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紧锁着眉头为我松了绑,接着又掏出锦帕,仔细地拭干了我脸上的水迹,轻抚了抚我流着血的唇角边侧,目光流连,心疼不已:「你瘦了。」
才怪,我明明胖了好几斤!
但再见到他,我是真的欢喜,不禁温然地望他,指节亦攀上他的手与他交握,暖热的温度熨在我冰冷的掌心,让人有种心都酥酥解冻的错觉,不禁慢慢笑了出来:「你怎么会来?你的伤如何了?」
「无碍了。」他将清冷冷的目光转落地上那人身上,神色似是镀了一层寒霜:「幸好我来了,否则……」
他极为克制地压住了怒气,眼锋扫过地上那人却凛冽如刀,肃杀之势几乎要杀人于无形。
帐内倏地有凉风卷过,浸透冷水的衣服又渗进层层寒意,我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也是真没想到,想杀我的人还挺多,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抢手过,有意思。
花儿将外衣解了披在我身上,又轻拉起我的手,为我揉着手腕的淤紫,他指腹有薄薄的茧子,在肌肤上摩挲时会有一点微微的刺痒,但并不难受。
他素来是会奏琴的,所以我一直不曾多想,可被傅长卿握过几次手后,再一细思,花儿这些茧子的位置,该多是常年练武所致。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四肢百骸瞬间涌上如千万小虫噬咬的尖锐麻痒,忍了忍,便又对着屏风扬扬下巴:「那里还藏了俩。」
他目光骤冷,身形一动,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儿,两个宫女就像小鸡崽儿一样被拎到了我的面前,他将二人重重朝地上一掼,她俩便再也站不起来,只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刚才凶是真凶,现在怂也是真怂。
但是我怎么忽然有了一种狗仗人势……啊呸……狐假虎威的爽快感!
原来有人给撑腰是这么个感觉,还挺新鲜!
略有点开心。
花儿一向是温煦和暖的,如今却面色冰寒,几乎将空气都凝结成霜:「你想如何处置?」
「先点住。」我抖着手地将衣服拢紧,感受着他余留的体温像暖坎儿一样温着身子,颤颤索索地说:「物尽其用,人也得尽其用,就比如你先去找从心,让她给我煮一碗姜汤,啊不,煮一壶,一大壶!」
我突然想到我上辈子就风寒死的,我不要再得风寒,我害怕。
花儿怔了怔:「你不是最讨厌姜味儿?」
「驱寒。」我哆嗦着答道,毕竟我虽然讨厌姜味儿,但我更怕死。
花儿点了点头,便将三人都点了穴,让他们排排跪在了我的面前,而他身形一闪,轻功行云流水,我只扫到了一截飘逸的素青衣摆。
我转过头看向跪着的三人,依次辨认过去。
第一个人我认得:「你是浪妃的宫女。」
第二个人我也认得:「你是薄妃的宫女。」
第三个人我认不得:「你不是宫女,也不是太监,你是谁家的男仆?」
他不说话。
我捡起地上的短刀,轻轻在他的脖子上滑动:「说不说?」
还不说。
行,有骨气。
我微一施力,便给他割了个口子,顿时血滴如珠子般簌簌下落,他目光惊恐异常,眼睛滴溜乱转,但依旧是不肯出声。
等会儿,花儿是不是把哑穴也给点了?
「说不了话你就眨眨眼。」我试探着说道。
他立刻刷刷刷眨了十几下。
对不住,是我误会你了。
哑穴在哪儿来着?
我稍微有那么点儿印象,好像盛雪依的记忆里闪现过。
但我一开始想,脑子里就像是扎进了千万根细针,疼得头都要炸开,不过还是有画面了!
记忆里的傅长卿耐心十足,在春日阳光下与「我」对面而立,身量颀长,风姿伟岸:「雪儿,我们傅氏的独门点穴手法,除了傅家族人,别人都解不开。」
我忍着痛楚记下诀窍,以相同手法在那仆人身上点了几下:「能说话了吗?」
「能,但我是不会说的,你休想让我背叛主子!」
那你这跟我整啥玩意儿?
还瞎眨眼。
浪费时间。
我头更疼了,拿着短刀作势要捅他,他立刻大叫道:「宁国府!小人是宁国府的家奴!」
早这样不就行了。
非得嘚瑟。
挨个审过去,浪妃的宫女和宁国府的家奴都是来杀我的,只有薄妃的宫女清新脱俗,她是来救我的,拿着的短刀是为了给我割断绳子。
实话实说,我不信。
但是不由得我不信。
薄妃宫女说薄妃因极力保我,也被关押了,另外两人俱可作证。
虽然不大懂薄妃此举何意,但还是谢谢了。
全审完之后,我也算对事情了解了个大概,特别简单,就是杀我的不知道为什么杀我,救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救我,全是奉命行事。
要你们何用!
于是来了个将计就计,给他们每人都喂了毒药,以定期来取解药作为交换,让他们替我监视各自主子的一举一动。
当然,只有毒药是不够的,之后我还意去查了他们的背景家世,以他们的家友亲朋作为威胁,好确保他们完全效忠于我。
这一直是我培养人脉的原则,无论是大臣还是宫人,我一直秉承能交心的交心,不能交心的交钱,实在无法交到的,我就掌握他们的把柄,好让他们听从我。
就是如此简单高效。
放走了三人,我和花儿便坐在了帐外的草地上,突然觉得周围没人把守,就……还挺方便的。
我忙不迭地灌着姜汤时,突然想起花儿是懂医术的,便将浪妃宫女的药丸递给了他:「看得出来是什么毒药吗?」
他细细打量一番,肯定道:「七日醉。」
说着他搓搓药丸,又轻拂了拂手,一阵微风扫过面颊,一阵清冽寒澈的酒香扑鼻而来,我登时觉头晕目眩,昏昏欲倒,他又即刻点了我一处穴位,我这才恍然清醒过来。
他解释道:「此药与桃花酿气味相同,服下之后,四肢乏力,意识不清,症状与醉酒极为类似,药效可维持七日,若焚香点燃,则效力更强,多做麻痹之用。」
麻痹?
他的定论直接给我整懵逼了,合着这三股势力,宁国府要杀我,薄妃想救我,而浪妃却是意图麻醉我?
目的还挺千花百样。
不过七日醉的味道,我曾闻到过,就在我死前没几天。
病得昏沉之中,这股酒香气太过独特,我记得清楚。
难道我的死,与浪妃有关?
可我与她并无过节,她没有理由杀我。
即便她要杀我,她的目的也达到了,又怎会再牵扯到盛雪依的身上来?
这行为逻辑……不通。
人物关系……复杂。
我……没懂。
但至少与花儿并无干系,我还是挺高兴。
正在沉思的时候,花儿突然靠了过来:「在想什么?」
我略略回神,一转头他已挨得极近,那如玉的面庞几乎与我相贴一起,让我不自觉地缩了缩,下意识道:「想你。」
他微微莞尔,极温柔地循循善诱:「想我什么?」
想幸好不是你杀了我,但这我能告诉你吗?
我肯定得换个话头,毕竟现在这个氛围,星若银河、月光旖旎,若用来讨论生不生,死不死的,实在大煞风景,太不浪漫。
这么一想我还有点儿小欣慰,我如今都能考虑到这些,我真是长大了。
我望着他俊美无暇的脸,眉若远山似黛,眸如秋水含春,像千年的琥珀,时光的湖泊,顾盼间自有一派风流,当真是芝兰玉树,竹露清风,不禁道:「总感觉,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微微莞尔,静静凝视: 「如何不同?」
我思忖着开口:「你以前性子更软糯些,虽是极美,却脆弱的仿佛一触即碎,现在……更恣意飞扬,像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轻一挑眉,兴致极浓地问道:「那姐姐喜欢哪一种?」
啊这……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因为性格才喜欢你的,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我当然不是,我更肤浅,我纯粹看脸。
却未等我答,他又连着问了三个问题,每说一句便凑近一些,迫得我不断后仰,最后他双手撑在我的两侧,几乎是欺身覆来,目光定定凝住我的眼:
「姐姐送我离宫,是为了保护我吧?「
「是怕我再受伤吧?」
「是心里,在意我吧?」
他越离越近,温热的气息扑过脸侧,所过之处皆生出一片燥热,伴着娓娓之音落在耳畔,带着几分轻缠,直像一弯小钩子勾在了我的心间,惹得我心口砰砰乱跳,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点了头。
他面色一喜,眸中的温柔与欢喜交织愈密,几乎要从眼中溢了出来,突地倾身在我唇上啄了一口,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雀跃不已:「亲到姐姐了,姐姐好甜!」
我才喝了姜糖水,能不甜吗?是不是傻?
花儿却又倏地凝住了表情,探过头来认真地瞧我:「姐姐……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孟浪?」
我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不够孟浪,你还可以再孟浪一点。
他颇为赧然地咬了咬唇,形状姣好的唇瓣被压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似被偷舀了一勺的樱桃布丁,不大好意思道:「其实我知姐姐为我好,只是仍忍不住日日思虑,只亲口问了,才真正放下心来。」
我心中动容,轻拍了拍他的头,眉目弯弯地笑:「乖。」
他似晃了神,只一双灿若桃花的美目望来,不错眼地凝着我,半晌,喉头微动,突地以手覆上了我的眼:「别这样看我……」
怎、怎么看你?
我迷茫地眨了眨眼,柔软的睫毛在他的掌心轻轻扫动,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陡然抽回了手,面色慌乱,眼睛都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我定睛一看,瞧见他皓白的腕子上红了好大一片,立刻捉过来细看:「怎么回事?」
他抿了抿唇瓣:「刚刚……熬姜汤烫到了。」
原来姜汤是他熬的,难怪那么难喝,啊不是,那么好喝,我承情。
但下次还是让从心来吧,喝姜汤已经够闹心了,他就别再给我添堵了。
「姐姐,手疼。」 他委屈巴巴地望着我。
我从这些日子哄狗鹅子的日常中学到了一些技巧,于是灵感一动,便轻轻给他呼了呼:「吹吹就好了,疼疼飞走了。」
他一怔,脸便腾地红了,连白皙的耳朵尖都浮上了一层薄影影的桃花色。
看来哄人也不难嘛。
他微微垂着眸,小声说:「这是为姐姐盖的章,不觉得疼。」
我错了,哄人还是挺难的。
是在下输了。
寒星朔月,夜凉如水,我不知不觉地枕着花儿的肩膀睡了过去。
恍惚间,只觉有什么轻触了我的脸,我避了几避都如影随形,直烦得我不耐地拂开,一头扎进花儿怀里,嘟囔了一句:「花儿,有蚊子。」
朦胧中只听一阵低笑,又有什么凑了上来,我烦躁地一把抓住,却是花儿的手指,迷糊着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柔然脉脉的星眸,他微弯一弯唇:「起来看日出。」
我眯着眼看向远方,只见缱绻叠嶂的云层中一片绚丽的橙红,朝阳的暖色金光被揉碎了嵌进云朵中,一轮红日缓缓而升,天色乍明。
花儿看着我,露出一个微微赧然的笑容:「疆夷素有传统,若有情人一同看了日出,就会永远在一起。」
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只唰地坐了起来,警锐地四下望了望,赶紧拽着花儿进了帐子,催促道:「快把我绑起来,记得绑活扣,有啥意外我能挣脱那种。」
花儿并不接绳子,不赞同地蹙眉:「昨晚你差点就死了,难道还要留在这里?」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本宫在名利场里滚了一辈子,若因这么点小事儿退缩,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况且昨晚狗鹅子是醉了,之后的事情他不知道,也不可能预料,待他醒了,自然会放我出去。
到时候本宫又是一条憨憨,啊呸,好汉!
不是我针对谁,等狗鹅子一醒,昨晚的各位,都得死!
「我不能让你冒险。」花儿直截了当地拉住我:「我带你走!」
走去哪儿?
我是跟你浪浪浪浪迹天涯,还是去给凌天盟当少主?
狗鹅子费尽心思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我去跟他作对,等他把凌天盟灭了,我还能有骨灰剩下吗?
而且我就算走我也不能这么走,就狗子那脾性,一睁眼发现妈没了,还不得翻了天?
但我还是很感念花儿能如此表态,除了傅爹,从没人会为我涉险,除了花儿,从没人对我如此挂牵,还说要带我走,就……感觉还挺新鲜的。
然而兹事体大,任性不得。
于是我宽慰他:「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昨晚的事也在你的盘算之中吗?」花儿难得加重了语气,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昨晚我不来,你打算如何脱身?」
呃……我竟无法反驳,他若没来,我现在估计就是个尸体。
不过,考虑到薄妃宫女是来救我的,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话说的太直白就不合适了,于是我带了几分撒娇和赞许的语气说道:「可你终是来了,还救我于水火,救我于毒药,救我于刀刃,救我于白绫……」
「但我不可能次次都及时赶到。」他清隽的面上满是深重的忧虑,眼底也压着显而易见的心悸:「你在宫里孤立无援的每一天,我的心上都像悬了一把寒影影的刀,生怕哪天一睁眼,又传来你死了的消息。」
也、也不算孤立无援吧。
不是还有很多凌天盟的暗桩吗?
而且还有我自己在宫里的势力人脉。
我正了正神色,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想留下,我也必须留下。」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眼中反复翻搅着烹烈的犹豫和挣扎,沉寂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哨递给我:「将来你若遇险,吹响它,我便能立刻知晓。」
这么神奇?
这让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问题:「你武功究竟有多高?」
他一怔,唇边便逸上赧然的笑容:「我的武功算不得顶尖,只轻功在江湖上有些名号罢了。」
「什么名号?」
「鹤隐。」
「天下第一的鹤隐?!」
追影日日念叨着要超越的鹤隐!
甩了天下第二一百个天下第三的鹤隐!
花儿被我惊异的目光看得又羞涩了,浅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禁更好奇了:「你有这样的功夫,大可自立门户,为何要为凌天盟卖命?」
花儿微微敛容,轻声解释道:「凌天盟于我有恩,我必须报答。」
原来我遇到花儿时,他说的身世都是真的,六岁梨园学艺,一朝解散,母亲带着他上京投奔亲戚,却突染重疾过世,身无分文,不得不卖身葬母,却不想落入魔窟,受尽折磨,遍体鳞伤,幸得被好心人所救。
只是,入京寻亲的时段并不在他的十六岁,而是十二岁,救下他的,也不是我,而是凌天盟的长老。
「原来我并不曾救过你。」我心情莫名有些晦涩。
「不,姐姐救过我的。」他眷恋地以指抚了抚我脸颊,娓娓道来。
花儿出生时的险事,他从年幼一直听到了年少,当年他才降世,就被一突然闯入产房的女子抢走,家里人追了几十条街,绕着京都跑了三圈,直到那女子被好心人拦下,才得以化险为夷。
那个好心人就是我。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也挺意外的。
我都没有心,我怎么可能会好心,我觉得他在污蔑我。
但我仔细思索了很久之后,我觉得这事儿可能真是我干的。
毕竟我上辈子还是做过一件好事儿的,也只有那么一件,它在我的记忆里简直是鸡立鹤群,所以我多少有点儿印象。
那天有个算命的,大老远就追过来说我天煞孤星、克夫妨子。
我没听完就招人把他揍了一顿,这还用你说,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他都被揍成猪头了,还执着地警告我:「你最好多行善事,否则只会多行不义必自毙。」
然后他就又被揍了一顿,丢到了郊外。
但是他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以致于当我听见有人大喊「抓贼!」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让侍女将贼人拦下,然后就发现那贼偷的是个刚出生的孩子。
那孩子便是花儿,当然他当时还不叫花儿,他没名儿。
在我表明太后身份之后,花儿的家人就更是感恩戴德,直呼要给我供奉长生禄位,盼为我增福添寿,就……还挺讲究的。
只是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无意间的行为,在日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但现在听来,我就觉得,让花儿成为我在凌天盟的底牌这事儿,稳了。
——————————
花儿走的时候,我嘱咐了他好几次不要再来,毕竟现在的监帐离主帐很远,又无人把守,才没被人发现,等我回到自己的帐子,就在狗鹅子附近,很容易就会被追影和逐月察觉。
花儿紧锁着眉望我良久,终是只沉声叮嘱了我一句「万事小心」,便在我的眼神催促中离开了。
我本以为狗鹅子一醒,就会立刻差人将我放了,但当几个侍卫闯进监帐,死死压着我往外走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真的中毒了,而我现在要被就地正法。
他们说狗鹅子是食物中毒导致的昏迷不醒,但我觉得这跟我没关系,毕竟我又不是厨子,饭菜也没经我手,然而众皇亲贵胄却认为是我伺候不当,理应问罪。
这话说的,当时承安也在御前侍奉,比我离得还近,为啥只抓我一个?
哦,因为宁国公并未下令抓他,只追究我的责任。
又是宁国公!
昨天晚上没勒死我,这是不满意,设了连环计,非要置我于死地。
我看着不远处刑场上悬起来的巨大刀斧,当即决定苗头不对,赶紧撤退。
不过我知道,以我的武功并不足以逃跑,我只是想吹个哨,就吹一声就行,于是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拼命地解着身后的绳扣。
然而我的挣脱业务并不熟练,再加上押送我的侍卫将我左拉右扯,一来二去,绑着的活扣竟然变成了死结,我感受着手腕越动越紧的绳子,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靠自己是不行了,我探寻地环顾四周,目之所及除了观刑的王亲大臣,其他人都垂着头不敢多看。
我在郁卒之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愤怒,跟来的宫人这么多,就一个凌天盟的人都没有吗?
这……你们就不觉得你们的势力涵盖范围有点偏科吗?
更倒霉的是我的嘴还塞得严实,堵死了最后一条路。
脑子里的念头千思万转,身后侍卫却猛地朝着我的腿弯狠狠一踹,我就「嘭」地扑跪在地上,头顶刀斧刃上的寒光一闪,便晃得我不得不闭了眼,又听得监斩台传来一声「行刑!」,我的心彻底凉了。
正在危急时刻,忽然远远传来了一声尖利的「陛下驾到!」
我抬头望去,只见承安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嘴上急急念叨着:「住手!快住手!」
不过须臾,狗鹅子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虽病着,却依旧不减那副睥睨天下的气势,几步走到跟前将我扶起,三两下扯掉捆绑的绳索,眼神关切地急问:「可曾受伤?」
「……没。」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该是未及打理就匆匆赶了过来,衣衫潦草,发丝微乱,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胡茬也根根冒起,是从未示人过的狼狈模样。
这是……真中毒了?!
「你怎么来了?」我怔怔地问。
他面色微寒:「梦见你受了委屈,自然就醒了。」
他的语气很淡,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目光却眨都不眨地锁在我的面上,眼底是压不住的心有余悸,凝视我半晌,突然用力将我搂进怀里,沉沉地吁了一口气:「幸好你没事,幸好。」
他的话忽地哽在了喉头,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动,似在深深后怕,可他明明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性格。
他……竟然这么在意我?
睡觉也想着我?
有点……感动?
还有点不敢动。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无措地动了动,想抬头看一看他的表情,他却将手掌按在了我的后脑,以一种珍爱的姿势将我捂在他的心口,深缓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将我松开。
随即转身,扬眸看向监斩台跪地一地的人,目光陡然转厉,脸色也阴沉到了极致:「连朕的人也敢动,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明明声音不大,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威慑,我看还有人开始哆嗦了,一时间「臣知罪!」、「陛下恕罪!」、「皇上保重龙体!」之声不绝于耳。
狗鹅子面色沉郁,眸光凛厉,青白的脸上甚至透出几分潮红,显然已是气极,却才刚启唇,又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整个胸腔都鼓风一般跟着震颤,可见此次中毒牵引了之前的内伤,确实病得不轻。
他发作的实在厉害,我急忙拍着他的后心顺气,好半天才止住了咳嗽,我见他又要开口降罪,立刻跟承安使了眼色:「陛下龙体欠安,还不快宣太医!」
我如此做,一是担心狗鹅子真给给气出个好歹;二是怕他一怒之下降罪,把这帮子人给吓出个好歹。
这要传出去,皇上因一介宫女怪责肱股之臣,我还怎么收拢人心?怎么收买势力?怎么收服大臣?
真正的智者,既能转危为安,又能化险为夷,还可以反败为胜、以弊为利。
这些……我都不会。
但我会争权谋利,所以我的脑瓜子转了几转,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笼络朝臣的机会。
他们想杀我,我却救了他们,多么的以德报怨,多么的诲人不倦,而且还禀直不变,以后就算不全部为我所用,多少也得念我点好。
毕竟古语有云,千金易得,人情难偿,俗称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指指点点。
而一旁的承安人精一样,自然也知道天子震怒,必会牵连甚广,一见我极力拽着狗鹅子往皇帐走,他也赶紧示意旁边宫人搀扶,可算是把狗鹅子给劝了回去。
才一到大帐门口,太医院的齐院正就已经候着了,紧跟着进去,待狗鹅子靠着软枕一坐下,便要伸手把脉。
狗鹅子却将目光向了我,命令道:「先给她看。」
齐院正一听就皱了眉,想要劝谏龙体为重,我却立刻挽起衣袖露出了手腕,心道快给我瞅瞅有没有伤寒伤风的征兆,这玩意儿可得好好预防。
齐院正明显愣了愣,大抵是没见过我这么听不懂客气话的,我心想我听是听得懂,但是我不想懂,你奈我何?
俗话说得好,皇上让我看,不看白不看,你懂个铲铲。
齐院正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卡顿就忘了刚才要说的话,又在狗鹅子的眼神压迫下给我诊了脉,道:「姑娘身体极为康健。」
我道了声谢,便对狗鹅子道:「不担心了吧?可以好好看病了?」
狗鹅子别过脸去:「谁担心你了。」
嘴上虽傲娇着,但还是乖乖地伸出手来,齐院正肃着神色把了脉,又肃着神色施了针,才满面忧虑地定断:内伤未愈,又怒急攻心,得仔细养疗好一阵子。
狗鹅子沉沉「嗯」了一声,太医便识趣地告退,我起身要送,却一把被他拽住了腕子:「去哪?」
「送太医。」我答道。
承安惯是会看眼色的,立刻道:「这是奴才的活,姑娘陪着陛下就行了。」
他说着便引了太医出去,还带走了一众侍女内监,留下我在这偌大的皇帐,稍微有点惆怅,也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啥,毕竟我前世今生加起来,单独和他相处的情况还是挺少见的。
我目光下落,看了看被狗鹅子牢牢握住的手腕,用眼神询问他可不可以松松,怪勒得慌的。
他偏过眼去不看我,指节却紧了紧,攥得更加用力,倏地将我一扯,我便朝他栽了过去,但还好我平衡能力超凡,我稳住了。
我不止稳住了,我还坐下了。
然后就两两相觑,更尴尬了。
但是他不说话,我也不好出声,静凝半晌,还是我打破了沉默:「还疼吗?」
「疼。」
呃……「好。」
「就『好』?」他又拧了眉,颇为不满地盯我。
不然呢?我理所当然地看着他,难道我替你疼吗?想得美!
但是他眉头锁得更紧了,我的气势就弱了,想了想问道:「要不……我给你揉揉?」
说着我试探着动了动手,他还真松了松,就在我要抽回手时,他却突然又圈紧了,不满道:「你自己没手吗?」
「我自己的手被你攥着呢!」
「你没另外一只吗?」
我:……!
我真想把齐院正叫回来,让他看看听不懂客气话的到底是谁!
他见我半天都不动弹,忽然又沉了脸色:「揉。」
揉就揉!
我伸出手去,但是临近他的胸膛却又停了下来,手掌变换着角度比划了半天,油然而生一种无从下手的诡异感。
踟躇几番,我终是忍不住诚心发问:「揉、揉哪?」
他霎时没了耐心,抓着我的手腕就按向了自己的心口,却又因为太过用力,疼得闷哼了一声。
你瞅瞅,手重了吧,这可不赖我。
虽然不赖我,但我还是缓了缓力气,轻轻给他揉了起来,左三圈,右三圈,再三圈,加三圈,圈圈圈……
揉着揉着我都困了,打了个哈欠,刚要问他好了没,就发现他已经歪头睡了过去。
我揉的手都酸了,你倒睡得安稳。
但是看在你黑眼圈比较重的份儿上,就算了,平时快多敷点黄瓜片吧你!
我想叫人进来扶他躺平,但他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手腕,于是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瞧了瞧门口,指望承安快点回来,却见那帐帘一掀,竟是太子走了进来。
他不是留在京都监国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