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大明王朝的锦衣卫,各个相貌堂堂,身手不凡。
飞鱼服、绣春刀、螳螂腿、马蜂腰,
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出入豪门,封妻荫子。
然而,这只是你的想象。
明朝末年,朝廷腐败、东厂弄权、烽烟四起、百姓涂炭。
在历史风云变幻的关键时刻,大明最后的锦衣卫将何去何从?
有些事他们可以做出选择,有些事他们别无选择……
命运的安排
万历三十四年(1606 年),北直隶保定府。
日暮时分,城外五十里的一户陈姓人家喜添一子。
这个孩子是陈家的第二个儿子,父亲给他取名仲康,希望他能健康长大。
陈家祖上因追随成祖爷朱棣靖难有功,受封在保定府落户。
起初,明朝的户籍制度是按照职业进行划分,大致分为军户、民户、匠户等。
陈家是军户,世代子孙都要从军,不用从事农业劳动。
军户的日常用度都由朝廷供给,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然而,随着大明王朝日渐势衰,陈家也逐渐走向没落。
仲康出生时,陈家的日子已经和普通民户相差无几。
由于军户制度的逐渐废弛,陈家子弟已经不必参军入伍,只是日常生活全靠自给自足。
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仲康的父亲原本也是让他和哥哥伯健一起去私塾读书。
但是才读了两年私塾,父亲就发现仲康性格好动,不是读书的料。
于是,从仲康 7 岁那年开始,父亲就让仲康跟随自己练习家传的武艺。
到了仲康 15 岁时,他已经能够一个人轻松撂倒五六个棒小伙子了。
眼看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而仲康也已经长大成人。
父亲决定让仲康参军入伍,给他谋个前程。
同时,给家里减轻些负担,省出些口粮,供伯健刻苦攻读,参加科举。
于是,父亲给远在京城的一位老友写了一封荐书,推荐仲康参军入伍。
父亲的老友早前在京城的神机营担任百户官,可是由于调任,地址和职位都已经变了。
当仲康拿着父亲的荐书来到京城时,已经无法找到那个百户官了。
正当陈仲康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遇见一伙人在街边殴打一个小贩。
素常就爱打抱不平的陈仲康血气上涌,冲过去打翻了几个凶徒。
但对方人多势众,仲康还是被那伙人打倒在地。
眼看着一个壮汉举起手中的铁棍就要朝仲康的头顶上砸。
忽然,一声「住手」,接着从街角闪出一众官兵。
那伙人见官兵赶到,便没有继续行凶。
只是从众凶徒中走出一人,取出了一面东厂的腰牌晃了晃,便领着这帮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众官兵见他们是东厂的人,便没敢上前阻拦。
一名敦实威武的军官狠狠朝凶徒们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又让几个弟兄扶起倒在地上的仲康,带着他回了卫所。
那个军官名叫贺刚,是锦衣卫的小旗官。
当天他在城里巡逻,正好见到陈仲康管闲事。
于是便驻足旁观,想看看这个小子的本事如何。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贺刚才大喝一声,制止了殴斗。
贺刚询问了仲康的身世,又找人来读了仲康身上的荐书。
贺刚便问陈仲康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年轻的仲康默默摇头,现在摆在他眼前的路,恐怕只有回家了。
贺刚见状反而喜上眉梢。
他正缺少一个既能打架又能读书写字的帮手呢。
于是便邀仲康留下来给自己当助手。
仲康以为锦衣卫也是吃皇粮当皇差,跟参军入伍也没什么区别,于是便答应下来。
可是陈仲康无法预料的是,这个决定已经注定了他生死曲折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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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出警入跸图》中的锦衣卫
锦衣卫的差事
父亲曾经跟仲康提到过,大明王朝有一支特殊的皇家卫队,名叫「锦衣卫」。
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这支卫队不仅仅是皇帝的贴身保镖,同时还拥有特殊的权力。
锦衣卫可以暗地里监视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只要打探到谁有不忠于皇帝的言行,便可以越过司法机构,直接抓人。
被抓的人会送去诏狱关押、审讯,甚至定罪、处决。
诏狱就是按照皇帝的旨意设置的监狱,被抓进诏狱的人都是九死一生。
陈仲康对于锦衣卫的了解仅限于此。
所以当他参加锦衣卫不久,心里就产生了一大堆的疑问。
为什么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小旗官贺刚巡察街市,维持治安?
传说中的锦衣卫不是专门保护皇上,监视大臣的吗?
这个问题憋在仲康心里很久,终于在一次大家一起吃酒时,仲康才说了出来。
贺刚和弟兄们听了仲康的问题,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年长的锦衣卫校尉借着酒劲打开了话匣子。
话说,这锦衣卫是当初太祖皇帝初创的。
当时,太祖爷担心大臣们功高盖主,产生异心,于是便选拔身边的卫士们组建了锦衣卫,专门探听大臣们的不轨行为。
这锦衣卫也没有让太祖爷失望,连续查办了蓝玉案和胡惟庸案。
帮助太祖爷诛杀了很多的功臣。
后来,成祖爷也十分倚重锦衣卫,并且将锦衣卫原有的北镇抚司独立出来,建立了诏狱。
进一步加强了锦衣卫的权力。
说到这里,那个校尉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大口,便低下头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仲康正听得入神,见那老哥不说了,便焦急地问:「后来呢?」
贺刚叹了口气,接过了话茬儿。
「后来,成祖爷见锦衣卫势大,又担心起锦衣卫图谋不轨。
于是,成祖爷挑了些身边的太监,建立了东厂。
让东厂监视天下所有的臣民,当然也包括锦衣卫。
虽说这东厂是太监当家,但是光凭这些太监,也干不了那么多活儿。
于是,太监们充当了东厂里面的大官,他们又从各卫所调出来很多锦衣卫和御林军给他们当手下,替他们办事。
这些在下面干活儿的人都被叫做『番子』,而番子们的头目被叫做『档头』。
别小看这些太监,这帮杂碎阴损得很。
成天在皇帝耳朵边搬弄是非,今天让皇上抓这个,明天让皇上杀那个。
你就拿当今皇上来说吧……」
说着话,贺刚朝身边的弟兄使了个眼色。
几个弟兄会意地朝窗外和门口察看了一番,确认没有人偷听。
贺刚这才低声地说:「听说当今皇上跟前的太监魏忠贤深得皇上宠信,皇上对他言听计从。说不定哪天,这个家伙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难道就没有人能制得住东厂吗?」仲康惊奇地问。
这时有个小旗官做了这样的解释。
话说在大明成化年间,皇帝为了加强对东厂和锦衣卫的管制,于是让大太监汪直建立了西厂,权力在东厂之上。
然而这个汪直独断专行,惹出很多是非。
成化皇帝无奈,撤销了西厂。
之后,在大明正德年间,皇帝又重设西厂,让大太监刘瑾掌权,结果这个刘瑾闹得比汪直还过分,居然意图谋反。
正德皇帝也不惯着他,直接法办了刘瑾,撤销了西厂。
所以说,虽然曾经有西厂的势力能够压过东厂,但是那也是太监主事。
况且西厂也早已经不存在了。
陈仲康越听越迷糊,自己本来想问为什么自己这个锦衣卫成天巡察街市,这怎么又扯上太监的事儿了。
还好,大家的话题马上又回到了仲康的疑惑上。
那个小旗官接着话题又开始发起了牢骚。
这位锦衣卫小旗官最初是管通州河运的校尉。
职责就是巡察运河的水系是否畅通,监管疏通河道,保证南方运粮船能够顺利进京。
原来他每月都能靠着地方官员和河工的「孝敬」小赚一笔。
可是好景不长,他这个位置被上面的长官安排给了一个「关系户」。
而他呢,则被调进宫当差。
当然,进了宫自然就被升了官,他的小旗官就是这么得来的。
可还没等他高兴几天呢,新差事分下来了。
竟然是让他管理训练大象,而且象房还在紫禁城外,根本算不得进宫当差。
众人听罢都哈哈大笑,只有仲康一脸的迷惑。
他从来没见过大象,更不知道宫里为啥要训练大象。
小旗官接着发牢骚:「这宫里每逢节庆,皇家仪仗队都要用大象撑场面。
所以就有了专门训练大象的象房,而锦衣卫作为皇家卫队,当然就要负责这项工作。
这训象的工作,别说是额外的油水一点儿没有,还要成天与大象为伍。
腥臊恶臭不说,万一哪天大象不听话闹起来,恐怕自己的脑袋就要搬家。
还好,近些年用大象的地方越来越少,皇上也对这个事情没啥兴趣,于是他也就被裁撤出宫,来干这个巡街的活儿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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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三大朝会紫禁城用象图
此时的贺刚已经面红耳赤,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拍着仲康的肩膀笑道:「听明白了吧?咱们锦衣卫就是干长工的命,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得顶着。」
「可话又说回来,在座的弟兄们都是大明的好儿郎,忠于皇上,忠于朝廷,这就是咱们锦衣卫的本分!」
「平时捞点儿好处,发几句牢骚都可以,到了关键的时候,咱们锦衣卫有一个算一个,都能豁出命去保卫皇上,保卫大明!」
说罢,贺刚举起酒碗,众人也纷纷举起酒碗,齐声喝道:「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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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出警入跸图》中的大象
升迁入宫
就在陈仲康加入锦衣卫不久,万历皇帝驾崩,天启皇帝继位。
新朝廷新气象,皇上要调一批年轻的锦衣卫入宫当差。
陈仲康年轻英俊,又识文断字,正好符合标准,于是便被选中入宫。
这样的机会在平常人看来简直是一步登天。
能够随侍在皇上左右,这简直是老陈家祖坟上冒青烟啊!
陈仲康自然是兴奋不已,他还托人寄信给家里报喜。
然而,一入宫门风波起,从此生死不由己!
进宫第一天,当陈仲康随着一众「新人」迈进紫禁城的大门,便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高大的红色宫墙,金碧辉煌的城楼,尤其是宫中差人们的装束。
这一切都和外面截然不同,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可是,在这里,即便是锦衣卫,也没有人身自由。
说话做事都有严格的规矩,不可以随意走动,活动范围要受到严格的管制。
既然是升迁,陈仲康的职位自然是得到了提拔。
现在他已经是锦衣卫的校尉,穿上了精致的锦衣卫制服。
但是陈仲康也敏锐地发现,只有锦衣卫高级官员才有资格穿着「飞鱼服」。
那飞鱼服上刺绣的飞鱼是一种龙头鱼身的动物。
而按照官阶的高低,飞鱼服上还绣着不同的猛兽。
陈仲康在宫里的顶头上司是个锦衣卫千户,官居正五品。
他穿着的就是飞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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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飞鱼服
但是,这个锦衣卫千户的实际权力也仅限于打屁股。
宫里的打屁股和民间的打屁股完全是两码事。
宫里的打屁股,美其名曰:「廷杖」。
说白了,就是皇上看哪个大臣不顺眼,也不用经过司法审问,就可以直接将这个大臣拖到午门外,狠狠地打屁股。
狠到什么程度呢?几板子下去,就可以要了人命。
当然,如果掌刑的故意放水,那受刑的即使挨上一百板子,也只是皮肉伤,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至于这廷杖的轻重尺度,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
而通常皇上的意思是靠太监来传达的。
在这个威严的紫禁城中,一切都是皇帝说了算,一条人命在皇帝眼中根本就不算事儿。
千户大人告诫陈仲康他们一众新人,在这里时时处处都要十分小心,不能有半点儿差错,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甚至掉脑袋。
另外,千户大人还嘱咐他们,这宫里的公公们也是开罪不得。
若是不小心惹怒了哪个得势的公公,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仲康起初十分忐忑,但日子久了,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作为一个执行廷杖的锦衣卫,仲康必须要熟练掌握手上的打人功夫。
这轻重火候是需要通过严格培训和刻苦练习来掌握的。
千户大人让他们用两个皮革做的假人当练习靶子。
一个假人是空心的,里面装上砖块,另一个假人是实心的,外面裹几层纸。
拷打装了砖块的假人时,看上去下手不重,实际上打开皮革一看,里面的砖块已全部打碎。
拷打包了纸的假人时,看上去下手很重,实际上连纸也打不透。
陈仲康凭借着武功的基础,再加上聪明伶俐,不久就掌握了其中的奥妙。
在第一次被安排执行廷杖那天,陈仲康和一队老手编在了一组。
尽管之前已经排练过多次,但仲康心里还是十分的紧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廷杖时间是中午时分,午门外的广场上已经按照规制安排停当。
广场东西两侧分别站着三十名锦衣卫和三十名太监。
广场边上还站着百名手持木棒的锦衣卫。
太监宣读完皇上的旨意,一名官员被两个锦衣卫架到广场中央。
那个官员的上身被麻布卷束好,不能左右摆动,两脚被绳子捆好,动弹不得。
他就这样脸面贴着地,露着屁股和大腿,等着挨板子。
陈仲康他们一组人列队走到那名官员身边站好,等待着廷杖的命令。
监刑的东厂太监站立在一旁,目视前方。
只听一声令下,开始执行廷杖。
按照千户大人之前的授意,必须先看一眼监刑太监的双脚。
如果那双脚站成八字形,那就是要法外施恩,轻着点打。
如果那双脚前后并拢,那就要往死里打,直接要了被打者的性命。
陈仲康一眼看去,心里一惊,只见那双脚,前后紧紧并拢地站立着。
这是必须打死的暗号。
仲康心想,不会这么巧吧?第一次出皇差就要他人性命?
廷杖一百下,几个锦衣卫轮番上阵,一个人打五下,然后换人打。
监刑太监不时地喊一声「用心打」。
那个意思就是再次提醒用刑的锦衣卫,今天要取了那官员的性命。
这让仲康再次确认了这次廷杖的下手轻重。
很快,一百下打完,那个官员不到一百下便已经断了气。
仲康和另外三个同伴用一块麻布毡子兜着尸体抬出了皇城。
这第一次出皇差就要了一个官员的性命。
毕竟是一条人命死在了自己手里,陈仲康感到惴惴不安。
他想打听一下这个官员究竟是犯了什么大罪。
如果真的是罪大恶极,他的内心也好安稳一些。
然而,当他拐弯抹角打听出那个官员的死因时,他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
这位官员只因写奏折弹劾东厂督主魏忠贤,便被执行了廷杖。
更让仲康深感不安的是,并非皇上想要那个大臣的命。
那「用心打」三个字竟然是出自魏忠贤之口。
陈仲康错愕地发现,锦衣卫原本应效忠于皇上,可眼下却成了宦官的打手。
突发的变故
也许是内心的愧疚,抑或是潜在的良知。
在此后每一次执行廷杖时,陈仲康都有种负罪感。
父亲从小告诫自己要做正直的人。
忠孝礼义是陈家的门风。
而如今,自己却沦为了太监们惑乱朝纲的帮凶。
一再的纠结和自责,终于让陈仲康做出了大胆的举动。
就是这个大胆的举动,让仲康得罪了宫里最不该得罪的人。
一次,在执行廷杖时,被打的大臣是有名的忠臣。
陈仲康看到监刑太监双脚并拢,并且听到他喊「用心打」。
然而,他在行刑时用了巧力。
刑杖高举轻落。
他脸上的表情拧眉立目,看上去真的是使出了全力。
最后一下过后,那名大臣昏死当场,被抬出皇宫。
陈仲康原本以为此事天衣无缝,只是自己出于良心放过了忠臣的性命。
可是,他毕竟还是太天真了。
仲康没有想到的是,那监刑的太监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命令锦衣卫千户处置了这个不听话的猴崽子。
千户大人便以抗命为由,罚他八十脊杖。
陈仲康几次被打得昏死过去,但是捡回了一条命,被发回原卫所当差。
其实,仲康心里清楚,要不是掌刑的弟兄们念在同僚一场手下留情,自己早就去见阎王了。
尽管如此,仲康的屁股和大腿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
日暮时分,贺刚带领部下巡街回来,见到仲康这般模样,恨得是咬牙切齿,但也无能为力。
连续十几天,贺刚都安排人好好照顾仲康。
每天晚上巡街回来,他也会来看望仲康,问他恢复得如何?并给他讲一些外面发生的事。
眼见着半个多月过去了,仲康的外伤基本上好了,只是还是行动不便。
贺刚在一天巡街回来后,告诉了仲康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件事就发生在仲康被抬回卫所的当天,当时贺刚怕影响仲康养伤,所以没有告诉他。
那一天,贺刚正在巡街,正好赶上了惊人的一幕。
正当贺刚带队走到一个大臣的家门口时,听到那所宅院中传出凄厉的叫喊声和啼哭声。
他们刚想前去察看,就被门口的东厂番子给拦下了。
番子们说是宫里的公公们正在办差,让锦衣卫少管闲事。
贺刚见番子们人多势众,也不敢贸然和他们发生冲突,只好在原地等待,看看情况。
一会儿工夫,贺刚看到十多个太监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大臣的宅子,东厂的番子们也随着撤走了。
贺刚让几个兄弟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几个兄弟回来报告说,这个大臣昨天被执行了廷杖,身负重伤。
那些太监来到他家,对他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他没气儿了才肯罢手离开。
听罢报告,贺刚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阴沉。
他一句话也没说,带着部下低着头疾步离开了那里。
那天,贺刚回到卫所,知道了仲康被打的原因,这才将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
贺刚说罢,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感叹道:「这年月,阉官当道,好人难当。我当初看你一身的正气,想提拔你和我一起为朝廷效力,可没想到却害了你。」
仲康听罢,牙关紧咬,心如刀绞。
「事情还要往好处想」贺刚又安慰仲康:「要不是千户大人网开一面,众弟兄手下留情,恐怕咱们兄弟今生就见不到面啦!」
仲康闻言又是一惊:「那千户大人明明是重罚了我,怎么又说他网开一面呢?」
贺刚苦笑道:「你个傻小子,那千户大人原本就该按照阉官的命令弄死你的。他要是真想弄死你,有的是办法。又怎么可能给你留条活路呢?」
仲康听了这话又陷入了沉思。
他以为事已至此,以后多加小心就是,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北镇抚司
又过了些日子,陈仲康的伤彻底养好了。
他又跟着贺刚继续做巡街的差事。
可是好景不长,有人把陈仲康没有死的消息传到了宫里。
这下子可麻烦了。
如果被阉官查实了这个事情,那他们是不会放过仲康的。
没有办法,贺刚求爷爷告奶奶地向上司求情,把仲康调到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做个狱卒。
这样,他就不会在街上露面了,相对来说会安全一些。
就在陈仲康被调到北镇抚司诏狱的那一年,朝廷里又发生了一场风波。
许多官员在这一年被裁撤,被提拔上来的人都是魏忠贤的亲信。
锦衣卫也没能躲过这场风波。
锦衣卫的老大和北镇抚司的老大都被换成了魏忠贤的亲信。
陈仲康昏昏沉沉地在诏狱里混了大半年,对这里的情况已经熟悉起来。
北镇抚司的诏狱阴暗、幽深,终年不见阳光。
囚犯只要迈进诏狱的门,基本上性命就算是交代了。
这诏狱里寒气逼人,而囚犯们只有单薄的囚衣。
所有从外面带进诏狱的物品都要经过严格检查。
囚犯的亲属们更是不可能进来探视。
一旦染上疾病,不会有人给请医生救治。
所以,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往往是只进不出的。
当然,也有极少部分人有可能幸存下来,那都是拿钱买出来的命。
至于诏狱中的酷刑,那真可谓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陈仲康亲眼见证了无数反对魏忠贤的东林党人被抓进诏狱,最终折磨致死。
眼见着一个个好好的安善良民被押入诏狱,能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
而同僚们都在想尽办法地从囚犯们的亲属那里榨取钱财。
陈仲康的内心备受煎熬。
他无法想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好好的一个大明王朝,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忠孝仁义的陈仲康呢?
可是,他想不到的事情并不止于此。
陈仲康万万想不到,他会在诏狱中见到贺刚。
而这一回,贺刚是被人抬着进来的。
据抬他来的弟兄们说,这回贺刚的事情可大了。
之前,贺刚喝酒的时候说了几句太监的坏话,不知被什么人告发了。
于是就被抓起来重打了一顿,先丢进诏狱里,等着日后发落。
陈仲康听完因由,忽然就想起当初在他刚刚加入锦衣卫不久的那次宴会。
难不成就是因为那次……
后来的传闻证明了仲康的猜测是对的。
就是因为那次,贺刚骂了东厂太监是杂碎,还说了魏忠贤的坏话。
当时的一群人中就有人告了密。
仲康实在难以承受这个事实。
在他们锦衣卫自家兄弟当中竟然还有东厂的眼线。
抑或是为了蝇头小利而不惜出卖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
看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贺刚,仲康又想起自己之前被抬回卫所的惨状。
他不禁潸然泪下。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次,仲康真的是伤透了心。
他使出自己全部的能力,为贺刚找了个最好的房间养伤,又给他请了医生来诊治。
说来也是可怜,京城里的医生一听说去北镇抚司看病,一个个都摇头拒绝。
最后没办法,仲康只好按照自己之前的伤情,请医生给开药方。
在之后的日子里,仲康竭尽全力地照顾贺刚,直到他痊愈。
时间飞逝,过了大半年,也没人问贺刚的事情,似乎东厂的人已经把贺刚给忘记了。
也可能是东厂的人认为贺刚已经死在了诏狱里。
总之,没有人再追究贺刚的事情。
天灾人祸
木匠皇帝在位七年,大明江山风雨飘摇。
北方女真人建立的后金已经多次兴兵犯境,而南方又是天灾不断,匪患频传。
因意外落水成病的天启皇帝,终于在服用「仙药」的加持下,于 23 岁的年纪,便把自己给作死了。
崇祯皇帝登基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把东厂督主魏忠贤给拿下了。
尽管如此,新皇帝并没有裁撤东厂的意思,反而继续倚重这些番子监视大臣和百姓。
朝代的更替,皇帝的轮换,对于仲康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被送进诏狱的人只多不少,能走出诏狱的人凤毛麟角。
陈仲康为贺刚上下打点,最终让贺刚隐姓埋名,在诏狱里混了个差事,苟且偷生。
崇祯二年,突如其来的一封家书将仲康打入了痛苦的深渊。
哥哥伯健来信,说家乡闹瘟疫,父母也不幸染病去世。
还没等仲康从悲痛中走出来,更大的灾难已经逼近京城。
眼看年底了,陈仲康忽然听同僚说,山海关外的后金大军攻破了遵化,正在向京师进军。
这让陈仲康吃惊不小。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消息被逃跑来的难民们带进了京城。
很多人已经开始拉家带口地逃离京城。
即便是拱卫京师的明军也开始有些动荡不安。
直到确切消息说,袁崇焕带领援军已经驻扎在北京城外了,军民们的情绪才稍微得到安抚。
只是不久又有流言传出,说是皇上召见了袁崇焕,并给予了表彰和犒赏,但是却拒绝了袁督师率军进城驻扎的要求。
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然而,这件事情在陈仲康眼里却并不奇怪。
就在几个月前,锦衣卫的二号人物,指挥使同知李若琏曾经亲自来诏狱提审过一个囚犯。
说来也怪,这个囚犯只是一名普通的木匠,这样的人被关进诏狱还是很少见的。
而锦衣卫的二号人物竟然亲自提审这个木匠,实在令人意外。
不过,陈仲康了解这个囚犯的底细。
这个木匠是以奸细的罪名被抓进诏狱的。
初审时屈打成招,他承认自己是督师袁崇焕的手下,被袁崇焕派来打探京城的防务情报。
朝廷对此非常重视,所以才派李若琏来审这个案子。
李若琏发现了供词中的多处破绽,于是再三追问,这个木匠见瞒不过去,才敢翻供,说出了屈打成招的真相。
又经过李若琏的仔细探查,才发现这都是东厂的阴谋。
东厂太监与袁崇焕之间有矛盾,所以才抓了这个木匠来给远在辽东的袁崇焕泼脏水。
李若琏将真实情况上报朝廷,但是,东厂太监从中作梗,欺骗皇上,又安排了另一个锦衣卫头子来审这个案子。
新换的锦衣卫头子受东厂太监的指使,再次认定这个木匠就是袁崇焕派来的奸细。
于是,崇祯皇帝便对袁崇焕起了疑心。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皇上不让袁崇焕带兵入城了。
皇上既要利用袁崇焕抵御后金,又处处提防袁崇焕。
至于李若琏,由于他在审案时维护了袁崇焕,被罚降级,闭门思过。
陈仲康亲眼见证了整个案件的过程,了解了袁督师的忠勇、李若琏的刚直、东厂太监的卑鄙和厂卫勾结的龌龊。
东厂对袁崇焕、李若琏的陷害,让仲康想起了他们对自己和贺刚的陷害,再加上这些年来所目睹的无数东厂恶行,让仲康对东厂太监祸国殃民的行径深恶痛绝。
然而,这又能如何呢?
仲康想到陈家自成祖爷以来,便效忠朝廷,世代以忠孝传家。
如今父母双亡,唯有保护皇上,保卫大明,这才是自己唯一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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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像
最后的锦衣卫
捷报传来,袁督师成功击退皇太极的后金大军,拯救了大明王朝。
然而,令陈仲康倍感意外的是,他第一次见到袁督师,竟然是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
而第二次再见到袁督师,便是在西市的刑场上。
可怜袁督师一心报国,却遭受了千刀万剐之苦。
陈仲康亲眼见到千万被蒙蔽的北京百姓争抢着生吞袁督师的惨剧。
「尽忠报国,效忠大明」这是仲康从孩提时代就刻入骨髓的志向。
然而,在这内忧外患的危急时刻,那么多的蛀虫啃噬着大明的国本。
苍天究竟是否还能保佑大明?
答案是否定的,陈仲康亲眼见证了崇祯年间的各种天灾。
洪水、干旱、蝗灾、绝收、瘟疫等等灾难轮番在大明的国土上肆虐横行。
而日渐腐败的朝廷更是将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民众逼上了绝路。
从崇祯元年至崇祯三年间,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先后起义。
直至崇祯十七年(1644 年),皇帝一直忙于征剿各地的义军,抵御北方的后金。
而陈仲康和贺刚这两个本该已经死去的锦衣卫,又被重新启用,调去弹压京畿地方的治安。
此时的锦衣卫已经不复当年的威风。
京城里的锦衣卫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千人,而且分布在全城各处,难以对城里的宵小之辈形成震慑,早就谈不上监视百官,拱卫皇城了。
崇祯十七年初,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
二月,李自成入山西。
三月,大同、宣府投降。
眼看着李自成的大军就要兵临城下。
陈仲康和贺刚一直等待着上头的命令,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赴城头投入战斗。
可是一直等到了三月中旬,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指令。
他们不知道的是,锦衣卫的老大,指挥使骆养性已经躲在家里不肯抵抗了。
终于在一天凌晨,陈仲康他们接到了李若琏大人的口信,号召全体锦衣卫到崇文门和他会合,共同抵御李闯的叛军。
只是个口信,并不是命令。
陈仲康和贺刚两人毫不犹豫地领着几十个弟兄,在天亮之前赶到了崇文门城头。
此刻,李若琏正指挥着百余名锦衣卫弟兄和几百个五军营士兵布防。
当他们往城外看去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头的帐篷和火堆。
原本应该在城外布防的京营官兵已经四散逃命了。
眼下大家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以身殉国。
时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长官和士卒之分了。
愿意留下的就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可以自行离开。
陈仲康和贺刚对望了一眼,默默地解下了身上的装备,和大家一起搬运战备物资。
战斗在上午的辰时打响。
不过一个时辰,敌军已经攻上了城头。
李若琏身边只有贺刚、陈仲康和几个带伤的弟兄了。
贺刚为了掩护李若琏和陈仲康撤退,带领着几个弟兄死死地守住了马道,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李若琏领着陈仲康返回家中。
他从房间里取出了自己的绣春刀和飞鱼服,向陈仲康托付了后事。
去南京向皇上报告,就说锦衣卫誓死捍卫大明,他们保存了最后的名节。
陈仲康满含热泪扶着李若琏站上了凳子,看着他把头伸过了白绫,并为他关闭了房门。
天到午时,敌军已经入城。
起初,仲康以为皇上一定在卫士们的保护下已经离开了北京。
他想潜伏在京城几天,风声稍缓一些再伺机出城。
几天以后,他准备趁着天黑,抄小路出城。
可是无意之间路过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家时,却发现骆养性已经投降了,他正在把家里的金银细软献给叛军充作军饷。
仲康心里暗骂这个狗贼,同时也为死去的兄弟们感到不值。
几次尝试出城都失败了,仲康只好在城中潜伏下来,继续等待时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估摸一个月左右,忽然有一天,陈仲康发现城里的叛军开始在撤退。
听城里百姓传言,吴三桂打败了北边的清军,正带着太子赶回北京城呢。
陈仲康心里顿时百感交集,终于等到大明的军队了!
这回他也不用逃去南京了,只要等着明军入京,皇上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陈仲康试着去找之前的几个锦衣卫的上司,可是令他痛心的是,几个上司要么战死殉国,要么自尽殉国,只有一个锦衣卫百户躲在家里逃过了劫难。
这个百户告诉陈仲康,明天吴三桂和太子就要回京了,到时候朝中幸免的大臣们都会去朝阳门外迎接大军入城。
第二天陈仲康一早便赶到朝阳门外,和看热闹的百姓一起,等着见证明军入城的盛况。
陈仲康远远看到,在官员队伍的前排,站着身披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骆养性。
陈仲康心中暗想,这个狗贼不是已经投降李闯了吗?怎么今天还有脸来迎接明军?而且他竟然还站在了前排?!真是无耻至极!
正当陈仲康想着心事,只见大路的尽头尘烟四起,人喊马嘶的声音也由远及近。
朝阳门外的人群开始躁动。
只是不多时,兴奋的人群开始陷入恐慌。
人们惊讶地发现,渐渐赶来的队伍并不是明军,那分明是清军的队伍,他们打着的是清朝的旗号。
哪里来的吴三桂?哪里来的明太子?
就在那一天,多尔衮的队伍大摇大摆地进了北京城。
原本想见证明军入城,迎来的却是清朝的队伍。
所有的百姓四散奔逃,众官员也都纷纷跑散。
然而,有的官员却没有走,他们还真是心思敏捷,随机应变,谁来了就迎接谁。
于是,留下来的官员们又成了新朝廷的簇拥。
那个前朝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摇身一变,成了大清的天津总督。
陈仲康亲眼见证了大明王朝土崩瓦解,而崇祯皇帝也已经在煤山自尽。
这位年轻的锦衣卫,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大明王朝,而大明王朝却拉着无数的黎民百姓做了陪葬。
贺刚、李若琏为大明尽忠,而锦衣卫老大骆养性却成了清朝的臣子。
事已至此,陈仲康对大明王朝和锦衣卫已经是心灰意冷。
他怀着无尽的悲凉和无奈离开了北京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原本他以为厄运就此为止。
可是他回到了家乡,却从邻居的口中得知,哥哥陈伯健一家在几年前被流寇灭门了。
流寇屠杀他们的原因是,有人告发陈伯健一家是锦衣卫的家属。
此后,清朝坐了江山,陈仲康默默无闻地在家乡度过余生。
他将锦衣卫的故事讲给他的子孙后代听。
慢慢地,他所讲的故事也逐渐被子孙淡忘。
他给子孙留下的只剩下李若琏临终前托付的飞鱼服和绣春刀。
根据史料的记载,南明甚至清朝在之后的一段历史时期,还有锦衣卫的编制。
但是,大明朝锦衣卫里的忠魂义士已经在北京城破的那一天,随着历史的尘埃烟消云散。
主要参考资料
《中国学术期刊》:《明代锦衣卫研究》
《中国学术期刊》:《明代锦衣卫行为研究》
《中国学术期刊》:《明代锦衣卫校尉制度略论》
《中国学术期刊》:《百年沉浮:明代锦衣卫世家骆氏兴衰史》
《中国学术期刊》:《论明朝锦衣卫制度》
《中国学术期刊》:《明代京城训象考论》
古籍:《甲申传信录》卷一、卷三
古籍:《畿辅人物志》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