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驸马,公主死的很安静。」
博山炉中的沉水香燃起轻淡的烟,丝丝缕缕漂浮在静谧的空气中,男子修长的手指闲闲的翻过一册书卷。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
男子手指一顿,空气有一刻凝滞。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书案边打开了暗格。
暗格中的那只锦盒空空如也,里面放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两个大字。
「多谢。」
一
骑了一天一夜的马,累的不想说话的我,一头扎进了一池热水中。
温热的池水缓解了我一路辛劳,好久没有干过这么累的活儿了。
不知道司徒晟发现暗格里的字条后,他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会扭曲成啥样。
他一个楚国质子,不老老实实做人,反而天天顶着他那张俊脸在我面前晃,最后居然还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向皇兄求娶我。
要不是他目的性太明显,我都差点相信爱情了。
其实说起来我和他身份上还算是般配,他是南楚不得宠的皇子,从小被送到大周为质子。而我并非皇帝的女儿,只是被我外祖母信阳大长公主临终前托付给了太后,成了太后养女,得了一个端和公主的封号。
我们一起在宫中长大,也算青梅竹马。
只不过我们渐渐长大,渐渐身不由己,开始学着算计,学着谋划,关系自然没有幼年时那般单纯。
依着南楚的规矩,皇子成婚便要回国祭祖,我和司徒晟在大周举行婚礼之后就随他回了南楚。
就这样,他利用我回归故国,摆脱质子身份。我趁机潜入他书房盗走他手上藏宝图和兵书,然后服下假死药遁走,这笔买卖不亏。
我知道他不是真心娶我,我自然也不是真心要嫁给他。
他不是善男,我也不是信女,各取所需罢了。
我生平最喜闻乐见的就是看聪明人吃瘪,不由心情大好,甚至笑出了声。
「容儿如何这般开心?」一把低沉男声在耳边响起,这声音几乎与空气产生共鸣,震的我心头发颤。
我努力压制住不断翻涌而起的恐惧,脸上聚起甜笑,娇声道:「这么晚了,皇兄怎么来了?」
这世上能随意进出我寝殿的男子,也只有当今皇帝,我皇兄云翊了。
世人皆知我云想容是当今宗室第一美人,生的倾国倾城,摄人心魄,受尽宠爱。他们却不知,太后活着的时候,我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太后薨逝后,我靠着这张脸成了为云翊做事的工具人。
香肩微微露出水面,薄雾中若隐若现,云翊走进来便看到这般光景,他温和笑道:「容儿一路辛苦了,朕来看看你。」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只木盒上,云翊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张老旧羊皮卷,正是那传说中的藏宝图,绘着周楚两国边界的金矿所在。
云翊摩挲着木盒,目光一暗:「只有这张图吗?」
我心中冷笑,好重的疑心。
我嗔道:「皇兄是不信容儿吗?」
云翊缓缓扫过我线条圆润,肌肤莹白的肩头,那目光像一条粘腻的蛇。
半晌,他笑了:「怎么会?」
我按捺中心中不安,怯怯道:「皇兄,我想搬去水木庵住。」
云翊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冷意,但很快恢复如常:「容儿喜欢便好。」
他的背影消失在纱幔的背后,我浑身一松,任凭温热的池水渐渐把我包围。
我这么好用的棋子,云翊怎么会放手?总要给点甜头,不是吗?
二
三日之后,我搬出了宫,以为国祈福的名义带发修行,住进了水木庵。
至于我和司徒晟的婚事,在云翊刻意安排下,只说我在楚国水土不服一病不起,皇帝怜我体弱,接回大周养病便混了过去。
如此这般,又有风言风语说我恃宠而骄,迷惑君心,迷的皇帝对我言听计从,其实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
呵呵,流言蜚语我听多了,红颜祸水这个名头,我总得坐实了。
于是我到了水木庵后,照样夜夜笙歌,曲儿照听,舞照跳,谁敢说半个不字?
只不过这惬意日子也没有过多久,很快南诏使者进京,云翊以皇后的名义召我进宫。
我素来有个花瓶的名声在外,又在云翊手底下讨生活,这样的宫宴就算不情愿也得去。
皇后一向看不上我,不光她,就连云翊后宫的高位妃嫔,也没几个把我放在眼里。
大概是云翊过分的「宠爱」我?还是在她们眼中,我这个看似三千宠爱的公主,其实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罢了,她们若是知道云翊是如何宠爱我的,还会不会对我羡慕嫉妒恨?
我来时云翊还未到,懒得和后宫女子虚以委蛇,一个人缓缓走到太液池边,闲看柳枝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层层涟漪。
真无聊啊。
我刚打了个哈欠,就见不远处走过来一队仪仗,那步辇上坐着的宫装女子,不是何贵妃又是谁?
要说云翊的后妃里和我最不对付的人,当属这位何贵妃,她性子要强,说话向来不留余地,为此我没少和她对上。
我刚做好了招架她的准备,只见她居高临下的坐在步辇上,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挥挥手走了。甚至没有在意我没有跟她行礼。
竟然没有和我吵?有猫腻。怕是今天这宴会不简单。
三
远处隐隐传来丝竹声,我叹了口气,慢吞吞往昭明殿走去。
今天来的是南诏皇子夫妇,因此云翊的后宫也悉数到场。只要是这种场合,我都尽量降低存在感,默默坐在女眷席中,只等着赶紧结束走人。
酒过三巡,便宫中舞伎跳起新排的曲子,气氛一时十分融洽热闹。
云翊和皇后并排坐在最高处,我看不清这两人的表情,南诏皇子夫妇坐在下首,我只是随意扫了一眼,怔住了。
南诏皇子身后站着一人,他身着南诏贵族服饰,身姿挺拔如竹,让我无端想起一个人。
司徒晟。
和他做了几日便宜夫妻,只是我算计了他,如今他是不是恨毒了我?
我正出神,身后女官轻轻推了一下我,我才发现殿中歌舞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什么情况?我四下茫然。忽然感觉到一道恶意满满的目光向我投来。
何贵妃笑着对南诏皇子道:「王爷觉得宫中歌舞呆板无趣,却不知我大周最擅舞者是端和公主,一舞倾城,嫣然无方。」
原来何贵妃在这里等着我呢。
我虽然只是太后的养女但也是公主之尊,故意拿我做舞伎取笑,为的就是把我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南诏皇子的目光轻飘飘的朝我扫了一眼,戏谑道:「既如此,不知小王今日可有这个眼福?」
我被他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看的浑身发毛,正要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推脱,却听到云翊道:「端和,你随意一舞便是。」
我一下子明白了,心中的猜测果然不错,南诏地处南境,物产丰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而南诏尚未立储,诸皇子之争暗潮涌动。云翊既然要拉拢眼前这位,想来已经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而我这个花瓶,又到了该上场的时候。
我厌恶这一切,我恨这身不由己的人生,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事还没有办完,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施施然站起身,笑的妖娆:「若说我这舞倒也罢了,只是听闻何贵妃的琴音那才是一绝,正好比香兰泣露,昆山玉碎。」
我总要找回点场子,哪能让这贱人一味作践我。
果然何贵妃变了脸色,怒道:「你,你放肆!」
云翊警告的看了我一眼,我迎着他的目光不屑的笑了笑,缓缓走到大殿正中。
这时一人忽然朗声道:「皇帝陛下,臣略通琴艺,若不嫌弃,可为公主伴奏。」
是他,那个南诏使臣。
虽然他易了容,变了声音,但是司徒晟自幼入大周为质,我和他也算有青梅之谊,这厮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司徒晟诡计多端,如今化装成了南诏使臣,怕是又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他一向睚眦必报,冷不丁跳出来要帮我,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来不及细想,琴音已响起,竟是一支《广陵散》。
琴音激昂有力,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我颇为意外的看了司徒晟一眼,舞步下意识跟着琴音铿锵有力起来。
随着舞步和琴音越发契合,虽然只有我和他两人,竟让人感觉有千军万马过境的气势!
我跳的兴起,随即变幻出胡旋的舞步,旋到大殿一侧的大鼓上,足尖快速踢踏,敲击出急促有力的战鼓之声。
琴音也不甘示弱,迅速拔高曲调,与我鼓声相和,金戈铁马,两军对垒,谁也没有落下半分气势。
一曲终结,大殿寂静无声,我朝司徒晟微微颔首,又往台上看去,何贵妃脸色难看之极,就连云翊也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呵呵,大概是我没有跳一支柔情绵密的曲子来取悦南诏皇子,让他的美人计落了空罢了。
这时南诏皇子开口赞道:「公主果然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云翊已经恢复温和笑意:「舍妹无状,让皇子见笑了。」
两人客套一番,这件事便不再提,我自然就可以退下了。
四
只是我今天不但让何贵妃当众羞辱我的计划落空,还破坏了云翊的美人计,宫里自然不能久留,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
谁知我刚绕过一座假山,猝不及防就被一股大力扯到假山后。
我的背被猛的撞击在坚硬的石头上,疼得我一哆嗦。
我正要呼叫,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熟悉的龙涎香弥漫开来。
唉,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云翊见我不再反抗,便松开了手。
我故作嗔怪道:「皇兄你干嘛?吓死容儿了。」
云翊用手指捏起我的下巴,眼底浮起寒冰,杀意一闪而过:「想不到容儿竟如此心中有丘壑。」
我心中一凛,只是一支舞而已,还是让他生了疑心。
我到底是大意了,不该如此意气用事。
我定了定神,娇嗔的白了他一眼,冷哼道:「谁让何贵妃那样过分,拿我当舞伎取笑。」
我搬出何贵妃,做出拈酸吃醋的样子,继续道:「我知道皇兄宠爱何贵妃,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絮絮叨叨说着何贵妃无伤大雅的坏话,一边偷偷打量云翊的表情,果然见他眉头渐渐松开。
这人一向自命不凡,刚愎自用,我这副无脑浅薄的模样,既让他内心对我不屑鄙夷,又让他利用起我来毫无压力,这才是我和他都想要的局面。
云翊听我编排何贵妃,越说越过分了,他拍拍我的肩膀道:「行了,越发轻嘴薄舌,没个正形。」
我松了口气,低眉敛目,却看到他抚在我肩上的那只手上挂着一串小叶紫檀手串,深色珠子中夹杂着一颗殷红如血的玛瑙。
我如遭雷击!
是她的手串!是她的!
无耻!无耻之极!
云翊感觉到了我身体的僵硬,疑惑道:「怎么了?」
我几乎要咬破嘴唇才能抑制住我翻涌的情绪,我尽量让声线平静:「皇兄,我出来穿的单薄,有些冷了。」
云翊「嗯」了一声道:「既如此,你早些回寝殿休息吧,这几日就暂住宫中。」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我扶着山石,瞬间泪流满面,心中恨意滔天。
总有一天,我云想容要让他血债血偿,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望向虚无的夜空,缓缓拭去眼泪。
这时假山后面的月季花丛发出声响,像是有人躲在那里。
我冷喝:「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滚出来!」
花丛中缓缓走出一人,竟是司徒晟。
今天是什么日子,出门没看黄历,不想见谁就偏偏遇到谁。
这人易容成了南诏使臣,如今又怕是听到了我和云翊的对话,让人不得不防。
司徒晟一脸无辜:「我好端端路过,怎么就装神弄鬼了。」
「你一个南诏使臣,不好好去驿馆呆着,在这宫里乱走什么?还是,你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公主好没意思的话,我今天帮了你,还落了埋怨,可见好人难当。」
「哼,你是好人?」
罢了,司徒晟素来口才了得,和他吵起来我也得不到便宜,而且我现在心情非常不好,只想一个人静静。
我正要拂袖而去,手腕一紧,我下意识要挣开,他却已经又靠近一步,四目相对,他易容之下那双眼睛依旧灿若星辰,多看一眼就会陷入其中。
他修长手指拂过我眼角,沉沉开口:「你哭了?」
我明明已经擦掉眼泪,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没说话,他几乎贴着我耳朵道:「你既然恨他,为何又要替他做事?」
电光火石,理智瞬间回归。又来试探我?
我目光清冷,声音亦冷:「司徒晟。」
他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叫出他名字。
我推开他,冷笑道:「你就那么喜欢探知别人的秘密?你不和我一样?以色事人而已。」
我故意拿他骗婚一事讽刺他,他竟不恼,反而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真心求娶?」
「哈哈哈!」这真是个大笑话。
「嗯,真心可贵,继续保持。」我不再看他,一脚踏进了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的夜。
五
我一舞成名,可惜南诏皇子和王妃伉俪情深,压根看不上我,云翊的美人计自然是没有派上用场。
司徒晟自从这一晚之后,也不见了踪影。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却不知道这下面暗藏着何等的惊涛骇浪。
趁着云翊政务繁忙,我决定回水月庵。
我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宫外走,几个洒扫宫人正弓着腰打扫地上的落叶,我无意间瞥了一眼,有一人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格外熟悉。
我正想上前看仔细,我身边女官提醒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云翊多疑,我身边的人里也有不少是他安插的,在他面前我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按下疑惑离开了皇宫。
回到水月庵,云翊暂时没有找我的麻烦,我乐的清闲了几日。
水月庵地处京郊,入夜便寂静无声,我正要早早歇下,却见窗外有个黑影一闪。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谁会来这里?我推窗四顾,窗外只有几丛竹影森森。
我还没有关好窗户,只听到外面响起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今晚当值的侍女翠翘在外间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打扰公主休息。」
一个男子冷冷道:「我等奉旨捉拿刺客。」
刺客?我这里会有刺客?
还没有等我反应,一把匕首已经抵上了我的咽喉。
「别动,是我。」
又是司徒晟,怎么沾上这人就没有好事呢?
我低声喝道:「要死你别拉上我。」
「你我夫妻一体,自然要共进退才是。」
「呸!谁跟你是夫妻!」
我挣不过他,但是我更不想当他的垫背,在他捂住我嘴之前,我喊了一声救命。
门被一脚踹开,司徒晟扬声道:「若是要公主活命,全部都退下!」
唉,司徒晟,你还是太年轻了,云翊怎么可能会在意我的性命呢。
我实在不是一个好用的人质。
果然,那人冷冷一笑,挥手道:「上!」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晟已经带着我飞出了窗外,一路往后山而去。
后面有人大喊:「快放箭!」
好在司徒晟轻功过关,几下就掠出了射程之外。
他粗暴的拽着我跑,很快我的脚就伤痕累累,司徒晟你真是害死我,你好歹让我穿双鞋啊。
司徒晟显然不太了解后山地形,后山是个悬崖峭壁,根本没有路。
前面是悬崖后面是追兵,对于司徒晟来说,两边都是死路。
我真的不想死,至少不能现在死,于是我哀求他:「能不能放了我,以前是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不想死。」
司徒晟脸上的面巾被吹掉,露出他那张精致俊朗的脸,此时他头发披散下来,充满凌乱破碎之美,说不出的邪魅狂狷。
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颈后,近乎于邪恶道:「不能。」
「司徒晟!你就那么恨我!我不过就是利用了你一回,难道你没捞着好处?」
穷途末路的恐惧让我充满了戾气,破口大骂,把司徒晟,云翊这些人骂了个遍。
这时一片明晃晃的火把已经向我们逼进,司徒晟忽然搂紧我的腰,几乎把我按进他怀里,低声道:「你不想死,很巧,我也不想死。」
说完我身体一轻,整个人迎着猎猎罡风极速下坠,风把我和他的衣摆吹的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
当真是要生不同时死同穴了。
六
我想起司徒晟刚来大周为质子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少年。我只记得他生的好看,性子却沉默。
我们从小在宫里一起长大,快乐的日子不是没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长大了,也变了。
我在梦境里浮浮沉沉,终于醒来。发现我躺着在一堆柔软的树叶上。司徒晟坐在我身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死?
像是感受到我内心想法一样,司徒晟道:「你放心,你没那么容易死。」
原来这峭壁并没有我想象的高,而且长年累月积攒了厚厚的树叶,根本摔不死人。
我就说嘛,司徒晟这么惜命,怎么就忽然这么想不开。还以为他不熟悉后山地形呢。
好吧,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挣扎着要起来,谁知腿像针扎一样疼。
「你腿受伤了。」
能感觉腿上绑了布条,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帮我,我闷闷出声:「多谢了。」
不对,我凭什么跟他道谢啊,明明是他逃命还要拉上我这个垫背的。
我一时气闷,望着漆黑的夜发呆。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握的很紧,我竟一时没想着要挣开。
良久,久到我以为司徒晟已经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我第一次来大周,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来,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生母出身低微,所以质子只能是我。」
「你可能不知道,来到大周的唯一一点温暖,是你给我的。」
啥?司徒晟在说啥?
可能我这半辈子都沦为被人利用的工具,不知真心为何物。司徒晟的话没有让我感动,反而让我本能的警惕。
司徒晟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瓶身光滑细润,像是经常摩挲。
「我刚来的时候,连宫人都明里暗里欺负我,有一次不知道谁使坏,在宫阶上涂了油害我摔跤受伤,你让柳姑姑给我送来了这瓶金疮药。这件事一直没有当面谢过你。」
我愣住了,若不是我这些年历练有成,心理素质了得,我现在可能已经面红耳赤。
因为那油是我涂的……
大概是因为刚认识的时候,我经常有事没事找他说话,可是他又对我爱搭不理,我怀恨在心想要捉弄他一番,大概,也许是这样吧……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受伤,心有愧疚,所以偷偷给他送了药。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继续保持沉默。
其实他和我算是同病相怜,相比之下,我甚至还不如他。
我虽自幼养在傅太后名下,事实上我却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
我外祖母信阳大长公主膝下只有一女,封为柔嘉郡主,她是我生母。
我母亲生的极美,又素有才情,爱慕她的人很多,其中就包括了当今皇帝云翊。
可是母亲唯独看上博远侯世子谢蹇,两人情投意合,只等合适的机会求皇帝赐婚。
云翊当年还是个生母早逝,无依无靠的普通皇子,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人,却像一条躲在黑暗中的毒蛇,猝不及防杀人于无形。
那一年北境告急,太子亲征,谢蹇为副将。
而云翊趁机联合朝中反对太子的势力,污蔑太子和谢蹇谋反。
先帝多疑,将太子和谢蹇赐死。
后来云翊干脆利落的解决掉已经病入膏肓的先帝,登基为皇帝。
而柔嘉郡主此时已有身孕,她秘密生下我之后带着我隐居了几年,终究被云翊发现。
危急关头,她让贴身侍女柳姑姑把我送到信阳大长公主手中。
大长公主此时已身染重病,为保我安危,把我托付给了无子嗣的傅太后之后就阖然长逝了。
傅太后一生无子无宠,却是云翊名义上的嫡母,轻易撼动不了她的地位。
命运弄人,就是这般荒唐,我日日面对云翊这个杀父仇人,还得叫他一声皇兄。
而我的母亲,也被云翊软禁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些年我甘愿沦为云翊的工具,忍辱负重,就是我想着总有一天,我要找到母亲,我们要母女团聚。
也许人在危难中总是特别容易想起往事,不知不觉,我已经泪流满面。
司徒晟用手指轻轻抚去我的眼泪。
「看不出来,你还挺爱哭。」
「要你管!」我转过身不想看他那双美丽潋滟的眼睛。
他也在我身侧躺下,从后面拥住了我。
我想躲,可是腿疼的厉害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抱着。
说起来,我与他成婚那晚也只是呆呆坐了一晚,这样亲近还是第一次。
我觉得我现在肯定非常僵硬,可是背后那个胸膛又那般的温暖宽厚,让人忍不住想依偎。
好吧,司徒晟,算你厉害,我渐渐放松下来,甚至鬼使神差的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能感觉他的呼吸声都变得愉悦,此时我和他没有算计,只有相依相偎。
「容儿,你,可有心愿?」
心愿?我想报仇,我想杀了云翊,我想给我生父正名,我想亲人团聚。
若无这些,我的人生没有半点盼头。
我想了想,缓缓道:「我想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司徒晟没有说话,他的怀抱太温暖,我在他怀中渐渐睡去。
在睡着之前,我似乎感觉到面颊上有微凉湿润的呼吸,有人在我耳边低低道:「如你所愿。」
这一觉我睡的格外沉,比起寝殿中的高床软枕都要舒服百倍。
我醒来之后,司徒晟已经离开了。
仿佛昨夜的旖旎时光只是一个梦。
云翊派亲卫找到了我,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问我关于司徒晟的事。
不过经此一事,水月庵是住不成了,我又搬回了宫中。
七
很快,朝中迎来多事之秋。
入秋之后,北蒙进犯,三十万大军压境,一时间情势危机。
云翊派兵打了一个月,奈何根本不是北蒙铁骑的对手,加上这些年朝廷财政亏空,支持不了这场长久的战役。
而眼看冬天临近,云翊不得不派人和谈,最后决定由大周送公主和亲。
云翊倒是有几个女儿,可是最大的也只有十岁而已。
于是,这个和亲人选又落在了我的头上。
这两年天下并不太平,云翊也憔悴了不少,我看着他已经出现衰老迹象的脸,心中有一丝快意。
德不配位,偷来的东西终究消受不起。
我把和亲诏书看了一遍,笑道:「皇兄贵人多忘事,上一次我和亲南楚,和司徒晟的婚约还在。」
云翊满是阴霾的脸在听到我的话之后,浮起一丝笑意。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扔在我面前。
「司徒晟早就把和离书写好了,至于你,朕自然替你做主了。所以你现在是未嫁之身。」
虽然我和司徒晟的婚约就是一笔彻头彻尾的交易,可是当我看到那封和离书的时候,我的心还是难免的酸涩了一下。
和离书是司徒晟亲笔,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无声昭示他要与我一刀两断的决心。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崖底的温暖怀抱,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我又差点相信爱情了。
我自嘲笑笑,没有犹豫,提笔在和离书上写下名字。
云翊满意的点点头:「你放心,这一次不同,你嫁过去之后便是北蒙大妃,身份尊贵,没有人敢轻视你……」
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根本没听他说什么,我突兀的打断了他:「我想见她一面。」
云翊猛的顿住,表情逐渐变冷:「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见她一面。」
我自顾自在案几边坐下,倒了一杯茶缓缓的喝了。
「和亲可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临走前我要见她一面。第二,随行宫人我要自己挑选。」
案几旁的窗半开着,深秋凛冽的寒风吹的纱幔四下飞舞,我散发赤脚坐在窗边,丝毫不觉得冷。
窗外不远处是宽阔的太液池,此时岸边柳树皆已凋敝,一片萧索寂寥。
我望着太液池尚未结冰的湖面淡淡道:「皇兄,您若不答应,我便跳下太液池,我想您应该不介意这宫里再多一个孤魂野鬼吧。」
云翊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我叹气,看来我委实份量不够,我又道:「母女连心,要是我死了,你猜她会不会独活?」
空气中的阴霾几乎要凝成实质,云翊死死盯着我,我此时心里没有恐惧,因为我和他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
我软了口气:「皇兄,我这一走,山长水远再难相见,我只见她一眼可好?」
我知道云翊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心肠,可是我赌他有软肋。
墙角的沙漏缓缓流淌,不疾不徐,我却觉得分外难熬,直到我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云翊说:「好。」
我浑身一松,几乎已经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我站起身朝云翊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多谢陛下成全。」
八
幼年时母亲告诉我,好好活下去,永远不要放弃心中希望。我想我做到了,于是十二年过去,我再次见到了她。
多年与世隔绝,她还是记忆中美丽模样,几乎是半透明的皮肤上依稀可见青色的血管,白衣胜雪,翩然若仙。只是曾经那双温柔慈爱的双眼却充满懵懂,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我蹲下身,像小时候那样伏在她膝上,她摸着我的头发,轻声道:「姑娘,你怎么哭了?」
我心底酸涩的发疼,她不记得我了。
不过这样也好,人生太苦太累,若是只记得最美好的部分,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们相对无言的一直坐到华灯初上之时,屋外女官提醒我该回去了。
「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还会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
走到门口,她忽然轻声唤我:「姑娘!」
我猛一回头,用尽全力抱住了她,我手中被塞进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事物,是一只银镯子。
惊喜一刹那席卷了我,她却轻轻按住我的手,我瞬间懂了,忍住眼泪点点头,只看到她无声的开口:「保重。」
我头也不回的迅速离开了,因为我怕我再留片刻,会崩溃大哭,会情难自抑,会让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娘亲,等着我,不会太久。
云翊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寻找的东西就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也没有想到,我父亲谢蹇的旧部如今都在北蒙边境,他让我和亲北蒙,恰是把一股东风送到了北境。
母亲给我的那只银镯子里面藏着先帝的遗诏。
遗诏直指云翊并非正统,他狼子野心,谋朝篡位,其心可诛。
我一入北境便联络了父亲旧部,有了手上的先帝遗诏,把我这些年暗中收集云翊弑兄杀父,残害忠良的罪证公布于众。
我恢复了谢蹇之女的身份,率父亲旧部举起清君侧大旗,让我意外的是,当年拥护太子的各路兵马纷纷来投,大军一路直捣黄龙,不出一月便打到了京城。
云翊这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加上他疑心深重,登基之后大肆杀戮太子近臣,引得怨声载道。他这皇位本来就坐的风雨飘摇,如此情势之下,云翊很快陷入众叛亲离的局面。
而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个消息,司徒晟在南楚登基为帝,并以迎回皇后的名义率兵进攻大周。正好与我的北军一南一北,将云翊团团围住。
好久没有听到司徒晟的消息,我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讨伐檄文里所说的皇后就是我。
这人好不要脸,发兵就发兵呗,打我的旗号做什么?好像不利用我一下,就找不回场子一样。
他可能忘记我们已经和离了。
九
不过我现在没空理会这事,此时我手持长剑,一步步走上高高的宫阶。
阴沉沉的大殿里,宫人们早已不知所踪,云翊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宝座上,也许早有预料会有这一天,见我进来,他甚至还笑了笑。
「我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你。」
他盯着我恶毒笑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她在哪儿?」
「皇兄您贵人多忘事,难道你不记得柳姑姑?她一直在长街洒扫,还是皇兄下的旨,允我和亲之时自己选随行之人,所以我已经把她带走了。」
云翊愣了愣,随即疯狂大笑起来:「不,我没有输,至少这些年她在我身边不是吗?」随着他的动作,他手上的那串紫檀珠子滑了出来。
我一剑将那串珠子削断,珠子脱离了他的手腕,争先恐后的往地面上坠去。
他不配沾上我母亲的一星半点。
「看吧,这就是你的人生,偷来的人生,总有一天你要血债血偿。」
他的精气神以最快的速度颓败下去,我不再犹豫,手中长剑用力刺入他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撒满我的衣裙。
一切便都结束了,我在这宫里最后一件事办完了。
我扔了剑,缓缓往门外走去,门外站着一个人,全身甲胄加身,不是司徒晟是谁?
我没理他,自顾自的往前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嘶」的一声,衣袖竟然裂开了。
司徒晟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样子有点惶惶然,我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裂开的袖子,自顾自往前走。
他在我背后大喊:「云想容!说你蠢你还不相信!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和离书是我写的?」
和离书不是他写的,这事儿我信。
只不过我这半生都困在这个华丽牢笼里,去南楚当皇后,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我是傻了才去当这劳什子皇后。
当年我从司徒晟书房拿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金矿藏宝图,而另一样就是这本记录了各种精密武器制作图的南楚奇书《璇玑密录》,这本书我没有给云翊。
我派人将此书还给了司徒晟,这本书本来就是南楚的东西,如今算是物归原主,我和司徒晟两清了。
十
数月之后,江南小镇。
此时春暖花开,小院里桃花开的灼灼其华。午后阳光开的正好,我懒懒的躺在竹榻上,暖风吹的人昏昏欲睡。
母亲端了一盘新做的白玉糕出来,见我快要睡着,笑着摇摇头,示意柳姑姑拿了薄毯盖在我身上,我动也没动,很快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的听到外面有人在轻叩院门,母亲她们大概是睡着了没听到敲门声。
我打着哈欠散发赤脚的去开门,门口的逆光里立着一人,白衣胜雪,挺拔如竹。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暮色洒了他一身,笑意暖融。
我下意识就要关门,司徒晟连忙伸出手抵住门:「哎哎哎,云想容,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璇玑密录》我还给你了啊,还有啥?」
「我说的不是这个。」这厮已经得寸进尺的挤进了门。
「那是啥?」
「我呀,你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