承,纵然今日辉煌灿烂,也始终不过流星一刹。
我向着爷爷的灵位,向着阿爹重重磕下头,对他说,不孝子定当竭尽全力,以身侍国,不负爷爷,不负阿爹的厚望。
阿爹这才笑了起来,他蹲下身,问我刚刚的那一巴掌疼不疼?
我说,疼。
疼到心里去了。
他说,那就好,下次长点记性,别学着前朝那般老顽固,一天到晚信口开河,胡诌八扯。不然,继续打我。
我:……
事实证明,怀疑自己是否亲生这件事情,任重道远。
这一日的事情传扬出去,很快就变成了我为了百官,向阿爹求情,结果阿爹盛怒之下,出手掌掴,奈何我天性仁善,纵然触怒天颜,却仍旧不改替百官求情的初心。
——算是在朝堂里赚了好一波口碑。
就是……
太疼了。
又肿又烫的。
就连太子妃帮我上药的时候都抱怨,阿爹可真狠呐……这一巴掌怕不是下了十二分的气力,不然哪能肿得这么厉害。
我不想说话,更多的原因只是因为脸疼,说不出来。
经过我拼死「苦谏」之后,阿爹的杀心总算是收敛了些。放了一批涉事不深的官员,责令反省,罚俸一年。
虽说和缓力度不大,却足以让朝野内外千恩万谢——起码,见着了些希望的光。
被放出的官员们算是消停了许多,以前最爱蹦跶的那几个世家,经此一役以后,也算是消沉了不少。
土地清算也在这场闹剧之后顺顺利利的进行,再没有太多的人敢说什么了。
只是偶尔,有几个脑子有点不大好使的人,在地方上拉扯出一队私兵,嚷嚷着要集结军队,打入京城,铲奸佞,清君侧。
结果奏报走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点了最近州府的军队去镇压,没几天的功夫就平定了,速度快得都快没有了给阿爹看的必要。
清算最后的那一年,阿爹追封已故的卢侍郎为怀远侯,谥号「贞」,又追赠他为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归葬故里。
至于卢刺史,则从州府调入京中,升大理寺少卿。
而在清算土地中,有功者皆赏,身死者各有追封。有小过者,祸不累及家人;大过者,祸不累及族亲。非十恶不赦之人,罪过皆有减免,以示太子宽仁。
6.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太子妃才倚在我的肩头啜泣出声,像是将这些时日里的无数委屈,细细碎碎地同我叙说。
经历此事之后,我向阿爹求告,想要让他帮宁儿找个好点的老师,教他习武。我不想他日若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宁儿会像我一样,看着刀兵就在眼前,却无法躲避开来。
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阿爹欣然允准,点了几个臣子,随侍东宫,教习皇孙。
而次子,因为太子妃早产的缘故,先天不足,襁褓之中总是生病。所以我给他取名为安,乳名讙奴儿。
希望他能够平安长大,百病不侵。
此后太子妃曾以自己无法生育为由,试图为太子宫里添些新人,我都拒绝了。
沈康的妻,如今,以后,此生此世,都只会有她一人。
即便是妾,我也再容不得旁人入眼。
土地清算后不久,阿爹就将裁军一事提上了日程。根据各地呈报上来的情况,阿爹决定对四十岁左右的将士进行军中考核,能力差者归属于裁军之列。
延始十三年,全国各地的地方军队以及戍守京师的中央军队,共计裁军人数三十四万余人。按照清算土地前的最初打算,这些人最终根据军中所录籍贯,遣返回家。而每裁一人,皆按土地新法赠予良田土地。
为了保证裁军之后军队战力不减,阿爹又命各军加紧练兵,当夷狄小国再来侵犯时,大成再不姑息。
事实证明,此次裁军非但没有减少成朝军队的战力,反而让裁撤后的军队,战力远胜以往。夷狄再度犯境的时候,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便被直接打出了国境。
只是接下来问题接踵而至,多年的兵役让大部分裁撤后的将士们不再适应田园生活,虽有地利,但仍挡不住粮食减产,生活贫困,一波怨气未尽,一波怨气又起。
太子宫的幕僚们为这件事,愁白了头发。
后续的治理要是跟不上,清丈土地这件事情就成了个笑话。不仅内外朝要质疑这次改革的正确与否,就连黎民百姓也要质疑土地改制与裁军究竟带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偌大的大成,地广物博,每一块农田所遇到的情况不一而同,若如人治一般,一一列定方案去治理,只怕田没治完,人就都先累死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上奏阿爹,请求先以京畿为例,由我亲访农耕,寻法求治。
阿爹准了。
随后我便带着我的太子妃去往京畿,一处一处农田的去看,一处一处农田的去问——我竟不知,原来小小田园中,学问不比朝堂上少。
从延始十三年到延始十六年间,太子妃笑我在田里泡着,整个人黑瘦了好几圈,都快成了个农家翁了。
我说,我比真正的田舍翁差远了。我竟从不晓得,原来那些荒了的田地也有许多大用处,或畜牧,或栽林,或重新整治,再成良田。
这三年我走访京畿各州府,见识到了不少能治理田园的人才,只是可惜,他们一生劳务于田园乡里,没有任何的途径能够入仕,为朝廷所用,所以我便向阿爹谏言,在京中开齐民院,将这些无法靠科举和恩荫入仕的人们纳入朝廷的麾下。
三年里,齐民院从最早的十一人,变成了泱泱三百四十九人,其中大部分我都是亲自走访得来。而后我又将他们撒入各个州府,以治田地。
农田得利,粮食增产,荒野闲地得到了极好的治理,无法治理的则又几经整改,另做畜牧屯粮的他用。
裁军之田得到治理,让紧随其后的两次裁军全部受益,三年三次裁军,共裁下冗兵五十一万人,散入各州府,随后齐民院手把手教习农桑,让退役后的军士们生活可以得到如期保障。
到了延始十七年的时候,成朝上下对于裁军后田无收的论调再越来越少了。这一年,太子妃偷偷将我拉到宫室深处,对我说,她发现宁儿有点不对劲。
我问她是哪里不对劲——这几年我忙于裁军治田之事,常常将宁儿不自觉地忽略掉了。
太子妃见我焦虑的模样,连忙安慰我说,她好像发现宁儿有喜欢的人了。
我仔细回忆了下宁儿的岁数,如今刚九岁,情窦初开哪能这么早?
太子妃将我一搡,很是不悦地对我说,这叫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见她这般模样,我也只好顺了她的意思,跟着她一起八卦,问究竟是谁家的姑娘让我家宁儿情窦初萌?
太子妃跟我说,是归义将军家的二姑娘,比咱们家宁儿要大三岁。宁儿特别喜欢她,还偷偷央了太子妃身边的宫女,从她的首饰盒里挑了块玉佩送给人家。
说是要给人当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我哭笑不得,却被太子妃狠狠掐了一把。她说,笑什么,这说明咱家宁儿开窍了,哪里如同我这个榆木脑袋,连个侧妃都不肯纳。
我没办法,只能对她说,还不是我这颗心被她给占满了,除非她能给我挪出去一些,不然别说侧妃了,侍妾我都不要。
她笑得又甜又无奈,红彤彤了脸庞嗔怪我,都老夫老妻了,宁儿都恨不得要娶亲了,怎么还说这些肉麻的话?
我将她圈在怀里,咬着她的耳朵对她说,别说宁儿要娶亲,就算是宁儿的小宁儿要娶亲了,我也要这么跟她说。
她忽而低了眼眉,神色伤感地对我讲,可惜她伤了身子,不然还挺想再为我添个姑娘。
平素我最不想她说这般话,索性噙了她的嘴将她这般唠叨全部堵回去。她本欲将我推开,可我却对她讲,如果宁儿是真心喜欢那家的姑娘,改日问问归义将军,看他家二姑娘可有婚配,如果二姑娘也愿意,就索性成了他们。这样,她膝下就又多了个姑娘了。
她笑嘻嘻地嫌我嘴贫,突然问我,说听说当年我娶她之前,可曾发下誓言,这辈子是不会喜欢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娘的。
我面色如常,表示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秋后算账?
不清楚。
不知道。
没听说过。
否认三连。
她恼得脸通红,扑上来就要和我理论个究竟。那双玉手纤纤,我哪里舍得她使上气力同我相斗?遂举了双手,向她告饶,对她说,今日我不是太子,愿做她一日裙下臣,她要审我什么,我老实交代就好,可千万不能让太子妃娘娘动了怒气。
她笑言说,这还差不多。
于是她将我压在身下,问我可曾说过那番不会喜欢未见过面姑娘的言语?
我老实交代,说过。
她又问,那我又是何时对她倾心?
我想了想回答,是在画舫上。
她笑得了然,一边撩拨我的心弦,一边又问,怎就偏生是画舫了呢?
这次轮到我臊了,支支吾吾半晌开不了口。
她眯了眼,很是严肃,要是我不说,她今日就把我扔在这太子宫里,任凭心火燎原,她也断不会妥协半步的。
事已至此,我只能硬着头皮告诉她,是那日画舫滋味无双,我就……就……就乱了心性。
这一乱,就是一辈子。
她得意地笑了,游蛇一般的身子缠了上来,问我还想不想知道更多滋味?
想!怎么不想!
难道除了我,她还打算让别人去体会吗!
呸!
她啐我一口,越发觉得我格外地煞风景。
好好的一个太子,怎么就长了张嘴?
于是她做了一日让人欲罢不能的祸国妖妃,我做了一日利令智昏的色中饿鬼。
恰如同楚襄王访到巫山女,又好似周天子入幕昆仑席。
千万般滋味难与人说。
只诸般回味,余香满口,外人总不得知也。
次日太子妃就去了阿娘那,把宁儿婚配的事情同阿娘说了。
我阿娘是什么人?
平生最大爱好就是给家里一众小辈操持婚姻大事,宁儿还能逃过她的魔爪?
果不其然,当时阿娘就把归义将军的夫人叫进了宫里,和我那极好极好的太子妃一起,把人家祖宗三代问了个遍,确定了归义将军的二姑娘也对我家宁儿有意思之后,两家就这么把亲事订下了。
想着宁儿年纪还小,所以阿娘和我的太子妃绞尽脑汁想尽了无数理由,召归义将军家的二姑娘伴驾,给这未来的小两口更多的见面机会。
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啧啧啧。
我这牙怎么又开始酸了呐。
回程的路上,太子妃问我,是不是羡慕了呀?
羡慕?
那可不咋地!
就因为我成亲得晚,不知错过了应该与太子妃耳鬓厮磨、红楼交颈的年月,想想就很亏得慌啊!
太子妃便笑着劝我说,不亏不亏,是她来得太晚,所以定会对我日日补偿,岁岁相伴。让我这不知归何处的蜂儿,日日栖在她这朵娇花上,采蜜衔粉,待晨露一点,花开半边天。
订婚后不久,我不顾我阿爹、阿娘还有太子妃的反对,将宁儿扔到了归义将军的军营里,让他同他那顶顶好的未来太孙妃一起泡在军营中历练一番去。
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归义将军乐极了,特别感谢我又给他父女重逢的好时光。
至于宁儿,他也开心。
正是闲不住的年纪,能让未来的岳父大人带他以练兵的名头满世界玩耍,能不高兴吗!
除了我那隔代亲的阿爹和阿娘……
于是他们将无限的疼爱,从宁儿身上转到了讙奴儿身上。
那一年,讙奴儿被阿爹从我膝下正式过继给了小叔叔当嗣孙。
当时他抚着讙奴儿的头对我说,可怜小叔叔情深不寿,膝下未能有子,如今他这一脉总算是后继有人,他也能安心地下去,给爷爷和奶奶一个交代了。
同年年末,宁儿兴奋地来找我,对我说归义将军带他见识到了真正的大成河山,他才知黄河汹涌、山高入云、碧海无边、大成风光无限。
他想向我请个活,他要将成朝最美好的风景绘入图中,他要让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他的后辈还有他的子民们,为祖国的山山水水感到自豪。
阿爹做主同意了,将绘制大成舆图的重任交到了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身上。
他对他说,既然知道大成风光无限好,就要好好守住它们。这是沈家世代背负的责任,也因为这样的责任,我们才能享无上荣光。
宁儿狠狠点头答允,自此之后,压根不需要我敦促,他自个四处拜师求教,习文练武,立志要将这一生赠与成朝。
我抚着他的头笑言,原先襁褓小儿,如今是真的长大了。
7.
次年刚过元日,阿爹便将朝堂上所有的事情尽数交付给我,自己则退居深宫之中——我距离称王言帝,不过是一个典礼的距离。
自此之后,阿爹终日与阿娘相伴,时常也会将宁儿和宁儿媳妇,以及讙奴儿叫进宫里去,一家人其乐融融,甚是美好。
而我常常因前朝的事情缠身,鲜少能够同他们一起共享天伦。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齐民院的事之后,我越发觉得朝中可用之人不够,开始叫礼部着手准备,再开恩科。
这次我想将筛选的层面放得更广一些。
小叔叔曾经对我说,若想要大成越来越隆昌,断不可只沉湎于一家之言。
这几年理政让我开始逐渐明白这些个道理。
国之基,不能仅靠儒生们清谈治国,更要的是能够务实到百姓中去,知他们所知,忧他们所忧,行他们所不能行。
唯有如此,民心才能聚集,民心聚集,大成的万年昌盛又算得了什么呢?
为了能让士子百姓们更加畅所欲言,我广开言路,在京中设立能供人辩论的百言堂,许天下人言天子错,让未能录取的士子,也有自己畅所欲言的天地。
百言堂中的官员们会定期将他们的言论递到我的面前来,我再从中拣出适合当下的言论方针,与朝臣们相商,再做决断。
自那一年开始,士子们风头无两。
越来越多的人因百言堂而扬名京城,天公抖擞,所降人才不拘一格,有才之人不惧酒香巷深,自有天地任其遨游。
我心中的「盛世」二字,或许便是如此。
人言天子过,天子过而改。
锦绣文章,百舸争流;风骚大成,千帆竞渡!
壮哉我河山大好!
美哉我盛世人间!
伟哉我大成万年!
只是奈何,这般盛世初启的景象,我阿娘却看不到了。
延始十八年,我阿娘猝然病倒,得知消息的时候我还在百言堂中择选门生。匆匆赶回宫中的时候,见到的是阿娘最后的一面。
她歪在阿爹的怀里,像是小姑娘一般同他调笑,而后在阿爹点点泪光中——长眠。
阿爹和阿娘的感情仍旧是那般地好,阿娘去世之后,阿爹就像是被抽走了魂灵似的,整日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眺望远方。
他对我说,阿娘不曾走,她早就化作了成朝的山山水水,和他永世相伴。
他看着江山,就是看着阿娘。
阿爹的状态已经让我隐隐明白,他的时日也无多了。我心下已经凉了半截,纵然我此刻执掌天下,求遍名医,却还是留不下阿爹和阿娘。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爹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渐渐离我远去。
即便帝王,亦有无奈。
延始十九年,阿爹彻底倒下了。他倒卧在阿娘离开的床榻上,拒绝了我为他求医问药,加封冲喜的请求。
他说,掌国近五十载,他累了。是非功过让后人评说,他不必为自己添彩道贺,这一切是他身为皇帝应该做的事情。
他想阿娘了,累了这么久让他好生任性一回,不为天下,只为心中所爱,让他去找阿娘,去找他眷恋了一辈子的姑娘……
我含泪答允了。
六月,阿爹走了,依他生前叮嘱,我让他与阿娘合葬永陵,他二人比邻而卧,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同年,我即皇帝位。
改次年为玉衡元年。
我即皇帝位后,万国来贺,因而今大成文化举世无双,许多邦国派来大批的使团,带着他国的学生,前来大成拜见。
他们说,想要学习大成的礼乐与文化,好将这些东西带回到他们的国家,教化他国民众。
在同朝臣们的商议下,我将他们所请允准下来。在京中兴建学院,以接纳他们的学习与朝拜。
同时我也让来朝邦国,将他们的故事、文化带入到大成中,择优而学,则弊而省。并在京中辟了一块地方,让他国使臣在此聚居,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使他们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当今成朝的民俗风光。
自玉衡元年始,他国的百物与人民多流入大成,让大成变得和以往迥然不同,既有海纳百川之像,也不忘盛放自己独有的风华。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国文化化入大成,只会为大成文明增色添彩,而固步自封,囿于自己的风华,最终只会沦落孤芳自赏,断代独傲。
人因融合而存在,也必将因融合而大放异彩,在千百种融合中,取他人之精华,废他人之糟粕,最后不忘自己本来的模样。
这才是一个自信张扬的文明应该有的面貌。
而不是不断追溯往年衣冠,沉湎旧时不加以改进,存糟粕与不便、固步自封而称复兴礼乐。
那既不是一个文明应该有的模样,也不是民族与朝代的复兴。
复兴—是该随着时间的洪流,不断往前进的,而不是始终停留原地,回溯过往。
传统不可废。
但前瞻更不可废。
8.
玉衡二年春日,科考再开。
这一年所取的士子们,不再如往年一般,靠单一的治国之论录取,而是涉及许多方面,如农桑、如治军、如工于天工造物之术者,皆有考核。
参考之人也不再局限于大成人氏,凡自诩有能、有才、有志之人,只需向当地官府报备,皆可应考。
此言一开,朝中乍然分成两派呼声,一派赞同,一派反对。
赞同的言论自不必提,自然是拣好听的说;而反对声也如出一辙,只说天工造物终是居于下品末流,又岂能与寒窗十年苦读的士子们相提并论?
还有。
夷狄入仕天朝上国?
滑天下之大稽!
可这些对于我的决定而言,没有半分作用。
托我阿爹当年运筹帷幄之福,皇帝之言已不似数十年前一样,须得反复斟酌考量,而是集言于一家,百官莫敢不从。
而跟随我从太子宫里出来的这一批人更是好用得很,慎于皇权,却也敢于谏言。
借着太子宫的这批势力,我将朝中驳斥的言论全部强压了下去。
这么些年整肃田地,我越发的明白,固步自封,矜持守旧,死记古理者,很难有所成就。若是想起盛世新章,则必须开拓创新,听百家之言,集百家之长,有容乃大,勿拘一家之言。
因今年科考设立分科,所以选上来的人才比往年也多了许多。这些学子不比以往,往官学、翰林院里一塞就可以了事,而是得一一按其所常,在三司、六部,以及各个地方州府中,寻找适合他们的归宿。
吏部的任务繁忙、重大。
我这边也没闲着,从各类考卷中择出最优秀出彩的,一一召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召见考生,总是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是我忽略掉的。
总之,并没有以往那种酣畅淋漓之感。
短短四个月之后,事实就证明了我的看法。
岭南一带士子聚众闹事,惊动州府。此事传到京城之后,在百言堂里的士子们纷纷响应,一直闹到里礼部大门口,堵得礼部的人连我的传召都没有办法接到。
于是我只能让人去问,士子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能从岭南州府一直闹到京城中。
几经问询之下,岭南士子们给出了答案。
这次科考存在泄题舞弊。
这件事情一经曝出,御史台最先有了动作,十多名京内御史联合岭南的监察御史联名上奏,要为岭南士子们讨个公道。
他们说,这次开设分科,前所未有,舞弊的手段也各不相同。只是因为想要当官的人儿太多了,所以铤而走险。
呵!
我心底泛起冷笑。
怎么?
朕广开恩科,为百姓谋求福祉,到了他们跟前,竟成了脚踩着往上爬的捷径了?
虽然每次科考,这样的事情多少都会发生,可却没有哪一次会闹得像如今这样轰动。
此先河不能开。
否则恰如自放蚁穴入千里长堤,崩溃早晚。
于是我勒令大理寺和御史台,将这件事情严肃查办,另外礼部将此次科考所有的卷子全部转递到翰林院,一律重新阅卷。吏部则停掉此次科考后,所有中选之人的官职,未得到结果前,绝不启用。刑部清查近几年类似事件的卷宗,疑罪从有,绝不姑息。
我知道,这一场清查下来,必定得牵连不少人进来。
科考看上去只是一场选拔人才的考试,可总有有心之人暗中捣鬼,不为黎民、不为百姓、不为人才,只是为了一己党羽、私欲,将大成国祚弃置不顾。
他们毁的看上去只是一场考试,可实际上,这短短的四个字中,暗藏了多少人为之付出一切的一生。
舞弊。
这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对于寒窗苦读,于梦中仍想以微薄之身,铸大成万世长城的学子们公平吗?
当年小叔叔修《乾安总集》的时候曾说,文是立国之魂。
他呕心沥血,著书十年,为的不就是大成立国有魂,士子百家争鸣,笔书千秋万载吗?
可如今……
才没黄土,栋梁饮恨。
这不是小叔叔穷尽一生想要看到的东西。
他著近万卷书作,不是为了让碌碌庸才封侯拜相。
也不是为了让诗歌华章,熠熠才情都消磨于世道不公之下。
更不是为了让德不配位之人,站在大成的风口浪尖,指点江山。
这样的事情,从来不该在朕祈望的太平盛世中出现。
如果没有人来捍卫他们的鸿鹄之志,那就——
由朕来。
很快这场科考舞弊之案的来龙去脉,就查出了七八分。
起因是有人在考前放下厥词,说此次科举设立分科,题目众多,许多分科都是自大成开国以来第一次,谁也没有一个评判的标准。
即便是要参加殿试,陛下亲自选题,可满朝文武也未必能有人完全通晓。
开科越多,暗藏的玄机也就越多。
参考的官员们正是仗着题目未必有人完全通透,所以才敢陆陆续续撒了些出去。
而这些人中,自有派系。
此次参考,岭南一系官员因地处偏僻,文化未能大开,所以参与极少。未曾遭遇泄题的岭南士子,在这场科考中考得极为痛苦,所来之人,十去其七。
而主考的河东系官员,则泄题较多,所录取的河东士子也是朝中各种派系里人数最多的。
如此一来,士子群情激愤,纷纷表示不满。
河东一系要封士子的嘴,岭南一系则怂恿士子上奏,其余派系则坐山观虎斗,时不时再往里面添上一把柴火。
两厢持衡之下,岭南有老士子求告无望,只觉科考无路,于是以头触石,殒命岭南州府衙门前——就是一切事情的最大导火索。
岭南两千余名士子,层层越级上奏,消息也就传到了仍在百言堂的岭南士子派系中,百言堂的岭南士子自然无法忍受,在堂中与人高谈之时,将此事抖搂出来。
各个派系士子顿时犹如鼎沸,上言此事能在岭南派中出现,自然河东、河西、建南等等派系中必不少见。
如此一来,此番科考难以令天下士子归心。
这才有了事情最初,士子大闹礼部的那一幕。
我听到这一切的时候,心中便有了判断。
士子们此举是有朝廷之人在背后授意,岭南河东录取概率只是表面争斗,真正的应该是朝中河东世家与岭南寒门两族之争。
当年裁军治田,河东一派是首当其冲地反对着;而岭南一派则是舍了身家性命一路追随。
可没有想到,无论怎样的压力施加下来,阿爹和我都没有半分退缩的打算,于是在清算之后,河东一派的势力就被打压了下来。
与他同出一脉的建南派,也逐渐喑哑。
当年清算土地之后,因卢刺史——也就是当今的大理寺卢少卿忠肝义胆,荐人破格,不少出身并非世家的官员被一批批地提拔上来,将原本只属于世家的朝堂生生抢走了一半。
河东、建南老早就不满了。
这些年我见他们从来没有过什么样的大动作,本以为是早就收敛,死了独吞朝堂的心思。
哪里想到……
他们竟然想利用科举选拔一事,再度培植势力。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一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一次查案的仍旧是不畏强权的卢少卿。
他出身世家,却也愿同寒族、平民出身的官员打交道,他从未因自己世家身份,而傲于何人。
更何况,他忠肝义胆,这样的人不用,又要用谁呢?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允许当年卢侍郎的事发生第二次。
于是我将卫队中最精锐的一批拨给了他,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朝廷对这件事情的重视,我要告诉他们,有些事情,可一而不可再。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敢打大成人才储备的主意,就要先想一想自己需要挑什么颜色的棺材。
果不其然,在卢少卿的审查之下,文、武、农、工,四科主考,以及七十六名同考官员全部水落石出。
有二十三人出自河东派,十六人出自建南派,剩下三十七人或来自寒族,或来自平民,各有派系,不一而论。
与此同时,再度审阅的卷子已经从翰林院转到了我的案头,文笔优劣,条理陈叙,翰林院的人已经重新做了批示,只等呈递到我的面前,由我审阅。
或良莠不齐,或文理不通。
比往年的考卷差了太多。
这其中暗藏的恐怕不只是士子所知的泄题这么简单。
此番科考,四科共取一百九十一人。
我思考许久,还是决定一一见过。文武二科最简单,是往年开科时考得最多的两科。而今年新增的农工二科,则是前所未有,听问起来难度较大,所以我特地请了齐民院的人一同考校。
这场听问耗了大约四天的时间,一百九十一人才全部听问完成。我问参加听问的臣子们,是否觉得他们所言所提,都是名副其实。
随后我又问齐民院,农工二科所校之人,是否流于其表,难以务实。
两边的臣子们都给了几乎一样的答复。
有人德可配位,有人名不副实。
于是我令人将名不副实的士子重新传召,大理寺严加审问,从士子这一头一层层再查上去。
而卢少卿那边,也层层查了下来。
除了朝中的七十六名涉事官员之外,朝外地方也各有涉事官员上百人,卢少卿查明起因结果的折子也已经呈递了上来。
不止有泄题。
还有夹带、替考、行贿……
牵连之广,超乎了我的想象。
那天,纵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卢少卿,也在我的面前格外谨慎地问了一句:
还查吗?
查,或许会撬动大半个朝堂。
不查,蚁穴布长堤,朝堂颠覆仍旧是早晚的事。
此时皇后来了,一如多年前一样。
她说,如果我需要查,崔氏卢氏,一定会同旧日模样,鼎力相助。
如果不查,崔氏卢氏,依旧支持着我,绝不更改。
我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帮我?我何德何能?
皇后说,是崔氏族老,曾伴同爷爷一起,将风雨飘摇的帝国扶持起来。爷爷为帝国穷尽心血,不忘初心,毕生唯求天下大安,生民不饥。为访贤明,自甘舍下身段,躬身求拜;为解百姓之忧,亲耕于田垄,治水于黄河;为不贻误消息,批折通宵达旦,站亦能眠……
这样的人,崔、卢二氏又怎忍心看着他苦心经营的帝国、隐隐升腾的盛世,因为奸臣佞幸的种种私欲,而就此断送。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万事民为首,百战士当先。
他虽去,魂却留。
既受供养,当担其责。
这就是崔、卢二氏竭尽全力的因由。
查与不查。
仅在我一念之间。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现在查,纵然真的颠覆朝堂,我还有一息之力能够扭转乾坤。可若等到了大成皇权不固,势倾力颓的时候再去查,只怕未能迈开一步,成朝这座大厦,便要轰然倒塌,归于尘土。
于是当日我下了旨,严查下去,无论牵连哪国、哪派、哪族,都绝不姑息,一律依法处置。
若有包庇、偏袒、隐瞒之人,罪加一等。
许多事情我都能原谅,但这一件却绝不可能。
身为帝王,所做事情有对有错,对者只会福泽当下,而错者则会绵延千百载,祸延后世。
若在我这儿开科考舞弊之便门,那将来千百年里,自有有心人纷纷效仿,那时或许成朝早亡,或许儿孙早殇,可文明定然续存。
一个文明若以劣根为榜样,在面对天大的错误,仍旧一味包容、宣扬、赞美、效仿而不自省,那这样的文明定然难以长久,他们必然为先辈的狂妄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样的万世罪孽,康不才,还没那个胆子担下。
卢少卿的手腕确实够硬,卫队的保护也确实可靠。大理寺很快就将我想要的名单呈递了上来,前后经历近一年的审讯与抓捕,科举舞弊的涉事人等,尽数押解在京。
所牵连的河东、建南两党,元气大伤。
秋月,我批下科考舞弊一案的处决名单,大辟者三十七人,革职、流放、徒刑、黥刑无计。
次年春,重开科考,仍旧是四科并立,能者居上。
这一次共录取全国士子二百三十一名,其中多录寒族、平民士子,河东、建南世家出身的士子,则相对于以往少录许多。
眼见着如今朝堂之上,贵族、寒族、平民三族朝臣各占其一,再无当年世家独大的情况,皇帝之言,再难为一家所制,想到此处,顿时让我欣慰不少。
9.
只是我这一条操心的命,根本就没法停下来。
宁儿缠着他娘给他成亲。
说万一娶归义家的二姑娘娶晚了,人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他娘就把他给戳穿了,什么怕人跑了,分明是在家闲不住了,想要成亲寻个由头自立去。
宁儿嘿嘿一笑说,都有都有。
末了他还不忘冲我挤眉弄眼,让我这个做爹的偷摸帮帮他。
等他娘走了之后,我偷偷把他拉过来,问他,归义将军家的姑娘就这么好?才十六岁,就迫不及待想要娶媳妇儿了?
怎么不想!
宁儿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卷被卷成一握的话本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都是些儿女情长的小故事,少年思佳人,女儿慕情郎,甜甜腻腻的牙都快掉了。
我笑着对他说,好好的正经书不看,怎么好上这一口了?
他说,他从二姑娘那缴来的,据说而今京中四处都流传这样的话本子,这本子里的故事十之有九就是各地州府发生过的事情。
比如鱼传尺素,千里结缘;一见佳人,且误终生等等。
听说二姑娘捧着本子常常忧虑,只恨自己订亲太早,这般甜甜的两情相悦,竟轮不到她头上。
「你是不是没给人家姑娘哄好?」
「哪能啊!」宁儿差点没跳起来,「我可都是照着她念叨的时令玩意儿给她送礼物的!」
「照着?」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宁儿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她说她喜欢秦御史家三姑娘的口脂,是时下京城最红火的颜色,我便巴巴地跑去给她买了,结果她看也不看,还瞪我一眼……还有那次吧,她说赵尚书家姑娘的裙子不错,不像她老一身戎装,半点姑娘味儿都没有——所以我琢磨吧,她肯定是喜欢那裙子,于是我就巴巴地去给她买了,结果……结果她连人带盒子给我一通轰出来了……阿爹你说,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嘛!你看我这样,难道还算不上甜甜的两情相悦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归义将军府的这位二姑娘。
向宁儿招了招手:「你听朕一句劝,以后出门在外,别说你是朕的儿子,朕嫌丢人。」
宁儿扭头望我的表情,宛如要哭了一般。
我见他如此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于是给他支招:「二姑娘说口脂,说裙子,就是想让你夸夸她,好看、漂亮、在你心中独一无二,结果你不解风情地去真给人家送上礼物……就二姑娘那般貌美,真要打扮起来,京中还能有几个比她好看的?」
宁儿恍然大悟:「所以我就拣些好听话说就行了?」
我含笑点头:「不仅要说,还要真诚,发自肺腑。」
宁儿同我相视一笑,互相内心了然,他越发开心,凑上前来问道:「阿爹,你是不是就是靠了这张嘴,这些年才把阿娘哄骗得服服帖帖的?」
呸!
多好一孩子!
怎么就长了张嘴!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宁儿浑然不察,仍旧铆足了劲儿夸我:「阿爹真棒!阿爹真厉害!以后要是有空,阿爹再多教教我一点,您要是没什么灵感,我就给您带几个好看的姑娘进来,您看着她们如花似玉的模样,肯定能想出些,到时候我就……哎哎哎!」
这孩子。
可真孝顺!
不世出的带孝子啊!
真的是孝死他爹我了!
他越说越兴奋,冷不丁就被从他后面摸过来的皇后给揪住了耳朵。好在朕是个正襟危坐,如同柳下惠一般的帝王。
皇后问宁儿刚刚说了些什么?
我说,哦,大概就是皇后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吧。
至于我,哦不,朕。
朕刚刚在专心品鉴杯中茗茶,心随神动,神随香飘,宁儿说了什么?我一个字儿都没听到。
哦!你问我还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说,要好好孝敬娘,把这些好看的、有意思的话本子带给你娘看看,毕竟你娘不管多大都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说着,我就将从宁儿那收缴的话本子递了过去。
皇后草草翻看了两下,丢到一边嗤之以鼻。
她说,不看,她的日子比话本子里过得甜蜜多了,干嘛非要看话本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哦!
这话我爱听!
就当她在夸我了!
于是我赶忙附和,是是是,皇后娘娘英明睿智,所言极是。
随后见着四下无人,她便软软地窝在了我身上。我有些慌乱,忙问她,宁儿去哪了?
她告诉我说,她刚刚把宁儿拎出去,哄着他让他去找二姑娘去了。而且此刻,外面有王五守着,不会有人进来打扰我们的。
我故作正经,表示听不懂此刻的我们有什么好打扰的。
也是。她说。然后坐直了身体,将衣裳扯上去,掩了半露的香肩,对我说,她刚刚想了几个话本子里面没有的故事,想要说给我听,不过现在她忘了。
说罢,起身要走。
你忘了,我可没忘。
我将她拉了回来,让她顺势倒在我的怀中——没办法,就喜欢看她这样软软窝在怀里的模样,像极了祸国殃民的妖精。
不过天下之大,她却只能祸我一人。
我问她,要听不要听?
她说,要听。
我又问她,那我若开始讲了,要停不要停?
她说,不要停。
要从混沌初开起讲,讲山河动荡、群雄争霸,要讲得荡气回肠、感慨千万,有狼烟四起、亦有烽火连天,最后一切终于烟波浩渺,天地长存……
我说,好,自然由浅入深,与她细细道来。
这故事很长,寥寥数语,难以道尽半个大成。
次日,在和皇后多番深入探讨交流之后,我俩决定,既然宁儿想成亲,而且二姑娘也却有这样的想法,不如择个良辰吉日,给小两口儿把事儿给办了。
成亲后让宁儿开府,学着处理政事。
皇后答应了,宁儿也答应了,二姑娘羞羞答答的也答应了。
我让太史令择了个吉日,给宁儿开府成亲。
整个流程下来,我的腰都差点累断了。遥想当年,我娶媳妇儿的时候咋没感觉这么累过呢?
皇后说,是因为这次不是我娶媳妇儿,所以没有动力。实在不行,咱们也可以回顾回顾多年前洞房的场景。
宁儿小两口快不快活,我不清楚。
反正我俩老两口,倒是挺快活的。
知子莫若母。
10.
成亲之后没几日,宁儿就来找我了,他跟我说,这几年一直在军营里历练,他觉得还不足够,眼下被北面藩国异动,他想跟我商量一下,让我放他去边关,为大成好好打一仗。
他曾为大成勘校舆图,那里的地势地形他再熟悉不过。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可那里毕竟是战场,说不担心那是假话。
我将这件事情同皇后商量,皇后说,既然是宁儿的选择,那就让他去。鸟不离巢,你怎么能够知道他究竟是展翅翱翔的雄鹰,还是萎缩房梁的小雀儿?
在皇后的劝说下,我同意了宁儿的请求。我将他调进了北面驻军的营帐里,并吩咐他,若是能赢自然是最好,可若是失败,切记京中还有高堂,大成的子民们还需要一位太子。
宁儿应了,随后便要启程出发。
结果点兵之际,二姑娘也跟了过去。
自那天宁儿走后,二姑娘也来向我请求了。她说,她自小军营长大,随着归义将军出征不少的次数。更何况,她如今已嫁作宁儿妇,随夫随妇,征战沙场,天经地义。
她这般犟脾气,她爹都拿她没辙,我也只能笑着应允了。
宁儿出征的那段时间,我成日里吃不好也睡不好,跑到议事殿里面一日三问来自边关的塘报奏折。
皇后嫌我对宁儿没信心,我嫌她怎么这么不关心自己的儿子。
难得的我俩吵了一架,那天晚上各睡各的,谁也没理谁。
又过了一段时间,北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宁儿率轻装简骑二千人,偷袭敌营,解了城池孤悬在外的危机。而后北敌发兵南下,将宁儿驻扎的另一座城池团团包围,被围困的那几日,宁儿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最后抓住一个绝好的时机,同二姑娘里应外合,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再之后宁儿连战连捷,无数军功的塘报从北边飞过来。
不得不说,宁儿在统兵打仗这方面上,确实比我有天赋许多。从呈递过来的塘报叙述上,都能觉他用兵如诡,行军之奇妙。
有儿如此,自然是身为父亲的骄傲。
只是眼下朝中夸赞他的话实在太多了,所以纵然我心底再心花怒放,也只能在表面上压得看不出来模样。
宁儿在外头打仗,后方自然要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粮草军饷,偏偏这个时候,军饷的问题上出了差错。
自从乾安十年,我阿爹更改币制之后,而后的二十余年间,共经历四次改革,照前朝钱币为范本,造五铢钱流通大用。
但是成朝开国之初,侯爵分封较多,铜矿散乱。而后数十年间,朝廷动荡,各个封地的矿产也没有人能够进行统一勘定和维护,所以所产矿产大多良莠不齐。
到了我爷爷执政的定和元年,朝廷逐渐稳固,爷爷就借着给我大姑姑赐封地的机会,重新将各地的盐、铁、铜、锡、金等各类矿产统计了一遍。将因身死无后,无人袭爵而荒废的矿产收回到了朝廷的手中。
随后又重新颁布法令,制定所产矿产必须要达到的质量,如若所产矿产质量常年不足又无法改进,则勒令关闭矿产,与之休息。
爷爷的这一套法令执行下来,让朝廷所握的矿产比地方上质量要高许多,所以才让阿爹有机会能够进行币制改革。
优良的矿产是让地方无法私铸、仿铸、盗铸钱的最好防范之一。所以乾安十年起,阿爹命人重新起范,定乾安五株、延始五株,流通作用。
只是没有想到,如今却还有人贼心不死,铤而走险妄图用劣币驱逐良币,在地方上、军饷中掺杂质量极差的五铢钱混淆视听。
这些钱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钱范与朝廷铸钱的钱范一模一样。
自是有有心人作为。
只是他们不知道,乾安、延始、玉衡五株并非纯铜铸造,而是往其中掺入不同比例的矿产所制成的合金钱,这样的钱成色非私铸、仿铸、盗铸所能做到。
更何况当年为预防有人将铸钱的秘方透露出去,所以从钱范开始到合金比例,每一个环节都是由不同的人负责。
一枚钱铸下来,每人只知其中之一的步骤。
有了这样一套程序,加上假币特点太过鲜明,随很快就移交给了三司审查。
不出所料的是,仍旧是贼心不死的世家,联合一心攀云附月的寒族,闹出的一通通天大案。
不少平民出身的官员,也因利欲熏心而误入歧途。
三党争了这么多年的朝堂,终于在这件事情上统一了口径,严惩铸币之人,绝不姑息养奸。
可不?
这个时候,谁要是不把自己赶紧摘出来,只怕到时候一路追查下去,扯出根带出泥的,不知道得拔多大一片走。
于是那段时间,三党各个都夹着尾巴做人,谁要是嚣张一点,私铸钱币的罪案中自然就有了他的一份席位。
这案子查了大半年,很快就尘埃落定了。
宁儿那边,军饷的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
玉衡七年,在外打了两年仗的宁儿凯旋而归。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这个老父亲都差点认不出来了。他比以往高出一个头,也比以往壮了许多。他身旁跟着二姑娘,两人都变得黑黑瘦瘦的,一笑起来,两列大白牙,惹得我和皇后直发笑。
这次回来,宁儿带来了北地更为详细的舆图。他说,这一仗下去,大成的版图又扩大了许多,所以这段时间他又重新绘制了舆图,这次的舆图上,还加上了地势地貌,县治风情,涵盖许多,让我慢慢地看。
包括行军中,他重新探明的未知区域的地形风貌,都重新做成了一个沙盘,呈到了议事殿里。
我站在议事殿的沙盘前,看着越来越细致、越来越广阔的沙盘,突然间泪意上涌。
自我儿时至今,沙盘几易,一次更比一次精致,一次更比一次广袤,一次更比一次震撼。
遥想当年讙奴儿第一次来到议事殿里,趴在沙盘边上,奶声奶气地问我,这是什么的时候。
我对他说,这是大成啊。
对啊。
这就是大成啊!
沈家九代护佑至今的大成。
是沈家儿郎们倾尽一身之力爱着的地方。
好。
好。
好。
我除了连说三个好字。
再无其他。
11.
玉衡八年,宁儿领着二姑娘再度出征,这次他不再是军营中的无名小卒,而是自请成了先锋官,领先锋营一万四千人,重入北地边军麾下。
这一次我再不如第一次那般担心他了。
可是他娘却和我颠倒了过来。
她整日里缠着我问,宁儿在那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这次回来是不是又要黑瘦黑瘦好些了。
一想到宁儿过得奇惨无比,她这个当娘的就揪心揪肺的难受。
她嫌我对宁儿太冷漠,都不知道对宁儿嘘寒问暖一下,实在是冷血得不要不要的。
好嘛。
好赖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
我担心叫没信心,不担心叫冷血。
横竖这个爹就当得不对。
得!
我裹了半床被子,往里一滚。
除非天塌下来,有事没事都别叫朕。
朕想静静。
好好静静!
于是那天晚上,我俩背对背同榻而枕,分被而眠,又是谁也没理谁。
次日我让人叫了讙奴儿进宫,好好替我陪陪他娘亲。
讙奴儿自从过继给小叔叔之后,阿爹就格外注重对他的教养,他说既然承了小叔叔的嗣,就不能给小叔叔丢人。
虽说未必能够超越小叔叔,但也要配的上成为他的孙子才是。
于是阿爹着人请了名师,教习讙奴儿。讙奴儿身子自小就不好,所以阿爹寄望讙奴儿能在文字中有所大成。
讙奴儿也争气,读起书来废寝忘食,四五岁的时候便能背诵诗文,六七岁时开笔做文章,惹得阿爹赞不绝口,直夸他有小叔叔当年的模样。
然而这般好的娃娃在幼年时,却不怎么受他娘待见。主要还是当年生他的时候难了产,他娘总说,只要一见着他就想起了浑身疼的日子。
不过话也只是这么说说,等到奶娃娃长成了粉团子,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皇后,就抱着讙奴儿怎么都不舍得撒手了。
而且讙奴儿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身体不好,皇后对他便格外的歉疚,尤其是宁儿出门勘绘舆图、领兵征战之后,大多数时间就由讙奴儿代替他承欢膝下,皇后对他更是越发疼爱得不行。
若是皇后有不痛快的时候——譬如与我吵架时,讙奴儿每每在她面前撒个娇,说几句好话,这事儿就可以这么过去了。
不得不承认,讙奴儿这个工具人,我用得还真的挺顺手的。
讙奴儿去哄他娘了,我就还得继续应付前朝的那些老臣们。自从爷爷开科取寒族、平民士人之后,朝堂里就越发的不安稳,世家们纷纷觉得自己的权利被蚕食,于是和寒族官员、平民官员日日鼻子不对眼睛。
三党互相看不惯,从我爹执政初年,一直吵到现在。
有时候吵上了头,这群老爷们儿还能甩了发冠,在议事殿里撸起袖子互相干架。
我这个皇帝坐在上头,无奈扶额。
三党之中还有乡党,乡党中还有学院、同年党,同年党里还有同榜党……一个大派系套着小派系,小派系里杂糅着其他的派系。
一环扣一环,一套接一套。
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其实吵了这么些年,各党无非都是希望自己派系之人能够更多地出现在朝堂上,人多了,能争的利益就多了——归根结底,大多数人其实还是落了阿堵物的俗套。
难得清醒的几个,则是贪慕权术,恨不能爬到凌云之巅,脚踏万万人才肯罢休。
有时候听他们吵得,实在是让人头疼的很,一心攀附却真心实意想为黎民百姓做事的,反倒没几个,直让我一个头两个大。
偏偏党祸之争,自爷爷那一辈开始,从隐有苗头变成了而今根深蒂固之势,想要就此根除,近乎不可能。除非血流千里,朝堂格局重新洗牌。
纵然是盛世的大成,也耗不起这般自断臂膀的行为。
除了听之任之,靠皇权压制众臣之争外,确实没什么好办法了。
只是……
我在担心。
一旦皇帝驾驭不了满堂的朝臣,只怕才是真正祸患的开始。
宁儿我不担心。
但宁儿之后呢?
宁儿之后的之后呢?
我揉着疼痛太阳穴,只恨自己不能为子孙根除祸殃。虽能居安思危,却难以改动半分。
玉衡十年,宁儿再度随军凯旋。
此时他已经从毛头小子,彻底蜕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
黑马银枪,意气风发。
跨马行街时,不少女儿都从两旁楼台,向他抛下手绢,以示爱慕之意。
他于空中随手握住一片绢帕,放到鼻下轻嗅,而后转手递给了一旁跨马而行、与他齐头并进的二姑娘手上。二姑娘笑嗔他一眼,将帕子旋在手上,炫耀似的冲抛帕子的姑娘们盈盈一笑,仍旧跨马向前,混不理人群中炸开的一片笑闹。
这次回来,宁儿显得特别兴奋。他说,这一次他随军过了北海,北海之后还有一望无垠的天地,北海东西两端,还有不同模样的人聚居。
天下之广阔,乾坤之高远。
非文字所能尽述。
苍天碧野之下,方能感宇宙之浩渺,一己如星子。
他说,那样的景色,应该让大成的子民们都知道,这般天地自成的雄浑风光,是成朝得天独厚的风景,魂孕山水,这里面藏着的是千万人为成朝舍命的魂灵。
他对我说,阿爹,你若是与我一道,定会同我一样,在天地之间,忍不住引亢高歌,直抒胸中浊气。
他说,当他看到那一片天的时候,他觉得就算是为这成朝死了,也是值得的。
他又问我,阿爹,你见过吗?
我点了点头,曾几何时,为大成修礼乐时,我也曾走访山水之间,见过北地粗犷的山,江南娟秀的水,东临过浩浩沧海,西极茫茫沙漠。
我跟他说,这是天下诸国都不曾有的风景,四时天地蕴藏于一国,是天造奇景,也是鬼斧神工。
天下诸国,也唯有我们,才能以山水为音,谱长歌一曲。这是属于我们的意象,也唯有我们能用不多的笔墨,挥毫落纸,于水墨间见云海红日,于青绿间见千里江山。
这,就是小叔叔渴望见到的,属于大成的魂。
虽仅一字。
却容万象。
后来,宁儿再度请求,让我允准他再带一次兵,再打一次。
我同意了,我对他说,等他这次回来就该册立他为太子了,到时他得安安心心地待在太子宫里,跟我一起上下朝,把朝中三党的事情给解决了。
不然三党积祸不解,必然祸延后辈,到时的罪孽,我与他谁都背负不起。
他点头称好,随后欢快地点了兵,准备出发。
这一次他将二姑娘留在了京中,他说,他要让二姑娘在京中好好养着,等他打下了土地,就回来和二姑娘生好多好多孩子,让我和他娘尽快抱上孙子。
临行时,他站在城楼之下,披风在西风中猎猎作响,他回头冲我神采飞扬一笑。他对我说,这次他要打回一大片土地,送给阿爹,这是他为即将允许他执掌山河的我,送下的一份礼物。
这一次,他一定会编一套更大、更完善、更精密的舆图送给我。
我笑允了,目送着他率着精兵铁骑,向北地飞奔而去。
我对他说,土地不重要,平安回来就好。阿爹就在这儿等你,迎你班师奏凯,这是你我父子间的一个约定。
宁儿走后,讙奴儿常常进宫,皇后把对宁儿的思念全部寄托在了讙奴儿的身上。
二姑娘也常来,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是很能受得了宫中规矩的拘束,常常活泼得不像是皇子妃。
她与讙奴儿一静一动,倒是让宫中多添了不少趣味,连带着我每次下朝之后的心情都要好许多。
朝中党争没有谁愿意主动言和停止,数党间成天盼望着用各种法子将自己的人塞到朝廷中来,再把别人党派的人给摘出去。
这里面能干实事、敢说实话的人,多会被埋没宦海之中起起伏伏。
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些能干事的人提拔起来,让他们来压制党派之争——当然,这些提拔起来的人,最终被党派倾轧的也不在少数。
转眼之间,宁儿已经走了一年,这一年里我替他点选了些适合他的臣子,准备为他开府做准备。这些人里,有不少还是皇后举荐,她说宁儿性子张扬,需要些稳健的人时刻在旁叮咛。
我依了她的意思,几番择选才挑出了十七人,作为太子幕僚。
这一年中,宁儿的战报一封一封地发回来,十战九胜,看得人热血沸腾,格外高兴。皇后和二姑娘也欢喜异常,算算日子,宁儿回来的日子大约在玉衡十四年春节,既然是凯旋之宴,自然要办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好。
也不枉我这个做父亲的曾经给他的承诺。
于是这件事情就由皇后和二姑娘操持去了,而我的重心则仍旧放在了制衡朝堂上。
年复一年的争斗实在是让人有些心力憔悴。
玉衡十三年冬日的一天,在议事殿里听完臣子们最后一场争吵之后,我忽然眩晕不已,而后头疼得厉害,本想撑到皇后的宫中后再请太医来看看。
可没想到,刚一踏出议事殿的大门我便觉得身子半边都木了,还来不及开口呼叫王五,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他们将我送到皇后宫中时,我已是失去了意识。好容易醒转后,却见太医们跪伏在榻前乌泱泱一片。
皇后跪在我的面前,泪水涟涟。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本来想抬手给她擦擦眼泪,却不料这身子却始终不听我的使唤。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大约已经猜到了。
彼时的我已经口不能言,只能望着皇后——我想对她说很多很多的话,不止有山盟海誓甜言蜜语,还有朝堂动向治国之策,还有朝野党争,谁不可举,谁不堪用,谁能担重责……
可我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我只能拼劲一身的气力,向她伸出手。
她哭着将我一把握住,哽咽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我连忙眨了两下眼睛。
她问我,是不是朝堂的事?
我再度眨眼。
她又问,是不是还和宁儿有关?
我狠狠地眨了下眼。
我想告诉她,要让宁儿赶紧回来,纵然灵前即位也在所不惜。他是我为大成择定的君主,我不能让任何人阻挠他即位的路途,此刻这口气我能撑一时便是一时,只要我的死讯还一天没有传出后宫,前朝的各个世家就一天不敢妄动。
她迅速明白了我的意思,告诉我,我昏迷的这几天里,她已经命人快马加鞭给宁儿去信了,相信此刻他已经在往回赶的路上。
而二姑娘则秘密率领了一队人马,半路接应。
我的心落定了一半。
皇后办事,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我就这么在床榻上活死人一般,梗着脖子定定地躺了三天,水米难进。皇后在旁边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她跟我说,不必这样苦了自己,实在撑不下去,就合上眼,剩下的事情交给她来处置。
可我……
怎么忍心?
我努力从嘴角牵出一抹笑意。我还想告诉她,我贪恋的还有伴我一生的她,我怎么舍得又怎么忍心,把应付世家的担子压到她的身上?
我合眼事小,宁儿未归,大局不定之下,她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
若天真要收我,就看在我为大成劳心劳力了一辈子的份上,再宽恕些许时日,让我尽最后一丝气力,维稳大成,如此方能瞑目。
万幸的是,第三日午夜,王五匆匆从外面闯了进来,哭腔笑意夹杂着告诉她,宁儿……回来了,现下已进了宫门。
刹那之间,胸口团住的那口气便散了。
我看着她惊惶地向我扑过来,她好像在叫我,好像要拼命将我拉回那个世界,可一切都是徒劳。
我的太子妃。
我的皇后。
此一别,天人永隔。
你要……
好好活着。
大成。太子。
就托付给你了。
玉衡十三年十二月,大成孝文帝崩,庙号仁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