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再愣下去,可是该赔我钱的。」
「他们说你的叔伯都是我克死的,你不怕?」
「你要是有这本事还来和什么亲,往玉门关外一站可抵千军万马。」
「很有道理,下次老头子们骂我你就这么呛回去好不好?」
「你是我的妻子,我活一天自然护着你一天。」
草原上的王子,眉宇间早早就镌上了英气,但贺昀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一派天真。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
他的身体年轻而有生命力,像一颗清爽脆甜的青提子。
晨起时他说,还有两天。
「什么两天?」
「继位后娶了玉城公主,哪有活过第三天的,」他捞起地上的外袍穿上,「不过,中原女子温香软玉,果然滋味不同。」
还有两天,这个少年也要跟我前十二位先夫一样意外身亡了吗?
真叫人舍不得。
不仅我舍不得,阿檀也舍不得。
阿檀最开始是我第九位夫君的小妾。
按这里的规矩,新君继位后是连先君的姬妾一并继承的。
她跪在我面前求我:「公主,昀儿还是个孩子,你放过他好不好?」
「咱们好歹也有五个共同的丈夫了,你怎么单单心疼『你的昀儿』呢?」
「都说是你的命硬,克死了我赫隆部这许多英雄少年。」她心里的恨,藏也藏不住。
「你要说我的命硬,不如说我的身段软,」我抿了口宫里带来的新茶,「贺昀要是活不过三日,那是他自己身子不行。」
「关玉城!你不是人!」
「你看我像个人吗?我是玉门关惨死的鬼魂化形来为我朝将士报仇来了。」
跟阿檀斗口,我从来没有输过。
但有的时候,言语上太占上风也未必是好事。
夜里贺昀无论如何也要问我讨个说法:「公主,你可以说一个男子没有财富,长相不够英俊,但你不能说他不行。」
「我错了,这不是跟阿檀吵急眼了信口胡说么?」
「你声音那么大,整个部族都传遍了!」他不依不饶。
「那明天我挨个登门解释。」
「你明天出不了门才是最好的解释。」
报应不爽。
我心里暗暗立志再也不逞口舌之快。
「往后不管与谁争执,都要顾及夫君的脸面,知道吗?」都已经熄灯睡下了,贺昀又掀开被子把我摇醒追加一句。
「知道了…」我冷得蜷起来。
「你发誓!」
「我发誓!」
「谁,发的什么誓,说清楚。」
「我,关玉城,发誓往后不管与谁争执,都要顾及夫君的脸面,」我已经冻得彻底清醒,「所以可以把被子还我了吗?」
有的人是真的招惹不起。
半夜想起来还能再炒回冷饭谁能受得了。
隔天起来我看阿檀的眼神比她看我还要多几分仇恨。
她倒不甚在意,只是像喝水一样大碗大碗糟蹋着我的新茶,时不时叹口气。
「第二天了,公主。」
「这不是还有一天嘛,再等等阿檀你就又要换夫君了,不开心吗?」
我本来要说「我们又要换夫君了」,想起贺昀那个爱记仇的小东西,硬生生改了口。
白日他处理政事,闲时练练骑射,倒像个勤勉的少年君主。
可是,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
不是看他王位坐得稳不稳,是看他什么时候会落得和我的先夫们同样的下场。
但他似乎从不在意,从不惊惶。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依旧来了我这里。
「你……不怕吗?」
「有一点,」贺昀的语气里尽是惋惜,「想到我死后公主又要跟旁人这样共度良宵,就有点不想死。」
「在你之前也不是没有人啊。」
他不正经,我也不正经。
「是,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压不下这口气。」
我掀开香炉的盖子,往里添了些晚香玉制的料,没有说话。
「哎,你们中原女子不是最讲究忠贞吗?一女不侍二夫是不是这么说的?我要是死了你殉不殉情?」
……
「我要是三贞九烈还能等到嫁你?」
「你现在悔悟也不晚……」
「滚!」
最后一夜,是个不眠夜。
贺昀把他死后的几千几百条注意事项,一字不漏地交代给我。
祭日要给他贡上最鲜美的羊肉最好的酒,宫里赏了什么新鲜东西也要留他一份。
他的姬妾我要负责照顾好。
尤其跟阿檀,吵是可以吵的,架是打不得的。
因为我也打不过。
还有他那个小跟班莫里,人虽然不大聪明但心眼很好,可以留着伺候。
明明他死了我也会继续嫁新君,却无法控制地预感即将成为寡妇的压力。
这就是,贩卖焦虑吗?
十五岁的小青提子,真的像个一家之主,像个成熟的君王一样交代身后事。
我心软了。
突然很舍不得他死掉。
再次见到清晨的阳光,他的黑葡萄眼睛在震惊之下显得更大了。
「公主,你果然还是为我殉了情吗?」
「你好大的脸,」我捋了捋睡得乱糟糟的额发,「黄泉路上能有这青天白日?」
「我还活着。」贺昀清风朗月般地笑开了。
他跳下床穿上华美的袍子,顺走我陪嫁的簪子。
朝气蓬勃地走出门。
迎面撞见哭丧着脸的阿檀和莫里一众人。
看他们的黑眼圈,似乎听了一夜的墙角。
他们看见活的贺昀,神情比看见死的还要震惊。
继连死十二位君主后,赫隆部迎来了新的诡异事件。
第十三位没有按时死。
听起来很荒诞,但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有多恐怖。
从前可以说是来和亲的玉城公主命硬,现在,连这个说辞也不成立了。
没有源头,没有理由的危险,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贺昀是我认识的人中,看起来最轻松的一个。
他依旧按时处理政事,闲时练习骑射。
只不过,有的时候会带上我。
他说以后必定是要多多纳些美妾的,怕我细胳臂细腿打不过她们。
「你那天还说不要跟阿檀打架呢,又不算数了?」
「那是人之将死,言语间总要劝妻妾和睦的,既然活着,被美人们打架争抢多有面子,显得……」
「显得什么?」
「显得我很行。」
???
我丢了弓箭转身就走:「那还是让她们打死我好了。」
「公主!」他拦住我,「你是公主,凡事要挣个脸面,怎么可以自暴自弃呢?」
「你管不着!」
这不是小青提子,是小话痨子。
不知道人类大多如此聒噪,还是仅他一个。
但是跟人一起生活还是很好玩的。
自从我的第十三任夫君好好地活了两个月,并且看上去精力充沛身体康健后,人们对我的态度好转了许多。
甚至从阿檀那里,我察觉到了一丝为曾经那么粗暴地对待我的歉疚之情。
为了弥补她受损的良心,她有的时候参加王室贵妇间的聚会也会叫我。
我们聚在一起喝酒吃肉。
赴宴次数多了,我也让我的陪嫁嬷嬷做了些宫里常吃的枣泥酥豌豆黄之类的茶点回请。
这一吃不得了,她们派阿檀委婉地向我转达,希望我可以多多举办宴会。
除了茶点,我敏锐地感知到她们对我的首饰、衣服样式也艳羡不已。
是什么让这群徒手擒苍狼弯弓射大雕的女子如此腼腆。
真是费解。
我的住处因为她们的热情变成了赫隆部最热闹的地方,常常深夜还是灯火通明。
贺昀屡次警告我,不要因为女人间微不足道的情谊影响夫君休息,进一步影响跟夫君的关系。
我一个没注意,下次聚会时把这话随口调笑说了出来。
夫人们神情不悦,但没说什么。
结果第二天一大半的朝臣都告了病假没来上朝。
他们在家里发生了什么,外人也不知道。
贺昀扭捏地请我代他向夫人们道歉,为他年少无知的言辞。
我在想,他好不容易求我一回,敲诈点什么比较合适。
他倒是神色紧张,似乎我一开口就能让他倾家荡产似的。
2.
「送我一匹马吧。」
「就这么简单?」贺昀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对,下个月便是马术节了,我还没有一匹好马呢。」
他大手一挥豪气地送了我整整一支骑兵,不光是马,连人都有了。
马术节当日好不热闹。
阿檀一大早便来寻我,还带了几身赫隆部女子的骑射服来。
我挑了一身水红的穿上,配上一匹小白马,跑起来裙裾飞扬,引得朝臣百姓频频侧目。
正在兴头上,却被人横枪拦下。
贺昀皱眉:「你穿的什么东西。」
我惊愕:「你们这儿小姑娘不都这么穿?」
他沉默半晌道:「你把这身衣服穿得太招摇了。」
「我就喜欢招摇,」在他阴沉得要杀人的眼光中迅速补充,「正好给夫君长长脸。」
长枪默默让到一旁。
缰绳一扯,我又快乐地飞驰了几圈才作罢。
接近尾声的时候有大臣提议来打打马球比赛,反响最热烈的就是家眷们了,她们实在热衷看热闹。
贺昀许了,自己却端着干果碟坐在我身旁边嗑边看。
眼看着一支队伍把另一支队压着打,连连进球。
被压着打的那一队,多是王室子。
局势一下子微妙起来。
贺昀把果碟递给我,我低头一看,满满一碟去壳的果仁。
「公主,只要你当众给我喝个彩,我就赢给你看。」
「真的吗?」
「你且看着。」
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入了场。
他替下了一个看起来已经疲态尽显的年轻男子,开始重整队形。
因为那句话,我的目光不由得紧紧地追随他的身影。
他却并不着急,一边守卫一边回望我,眼里满是期待。
比赛只剩一刻钟的时候,他这一方依旧没有进球。
我心里急躁起来,难不成真是在等我?
可是喊这一嗓子,也太让人不好意思了,转念一想,若是不喊,回头输了岂不是赖到我头上?
我看了一眼快要见底的计时沙漏,心一横站起来冲着场上高呼:「贺昀,祝你得胜。」
此言一出,周围的家眷们的眼光瞬间聚集到我身上,我立即坐下端起果碟,强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场上一阵躁动。
贺昀不再往我这边看,战神附体似地纵马挥杆。
当真是风驰电掣,无人能阻。
到结束的锣声敲响时,正好拉平比分。
震撼得我久久说不出话。
阿檀幽幽开口:「王后若是再喊得早一些,说不定能多进几球。」
「再早他也会保持平局的。」
「怎么样?」贺昀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
我掏出帕子扔给他:「一脸灰尘,离我远一点。」
他却把帕子塞回我手里:「帮我擦。」
我不接,他便要腻过来抱我。
「不许动!!」我用一只手推拒着他的胸膛,妥协地接过帕子。
「我的表现怎么样?」他不依不饶地要我回应。
「像个盖世英雄,」我一使劲,把他的脸颊擦得泛红,「满意了吗?」
「嗯。」他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我们看起来像是两厢情深的少年君后,只需站在那里,就令人艳羡。
白天骑马颠得累了,我回到寝宫几乎沾床就着。
草原上入夜已经有些凉,拥着薄兔绒的被子往往一夜好眠。
今夜却不寻常,有一个脖子上挂着白绫,伸着长舌头的女子默默地坐在床边看我。
我睁开眼睛猛然看到,吓得缩至床角。
「你怕了?」那女子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我不敢出声,她自顾自地开口道:「怎么?做玉城公主还做上瘾了吗?」
「你是公主,那我是谁?」她撩开遮脸的长发瞪着眼睛,「你看清楚我是谁。」
那是一张惨白的,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尖叫着,她却晃着长舌头得意地笑起来。
「公主,公主……」
我睁开眼睛,看见贺昀一脸焦灼地唤着我。
我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不知什么时候哭得满脸是泪。
「做噩梦了吗?」
我把脑袋埋进他的臂弯里,压抑地呜咽着。
眼泪是凡人才会有的东西,如今我竟然也尝到了。
传言虽然荒谬,但是是真的。
我不是人。
那位真正的金尊玉贵的玉城公主,已经死在和亲的路上。
她撩开车帘,无意听见赫隆卫队的私语方知,自己要嫁的是年纪比曾祖还要大的老汗王。
可是此时已经出了关,她已经被自幼崇拜信任的父皇当做礼物,送出来了。
公主性子刚烈,竟在夜里用一根白绫吊死。
原本该就此香消玉殒,芳魂归天。
可是她的怨念太深,愿以灵魂祭玉门关神,求神为她报仇。
公主逝,关神出。
我来世上的任务,便是杀尽赫隆部残暴好战的男子。
新婚第一夜,那位老汗王笑着叫我小美人儿,叫我乖乖服侍他。
最后却是他乖乖赴死。
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一丝犹豫,杀人之后也从未后悔。
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安宁盛世的威胁。
直到嫁给贺昀,我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是时候结束了吧?这孩子会是个好君主的吧?」
他看起来那么天真,有着跟大部分赫隆部男子不符的仁善。
「还没洗澡就睡着了,看来是真的累了。」他开口拉回了我的思绪。
「是啊,从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颠得浑身跟要散架似的。」
「这就要散架了?」他凑近低语,冷不防地把我抱起来。
「干什么?我不要!」我挣扎着要逃。
「不要什么?」他一副被误解的神情,「带你去泡个汤泉解解乏。」
「啊,那我要去。」
原来他说的汤泉,是处无人的野泉。
可真够刺激的。
我随意挥洒着褪去的衣裳,有些落在岸边的石头上,有些落进了低矮的灌木丛。
贺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真诚道:「你像个仙女。」
「也有可能是妖女。」我把长发挽成个低髻,闭上眼睛没入泉水中。
片刻之后他见我没有浮出水面,试探地叫我,不等我回应便开始慌慌张张地往我这边摸索。
我像一尾鱼似的游到他身后,拥抱着他赤裸的背脊,「哗啦」一声轻响钻出水面。
「你今天怎么总是爱吓唬人?」
我轻笑不语,手却开始在他身上漫游。
「是谁说的不要?」他摁住我的手。
「温泉泡的筋骨舒畅,我改主意了。」
「有些不合咱们的身份。」
「得了吧,大半夜荒郊野外地泡温泉,谁会信咱们什么也没干?我不要白担这个恶名。」
正说着,一队巡逻的骑兵发现了水里的响动:「是谁?」
听到声音的瞬间我飞快地扎进水里,抱着贺昀的大腿纹丝不动。
贺昀一惊,随即冷静应对道:「是我在此处泡温泉解乏,不必惊慌。」
卫队首领听出他的声音,随即带队巡往别处。
我听着脚步声远去,钻出水面笑他:「惊慌的明明是你。」
「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他无奈地指指被我撒得漫山遍野的衣裙。
小衣还好死不死地落在一块没有任何水草和杂物遮挡的石头上。
想不叫人看见都难。
「贺昀!」
「在。」
「你还我清白名声。」
「最多只能不让你白担这恶名。」
水声撩动,当夜,再无巡逻的卫队走近。
我愿意溺死在这片温热纯净的泉水里,永不上岸。
3.
过了几日和朝臣家眷们吃下午茶的时候,不知是谁隐秘又含蓄地提起了这一茬,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听说王后和王上大半夜的泡温泉去了?还没带随侍?」
「是。」我无从抵赖。
「体验如何?」一位将军夫人眼里发着光。
「无与伦比。」我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那妾身改日也要试一试。」
「行啊,出了城门往西北三里地就是,不过要小心巡逻的卫队。」
将军夫人后来去没去我是不知道,只是这次下午茶之后,老头子们看我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深恶痛绝。
贺昀也没给我好脸色:「你说了位置,往后咱们就去不得了。」
我故作惋惜,心里却快意得不行。
快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我一直喜欢站在烽火台上瞭望草原风光,大地青了又黄,金黄之后便是大雪茫茫。
此刻便是大雪茫茫的时节。
我虽不像常人那么畏寒,却也跟风抱着汤婆子取暖,见着夫君就往身上腻:「人家好冷。」
贺昀从屋外进来的时候睫毛上都结了冰珠子,见了此情此状,毫不犹豫地抱住我:「我们来比比谁更冷。」
我悔恨交加,却也挣扎不开。
他把手往我脖子里塞,冰得我打个寒颤才作罢。
「你尽会欺负人。」
他笑得很是张狂,闹得倦了也乖乖偎到我身边来一起烤火。
壁炉上炖的羊肉汤开始满室生香,屋里除了炭火偶尔烧出轻响,再无别的声音。
怪不得,天上的神仙会思凡啊。
我心里感叹。
「公主,我想去看你长大的地方。」贺昀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一愣:「进宫见我父皇吗?」
「不,只和你去逛长安城。」
我松了一口气。
那就逛吧,我也想见识长安的风光。
这个时候对赫隆部来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家都窝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半个月不上朝也是常事。
再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在夜色和风雪的掩护下,我们白马轻裘,一路沿着驿道奔长安而去。
当然,也没有忘记留一封书信请几位重臣代理政务。
几日之后,于城中一家的客栈落了脚。
「我们真的像进城探亲的小夫妻吗?」贺昀站在走廊上看着窗外的街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当然不像了,你过了年也才十六岁,」我拈了颗蜜枣,「像我从关外拐卖来的小男孩。」
「那姐姐准备把我卖到哪里去?」
我上上下下得打量着,最后抓起他的手赞叹道:「这样骨节分明皮肉匀净的手,最适合去教坊弹琵琶了。」
「舍得吗?」
「舍得啊,」我很有先见之明地离远了再说,「等你学成了,姐姐再去一掷千金捧你的场。」
他见我逃得如此敏捷,忍不住笑了。
好巧不巧的,客栈老板娘正端着满满一托盘的茶点往楼上走,差点没让我撞翻。
两厢都是惊魂未定。
老板娘放下托盘跟我聊起天来:「刚刚在楼下听娘子说到弹琵琶,咱们这附近的水云坊的乐师,最擅此道。」
贺昀来劲:「远不远?」
「出门左转一条街走到头就是了。」
「那我们吃完饭便去瞧瞧。」
生怕我拦着似的。
老板娘来回打量我们,意味深长道:「水云坊的云韶公子风华卓绝,名满京城。」
「那我们不吃饭也要去瞧瞧。」
贺昀走在我身后满脸怨愤,却又无话可说。
直到走到街尾看见「水云坊」三个烫金大字,他才缓和了一下表情上前挽住我的胳膊。
我忍着笑意跟他一起进门。
大厅中央有一个白衫少年正在弹着琵琶,台下座无虚席。
「我们云韶公子一般不在厅里演,今日可算是赶巧了,」一旁服侍的小丫头很是活泼,「十两黄金便可点一曲。」
「啊,那来一个。」
「您想听什么?」
「……让他弹个自己喜欢的就好。」
贺昀拽着我上楼找个位置坐下,倒个茶把茶碗磕得叮里哐啷。
我刚要伸手接过,他却仰了脖子一饮而尽。
旁边桌的宾客都笑了。
新的曲子已经奏起,我不敢问他这叫什么,端了碟果脯去跟那位笑声最大的小娘子攀谈。
「这是你点的曲子?」
「应该是。」
「《凤求凰》,向你夫君表心意的?」她伸手接过果脯,看了看贺昀道。
「我没有指定,让他弹自己喜欢的就行。」
「啊,那就有些麻烦了。」
「什么?」
「没什么。」她莞尔一笑。
「姐姐一个人来的吗?真是好兴致。」
「好什么啊,跟我们家那个人吵了架跑出来的。」
「他待你不好?」
「他母亲想替他纳妾。」
按照这个算法,纳一个妾便要离家出走一趟,我早该走到天涯海角去了。
这一曲快结束时,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焦灼地跑上了楼,眼神一桌接一桌地扫视着。
贺昀警觉地看着他。
这种微妙的气氛,在他往我们这桌走过来时到达了巅峰。
那男子恶狠狠地拍着桌子,把茶壶都拍得跳了起来:「话是我母亲说的,我还没有答应呢!你倒好,转眼就跑来听人弹琵琶!」
「我听个小曲怎么了?我就问你怎么了?还没有答应?等你答应了我就搬来水云坊长住,日日醒来就开始给云韶公子捧场!」
刚刚还眉目温婉的小娘子瞬间变了个人,说话之间顺手又抄起那只茶壶砸起来。
我与贺昀对视一眼,默契地贴着墙栏杆转身下楼。
楼下那个叫云韶的少年正好曲毕下台休息,我想起那二人借他争吵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闻声顿住,转身看向我:「刚才是夫人点的曲子吗?」
我正要应答,余光看见贺昀的脸色,生生改为含笑点了点头。
云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亦微笑。
回去的路上贺昀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忍住:「刚才眉来眼去笑来笑去的是什么意思?」
我觑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刚才怎么不发作?早说出来还能跟那位要纳妾的一起拍拍桌子呢。」
他不再言语,横眉冷眼地把胳膊从我手中抽出来。
我只好态度真诚地反复服软反复哄,最后答应为他裁一身中原时兴的新衣袍才算作罢。
后来那位去看云韶弹琵琶的姐姐还打听了我的住处,邀请我们去她府上作客。
再见面时,她的夫君极其斯文有礼,似乎那日把桌上的茶壶都拍跳起来的不是他。
我们三人相顾而笑。
这些时日由于贺昀贪睡,我已经习惯临近中午才起,吃过饭后游逛到深夜回客栈休息。
不分晨昏,乐不思归。
直到莫里一封接一封的书信来催,我们才下定决心动身返程。
离开的那天长安突然飘雪。
在赫隆部住得久了,我本以为雪都是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苍茫无比的,没想到也可以轻盈秀丽得像飞花。
我们穿着同色的暗红斗篷,在街头漫步。
一些打扮得娇妍活泼的姑娘在飞雪中嬉戏打闹,快乐的笑声几乎把寒意驱散了。
「怪不得历代赫隆部历代君王都想破关而入。」贺昀由衷感叹。
我横了他一眼。
他自知失言,不再出声。
我们在长安做了一个令人沉醉的梦。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醒来。
再回草原时,还不等老头子们苛责,我便迎来了一个护身符一般的讯息:我有了身孕。
神的躯体居然可以孕育出凡人的孩子。
我只觉得惊诧。
贺昀也没比我好多少。
「王上定是高兴得傻了,」莫里活泼得跟一匹小马似的,「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说得没错。
他是看重这个孩子的,不然也不会把资历最深的医官全派给我,日日检查照料。
即使这样,我依旧无法安稳。
玉城公主残存的最后一丝灵识夜夜变成噩梦来缠我,她告诉我早点除掉贺昀还来得及。
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为了泄私愤。
我说他真的不一样,神女不可滥杀凡人。
「我只是不想你吃太多苦头,」她叹息,「可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没有再做过噩梦。
因为噩梦变成了我的生活。
我发现我无论损耗多少修为,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腹中的生命在逐渐衰弱。
就连那些医官给开的安胎药我都一顿不落地喝,绝望之际什么都肯试。
贺昀什么也不知道。
他下朝回来满心欢喜地贴着我的肚子听,还把部里所有的漂亮小马驹全搜罗来了,要等这孩子来的时候当作见面礼。
他多么期待啊。
有时候我看着他眼里的光,难过得几乎肝肠寸断。
再试试吧。
再坚持一天。
每天我都这么想。
我像只用血肉孕育珍珠的蚌。
阿檀隔了一阵没过来瞧我,被我的样子惊了一跳:「怎么气色这样差?」
我看着镜中自己,几乎形销骨立。
她安慰道:「都说孕中母亲容光减损多半怀的是男孩子。」
我很感激她的善意。
「留下陪我吃饭吧。」
我的饮食交给医官们打理,日常餐桌上一大半吃食变成了药膳。
本就不佳的胃口雪上加霜。
阿檀尝了尝加了许多药材炖的乳鸽汤,竟觉得很有滋味,连盛了三大碗喝下去。
我见她吃得香不由得也多吃了一些。
午饭后没多久,她却突然说肚子痛。
「难道是中午吃坏了?不应该啊,我的饭都是有专人检查试吃的。」
「不是吃坏肚子那种痛。」她面色有些苍白。
「那是什么痛?」
「像平时来月事的痛法,再加强十倍。」
正准备叫人之际,医官恰巧进来给我请脉。
我便让他先给阿檀看看。
白胡子医官原本面色凝重,在给阿檀把完脉后如释重负。
「檀夫人最近吃的什么?」
「在我这里刚吃过饭,还不到一刻钟呢。」我替她答道。
「歇歇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可是……」
「该给王后请脉了。」
阿檀的侍女闻言,上前来扶她回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白胡子医官两个人。
「她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哪有看病不说病因的?」我盯着他的眼睛道。
「王后多虑了,春季本就容易身病,檀夫人有些体寒,您要是不放心,回头臣抓两副药给她调理调理就是了。」
我没再说话。
先是说歇歇就好,又是体寒。
一定有问题。
我有些怀疑我的饭食有问题。
晚上贺昀回来时,我跟他说了今日发生的事,他笑我疑心病太重。
白日练兵奔波得筋骨酸痛,我给他倒了些酒,这样晚上能睡得安稳些。
哪想他沾床就着。
我没有再喊人,替他脱了外衫鞋子,盖上被子。
最近我总喜欢在他睡着之后看他,看着看着就有一种莫名的、剧烈地悲伤在心里涌动。
就好像我们即将分别。
今夜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我趁夜扮作侍女悄悄出宫,走了好远才找到一处医馆。
打开包袱请医师婆婆看我用过的饭食。
「这东西哪里来的?」她的神情很奇怪。
「怀胎日常吃的。」
「日常吃?吃上一口孩子便留不住了。」
五雷轰顶。
「您瞧得真切吗?」我强定心神,缓缓问道。
「这些药材极为难得,我也只在先人留的图册里见过,若是真的,不光是剧毒,恐怕还是极北之地巫人施了咒的。」
我摸了摸小腹,这个由我的骨血长成的孩子原来日日受尽磨难。
是我此前杀戮太多,天道报应吗?
失魂落魄地逛了大半夜,我信步走到了此前贺昀带我来过的温泉处。
泉水依旧清澈透亮,汩汩地冒着热气。
我脱下衣裙把整个身子都没进去,在热流的包裹之下,神智终于清明了些。
脑海里骤然响起玉城公主那一句:「现在杀了贺昀还来得及。」
她说我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我借着月光凝视自己的胳膊,刚来世上是跟珠玉宝石一样丰润有光泽的,如今看起来像一把干柴。
真的挺像鬼的。
天色朦朦,晨光熹微时,我又回去了。
贺昀还未起身。
我看着他稚嫩清新的睡颜,怎么也生不出杀意。
我想我爱他。
所以我在他面前变成了凡人。
他揉揉眼睛醒来,看见我坐在床边骇了一跳。
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和防备。
我失笑,伸手替他掖好被子:「还睡吗?」
他紧绷的表情放松下来。
一同吃早饭时,他依旧温情地替我盛粥布菜,抱怨我越来越瘦。
我接过香气四溢的菌丝粥,毫不犹豫地大口吞咽着。
他看我放下吃得干净的碗,轻抒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的脸,神思却开始飘忽。
「你是我的妻子,我活一天自然护着你一天。」
「公主,你可以说一个男子没有财富,长相不够英俊,但你不能说他不行。」
「公主,只要你当众为我喝个彩,我就赢给你看。」
「公主,我想去看你长大的地方。」
「公主…」
仔细想来,他其实从一开始就从未变过,胆大和天真是他在我这个和亲和掉了十二位君主的公主面前的保护壳。
是我自己突然在这场戏里迷失了。
「你就是再盯着我吃一百次饭,也杀不了我。」
就此了断吧。
我贪恋过他的情意,现在总不能贪他的虚情假意。
「公主,你说什么。」贺昀不知虚实,依旧镇定道。
「我说你想的对,我根本就不是人,你的那些叔伯兄长全是因我而死,」我的语气平淡得跟问他中午吃什么似的,「我要是想杀你,你绝活不到今日。」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那还有什么好说呢?」他反问。
「可我没有想过杀你,甚至,几乎耗尽修为想要留下你的孩子,可是你每一天都在费尽心思害他。」
我掀开裙摆给他看我脚下的血迹:「贺昀,我尽力了。」
你我注定永远站在对立面,是我太过贪心。
青提子般的少年啊,任是石头心也会动容。
我不后悔,只是可惜。
可惜了那些我珍视的好时光,原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开心。
看到血迹时,贺昀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痛惜。
但我已经无法判别真假了。
我抛去这副血肉之躯和那个还未成形的小孩,永远不再回来。
恢复仙身之后在人间闲逛了大半年,看尽世情百态。
后来百无聊赖,又跑去长安听云韶弹琵琶。
他见了我笑道:「姑娘是熟客了,今日包厢伺候吧。」
伺候的小丫头眼神暧昧地替我们掩上房门。
他给我倒了杯茶:「你看起来修为精进不少啊。」
是了,云韶也是个小神仙。
当时贺昀说我们眉来眼去,其实不过是同类相知。
「少说场面话,我的凡身吃了好几个月的毒药,还有个孩子死在腹中,没魂飞魄散就不错了。」
「正因如此才精进的。」
「什么?」
「断情绝爱是成神的必经之路,那玉城公主投胎的使命,也许为了只是引你这块玉门关的破石头去历情劫。」
「行了行了快点弹琵琶,不然那丫头不知道以为我们在屋里干什么。」
「好,」云韶默契地不再提及,「想听什么?」
「《凤囚凰》吧,我瞧瞧你的技艺有没有长进。」
他一边拨弄琵琶弦,一边用清润的嗓子唱起来: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我的心肠突然跟被什么牵动了似的。
一定是辞赋里的爱情佳话太令人迷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