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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曲

我当过大盛的皇后,太后,皇后。

这个顺序很明显,我嫁过老的,也睡过小的。

美名,骂名,我都受过,但那又如何?

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没人可以绑架我。

1.

我跪在中宫的佛像前,不饮不食已有三日。

皇上病重,天下大乱。

后宫与前朝勾心斗角,礼部也开始预备后事,就连坊间的白纱麻绢都被抢夺一空。

人人都有该做的事,而我似乎就只能跪着为皇上祈福。

因为我是最贤惠的皇后。

这可是高煦御笔亲封,如假包换。

高煦就是那个只剩一口气的皇上,但他很有王者的倔强,一口气居然都够他喘这么久。

可我就不行了,我柔弱多病,命比草贱。

饿到第四天的时候,小苹声泪俱下地求我进食:「娘娘与皇上再怎么伉俪情深,也不能这样糟蹋身子!」

我差点笑出来,好在累得笑不出:「小苹啊,你说佛祖为什么总是低眉垂眼的模样呢?」

小苹说:「因为佛祖……佛祖心怀慈悲,怜悯苍生。」

我:「因为这样人们只有跪着,才能看到佛祖的眼睛。」

有句佛法怎么说的来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瞧吧,连我最亲近的侍女都不例外,人人都认为我久跪佛前,是盼着皇上早日康复。

但其实嘛……

我只是盼着他死。

2.

我只是盼着他死。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死了。

大盛的开国之君,明帝高煦,崩于他四十三岁的立冬。

明这个字,是高煦死后群臣给他拟定的谥号。

思虑果远曰明,照临四方曰明,是个美谥。

但在我看来,这个字应该改成瞑。

高煦死不瞑目,还是我亲手给他合上的双眼。

可哪成想,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诈尸。

高煦猛地截住了我企图盖上他双眼的手。

我俩十指交握,握法好似同心扣,却更像夹手指的刑具。

他回光返照似的竭力咳嗽:「贤后,朕知道,知道是谁害的朕!」

高煦之所以病成这样,是因为年初狩猎之时受了箭伤。

据说箭镞淬毒,才会积重难返。

可高煦说知道是谁害他,那实在有点自信过头了。

身为开国之君,高煦继承他父亲的兵马打天下,得罪过的豪强世族何止千万。

何况他上半生造尽杀孽,只肯在下半身积德,宫妃美人春天播种似的撒下去,皇子皇女便秋收结果一般长得枝繁叶茂、盘根错节。

人人都拿着篡位的号码牌。

「皇上明鉴!究竟是谁狼子野心,胆敢谋害君王?」

「不是郑国公,就是淮安侯。咳咳!不是易丞相,就是钟尚书。」

……

高煦这话说的,就好比挨饿的这些天也有东西在暗算我,不是桃花羹,就是粉蒸蟹。不是灌汤包,就是卤猪肘——来人啊,即日起所有人都和本宫一起辟谷!

私以为高煦才是废话文学的鼻祖。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端起药给高煦喂。

他有一双漂亮至极的凤眸,如今却咳得泛红,脸色也通红,看起来好像麻辣兔头哦……

我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但是高煦不肯喝,声音含糊地让我赶紧宣太子觐见。

太子名叫高居之,是高煦最爱的孩子。

高居之的生母,就是高煦最爱的女人葛皇后。

葛皇后出身汾阳葛氏,也是将门。

高煦打天下的时候,葛氏出兵出粮,助力良多,还将本家嫡女嫁给了高煦。

后来高煦建立大盛,葛氏子侄掌控军事大权,成为了新朝第一家族。

葛皇后貌美有才情,高煦本就对她一见钟情,又因为皇后身娇体弱,高煦更是恨不能寸步不离地守护她。

皇后盛宠,却不擅生养。无论前朝后宫,这都不是佳名。

臣子有意见,嫔妃更有。但葛氏仗着家大势大,谁不服就打谁。

葛皇后生前的名声可谓臭不可闻,因此她病逝后,宫仆之中甚至没人为她披麻戴孝。

除了我。

高煦第一次见到跪在佛前为葛皇后诵经的我都惊呆了,立即表示上次见到这么善良的人还是上次。

皇后以德为先,仁为先,国不可一日没妈,不如就由我来继任吧。

那时各大世家都为了立后的事吵得不可开交,高煦干脆敕封一个罪奴为后,惊不惊喜?

如今高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能侍奉他身边的也只有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罪奴。

不识字,改不了遗诏。

没孩子,藏不了私心。

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一个活着的娘家人,只能是要么帮高煦,要么帮高煦的儿子。

好家伙,外戚的风险对冲都给他冲完了。

太子已经十八岁,长得很俊秀。

高家就没有不好看的孩子。

但他大概是上辈子犯了什么错,一副被剥夺正常智力终身的样子,像个没断奶的巨婴,拉着父皇的手不停嘤嘤嘤。

高煦对高居之说:「淮安侯和易丞相,有私心,但深谋远虑……咳可,可用。郑国公虽是你的岳父,却是墙头草,授权任命之时须得……咳咳撒安三、三思。」

太子哭丧着脸:「可儿臣怕自己制不住这些老臣。」

高煦道:「唉,让阿幸帮你嘛……」

阿幸是高煦的第四子,也是最听话的庶子,从小就养在葛皇后身边。

高煦接着道:「最重要的是钟尚书,此人年纪轻轻却心如蒲苇,多谋善断……咳咳咳!日后一定会、会成为你的心腹……」

这明摆着是在钦定顾命大臣了——可是高煦方才明明同我说,谋害他的嫌疑人就在这四个范围内。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高居之泪流满面,把头叩得砰砰响:「儿臣明白,儿臣这就去准备。」

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子早就跑远了,高煦还在不停重复着:「心、心腹……」

3.

「心腹……」

我连连抚着高煦喘得跟风箱一样的脊背,他的红脸整个儿涨起来,更像兔头了。

被我这么一摸,终于把他卡在喉咙里的字摸了出来:「……大患。」

嗨呀,说话不要说一半。

反派都是这么死的,您知道吗?皇上。

高煦死死抓住我的袖口不放,我明白他是要我将真实意思转达给太子。

「放心吧。皇上,您先起来喝药。」

我搞不懂,潘金莲的「大郎该吃药了」都无往不利,为什么我这碗仙丹就是喂不进去啊?!

因为殿外突然起了骚动,兵戈的骚动。

天底下没有一个皇帝不怕逼宫,哪怕高煦自己就逼了旧朝的宫。

他大声疾呼:「是谁?谁要害朕!」

还能是谁,不是郑国公就是淮安侯,不是易丞相就是钟尚书呗。

高煦状如癫狂:「若朕大去,外臣里头偷藏私兵的,箭射得好的,一个都不要放过!」

他大手一挥,将我手中的碗打落在地。

我盯着那一地汤药,我饿了五六天,累得翻白眼熬出来的药。

高煦终于成功把我气笑了:「皇上,唉,您为什么一直执着于外臣呢?伤您的那个暗箭吧,其实是四皇子射的。」

高煦瞬间就不咳了,他的心代替了他的喉咙在狂喘。

因为我说:「不过呢,那箭上并没有毒。」

我又说:「真正的毒,方才被您打翻了。不过您已服用数月,偶尔漏服一次也无妨啦。」

高煦费尽全力将手掌高高抬起,我顺势躲开,他抓我不到。

却不成想有另一只手轻松拂开帷幔,从身后圈住了我的退路。

浑身倏然一凉,有轮廓硬朗的下颌卡进了我的颈窝。

「母后,你瘦了。」少年啧了一声,「硌手。」

见状,高煦气血攻心,怒目圆睁。

我紧紧盯着他,身上的袆衣却越来越松。

腰侧系带不知何时被解开,蛮横的一臂侵进来猛地束紧。

整个世界都窒息了。

我压低嗓音惊道:「阿幸!」

随着我这声惊呼脱口,高煦彻底断了气息。

良久之后,我才颤抖着伸出手替他阖上双眼。

阿幸掰过我,歪头审视我发热的眼眶,拿小指勾走一滴未坠的泪珠,看着它入了神:「母后,你最好让我知道你哭是因为你怕,而不是因为你伤心!」

我就不能又怕又伤心吗?

弑君这种事我也是头一回做,以后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下次一定。

而且,我为什么不能伤心?

高煦病成这样,那个英气逼人的俊朗君王瘦成这样,可他的后脑勺,居然还是圆的欸……

我垂着脸,阿幸却用手掌捧住我扁扁的头颅,迫使我们眉心相触。

袆衣系带被彻底抽出,我冷得发抖,但他的喘气却滚烫,一寸寸灼过我身体每个角落。我忍不住想要深呼吸,他却会错意,直接用衣料堵住了我的嘴。

他贴在我耳边轻声说:「从现在起,不要出声,不要惹我生气……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4.

「不要出声,不要惹我生气。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十九岁的我,是第一次用这么凶狠的语气警告别人。

那时的我,在鹿瑟宫当差。

共挽鹿车的那个鹿,琴瑟和鸣的那个瑟。

鹿瑟,真是夫妻同心的好名字。

没错,我服侍的人便是葛皇后。

葛皇后身体不好,只生了一个太子。

群妃虎视眈眈,为了压制她们蹬鼻子上脸,汾阳葛氏暗中主导过好几次后宫风波,不少嫔妃和皇嗣因此丧命。

最惨烈的一次,就发生在我十九岁那年。

那年岁次庚子,所以被后世称为庚子宫变。

高煦是从战马上得来天下的君王,除了在床榻上虎狼,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猎场上暴打虎狼。

他一出宫,柔弱不能远行的葛皇后就开始当家做主。

阖宫妃嫔也开始了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的生活,日上三竿还要跪在鹿瑟宫前听训。

以易贵妃和淑妃为首的世家妃嫔带头不服,风声惊动了前朝。

很快,也不知道哪个光脚不怕穿鞋的脑残失败者,胆敢行刺鹿瑟宫。

虽然刺杀失败了,但葛皇后和太子都受到严重惊吓,缠绵病榻。

大理寺查不出结果,结果就是汾阳葛氏带兵血洗后宫。

我们这些鹿瑟宫的宫仆,先是被下了监察不力之名,没过多久又添上里应外合的死罪。

我罪奴出身,什么苦没吃过,但绝不受这份冤枉。

于是乎嘴上认罪,心想我跑。

说跑就跑,我还非常机智地往冷宫跑。

可是……

为什么冷宫之中会有这么多新鲜热辣的尸体啊?

为什么尸体旁边还背手站着一个看上去年纪比我小得多,身量却比我高得多的少年啊!

少年回头,我吓得立马掏出刀抵在他咽喉:「不要出声!否则……」

那双丹凤眸和高煦如出一辙。

居然是高行之。

我记得他的乳名,好像叫阿幸。

宫中庶出皇子活下来的不多,能养在葛皇后膝下的只有他一个。

阿幸阿幸,确实很幸运。

因为他的生母据说太过卑贱,这样的女子怀上龙胎,葛皇后等于不费肚子白得一个儿子。

所以大家都说皇后养阿幸养得心甘情愿,阿幸爱母后也爱得真情实感。

高行之出现在冷宫,我随便用扁扁的后脑勺一想,也知道他这是做了葛氏的刽子手。

「灵波?」他挑了半边眉,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呔!真是没大没小。

我怎么说也比他大好几岁,他怎么可以对我这个姐姐直呼其名。

叫我奴婢!

他说话的时候态度从容,喉结自然地上下滚动,反客为主地推着我的刀。

刀刃发抖,其实是我在发抖。

高行之拨开刀刃,扭头去看脚边那位宫妃死透了没。

他这一动,先前被他遮住的月光就完完整整地漏了进来,令我看清那妃子的眉目。

竟是我熟悉的故人。

我刚刚还在胁迫高行之不要出声,现在却忍不住惨叫一声扑到桑美人的身体上:「不要!」

被我这么一扑,桑美人怀中掉出一个绣着杜衡的香囊,里头散出十多颗牙齿。

这可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了。

高行之却不为所动:「别人就罢了,这人非死不可。」

我气得不行:「什么仇,什么怨啊!」

高行之看着桑美人,有瞬间恍惚。

一抹胭脂红从上挑的外眼角往内扩,逐渐染透他眉眼。

「她是我母亲。」

5.

「她是我母亲。」

新帝高行之即位,年号绍正,似乎篡位的君王都喜欢强调自己的「正」。

但高行之称帝上朝后的第一日,就在太平殿上语出惊人。

如今他口中的母亲,是我。

高煦驾崩后,拿了遗诏的我与易丞相商量着秘不发丧,直到摁住其余几位皇子,高行之顺利登基后才告知天下。

如今大行皇帝的灵柩刚送入陵寝,没有子嗣的妃嫔们就得出宫入寺,余生都要为明帝的在天之灵祈福颂恩。

她们叫苦不迭,但我不同。

因为跪佛像这件事,我在行啊。

当初要不是我跪着为葛皇后念往生经,高煦就不会纳我为后。

后来我贤名远播,听说连远在东海之滨的百姓都念着我的大慈大悲,给我塑了无数尊皇后礼佛的跪拜铜像。

真是谢谢他们的大缺大德了。

我虽是皇后,但膝下无子打发寂寞,留在宫中真不如寺庙养生。

易丞相也这么主张的。

先前高行之带兵逼宫,就是易家打通了入宫的关窍。

太子兴冲冲地寻心腹大患钟尚书去了,可钟尚书根本就是易丞相的学生,因此太子被当场擒住。

琴川易氏,也是当年和高家携手打天下的群雄。

如今他们代替葛氏,成为世家之首。

所以两朝元老易丞相的主张,怎能不听。

可高行之却说,我是他母亲,理应尊为太后,移居宁寿宫。

易丞相不悦地道:「恕老臣直言,当年先帝立一个无姓罪奴为后,不过因为世家党派相争,出于权宜之计。如今皇上践祚,恰是正嫡庶,立威望的时候……」

高行之拨开面前冕旒,露出一个温煦的笑模样:「丞相莫不是忘了,朕并非葛皇后亲生。」

「朕,也是庶出。」

对面之人明明在笑,易丞相却莫名淌出满头的冷汗。

他一捋背头,躬身再说:「老臣不敢。只是她才比皇上大七岁,太后之位,委实当不得。」

「太后当不得,那……」高行之的笑声渐起又落,「皇后当不当得?」

易丞相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高行之的皇子妃,正是易丞相的爱女。

这位即将打折的国丈颤巍巍地拿出最后的杀手锏:「可是太后、太后自己也想出宫啊!」

小苹早就向我通传了太平殿发生的对话,因此当高行之怒气冲冲地来找我,我不算没有准备,却没算准他这样不计后果地踹翻桌案:「听说你不要太后之位,自请离宫?」

我连忙去捡滚落在地的包袱,鼓鼓囊囊的包袱被他用龙靴碾扁。

见我不答,他又砸光了屋内所及的所有东西,喘着粗气,困兽一样地来回绕行。

绕行的圆圈没有终点,他的怒火没有终点。

「谁答应的?朕同意了吗!我说过不要惹我生气,不要惹我生气……你不也答应了吗!」

随着他悄然变换的自称,那个脆弱多疑却擅长伪装的少年仿佛又从他身上活了过来。

我无奈地叫他:「阿幸啊。」

只这一声,他脸孔惨白,双膝发软,我连忙跪下相扶。

他忽然不留缝隙地抱住我,吓得小苹关上门飞身遁走。

「不要离开我……」

一道泪痕冲刷他的轮廓,抵达我的余光边界。

我惊得不会说话,也不能说。

我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这样。

6.

我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这样。

庚子宫变事发之后,高煦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场刺杀虽然只是令许多宫妃和皇嗣死于汾阳葛氏之手,但葛皇后和太子失去的可是他们的健康啊!

葛氏虽有正当缘由,但带兵闯宫犯了君王大忌。

即便高煦顾念着葛皇后的情分,为了平息众议,也还是不得不削去葛氏族人的兵权。

到头来竟是两败俱伤。

君圣臣贤、兄友弟恭的假象被打破,所有人对皇位的争夺摆上了台面。

高煦变得多疑刻薄,喜怒无常,几乎让我无法将初见他时,他那风华正茂的好模样联系到一块。

高煦一直以为,中宫的佛像前是我和他的正式初见。

其实不是。

被抓进掖庭罪奴营的那年,我五岁。

管事嬷嬷的人设很稳定,是见钱眼开的暴徒。

那时我但凡有一点钱,也不至于一点钱都没有。

所以我被欺负得很惨很惨,只有桑姐姐对我好。

罪奴都会被剥夺姓氏,但桑姐姐就是桑姐姐。

她是个大美人,我很爱粘着她。

但桑姐姐说:「小灵波,你觉得我美,只是因为你还没长大。」

可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审美会随着年龄而变化。

就好比我第一眼见到高煦,就觉得他好看。

直到他死,我都这么认为。

那是个最冷的三寒天,我不小心把取暖的火炉给烧憋了。

桑姐姐替我顶罪,让我躲在屋子里别出来。

管事嬷嬷用凿子砸碎冰冻的井水,直接灌在桑姐姐头上。

我扒着窗户急得大哭,夺门而出的时候才发现门被桑姐姐上了锁。

直到一声威严至极的喝止吓跪了整个罪奴营。

年轻的君王玉冠衮服,端的是修眉朗目,熠熠其华,让人挪不开眼。

一直都听说皇上是个武将,可是看上去明明更像个隽秀的书生。

我和桑姐姐当时就愣住了。

几年后,我被鹿瑟宫选走,成为葛皇后宫中的低等婢女。

群妃前来请安的时候,我曾瞧见跪在队尾的桑姐姐。

据说她被高煦救走后一朝临幸,封为了美人。

但我从未料到,桑姐姐有过一个儿子。

如果我早就知道,我就知道得早了。

咳,我可不会带小孩。

说起来,我比高行之大七岁,虽然他总爱强调,是六岁半。

这孩子,四舍五入明显没学好。

重回鹿瑟宫的那年,我还是十九,他才十二……好吧,十二岁半。

刺杀皇后,血洗后宫,多大的事,死了多少人。

高行之却能在那个年纪就替我摆平,上上下下,安排得滴水不漏。

而我的十二岁半,却是在鹿瑟宫刷夜香。

低等婢女就是这样,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不见得比罪奴营轻松。

是废物,总会发臭的。

我第一次进皇后内殿拎桶,撞见了两个还在换牙的皇子。

葛皇后膝下有一位太子高居之,和一个叫阿幸的庶四子,想必就是这二位了。

机智如我。

然后我行礼的时候,就成功把太子和四皇子认错了。

都怪那时月黑风高,我没看清高居之的太子玄袍。

而青袍的高行之,看上去长得更贵。

高居之气得跳脚,罚我额外多刷几个娘娘宫中的夜壶。

高行之某夜纡尊降贵地来到净房,臭气熏天的环境,他衣料上熏的杜衡是唯一的一缕香。

他来得突然,我哼的家乡小调刚好唱到一半,吓得连忙哽住。

「你唱的什么曲子?听不清词。」他似乎蛮有兴致。

「乡野小调,自然是地方土话。若殿下听得懂,奴婢才奇怪了。」我赔笑道。

「奇怪的是我才对。」高行之笑起来,一双丹凤眼漂亮得不可思议,「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你傻乎乎的,不管怎么受欺负都不敢反抗。如今这样了还有心情唱歌,我可真是不理解。」

嗨呀,被一个比我小这么多岁的男孩埋汰,我的胜负欲不允许。

「殿下不知道的事情,就应该早点来问我嘛。」我招招手示意他靠近,在他俯身而下的耳边跟着笑起来,「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样殿下你就不孤单了。」

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表情。

像是温和友善的画皮突然粉碎,头一次露出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讥诮和防备。

后来那些年,我总听宫女太监们议论,说四皇子除了脾气好和长得好之外一无是处。

葛皇后养他,是给高居之养着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但这条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越来越笨,每次太傅提问他都答不上,后来干脆不懂装懂,说的全是废话。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样子。

他叫阿幸,我却不幸。

因为我一眼看穿。

我全都知道。

7.

我全都知道。

包括阿幸的野心、隐忍和城府。

也包括我知道他终有一日会登基,所以早给自己留好了出宫的后路。

毕竟狡兔死、走狗烹,助他继位的人明面上是易丞相,可暗地里杀死高煦的人却是我。

若是哪日东窗事发,保不齐所有罪责都会被推到我身上。

阿幸对我的感情……我当然不能昧着良心说不知道。

但在权势地位面前,那一点情分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当上皇帝的高行之,也不能说是大权在握。

真正的危机来临时,他未必保得住我。

说起来,高煦跟着他爹征战四方,少年成名,当了二十二年开国皇帝。

他都没做到的事,又怎能要求十九岁的高行之立刻做到?

高行之是逼宫逼来的皇位,他上面两位哥哥,下头一个弟弟还活着,都被摁在封地,因为错失先机而愤愤不平、磨刀霍霍。

更何况众多世家还掌控着大量的封地和食邑,他们各怀心思,收拢绝非易事。

之前提过,高家并不是独自打来的天下。

旧朝末代君王沉湎女色,昏庸无度,以致天下大乱。

最后有三个世家和高家拧成一股绳,这才推翻旧朝皇室,建立大盛。

那三家分别是汾阳葛氏,琴川易氏,博陵曲氏。

曲氏因为人丁稀薄,早在战乱年代就全数覆灭,没什么可提。

葛氏便是葛皇后的母家,在明帝时期一家独大。

而易氏也有易丞相、易贵妃,在高行之即位后,成了烈火烹油的世家之首。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没有例外。

对待家国大事,高行之对易丞相的主张基本都是采纳。

何况还有易丞相的学生钟尚书,他才高八斗,统管吏部很有一套,却还不到三十岁。

此外还有可恨之处,此人貌比潘安,品性高洁,几乎就是完美无缺了。

尚在鹿瑟宫当差的时候,我便听闻此人大名。

那是癸卯年的科举殿试,前三甲进士分别入宫谢恩。

当一甲三位进士及第跪在前朝的太平殿,整个后宫也沸腾了。

谁还管什么状元和探花啊,钟举人单凭容貌就足以大杀四方,教人色令智昏。

葛皇后受不了宫中女眷叽叽喳喳,特意以封赏为由,宣了三位才俊来见。

我从人潮背后觑过去一眼,心想果然不负盛名。

这位钟举人单名一个葵字,不知道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想让他改名。

这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哪怕我如今贵为太后,也不能摁头逼迫一个臣子改名换姓吧?

多缺德。

我就连想见他,都要偷偷地见呢。

小苹乔装之后将乔装的钟尚书带到偏殿暗室,毕竟这样才能掩人耳目。

暗室是做什么的?嗯……我曾刷过好多年,这里的夜壶。

掀开兜帽的年轻男子俨然有种蓬荜生辉的美,他似乎被气味熏得要皱眉,但还是很有风度地忍住了。

我承认我是个俗人,见到美男就心情舒畅:「钟尚书答应哀家的事,不知办得如何了?」

「娘娘就这么想离宫?」

我不止想离宫,我还想回家呢。

「当然。」

「皇上登基前后,一向听易丞相的话。唯有让娘娘留宫之事,他固执己见,甚至提及李治和武后……娘娘明白意思吧?丞相自那日起便卧病在床,朝中已有风言风语。」

「若是事情好办,我又怎么请钟尚书帮忙呢?你是吏部之首,一定能让你任免的言官们找足理由,助我出宫。」

他虽是弯腰作揖,背脊却直:「出宫虽然容易,从怀恩寺出来却难。但好在她们新任的女住持还算好说话,臣可以打点妥当。」

我忍不住笑着摇头:「尚书你呀,你可真是祸水。」

「那么娘娘,我们同病相怜。」

我咂摸他这句话到底是奉承还是自夸,都好,都好。

因为还有事情对我而言更重要。

于是我又问:「太子,如今怎么样了?」

8.

「太子,如今怎么样了?」

高煦从前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自遭逢宫变,这位生来体弱的太子就病得断断续续,学得磕磕绊绊。

朝中渐渐有了异声,质疑起这位储君继承权的合理性。

毕竟那时的高居之已经没有汾阳葛氏这个强大的后盾了,葛皇后为此一直郁郁寡欢。

为了保全太子的地位,高煦决定对内对外两手抓。

对内,自然是对自家人。

高煦生了那么一大窝,却只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活到婚龄。

高行之上头有一个大皇子高慎之,三皇子高望之,而下面除了太子,还有一个公主高盼之,全是世家嫔妃所出。

高煦对这三个儿子千防万防,很快便将他们打发到各自的封地,太子身边只要有一个听话又卑贱的阿幸,足矣。

但高煦更要防的,还是外臣,外戚,外面人。

这就是开国之君的通病了,他们亲身经历过王朝更迭,最清楚皇位这个东西夺得进来,也抢得出去。

所以他对外效仿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于都城,销毁世家和民间的所有兵器,违令者斩。

只有远在天边的边疆有将士防御外敌,皇子们也可以养着少量的勤王兵。

高煦本就是带兵打仗的行家,集中兵权这块可谓拿捏得死死的。

然后他又筑城修河,防御千里,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

大盛的武将们自此失势,也就剩文臣令他头疼一些。

但相较武将,文臣还是比较好靠联姻拿捏的。

武将有了自家血脉的皇子,容易造反。

而文臣,最多造次。

所以太子刚满十五岁,高煦就为他定了琴川易氏的嫡女为太子妃。

这位易小姐是易丞相唯一的嫡女,小字清蟾,德容兼备,是衣冠子弟梦寐以求的良配。

何况和山河日下的葛氏相比,易氏明显蒸蒸日上。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易清蟾我曾见过几面,那真是美若天仙,尽态极妍。

每逢佳节宫中宴饮,皇子们才能从封地回到都城,世家子女以受邀为荣,心里也都明白这是为皇子皇女们相看合适的才俊和闺秀。

易清蟾自然每次都在其列,她从来众星捧月。

重阳节我捧着茱萸糕献给葛皇后,葛皇后递了一块给高居之,高居之拿了却不吃,离席走到易氏主位之前,献宝一样对易清蟾道:「月妹妹,你吃。」

清蟾在古代神话里指代月亮,因此易清蟾的小名叫月娘。

高居之这么叫她,显然是在示爱讨好。

易清蟾坐姿端庄,嘴角含笑:「臣女吃过了,不得不谢绝殿下好意。」

高居之还是老样子,一点小事就气急败坏:「你吃了谁的糕?」

易清蟾意有所指地往三皇子那里瞧去,羞涩地低了头。

高居之沉不住气,扑到高望之的食案上,愤然朝兄长发难:「混蛋,我就知道是你!」

高望之是淑妃之子,战斗力极强的嘴炮输出。

淑妃一向看不惯葛皇后,高望之也和太子素来不合。

如果他是根蜡烛,现在的怒火可以让他烧到和日月争光,表情管理当场失控,拍案而起道:「操了!你骂谁混蛋呢?」

两个人刚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变成你一拳、我一拳。

还好高煦早些时候带着群臣去了城楼登高赏月,要不然这场闹剧能丢尽皇家颜面。

大皇子高慎之率先站出来阻拦,可他文不能说、武不能行的,是个漂亮废物,被高望之飙着脏话一脚踹飞,无能狂怒地也加入战局。

高行之终于也坐不住了,但他那个好身手,好脾气,只能拿来当棉花。

于是高行之受了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的组合拳,妹妹只靠近看了一眼就晕过去。

诸嫔妃也开始了唇枪舌战,推推拉拉不成体统。

虚弱的葛皇后眼见着就要吐血了。

最后有妈的找妈,没妈的回家,闹哄哄地总算收场。

只有高行之,他没妈,也没有家。

我念着桑姐姐,总觉得要去瞧他一瞧。

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了。

孤零零的半山亭内,高行之搭着两条长腿倚在栏上,正往湖面抛着石子。

他的亲信林衍朝一个小姑娘行完礼便率先退下,那姑娘踌躇地徘徊在他身后,花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喊他:「幸哥哥。」

这称呼和高居之的「月妹妹」就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少年少女的怀春心思总是这样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像我这种没文化的人,以貌取人还说得过去。

易清蟾可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颜控就未免有点……

天下大同了。

高行之回过头,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粼粼湖波映在他眸底的光亮。

天生上挑的眼角令他比光亮更亮,纵使漫不经心,也是含情脉脉的情态。

易清蟾又走近几步,突然哽咽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会为一块糕点打起来。」

高行之想抽手给她擦眼泪,又觉得唐突而收回,却被易清蟾扯住袖口。

「幸哥哥,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当然不会。」

「我哭起来是不是好丑的?他们都说,说姑娘家要多笑……那样才好看。」

「我不这么觉得。」

「骗人!」

「没骗你。」他总是一副过度认真专注的神情,看人的时候能看出小姑娘家满脸的彤云,所以说话也令人深信不疑。

「我从来都觉得,真正的美人,哭比笑好看。」

9.

「真正的美人,哭比笑好看。」

高行之支臂撑住下颌,倚在龙榻上闲闲地看我。

我才将外裳披上,又被他随手剥下来。就这么轻拢慢捻,反反复复地恶作剧。仿佛方才折腾我还不餍足,非得看到我哭。

「所以他们都说你美,我却不这么觉得。」他歪头,扯掉了我最后一片蔽体的衣料。

「皇上,哀家没力气哭。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可朕还年轻,」他骤然沉下脸去,不知哪里又被拂到了逆鳞,「再说,我何时让你用过力气?」

他是可以说孟浪话,我却不能顶回去,以免激得他更孟浪。

我是大大吃过亏的。

可我无言以对的态度却令他更加不悦,他一跃而起拽住我,指骨抠得我两肩生疼:「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以前不是顶能说吗!这副模样是做什么,为先帝守孝?呵,还想出宫?做梦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见了钟葵。可没人帮得了你,那些想为你说话的言官,被我砍的砍、杀的杀,要去看看阙下的累累白骨吗?」

我悚然一震,心想这件事万万不能连累了钟尚书才好。

可钟尚书有易丞相作保,大抵是性命无虞的,那我自己呢?

我自己呢?

我只是想出宫,想回故乡。

自从我被抓进罪奴营,这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今连这丁点愿望也要成为妄想,我终于崩溃地反问他:「所以你这样凌辱我,其实只是你对你父皇的胜负欲?你让我以太后的身份留宿你的寝殿,是不是很享受这种颠倒人伦的快感……」

他豁然高高抬起手,就像高煦临终前对我做的一样。

打吧,要打就打,我还能怎样,再差还能怎样。

但他竟然也像高煦一样无力地放下手,转而变得手足无措,颤抖着擦拭我的脸,我这才发现自己淌了一脸的眼泪。

我流多少他擦多少,手比我眼睛还快。

不是说哭才好看吗?那他这样又算什么?

我不是易清蟾,不会对他的虚情假意全盘逆来顺受。

也可能……

只是因为我哭得比较丑。

或许再吐个血会显得更楚楚可怜,但我也不是葛皇后。

我是谁呢?我谁也不是。

一介罪奴,何以言败。

再坏,又还能坏成什么样呢?

「给我一点时间。」我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听到高行之喑哑的低声,「再给我点时间,去证明你想的全是错的。」

真是该死的胜负欲。

回宁寿宫的路上,小苹小声劝我:「娘娘,您还是离钟尚书远一点儿吧?」

小苹是为我好,但我偏偏嘴巴坏:「怎么,你也看上他了?」

她很为难地低下脸去。

绍正二年,三皇子高望之联合淑妃母家起兵。

他的封地在东方,靠近淮安侯的食邑。

高煦死前预估得不错,淮安侯确实是个深谋远虑的私心主义者,早在高望之搞事情之前,淮安侯就得知了风吹草动。

一封密信寄来都城,到了高行之手里,淮安侯将牌摊得明明白白——我没兵,你爹整的。我有钱,你看着办。

总有人以认为打仗打的是战术,是将领,是谋略。

但其实更多时候,打仗打的是财力,是军粮,是补给。

没兵可以,都城会出兵。

但强龙难压地头蛇,花钱买粮、供应补给,自然要有淮安侯帮忙。

小苹慌慌张张地跟我说皇上御驾亲征的时候,是四月初六,而她风风火火地跟我说高行之凯旋那天,也不过才七月初三。

三个月不到,三皇子一脉尽遭夷族。

由此推论可见,大皇子或许一个月就能拿下……

咳,扯远了。

这一战,淮安侯的功劳不言而喻,但高行之认为得胜的主要原因还是对手太废。

可我知道,高望之从来是嘴上不饶人的,死前肯定把高行之骂得狗血淋头。

先前高望之怎么骂我的来着?挺有意思,好像是什么「膝下虽无子,身上却有子」。

「从前连高居之都打不过的废物,真是蠢得日月无光。我嫌三哥封地的道路太暗,所以把他全家点了当路灯。」太平殿里,高行之一边低头作画,一边笑着对我说。

太监们都吓得变了脸色,而我也不想看他具体描绘是如何点天灯的,便打开麒麟香炉的铜盖,往里头添了些许杜衡香膏。

他停了笔,忽然抬头看我。

早说他看人专注到了极点,轻易能看出小姑娘家满脸的彤云。

可我面不改色。

因为我是老姑娘。

但我定力有限,不要这样一直看着我了……

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大内总管林公公进来通传,说长公主求见。

高盼之无事不登太平殿,我留在这里不方便,于是避入内室。

像是被扰了兴致,高行之冷冷道:「不见。」

林公公左右为难:「这……长公主哭跪在外,奴才们也不敢拉她。」

「这桩婚事是朕指的,一言既出,岂有更改的道理?」他低下头继续作画,「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10.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此乃天理。

为太子高居之和易氏嫡女赐婚的时候,高煦如是写于圣旨。

旨意传到东宫的那天,葛皇后大舒其气,太子高兴得睡不着,私服出宫好生摆宴了一番。

高慎之和高望之听说后当然郁闷透顶。

高慎之不停地喝闷酒,而高望之在封地仰天长啸,破口大骂,说太子傻球无能,早泄不举,他定要杀回都城解救美人于水火,可惜当夜他出恭一次,就将这汹涌澎湃的豪情一滴不剩地尿出去了。

他们都只能打碎牙齿活血吞。

可高行之却将他书案上的字帖尽数扫到地面,我掩门进来的时候他正撑着桌子喘粗气。

他这罕见的失控模样……

我其实见过很多次。

从高行之第一次无意展露出过人的资质起,葛皇后就对他产生了戒心。

太子却越大越无能,这个戒心又慢慢演变成杀心。

否则庚子宫变时,葛氏也不会强迫高行之杀死亲生母亲。

我不知道一个孩子从前是怎么躲过无数次的试探和暗害,慢慢学会藏匿锋芒,装傻充愣地存活下来。

但后来我不仅知道了,还撞见鹿瑟宫的主事姑姑往他的膳食里下毒。

我好像窥破宫中孩子难以存活的真相了,真是毫不意外呢!

我这么明哲保身的人,当然是选择没看见啊。

可惜我一不小心打碎那份膳食,为此我受了杖责三十。

打碎饭碗当然罪不至此,宫人们都好奇我受罚的真实原因,然而谋害皇子这种事,主事姑姑当然不会明说,我也很自觉地装糊涂。

于是大家都默认我得罪了贵人,加倍地排挤欺负我,我也笑眯眯的,只知埋头干活。

我特别能忍,因为只有忍受着,才有可能回家呀……

至今不知道放在床头的那瓶金疮药是谁给的,多亏了它,我的皮肉伤才能好全。

但在那之后,我对高行之更加上心。

不说桑姐姐对我的好,单是高行之将我从冷宫救回来的情,我也不能不报。

然后我就更多次地瞧见他深夜坐靠在云拱后头,双手扼紧喉咙,抽搐着发抖,随时要干呕的样子,满额的冷汗。

每次我都没靠近,将手帕放在离他不远的如意踏跺上便走了。

我想这个孩子真的是很辛苦,很孤单。

而如今,我还是默默收拾完他扫了一地的狼藉,想要偷偷溜走。

他却猛地抬头:「月娘绝不能嫁给太子!」

看来他对易清蟾也并非无心,可惜圣意难为,这一点我却是帮不了他。

太子大婚定在三月底。

然而三月初三是上巳女儿节,易家小姐上山祈福的时候竟被歹人劫走。

虽然禁卫翻遍整座山将她救回,但据闻找到人时衣衫不整。

禁卫当得起一个禁字,自然守口如瓶,不知是谁走漏风声,事情还是传了出去。

没人愿意娶一位无法判断清白的妻子,何况天家。

高煦连忙又另点了郑国公的长女为太子妃,想将此事赶紧揭过。

但高居之不肯,他闹到淑妃宫里,闹得高望之都从封地赶回来。

两个人又打了一架。

那一架是恨意居上的高居之打赢了,他认定易清蟾的惨事是高望之搞的鬼。

先不用说高望之那整串广为流传的太子脏话,他其实从小就这样,自己得不到的也绝不让太子得到,所以他们的关系才闹得那么僵。

高望之被打得一脸懵逼,但吵架他就没输过:「妈的,当年重阳宴我就莫名其妙了,月娘吃的根本就不是我的茱萸糕!你妈现在还在用你洗衣服吗?你个棒槌!枉为太子,蠢货!你就没怀疑过坐在我旁边的大哥吗!」

被召回来的高慎之又是惨叫一声,被迫加入了混战。

最后是高煦平地一声吼,吼住了乱哄哄的后宫。

身体每况愈下的葛皇后当场被他吼昏了过去,高煦抱走妻子之前抛下一句:「废物,全都是废物!」

这点我同意,全都发烂发臭吧。

还好这次阿幸没受到无妄之灾,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夜,我给他炖了一碗的银耳雪蛤,高行之正在听林衍密告,只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抬头看到我,神色愉悦地招我近看他临的字帖。

——含垢忍辱。

我大字不识几个,便要他跟我解释。

原来这是在讲他自己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但我忽然觉得胆寒齿冷。

同为女子,易小姐在山林被人强行掳走的时候,会不会也含着泥垢,忍着屈辱?

这种恐惧,我感同身受。

见我不肯靠近,他又兴致勃勃地站起来想要拉我,我被火舌舔了似地猛然缩回手。

可我哪是他的对手?

他稍稍发力,我一个踉跄,他低头,我就同他额心相贴了。

他这样大了,高过我整整一个头去。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易小姐的事,你有没有参与?」

他只是寂寂看着我,不说话。

「我以为你喜欢她。」我的喉咙滞涩起来。

而他撇过头去,良久,良久之后才开口,却比我的嗓音还沙哑。

「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

11.

「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

长公主高盼之冲着高行之哭哭啼啼,纠缠不休。

「皇兄你明明知道的啊!我才不要嫁什么淮安公嫡子,我只喜欢钟葵,他中举那天到母后宫中谢恩,我就喜欢上他了!你不同意,我宁可永不嫁人!」

高煦还在世的时候,很疼惜盼之这个女儿。

毕竟女孩对皇位没有威胁,这又是他膝下仅存的公主,因此格外厚爱。

盼之从前就爱对着父皇和哥哥们撒娇,以为如今仍可百试百灵。

然而时移世易,高行之说:「你爱嫁不嫁。」

「宫里多的是找对食的太监,够你过一辈子。」

盼之当场惊呆,跌坐在地。

这回是真哭了。

太监们慌忙前来搀扶,她惊叫一声躲开,太平殿顿时人仰马翻。

我在内室坐不住了,高行之自门缝外朝我瞥来一眼,突兀地笑了一声,又将脸转向长公主:「行了盼之,别闹了。」

高行之肯叫她名字,就是服软折中的暗示。

盼之立刻安静地仰头看他。

「既然你喜欢钟尚书到了这种地步,嫁就嫁吧。」

我和盼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此次平叛,淮安侯有大功。你不肯成婚,拿些食邑来补也就是了。」他收了最后一笔,兔毫搁在笔山上,似乎对画很满意。

盼之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我一出来,高行之便迎上前拉我到桌案前,给我看他的画。

画中有玉立少年的背影,一位陋服女子倚在窗台,似乎很虚弱,脖颈腕上隐约可见皮肉伤。

少年手中紧握着一瓶金疮药。

其时木叶繁茂,圆灵水镜,素月流天,他们一身碧盈盈的光华。

我心神一动,脑中有银瓶乍破之感。

可没等我深思,他忽地又折了我在肩头,穿过落地罩的内室只有一张月洞式架子床,我没有别的去路。

他埋在我的颈窝,我侧脸打量他。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把一身反骨和残忍冷漠藏在光风霁月的表皮之下的呢?

我看不透他的眼睛。

那么漂亮的一双丹凤眼,真是亦正亦邪,只是正得略热烈,邪得又太冷清。

他被我瞧得不痛快了,先发制人地质问我:「上回你偷偷见钟葵我就在想了,你对他是不是有心思?」

「……」

「现在他有妻子了,还是个公主。你最好断了这个念想,否则……」

「否则就像对待先帝那样?」

我有时候真是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只能连累身体吃亏。

床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我全身都错了位的骨骼。

真的疼,但我不能说,越说他越狠。

「果然你爱的一直是父皇,是高煦,对不对!」他根本不给我回答的机会,「他大你那么多,母后,你真是好眼光!」

高行之几乎从来不叫我母后,但我却记得先帝快断气的时候,他偏要当着高煦的面这么叫我。

因为这样最生气,最解气。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阿幸,我分明也大你很多。」

啊,管不住的嘴。

他双目一睁,那对丹凤展翅欲飞似地浴火涅槃,天地都烧红了。

他冲我吼起来:「什么很多?不多!而且那不一样,不一样!」

我想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可我说不上话了,他气急,一手扼紧我的咽喉。

「既然你爱高煦,当初为什么答应帮我杀他?为什么!你在骗我对不对!」

喉咙有血腥的味道,我猛烈咳着,终于唤醒他仅存的神智和手心,让我得以喘息。

「因为,因为呀……」我看着他,倒映着他。

他就是我,我中有他。

「因为我爱的那个人如果不爱我,那就得死。」

12.

「我爱的那个人如果不爱我,那就得死。」

对于易小姐的祸事,高行之只给了我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解释。

看来他那句「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说的还是易清蟾,因为他得不到,所以干脆毁掉。

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认为会让我比较轻松。

但那时的局势却日渐紧张。

郑国公并不姓郑,而是姓任。

任氏自旧朝起就是四世三公的官宦世家,郑国是他们家的地盘。

高煦改朝换代之后,又花了五六年时间南征北伐,这才真正地一统江山。

郑国公是主动归附的,因此高煦沿袭旧制,依旧以郑国为任氏封地。

郑国公有名望,却无实权,因此太子和郑国公之女成婚后,郁郁寡欢的葛皇后病入膏肓。

太子终日哭天喊地、失魂落魄,料理政务频频出错,几次误批接连导致贪腐横行,河口决堤,数十万难民无家可归,漂泊四方,有的甚至沦为流寇,危害天下。

御史大夫最先请旨废太子,高煦护子心切,一怒之下罢了他的官职。

这位御史却很有骨气,当夜一条白绫挂在都城高楼之上,当众自杀。

这件事引发轩然大波,民意如沸,言官的脑袋破皮西瓜似地一个个嗑烂在太平殿前。

高煦焦头烂额,入殿劝谏的臣子和宫妃,进去几个被他丢出来几个,但他们再狼狈,也比不过高行之。

太子做成了一件事,没阿幸什么事。

但太子若失败,阿幸就是板上钉钉的辅佐不力。

「你以为朕唯独留你在都城,为的是什么?」

「若太子保不住,你也不必留了!」

高煦大概是用沙场上踹马镫的力气踹阿幸。

那夜我偷了钥匙潜进东宫后院的暗室,他被关在里头,身边没人服侍,满地都是血,恶臭也盖不住血的腥气。

他吐了那么多血,却一滴泪也没流,浑不在意地抹了嘴角,反而擦得半张脸都殷红,像涂坏了的胭脂。

救命,我绝对是被下了降头吧。

那一刻我看着他,真是觉得他这样美到极处了。

高煦和桑姐姐已经够好看了,他还专挑父母的优点来长。

尤其当他笑起来,那种诡谲又脆弱的美感令人恐慌:「灵波,我可真讨厌你啊。」

「你为什么总在我最悲惨、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吗?」

我将食盒放在一旁,跪下来先向他行了个大礼:「殿下,你从来堂堂正正。」

「奴婢还记得你收剑入鞘时挽的潇洒剑花,知道你小小年纪就每年寄一颗牙齿给生母报平安,也明白『含垢忍辱』那四个字的笔力字势后头藏着多少年的真功夫。」

「奴婢被抓到罪奴营的时候还不到五岁,字都还没开始认几个,从前的记忆大都模糊了,却隐约还记得父亲曾教导过奴婢: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下,你要登基,大盛的皇位,只有你配坐上去。」

高行之被放出来之后,请旨离开了都城,前往各地围剿流寇,赈灾抚民,太子捅哪里,他就补哪里。

他同我书信来往,都是林衍亲手交付的。

呃,倒不是为了保密,主要是我很多字不认得,需要有人读给我听和回信。

听着听着我总是要笑,因为阿幸说话半真半假,他从来报喜不报忧。

受苦是自己,功劳却属于太子。

这中间多少势利眼狗仗人势,欺软怕硬,可想而知。

但总有明眼人作证,高煦也不好全盘无视高行之,连易丞相都主张要给皇四子封赏。

就在那时,葛皇后终于众望所归地仙逝了。

高居之每天不是哭晕,就在哭晕的路上。

顾念着嫡子,高煦下达了对庶子的赏赐。

地?想得美。

兵?要造反?

钱,皇子也不缺。

那就皇恩浩荡地给你赐个婚吧。

高行之回到都城之前,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语气轻快,有种夙愿竟成的喜悦。

毕竟难民们亲眼所见,四海之内赈灾济粮的人究竟是谁。

此为民心。

各地官员们亲身参与皇四子查处贪墨的大案,他被相互勾结的官商多次暗杀负伤,却仍不放弃严惩贪官。

此为威望。

而被围剿的流寇,其实都被高行之秘密豢养起来。后来他逼宫高煦,披盔戴甲正是这些人。

此为神兵。

谁能料到,高居之闯的祸,正是高行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关键。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13.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么些年过去,高居之终究还是没能学会教训。

高行之登基后,原太子的去向成了天下人都关注的事。

直接杀了,容易留下话柄。

所以要间接地杀。

皇上给太子赐了南方富饶至极的封地,高居之却在前往封地的途中跑了。

高居之长得更像高煦一些,可惜他那圆圆的头里装着扁扁的心思,谁都猜得到他一定会去找郑国公,找他的岳父帮忙。

郑国公的地界位于河口以西,途中势必经过高慎之的封地。

一个月后,钟葵给我带来消息,原太子在原大皇子的封地上遇刺身亡。

这招真是一箭双雕。

高居之总以为,当年他捅了河口的大篓子,郑国公毫不吝惜地为他填了很多赈灾款项。

如今他虽然失势,郑国公仍会帮忙。

确实帮了忙,只是帮了高行之的忙。

高居之逃亡的行踪都透露给了岳丈一家,而郑国公却毫无保留地出卖给了皇上。

高煦临终前明明交代过高居之,郑国公是个墙头草,他怎么能忘了呢?

在鹿瑟宫的那些年,我发现其实太子并非人们所看到的那么无知软弱。

葛氏一家独大,是众矢之的,所以葛皇后教他,避其锋芒的最好办法就是装傻。

可是扮猪吃老虎,没人比阿幸更在行。

而且很可惜,装傻不能装太久,否则就聪明不回来了。

因为没有人再相信。

原太子遇害,皇上震怒,下令御史钦差前往事发地点彻查。

倒霉的高慎之又被搅了进来。

我想他大概都习惯了。

果不其然,高慎之忍无可忍地也反了。

戏本里高慎之这样闷声不响的角色,往往是憋大招笑到最后的。

我曾经戏言,灭三皇子只用了三个月。

打大皇子,大概一个月就够了。

是我错了。

我太高估高慎之了,他甚至没有撑过王军猛烈攻势下的一天。

高行之压根没兴趣像打高望之那样御驾亲征,捷报压在他面前,他看都不看,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老规矩,点了他。」

高行之的三个兄弟从此不复存在,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高慎之留下的封地,高行之赐给了即将成婚的钟葵和高盼之。

成为驸马,意味着不能再从政。

这些补偿倒也无可厚非,钟葵拜谢圣恩过后便和公主离开了都城。

易丞相长吁短叹的,毕竟这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最得力的助手。

更让他头疼的是,高行之有给先帝守孝的借口,迟迟不肯立后。

天知道这个大孝子曾经在他父皇的灵堂前做过什么。

何况易丞相又不是傻子,他扶持上位的人究竟是怎样的怪物,他最清楚。

近来我头疼的毛病又加重了,小苹在病床前问高行之,能否让百姓多为我塑一些像祈福。

想到那些卑躬屈膝的跪拜像,我真的会谢……

大可不必!

高行之却欣然同意:「好啊。」

越是令我不适的事情,越能令他感到舒适。

今日他得闲,我生怕他又来折磨我,所以干脆卧床不起。

他居然没有强迫,反而让小苹把药给他,他要亲自喂给我喝。

我对药碗委实有点应激障碍,偏过头不肯喝。

他这人真是胸有阴曹地府,越知道我在怕什么,越不让我如意:「怎么,钟尚书一走,你就这样?我还以为你只对死人害相思病呢。」

我哪里听不出这是威胁,于是爬起来一口气喝光了它。

高行之冷笑着看我。

我和钟葵之间虽然有点勾勾搭搭,但也绝对是清清白白。

真弄不懂高行之对钟葵的恶意为什么比普天之下的男人还要深。

也许是因为嫉妒?

高行之不照镜子的吗?有嫉妒的必要吗?

又或许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只缘身在此山中。

见他这么清闲,我提议让他多去看看易贵妃。

高煦也有一位易贵妃,是长公主高盼之的生母。

而我说的易贵妃,自然是易清蟾。

易清蟾是高行之的发妻,屈尊为贵妃已经够委屈了。

而前些日子选秀又进来一批新人,这无异于打了琴川易氏满门的脸。

易清蟾忧思成疾,已经病了好些时日。

高行之不但不听劝,还反问我:「当初你让我娶她,就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再说,朕也不清闲呢。你以为朕的三个兄弟死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他起身换衣,林公公为他系紧玉带的时候不大留意,一方帕子掉出,又被他若无其事地收进怀里。

「先不提这个……朕,打算立后了。」

我点点头:「那便恭喜皇上。」

他笑着俯身,吻了吻我的侧颊:「同喜。」

他说:「因为我娶,你嫁。」

14.

——我娶,你嫁。

好不好?

高煦答应给高行之赐婚后,高行之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曾这么写。

我让林衍帮忙转答,当然好。

我没有食言。

一个月后,高行之回到都城,我已是大盛的皇后。

我嫁了。

再一个月,四皇子迎娶易丞相嫡女。

他也娶了。

后来某天夜里,高煦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我的头发,挺诧异地问:「贤后和阿幸可是有什么过节?」

「大约从前妾身的身份卑贱,又在鹿瑟宫服侍得笨手笨脚,惹了殿下讨厌吧。」

那时在迎接高行之的凯旋宴上,他看清站在高煦身侧的我,当即捏碎了酒杯。

后来我登门示好言和,也被拒之门外。

高煦自然有所耳闻。

但高煦不知道的是,那时我还托林衍转达高行之:你娶,我嫁。你笼络易家,我也为你争天下。

易清蟾是易丞相的一块心病,谁治好了丞相的病,就是他的恩人。

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又不能真的伤人,何况他是阿幸,什么苦没有受过。

我以为高煦会追问,可他没有。

与我所想的相反,高煦其实是个特别不拘小节的人,对待女子和男子完全两样,怜香惜玉得很。

和他相处,我不用全神戒备。

新婚之夜我也曾惴惴不安,想到阿幸吐过的血,高煦力气肯定很大,说不定一个转身就能把我创死。

我真想闭上眼厥倒算了,但那晚的高煦却非常耐心温柔。

我仔细审视过他的眉眼,竟然和初见时无甚分别。

惊鸿一瞥啊,竟也过去了这么多年。

高煦总爱叫我贤后,因为我从来不争宠,不过问朝政,更不要什么赏赐。

又因为我的罪奴出身,嫔妃们同仇敌忾地鄙视我,后宫也达到空前的团结。

并且我有跪着礼佛的新习惯,为大盛子民祈福,一看就是心地善良的人。

贤后之名,传遍四海。

后来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连小苹都挤眉弄眼的,示意我该跪了。

苍生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在乎你真实是什么样,但他们需要你变成他们想要的样。

唉,我那摘不掉的偶像包袱。

忘了什么时候,高煦终于问我:「你的名字,可是曹植《洛神赋》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凌波?」

「我爹说,是『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的灵波。」

「陆机的《招隐诗》?你爹倒是个读书人,只是寓意未免伤感了些。」

我愣了愣,旋即微笑称是。

他将我的细发轻轻挽到耳后,握剑的手茧摩擦得我耳根发烫:「但朕不会让你变成那样。」

高煦几乎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葛皇后。

是因为我长得美吗?

其实是我想得美。

他大约也很少在其他婉转承欢的妃嫔耳边提过,那个他挚爱的发妻。

他会在暴风雨的夜离开我的床去安慰一个胆小的贵人,也会在我装病晕倒的时候抛下正得宠的妃子来到我身边。

男子的真心,更甚者,皇家的真心,怎么可能纯粹?

仔细想想就知道,同为一起推翻旧朝的世家,凭什么高家就能当皇帝,同为兵家的葛氏就只能为臣子?

可是高家父子捷足先登地打入旧朝王都,高父死了,他的长子却已经在旧皇宫登基。

那时若再起内讧,打内战,只会更失民心。

后来高煦为了补偿,葛氏才能一家独大。

然而没有帝王能容得下兵权震主的臣下,怎么办?

当然是更宠葛皇后,对葛氏子侄更加放纵啊。

人人喊打,才能借刀杀人。

导致庚子宫变的那场鹿瑟宫刺杀,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为什么大理寺和汾阳葛氏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

真相恐怕只有高煦自己知道了。

所以说啊,男人心,海底针。

高煦对葛皇后确实是一见钟情,也从始至终深爱着她,但那又能怎样呢?

帝王之爱,不过令她早早地香消玉殒罢了。

而高行之对妻子没有真心,对易清蟾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我对这位皇子妃,向来有点好感。

倒没什么别的原因,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何况她遭遇过那样的事。

所以她来看望我这个新皇后,还给我带补品,我压根没有怀疑就让小苹为我煎来喝了。

我没孩子,但并不代表从来没有过。

只可惜我尚未见到他的模样,他就在我的被褥里化成了一滩血水。

易清蟾后来在我面前哭得差点厥过去,我安慰她:「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可是娘娘,妾身怎么同皇上解释啊?」

「皇上巡狩,几个月才回来。别担心,没人会知道。」

「可是娘娘。」她泪流满面地说,「妾身没办法原谅自己。」

失掉这个孩子之后,我以风寒的名义理所当然地躺了一个月,谢绝妃嫔侍疾。

因为只要见了一位,就得见下一位,身为皇后,我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

但我可以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何况,她们平日对我恨得牙痒,谁不知道她们究竟是想来做什么。

真是见鬼!

入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苹啊,我好像看见鬼了。」

紧接着,我又迷糊地被人紧紧抱在怀里,那人似乎在抽泣发抖,杜衡香气散发得铺天盖地。

我轻推开他,望着那双湿润发红的丹凤眼笑起来:「皇上,这么快就回来啦?」

可第二天一早小苹却告诉我,昨晚没人来过。

她说着话,又帮我整理补品。

这回她非常小心地盘点着:淑妃,大皇子妃,三皇子,郑国公,钟尚书……还有公主的。

「哪个公主?」

「现今只剩一位了,就是易贵妃生的九公主盼之。七公主惜之前年去世了,娘娘忘啦?」

盼之么?我倒是有些印象,宫人们总嘲笑她是个恋爱脑。

癸卯年她曾跑来鹿瑟宫围观进士及第的三位才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因为个头娇小,挤在人潮里蹦蹦跳跳的,特别可爱。

先前我也害喜害得很凶,若生下来,大约也是这么活泼的小公主吧?

真可惜。

多可惜啊……

小苹担忧地看着我:「娘娘,您身体弱,可别再伤心啦。」

小苹说昨晚没人来,可我怎么觉得吹到了冷风,头有些疼呢?

百病源于心病。

我知道自己病了。

15.

我知道自己又病了。

头风这种毛病,一旦染上,终生难愈。

但我也得谢谢它,高行之终于给我放了长假。

他将立后诏书拟好给我看,我说我看不懂,你也不必念给我听。

他慢条斯理地卷好圣旨,眼底居然有奇异的天真感:「怎么,你不喜欢?」

「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就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值得吗?」

「值得啊!」他偏了偏头,又笑起来,「不过天下的大不韪需要过段时间再冒,我得先处理点别的事。」

即便我近来因病不理外事,却也听说又有人开始造次了。

这次打着诛独夫的名义造反的,是长公主盼之。

女子没有继位的资格。

可这是男人制定的规则,就该由女子来打破。

高行之即位前后判若两人,多少言官感慨大盛危矣,盼之挑选的是好时机。

这个在宫廷斗争中活下来唯一的公主怎么可能是恋爱脑,她是喜欢钟葵,但她更喜欢他的身份和才干,喜欢他背后的那个易丞相,易贵妃的远房族兄,盼之的表表表舅。

盼之去封地不久之后就有了身孕,小苹告诉我,那孩子不是钟葵的,而是淮安侯的孙子。

看样子,小苹对钟葵的事是真的很上心。

自古以来女子都容易被当成联姻和生育的工具,但若是一个女子的心够狠,自愿成为工具,那么受操纵的就是男人。

所以高行之这次面对的,是长公主、易丞相、淮安侯结成的联盟。

高慎之封地上的勤王兵被高盼之收了去,他们占山为王、冶炼兵器,就是时间稍赶,比较粗糙。

但这支起义军的规模依旧不容小觑。

可高行之依旧不愿召回边塞军,他亲自挂帅迎敌,临行是二月末,他说会在杜衡枯萎之前回来。

「我会带着这份圣旨上战场,用鲜血染成婚书送给你。」

杜衡的花期不长,左不过也就三四个月。

但够了,足够了。

足够我逃出这个困了我半生的牢笼。

没人知道我为了这天,为了回到故乡,忍了多少年。

当年我拜托钟葵,让他煽动言官只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是让他帮我打点好有朝一日出宫的密道。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自旧朝保留下来的皇宫的结构。

而我给钟葵的好处,就是设计让他娶到长公主。

盼之想利用的人,其实也想利用盼之。

世道从来好轮回。

出宫之前,我最后见的一个人是易清蟾。

易丞相带着整个琴川易氏叛变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将女儿接出这个牢笼,但她不肯走。

这巍巍深宫,动了真心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她病得很重了,行动不能。

我寻思着多带一个人钻密道的可能性,病榻上的她缓缓睁开眼,很虚弱地问:「是皇上回来了?」

傻姑娘,高行之如果能回来,他能放过你吗?

你要么丧夫,要么丧父。

要么丧夫又丧父。

待看清了是我,一时间她眼里涌满泪水:「娘娘。」

我握住她伸出的手,她又说,「娘娘,对不起啊。」

不,该对不起的是我。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替她掖了掖被褥。

「我有错。娘娘,那年上巳节被歹徒劫走,是我自导自演的。我那时想着只要不嫁给太子,怎么都好,一时就急昏了头,想出这个昏招。但我没有想到,事情会传开。」

「我明知道幸哥哥喜欢……我只想着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宁可一生不嫁。一切都是我的报应吧,我太自私了。」

她的手渐渐冰凉,我烘不暖她。

易清蟾离世的这年,还不到二十岁。

她含着金汤匙降生,是父亲唯一的嫡女,从小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连皇子都追着她跑。

偏偏对一个不在意她的人入了眼,进了心,孤零零地死在宫里。

我目睹了她的花开,凋落。

我知道她真的来过。

出了皇宫密道,步辇等在道口,前来接应的人诧异地问我:「只有娘娘一个人?」

「不够吗?」我笑着反问。

「够,够了。小人失礼。」

怀恩寺的女住持确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这不是钟葵告诉我的,而是我从来都知道的事。

我将斗篷脱下交给沙门尼姑,女住持跪下朝我行了礼,我的眼睛不由得发酸,将她扶起。

她年事已高,手不稳了,可从前她奶着我,抱着我的时候,带来的身心安宁我永难忘怀。

「小姐。」她哽咽着唤我。

我应了一声:「林乳娘,这么多年,谢谢你啊。」

怀恩寺里都是女人,我很放心。

高行之的这次出征,比我预计得还要不顺利。

这倒不是因为高盼之。

带兵起义这种事,起义的势力可不是多多益善。

早在旧朝末年,高葛易曲四家不就证明过这个道理吗?

高盼之是可以联合易丞相,再拉拢淮安侯,可易丞相和淮安侯却没有理由团结一致。

更重要的是,钟葵心中自有打算,他从来没向着三方中的任何一方。

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

高行之没有吹牛,他斩淮安侯,屠易氏,给全盼之体面让她自尽时,杜衡尚未凋谢。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打从东海之滨莫名涌现人数过万的军队,在王军回都城时突然杀出。

他们装备极度精良,人手一把精铁剑和弩箭,竟不知是怎么躲过这么多年大盛的兵器禁令,和挨家挨户的搜查。

王军刚刚经历多场恶战,士气衰竭,这时再想调动边塞驻防兵,也鞭长莫及了。

高行之声东击西,率一支轻骑长途奔袭,突破了重围。

可西边也有起义军打过来,和东边回过神来的军队汇合,将他堵截在博陵一带的山谷。

我以为我一直把心保守得很好,可当我即将远行回乡,怀恩寺的姑子冲进来向我汇报前线战况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和胆颤。

「皇上中箭了!」

16.

「皇上中箭了!」

小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同我说高煦在巡狩的回程中受了致命伤,现在人已送到寝殿了。

我支起头痛欲裂的身子,吩咐小苹:「快,快扶我去给皇上煎药。」

大郎,等我呀。

除了给皇上煎药、喂药,我就是跪在佛前祈福。

前朝后宫都乱成一锅粥了,我也不争不闹,安之若素。

就是膝盖痛,心也累。

没办法,谁让我是贤后呢?

这面具一旦戴上……摘是能摘下来,但起码表面功夫要做足。

几个月后,林衍来找我,我都让他去暗室等着,免得被人看见。

这小子是个没气性的,一点臭味就熏得他五官乱飞,龇牙咧嘴。

见到我来,慌乱地打了个立正:「小、小姐!」

「在宫里还是叫我娘娘吧,阿衍。」

「是,娘娘。四皇子让我给您捎口信,说他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点头。

林衍挠了挠头,脸一瞬就红了:「四皇子还说,他,他说,说他对您,呃……」

「说不出口的话,就别说啦。」我摆摆手,让他出宫时顺便去一趟怀恩寺,「替我向你娘问好。」

「娘去年当上了住持,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担心。」

高煦已经四十二岁,无论年少时如何龙精虎猛,这次的箭伤却再难痊愈了。

彻查刺客的大理寺数十年如一日,充分发挥了传统艺能。

就还是,查不出。

高煦也如法炮制了庚子宫变的惨案,受他怀疑的臣子和宫人,屠戮了一波又一波。

那时有能力毫无纰漏地行刺,并且还活着的外臣。

只剩了易丞相、淮安侯,郑国公和钟尚书。

我跪在佛前,小苹忧心忡忡:「在这里头,皇上最怀疑的就是钟尚书。太可怜了,真是平白蒙冤。」

可怜呐,都是可怜人。

高煦病重的第四天,小苹给我递来一方帕子,是用血书写的一个「幸」。

这个字我当然认得,就像我熟悉写字的那个人。

于是我从佛前站起来,推开中宫的门,正逢金乌西沉。

一颗太阳落下……就会有千千万万颗月亮重新升起。

该是时候了。

17.

是时候了。

从王都的怀恩寺赶赴东海之滨的博陵,需要六天。

这六天,王军被逼死在山谷,高行之仍旧拒绝起义军的议和。

皇上身边的军士已经不多了,这几年他荒唐地施政,忠于他的人死的死,逃的逃。

当我潜到他破落的军帐前,只有一个林衍迎接我。

帐里点着不知道谁做成的灯,高行之还穿着戎装,看不出箭伤在哪,但他的脸色确实大不如前了。

连嘴唇都干燥起皮了,仿佛宫墙斑驳脱落的样子。

高行之的侧颜痩出清晰明劲的轮廓,肉大约都长到了我身上。

我胖了很多,还好披着斗篷,看不出来。

他竟然随军带着麒麟香炉,正在认真地往里头添香膏,果真是杜衡的味道。

「来了?」

「嗯。」

「一个人?」

「是。」

「灵波,你的士兵们要同我讲和,我不同意。但你一个人来见我,也未免胆子太大了。」

话音刚落,剑尖就横在我胸前。

他的剑有多快,我和死在他剑下的无数亡魂都清楚。

我怎么敢一个人来?我怎么敢。

仗爱行凶?有恃无恐?

其实也没什么缘由,人这一生总会有几次不顾后果地做决定。

我就是突然特别想见见他,所以我来了,就是这么简单。

他逼近,我就后退,这么来来回回地绕圈子,不知怎么的,剑柄就到了我手中。

剑锋对准了他的心口。

「终于等到这一天,开心吗?」他顿了顿,又说,「反正我是很开心的。」

「我恨高家人,恨透了,他们统统都该死!高家的怪物都该死,自然也包括我。」

「我从来就不觉得这天下,这皇位有什么好。可能确实很好,但我感受不到。我只知道它毁了我娘,毁了我,也毁了你。」

「所以干脆就一起死好了,那就都毁掉好了?好不好啊?哈哈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灵波啊,你想要什么我不答应啊?」

他纵声长笑起来,身子突然往前猛地一倾!

我刚刚好被堵在墙角边缘,无路可退,无路可退了啊!

「阿幸……」我只觉得心跳都停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滴、两滴,一汪鲜血从他紧闭的唇里溢出。

他起先还忍着,忍不住就颤了颤,终于弯下腰,重重低头咳了一声,喷溅满地惨红。

他再抬起头,已是满眼的血丝,满眼的泪,有什么东西破碎在那里。

他曾说过,真正的美人哭比笑好看。

真的如此,竟真是如此。

他居然和我想到一样的事情,从心口的位置掏出一方帕子,血红的帕子,前所未有地温柔擦拭着我的脸:「可我从来……就不想看到你哭。」

我哭了吗?

没有啊,流眼泪怎么叫哭。

没有真心的人怎么会哭?

谁动了真心,谁就会输。

我笑到最后,是我赢了。

他的泪水凝固在那双曾令我午夜梦回都感到惊艳的丹凤眼尾,合上了双眸。

那方帕子落在我的膝上。

帕上绣着的河流翻山越岭。

灵波,本就是河流的意思。

从前某个夜晚,我将它留给了孤单的少年阿幸。

我叫曲灵波,博陵曲氏的曲,哀音附灵波的灵波。

我爹是从前和高、葛、易三家一起打天下的人。

闯入旧朝皇宫的其实不止高家父子,还有我们曲家。

和兵家出身的高家不同,我们博陵曲氏是旧朝的宗室分支,就称帝的正统性而言,显然我们更合适。

我爹虽然从未有过争位之心,但怀璧其罪,另外三家唯恐后患无穷,就合谋创造出莫须有的罪名,意欲除曲氏而后快。

曲氏满门被杀的那年,我四岁,爹娘兄长在我面前被抹了脖子。

林乳娘将我乔装成她的孩子,东逃西窜,最后我和她分散,还是被当成逆臣的附庸抓进了罪奴营。

大盛的法律抹去了罪奴姓氏,改名换姓就是想让我们忘本,真是缺德啊。

可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

但是凶手,凭什么可以忘得那么一干二净?

他们怎么敢!

我要他们互相残杀,要他们自食其果。

还记得高煦问我名字,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

我爹的名字,就叫曲赴。

可他忘了。

也是,开国君王手下白骨如山,区区一个人丁稀薄的博陵曲氏,记不住也正常。

但东海之滨的百姓不会忘记我爹从前的仁政和清望,不会忘记我们家,才是最有资格改朝换代的世族。

所以他们以感念贤后为名,塑造了数千尊我的跪拜铜像。

无数把千锤百炼的铁剑和弓弩就藏在佛身里。

他们把我捏成泥塑信奉,可惜我才是天底下最没有信仰的人。

当需要的时候,他们就烈火焚烧更易熔化的铜,取出钢铁,为我一战。

我终于回到了家乡。

一个月后,杜衡残尽了。

而我顺势称帝。

从前高煦筑城修河,防御千里,反而阻挡住了赶回的边塞军。

我分化,筹划,逐个击破,稳下局面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我还嫌一年半太快了些,至少忙碌的时候,我没空去想别的事情。

对于我想要定都博陵一事,任丞相极力反对。

任丞相就是郑国公,他是大盛的墙头草,却也是博陵曲氏从前的门客,我爹的挚友。

最后那一战,也多亏了他从西边接应,东边的将士才能乘胜追击。

「陛下,您看啊,这两世而亡的大盛像不像秦朝?秦始皇,秦二世。高煦,高行之。而您可不能学楚霸王,非要在家乡江东定都……项羽乌江自刎,不吉利哇。」

说得好像次次被逼宫的旧朝王都就吉利了一样。

我只是不想再回去那里了。

唉,迁都就迁都吧。

躲是躲不掉的。

不过提到旧朝,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

在我制衡边塞大军的那一年半里,唯有一支造反军队最令我头疼。

可惜我对他们的首领太过了解,最后还是顺利拿下。

再次见到钟葵,他一身布袍,仍不掩贵族气度,不卑不亢地问我:「娘……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旧朝……现在应该说旧旧朝了,末主最宠爱的妃子叫做葵卿,生有一子一女。而葵卿的母亲,姓钟。」

为什么我这么清楚?

因为曲氏也是宗室旁支,葵卿正是我远房族姐。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钟葵,便想让他改名的真正缘故。

「我败了,任凭陛下处置。可我唯有小苹一个亲妹妹,对于我做的事,她一概不知。还望陛下不要苛待。」

我想了想,问:「如果今天败的人是我,你会怎么处置我呢?」

「祸水么,自然是当断则断,不留后患。」

于是我赐了他一壶鸩酒。

离开之前,他叫住我:「是我大意,总觉得自己装傻充愣的本事已臻化境,连高行之扮猪吃老虎我都看得出来,却没看透你。或许就是因为他看透了,所以才会爱上你。」

佛祖早就说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阿幸爱我……难道我就没有爱过他吗?

就连高煦,也不是只有桑姐姐陷在那惊鸿一瞥里。

可他们还是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孩子。

我曲灵波,丧父、丧夫、丧子。

再坏,又还能坏成怎么样呢?

钟葵说阿幸看透了我,我不信。

直到后来收拾他的遗物,看到了他向我承诺的那封婚书。

被血染红得不成样子,字迹难以分辨,但如今我已经没有阅读障碍了。

「柔嘉素著,雍肃持身……册为皇后。」

我唯独认不得自己的名字。

「博陵曲氏,册为皇后。」

高行之一直知道我是曲家的人?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我止不住地头疼起来,信儿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替我擦眼泪:「母皇不哭。」

他还这么小,哪里懂得我不是哭。

我摸了摸他圆圆的后脑勺,看着他四边形的漂亮眼睛,像掉进一个终而复始的漩涡里。

日月,四时,五味,情爱。

循环往复,永不止息,我跳不出去。

虽生虽死,非死非生。

信儿抽抽噎噎地哭着,我哼着故乡的调子哄他睡觉。

这曲小调曾被阿幸听到,又或许早在那时,我已经露了马脚。

谁家不曾高歌一曲,最后却都免不了——曲终人散。

金乌西沉了,入夜又是素月流天。

好像那一年,很多年。

小苹撤走了我没有动筷的膳食,仍是大内总管的林衍替我关上门。

新朝的女帝不知疲倦和乏累,不饮不食已有三日。

故国的皇后长长久久地跪在了佛像前。 

文/翎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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