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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之途

这座小城很小,小到几乎被遗忘。

1995 年,窝囊到三十多岁的马识途,经人介绍,总算娶上了老婆。老婆姓邵,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腿是瘸的,大脸盘,个性要强,温柔。结婚一年多,马识途一咬牙,借钱买了辆二手小货车。车是报废车,图便宜,没有正规手续,仍足以让两口子兴奋很久,马识途开车带老婆去县城时,在商城门口停了一会儿,听歌,商场里在放邓丽君。马识途看着老婆陶醉的神情,心里暗下决定,挣了第一笔钱,先给老婆买台磁带机。

三天后,马识途刚拉了两次活,车就被没收了。

已经腊月,老婆肚子挺得很大,九个月,马上生。车的事,马识途没敢说,老婆以为他最近挣得不少,小心翼翼地说以后要有台磁带机就好了。马识途红着眼睛,一宿没睡。

马识途去找债主,能不能宽限两天,先过个好年。债主姓刘,本地恶霸,放的是高利贷,砍头息,利息滚的比本金快。他拿着大扳手在马识途脑袋上比画了三四圈,点点头说,都不容易,过年能过,正月十五就不好说了。

马识途裹好军大衣,蹬着车,回家半道上,看见银行门口在拉票子,他买了块烤红薯,望了半天,车把调头,没回家,去了车床厂。一个朋友暗地里用车床造了几把钢珠枪,他借了一把,决意把生活和富贵都压在上面。

某天,下了场大雪,天不亮,马识途蒙着脸蹲在银行对面的胡同里。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抖得像筛糠,转头到小店买了瓶烧刀子,没把住量,喝得晕头转向。四个押运员抱着铝合金箱从银行出来,刚坐上车,有人敲车门,车窗玻璃上都是寒气,看不清是谁,只听见说:「你们车胎炸了。」副驾的小伙子刚拉开车门,黑窟窿眼子对准了他,砰砰两枪,脑浆子迸的满车都是,司机还没反应过来,眼一黑,脑袋栽歪在方向盘上。

两死两伤,这座小城第一次出现在全国特大新闻中。

后来有人说看见一个蒙面人抱着铝箱子在街上跑,转眼就不见了。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听说他在音像店顺手抢了一箱磁带,再后来,人间蒸发,唯一的线索是现场留下的酒瓶子,瓶口有 DNA,但当时技术有限,难以侦破。

很多人猜劫匪到底抢了多少钱,有小道消息说,铝箱子有一堆大额存单,金额五十万、一百万,数字吓人,引人遐想,但唯独就是没有一张钞票。另一条小道消息说,劫匪抢了三十万,在当时是天文数字。这些消息都没被警方证实过,只在小城上空常年飘荡着,像一片阴云。

我入职刑警队的第一年,带我的师傅退休了,在退休宴上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说案子发生时,他三十七岁,到退休那天,嫌疑人逃亡了整整二十三年,希望渺茫,是他的失职,对不起死者,对不起死者的家人。我抱着师傅,什么话也没说,拍着他的背安慰他。邵坤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我没接,等去汽车站时,车已经开走了,邵坤给我来了条信息说,我看见了你,不用挂念,我先走,你好好加油干。我编辑好了短信说,别心灰意冷,以后政策改了,兴许还有机会。我打着伞在大雨里站了很久,最后也没发出去,删了。

邵坤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俩都是单亲家庭,性格都内向,我们除了彼此,没有其他朋友。我们喜欢一块逛书摊,看黄书,跑到水库游泳,光着腚被保安撵出来。最重要的是,我们俩的梦想相同,当警察,还不能是民警,要是刑警,能破案的那种,为此,攒钱拼着看完了一堆盗版「福尔摩斯探案集」、「大侦探波洛」,甚至还用蓝墨水染出两顶盗版警帽,被老师没收,站墙角,相互笑得像个傻子。

高中毕业时,在班里办联谊晚会,台上一帮女生唱《友谊地久天长》,我拉着邵坤说要挑警察学院,填志愿,他一听,歪着头跑到天台上,我追过去,他站在呼啸的夜风里,带着哭腔对我说,「我不可能当警察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我爸是杀人犯。」

邵坤的爸,叫马识途。

 

我不会安慰人,但那天邵坤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安慰。

他对警察的感情,又爱又恨。

丈夫逃亡后,一个瘸子母亲把邵坤拉扯大,从他记事开始,隔三岔五就有警察去调查情况,问一个他从来没有过印象的父亲,很难不让一个孩子产生反感。他疑惑了很多年,直到渐渐从四邻眼中读出嫌弃和警惕的意味,很多事情都明白了,明白,也就是接受了。

「我想当警察,是想亲手把我爸抓回来,我太恨他了。」邵坤那天站在天台上,对我说,「如果不是有你这个好朋友,我今天就从这跳下去了。」

我警察学院毕业的时候,邵坤很高兴,请我喝酒,他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沾染一些市井气,面对我时,才有一股孩子般的热忱,说,「兄弟,你记着,往后哪个警察再问我爸的事我都不说,只告诉你一个人,这是个大功劳,案子只给你破,不能让别人占去。」

然后他又说,「我妈死了。」

他用快活的表象掩盖自己,又相互给我俩倒了杯酒。

「走得挺快,一晚上功夫,心脏病突发,早上身子就硬了。」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嬉皮笑脸,像在谈论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我心酸又愤怒,和他起了冲突,差点打起来,他什么也没解释,落寞的离开。想起这件事,我很后悔,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何况,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他举杯颤抖的手,和眼角泛起的泪花。

邵坤觉得没有必要再留在小城里,除了悲惨回忆外,一无所有,他告诉我,他要去追梦了,但不告诉我是什么梦。突然有一天,他发来一张照片,身穿刑警服装,和一个红遍半个中国的男演员合影。

他去当演员了,只演警匪剧。

我明白,他跑龙套,只是想把自己的警察梦活在荧幕的最角落里。他每年回家一次,扫墓,约我喝酒,直到我忙得实在脱不开身,酒也喝不上。上一次正式的告别,就是我站在车站大雨里送别他。

没几天,邵坤第一次瞒着我,悄悄坐大巴回了家。

他接到电话,逃亡了二十三年的他爸,马识途,偷偷逃回了小城。

 

我不知道邵坤到底怀着什么心情,去见他爸,我后来问他的时候,他说,就想喝点酒,我怕我太清醒,忍不住杀了他。

马识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那天晚上,邵坤坐在国道边的一个饭馆里,点了碗酸汤水饺,一瓶啤酒,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邵坤没有立刻报警和愿意见马识途的原因,一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二是马识途说,见儿子一面,我就自首。

马识途约他在国道上的「老刘洗车店」见面,那里偏僻。

邵坤一脑袋乱麻的吃完饭,饺子汤烫的嘴直抽抽,他借来的摩托车停在门口,他拿着啤酒起子,看看摩托车,啤酒到底还是没喝。

邵坤后来说,我也不知道为啥没喝,就是想,可能我往后就堂堂正正当个人了,不能酒驾违法是不是?从这先起个好头。不光自己没喝,他出门的时候,一块在饭店吃饭的两个男人喝得有点大,要拉车门上车的时候,邵坤过去拦住,说,「兄弟,喝的不少,别上路祸害人。」

两个男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瘦,矮的胖,没给他好气。

高瘦的说:「管你他妈啥事?」

没等邵坤说话,矮胖的上来在摩托车上踹了一脚,差点把自己踹趴下。

矮胖的说:「滚蛋,不滚老子弄死你。」

邵坤没还手,掏手机说:「你们要敢踩一下油门,我马上报警。」

俩人真没敢动弹,愤恨地看着邵坤,邵坤觉得自己那瞬间很光荣,他戴上头盔,捏油门,夜色很暗,抬头能望见月亮,国道上车辆很少,邵坤觉得自己走完这段路,就是新生活,能把过往全抛在脑后。

摩托车疾驰,耳边风声呼啸,邵坤浑身发热,还在为父子相逢的场景而忐忑,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说,他耳边忽然「砰」的一声,自己已经飞了出去,身体在公路上翻转滑行几周,重重落地,内脏爆炸般疼痛,双手手掌被擦的鲜血淋漓,没等他爬起来,抬头看见白色轿车,高瘦和矮胖的男人,拉开车门,醉醺醺地冲他过来。

「你他妈还牛逼啊?!」

俩人连着几脚,把邵坤踹翻在地,揍的他满脸是血,邵坤说不出话。

他们揍累了,掏走他的手机,合力抬着他,塞进后备厢里,从两个人凶恶的眼神中,邵坤觉得,他们甚至敢杀了自己,就因为两句口角。

耳边是汽车行驶声,眼前一片黑暗,被撞、被揍的满脸是血的邵坤,躺在白轿车的后备厢里,呻吟着,想着如何自救。

他四处乱摸,一堆扳手工具,他拧着身子,掀开车备胎上面的垫子,摸到了车备胎,再往下摸,两包软乎乎的东西,像面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竟是枪,两样加起来,邵坤明白了,只有毒贩才有那种眼神。

后来,我问邵坤,后悔么?他说,招惹他们俩?没什么后悔的,哪怕我现在这样,我也敢这么说。

车停了,邵坤停止动作,装作无意识,后备厢被掀开了,邵坤闻见一股酒气,没敢睁眼,两个男人看了眼死活不知的邵坤,把后备厢合上。

邵坤扶着后排座椅,透过车窗往外看,两个醉鬼男人正推搡着在路边撒尿,邵坤看见后备厢有一条缝,没合稳,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挣扎着,小心推开后备厢,翻滚出去,夜色中,两个男人没有发现他,邵坤揣着那两包毒品和枪,压上后备厢,踉踉跄跄爬到路边洼地,直到耳边车声响起,两个男人没有察觉,开走了车,他终于才敢大口呼气,劫后余生般向着来时的反方向跑去。

偏僻的国道上几乎没有车辆经过,担心两个男人折返回来,邵坤一边回头小心张望着,远处闪烁着车灯,邵坤站在公路中央,举手拦车,远光灯照射的他睁不开眼,直到车辆停下,他看清车上挂着警灯,下来的人,穿着绿条反光衣,和车身上的蓝白涂装,终于放下心。

来的,是一辆警车。

 

老刘洗车店开了八年,兼开一家汽车修理厂,前六年正规,后两年不正规。

不正规在哪呢?这条国道很偏僻,除了跑长途的大货车,很少有小轿车,洗车是摆设,修车才是大头。老刘的「兴旺汽车救援公司」项目很广:事故暂扣,清障救援,加油修车,很齐全,大货车拖车一万五,换轮胎两万八,一箱油八万,修发动机十五万,不交钱不放行,赚得盆满钵满。

但很少有人会干脆利落交钱,除了今晚的两个醉鬼。

他们来加油的时候,老刘站在平房后头,叼着烟,吩咐儿子去把他们车胎扎了,他今天心情好,油钱和轮胎只准备要一万五,再用酒驾的借口讹他们一万。没想到,两个人听了,连磕巴都没打,掏了两摞白花花的票子,抄好家伙什的伙计们都傻眼了。

老刘知道这俩人不简单,把他们请进屋,泡上一壶热茶,想意思意思,探探虚实。

高瘦的男人说,「我知道你们是黑店,不给钱走不了,实话说,大家都是黑的,修车该多少钱,我们给多少钱,就有一条,看见啥,别问,把嘴闭严实。」

老刘明白了,说,「都懂,明白,给兄弟打个折,当交个朋友。」

这朋友只当了两分钟,俩人从屋里出来,掀开后备厢,除了血污,啥也没有。

矮胖男人酒醒了一半,大骂:「操你妈,搞我?」

高瘦男人也跟着一抖裤腿,黑漆漆、沉甸甸的一把手枪掉了出来,他顺势抄起来,拉上膛,瞄准老刘的脑门:「我人呢?!操,想救他是吧?!」

空气中瞬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老刘惊出一身冷汗,好歹算见过世面,看见一帮马仔拎着扳手铁锹靠过来,老刘说,「我看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老刘转头对着马仔们吼:「哪个瘪犊子见钱眼开,拿了俩兄弟的东西?!赶紧还了,别等我翻出来!」

矮胖男人伸手去翻后备厢,不光人没了,货和枪,全没了,他从后腰掏出枪,也拉上枪膛,在高瘦男人耳边咒骂着,「操,货也全被黑了。」

全场都听见了,老刘儿子站出来对老刘说,「爸,我一直盯着,绝对没人动后备箱。」

高瘦男人转头把枪对准老刘儿子:「老子开了一路盯了一路,进屋两分钟,东西全没了,别他妈跟我耍马虎眼,当老子吃素的?」

有脾气暴的,回屋,拎出来一把气枪,也要对准了俩男人,空气中的火气几乎一点就着,老刘叼着烟,上去一巴掌把拎气枪的打的原地转,又转头迎着上膛的枪口,对俩男人说,「肯定是误会,肯定是误会,先把家伙放下……」

原本应该待在后备厢的邵坤,正坐在警车里,在国道上飞驰。

交警一边开着车,一边瞄着眼边的两包货和手枪,嘀咕着。

交警说,「这是个大案子,你不用急,等我先把你安全送到,再上报缉毒大队和刑警队。」

邵坤倒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没说话,眼前忽然闪现刺目的霓虹灯牌,几个破损闪光的大字「老刘洗车店」闪烁着,邵坤猛地一惊,他还记得今晚的目的,更知道,他的逃犯父亲在这里等他。

交警看到他的动静,说:「加点油。」

邵坤看着油表,是满的。

他刚意识到什么,但警车已拐入洗车店,两个撞他的男人,握着手枪,与一帮抄家伙的人,相互对峙,突然闪现的警车成为导火索,砰——砰,枪声骤响,两个男人果断开火,几颗子弹打碎了车窗,邵坤下意识埋下头,只听见两个男人在喊:「操你妈,真敢报警!」

有人中枪倒地,但剩下的,已经一拥而上,拿着扳手和钢管,砸翻了两个男人,老刘抄起灭火器,对准矮胖男人的脑袋,连砸五六下。一阵哀号中,老刘大骂着眼前的无妄之灾,和乍到的警车,他对着警车喊:「日你妈,你狗日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

但没有人回答他,老刘冲过来,拉开车门,交警脖颈中枪,捂着脖子,瞪着眼睛抽搐,已经快不行了。邵坤一抬头,老刘也正看着他,两人对视,短暂的惊诧,都明白了。

老刘的不正规生意里,经常会有开警车、穿着警用反光背心,在国道上巡路拦车的手段,也就是说,邵坤碰见的警察,是假的。

而老刘瞄着座椅上的两包货和手枪,和满脸血污的邵坤,也明白了,俩男人说的「人」和「货」,都在这。

邵坤心里暗骂,刚离狼窝,又入虎口。

他被架了出来。

老刘说,兄弟,我不想知道你怎么得罪了他们俩,跟我们没关系,但是因为你闹出的误会,我们死了三个伙计,你也看见我们杀了人,只能说你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下辈子长点记性。

两个马仔已经过来,送他上路。

邵坤还记得和他爸的约,不管如何,他也瞒不住了,邵坤说,别杀我,我是来找我爸的。

有人笑了,没打算搭理他,老刘儿子说,我们管你找爸还是找妈呢。

老刘连声骂着晦气,就要调头走。

邵坤喊,我爸叫马识途,他让我来这找他!

都愣住了,老刘一拍脑袋,说,操,忘了还有这事了。

老刘抬手让放开邵坤,一个正趴在货车底下修车的人赶忙爬出来,脑袋上都是黑油污,盯着邵坤,邵坤也看着他,苍老的面容,略显佝偻的身体,相互都沉默着,眼神对视,彼此会意。

邵坤知道,这就是他爸,马识途。

 

父子相见,没有想象中的温情或是相互怨恨,只是对坐,沉默,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试图在他们身上找到和自己有关的瓜葛,马识途的样子,不像逃亡了二十三年的凶恶逃犯,身上带着本分、谨小慎微,和不敢与任何人目光相视的胆怯,他甚至也不敢看邵坤。邵坤说,爸,你害怕看我么?马识途说,没有,没有,我去给你打盆水洗洗脸。邵坤说,不用,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马识途的身体就僵住,缓缓坐下。

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房檐铁皮上,很响。老刘叼着烟,站在外头,指挥着马仔收拾后事,挖坑,埋人,大呼小叫着,很吵。邵坤看着马识途说,你跟这个老板啥关系?马识途说,朋友,稳当的朋友。邵坤说,对,反正都不是啥好人,蛇鼠一窝。

他爸从兜里摸出两根皱巴巴的烟,递给邵坤一根,邵坤没拒绝,点上,两人再次无言。

邵坤问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那年冬天,除夕夜,马识途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奔逃,耳边是越来越远的鞭炮声、狗吠、孩子的嬉闹声,这一切,都提醒着他,距离人世越来越远了。他忍住眼泪和辛酸,一路北上,在黑煤窑挖了八年矿,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交谈,梦中,都是警笛声。后来,黑煤矿接连被查封,他去了内蒙,替牧民放牧,再后来,牧民交通联系都方便起来,牧场也少了,他觉得不再安全,干脆去了海边,跟着渔船出海,一去就是几个月,在大海的波涛声里,是他少有的安稳时刻,直到某天,一场重感冒,让他咳出了血,他托人去黑诊所检查,医生告诉他,肺癌,晚期。

邵坤听到这,笑起来,笑得眼泪不止,说,早知道这样,跑个屁?来个痛快的不好吗?

马识途吸着烟,咳嗽,承受着儿子的宣泄挖苦,说,你妈,还好么?

邵坤说,我妈?死了。

马识途露出恍然地神情,眼神像是飘到远方,后知后觉,才「哦」了一声。

邵坤站起来,抄起板凳,朝马识途砸过去,大骂:日你妈的,你是个什么狗畜生?你良心给狗吃了?

邵坤边砸边哭,外面听见动静,老刘冲进来,拦住,说,有话好好说,天下父子,哪有不亲的?好好说,好好说。

马识途说,我是畜生,我是畜生。

邵坤瘫坐在那,说,见完了,你自首去吧。

老刘冷着脸,眼神奇怪,看着他们,马识途说,老刘,你放心,我不说出你。邵坤盯着老刘,也说,我今天就当没来过这,啥也没看见。

马识途说,我想先回家看看。

老刘说,成,我开车送你们。

邵坤说,我摩托车还在国道上,借的,被那俩人撞了。

老刘说,我等会给你拉回来,修好。

邵坤和马识途洗了把脸,老刘开车,载着他们走,半道上,马识途伸出胳膊,想揽邵坤一下,邵坤看着他枯柴般的手臂,躲了一下,马识途无所适从的把手放在腿中间,说,你妈……提过我么?

邵坤说,提过,说你窝囊。

老刘听见这话,也笑了。马识途说,你记得你妈,有没有偷偷藏过啥东西?

邵坤说,啥东西?

马识途说,你想想。

邵坤说,好像记得,有个皮箱子,小时候见过一两回,她偷偷藏着,不让我碰。邵坤想到了什么,又说,你到底抢了多少钱?箱子里,是不是钱?要是钱,你别想碰。

马识途沉默了半天,说,儿子,你爸我活不了几天了,现在才看明白,钱,没什么用。

老刘说,气氛怎么这么沉重?听段相声吧。老刘就打开音响,听相声,老刘说,钱,还是有点用的,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是不是?

忽然,眼前头,几辆车横停在公路上,老刘望了一眼,说,是赵海民。赵海民也是开修车厂的,跟老刘一样,不正规,这条国道,俩人一人负责一段,井水不犯河水。

老刘停车,摇下车窗,一个光头凑过来,老刘给他递了根烟,说,老赵,揽活呢?

赵海民伸手一挡,说,老刘,你下来,有个事问你。

老刘就自己叼上烟,回头看了看马识途和邵坤,跟眼前头十几号人,下了车,说,啥事?

赵海民袖口伸出来一截钢管,猛地往老刘胳膊上一甩。

赵海民说,老刘,我的人你都敢动?

老刘吃痛,往后退了几步,没反应过来。

赵海民说,那俩人,你杀了?

老刘先是明白了自己手下出了叛徒,再是明白了那俩人跟赵海民的关系。

老刘说,老赵,我知道你胆大心黑,没想到,你他妈毒品生意都敢干?

几个人上来就要赶马识途和邵坤下车,老刘一摸后腰,掏出把手枪,指着所有人,说,都他妈别动,老子今天有急事,谁拦我谁死,我老刘不是怕事的人,有仇有怨,等回来,咱们再算账。

有个愣头青,上来就要干老刘,老刘没把住,砰一枪,给那人脑瓜开了瓢,一枪响,就是连着响,砰砰几枪,倒下好几个,赵海民被当场打死,邵坤一拉车门,拽着马识途说,跑!

马识途跟着下车跑,被一铲子铲在肚子上,邵坤给了那人一拳,把铲子夺回来,照他头上砸了一下,老刘被几个人围着,邵坤拉着马识途又往反方向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也渐远,马识途哼哧哼哧,又咳又喘,像拉着破风箱,邵坤身上也疼,被撞的伤。

忽然,马识途说,等会儿,我肠子出来了。

邵坤一回头,马识途肚子上都是血,一截肠子拖在地上,马识途一屁股坐在地上。

邵坤摁住他,把肠子往他肚子里塞。

邵坤满手都是血,他抬头望着月亮,大的像个盘子,邵坤一边塞肠子,一边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爸,你演技挺他妈好啊。你说,我该不该救你?

马识途傻眼了。

邵坤又说,那皮箱子里,根本没钱,还有,我妈说,我爸左胳膊上有个大痦子,你没有。

邵坤也瘫坐在地上,浑身发冷。

邵坤说,你说的话,是真的,我知道是我爸让你说的,告诉我我爸在哪,不然,你自己等死。

假的马识途哆哆嗦嗦,伸手拉住邵坤,说,大兄弟,救我,你爸,在洗车店。

 

邵坤给我打了电话。

邵坤说,胡仁义,我知道我爸在哪了,但我要先见他一面,你给我半个小时,再出警,这有个人快死了,可能需要先救护车拉走。

我说,咋回事?

邵坤笑了,苦笑,说,出门没看黄历,太倒霉了,死了不少人。

我说,你杀的?!

邵坤说,没有,但等会说不好。

我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对劲,我训斥他,说,你别他妈冲动,你在哪?我现在过去!

邵坤说,国道这,我要先去趟洗车店。

死人、国道、洗车店,我已经知道他说的是哪了,我说,是不是老刘洗车店?那伙车匪路霸我们盯了很久了,你想干什么?!

邵坤说,你别问了,兄弟,我没求过你,就当帮个忙。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邵坤一人回了洗车店,我知道,他是抱着决绝的心情去的。

他在正门抄了把大扳手,冲进洗车店,桌上放着把气枪,他拎着气枪,闯进后院,几个马仔正在用洗车水枪呲假警车和地上的血,邵坤大吼着问,我爸在哪!马识途!

有个马仔被吓得一愣,说,不是刚跟你走了?

邵坤的音调都变了,砰一枪打在那人膝盖上,咆哮着,说,我说的是真的我爸!操你妈!

有个人说,兄弟,冷静,误会!

邵坤说,我误会你妈了个巴子。

有人意识到不对,邵坤屁股后头冲过来一个拿砍刀的,邵坤回身伸手挡,被劈下来半个手,鲜血和疼痛激发了他的兽性,砰砰两枪,打死了那人,邵坤明白,他杀人了,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一个生命的消亡,这是世界上最无法挽回的事,剩下的,只有将错就错,在深渊中越跌越深。而经过了今晚,他其实更明白,他现在寻找的父亲,可能只是他自己虚无缥缈的幻想。

邵坤杀红了眼,八个人。

直到老刘的老婆,面对着这样满身鲜血的野兽,终于跪下来,求饶。

老刘老婆说,别杀我,求求你。

邵坤耳边听到了若有若无的警笛声,当时我在车里,也抱着这一切没有发生的幻想。

邵坤说,我爸呢?

老刘老婆指了指院子角落里新埋的坟包,旁边。

邵坤笑了出来,牙都咬出血了。

邵坤说,那儿?埋了?

老刘老婆尿了裤子,说不出话,点头。

邵坤倦倦地合上眼,血依然在流,流到鼻子里,流到嘴里,流到颤动的眼球中间。

他用疲惫不堪的声音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拉开车门下车时,只听到,砰,最后的枪响。

像打在我的心脏上,打碎了一切过往。

 

「窝囊。就是他妈的窝囊。」

邵坤宣判前,我去看守所看他,他触目惊心的半个左手还缠着纱布,他举着给我看,说,「恢复的挺好,估计再有俩月,就长得差不多了,就是,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

他仍是嬉皮笑脸,我那时候才明白,那张笑脸下藏着多少痛苦。

提到马识途时,他又重复了一句,「窝囊。就是他妈的窝囊。」

马识途的经历是真的。

逃亡了二十三年,一直到癌症,想回家之前,都是真的,命运转折在洗车店。

「你说,他是个啥玩意?二十多年前借了一笔钱,买车,借的是高利贷,车他妈是报废车,钱没挣着,车被收了,还他妈抢银行,你说他有胆子,挺有胆子,你说他窝囊,他也够窝囊。」

「可能是运气不好。」我说。

「对,就是运气不好,你说我招谁惹谁了,摊上这么个倒霉爹,娘胎里就开始霍霍我。」邵坤说。

其实,马识途唯一的胆气,正是老婆和没出生的孩子给他的,他想让他们有更好的生活,只是选择了一条铤而走险的不归路。

「问题是,你回家就回家,攒俩破钱,还想着还债,别说还本金了,本金加利息都抵不上通货膨胀,那人家能干啊?」

老刘,是马识途二十三年前的债主,他回家的路上,想还了这笔债。但他低估了人性的险恶。

老刘扣住马识途说,都说你那时候抢了不少钱,到底多少?有人说三十万,到今天也不老少,你跟我说说呗。

马识途说,那天喝了酒,不记得抢了多少。

老刘说,不记得,就帮你回忆回忆。

马识途被打得遍体鳞伤。

老刘说,老马,你现在还是逃犯,当年抢的都是老票子,现在没点门路,花不出去,兄弟帮你一把,把钱洗干净,你分我点儿。

说他窝囊,没错,被打到无法忍受,马识途终于承认,说,是有钱,我留给我儿子的。

老刘说,好,告诉我钱在哪,我替你给你儿子吧。

被毒打了三天的马识途,死在了洗车店。

老刘只知道有个皮箱子,马识途叮嘱过老婆,二十多年应该没动过,藏得很严实,他查了查,知道马识途姓邵的老婆已经死了,只可能还有个儿子知道箱子在哪。马识途走的时候,儿子还没出生,又过了二十多年,就算看过照片,也不会记得爹长啥样,于是,他找人扮成马识途,于是,有了邵坤接到的电话。

我想,马识途本意也想打那通电话,可惜,父子之间永远听不到相互的声音了。

那天,我带人冲进后院时,满地尸体,鲜血和没关的水管潺潺流动着,触目惊心,黑暗角落里,叮叮当当,铁锹和地面碰撞的声响,邵坤虚弱的走不动路,坐在那,双腿仿佛长在地上,每一根筋脉都浸透了孤独、恐惧和夜晚的寒冷,他看着土坑里的腐尸,面部不清,又看着我,双手茫然无措地放在两腿中间。

上警车时,他告诉了我那个皮箱子的下落,说,来看我的时候,帮我带过来吧。

那里面一分钱也没有,全是磁带。

一个男人留给老婆的最后礼物。

我去看邵坤那天,找了个磁带机,放给他听,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邵坤如痴如醉地听,说,我妈告诉我,和我爸相亲的时候,他唱的就是这首歌。

我陪他听,忽然,邵坤问我一个问题。

邵坤说,咱学校,其实都知道我爸是个杀人犯,那个地理老师偷偷传的,所以没人跟我玩,你知道么?

我说,我知道。

邵坤说,那你为啥还跟我玩?

我嗫嚅着嘴唇,心脏跳得很快,脸上却很平静。

邵坤说,以前我一直问你,为啥想当警察,你从没告诉过我,我上路前,能不能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最后,不确定自己是以什么语气说出口的,我说,当年银行门口,被打死的押运车司机,是我爸。

音乐停止,邵坤流泪了。

邵坤说,所以,你接近我,和我成为朋友,只是想知道我爸的线索,抓到他?

我想解释,解释不出来,他说的是对的,但我把他当成朋友,也是真的。

邵坤疯了般打翻磁带机,狱警把他架走,他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我知道,我唯一的朋友,从那天起就已经死了。

 

邵坤的死刑期是 8 月 2 号,盛夏。

但人生,从来不会停止,像一条暗河,只是默默地,永远流淌,交织,延续,到谁也看不到的黑暗深处,或许会在某天,又突然重现天日。

车匪路霸、贩毒团伙、洗车店行凶,那夜,和二十三年前的清晨,缠绕在一起,成了四个大案,看似全部终结,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燥热的夏季,「95 特大银行劫案」圆满告破的新闻发布会召开,师傅特意换上正装来参加,刑警大队领导在台上宣布凶手已经归案,每个人都满脸热汗,难掩欣喜和兴奋,我却如同坐在冰窖里,浑身发抖,像是听到遥远的枪声,一个生命消亡了,我很想流泪,但师傅在旁边,我不能。

监狱方面发来短信,说洗车店行凶杀人案的犯人邵坤,已经被枪毙,我再也忍不住,转身离开。

死在洗车店的马识途,那天被邵坤亲手挖了出来,已经面目全非,接近腐烂,经过和邵坤的 DNA 测验,确实是父子,和当年案发现场的酒瓶 DNA 同样吻合。

但开枪的人,却不是马识途。

被爆头,满车都是脑浆,怎么可能是弹珠枪的威力?

凶手已经快六十岁,是个和蔼且家庭美满的长者,曾自筹资金,开办了一间村镇小学,任校长,儿子是村镇派出所民警,拆迁搬家时,家人发现了一把点 45 手枪,报了警,经检测,和当年银行劫案的子弹弹道吻合,凶手供认不讳,枪是他九十年代初,在缅甸边境黑市买的。

那天早晨,马识途盯着运钞车,调头买了瓶烧刀子,一口闷半瓶,喝的晕头转向,拿着弹珠枪冲到运钞车前时,胡乱打了几枪,看见尸体的惨状,吓得分不清状况,自以为开枪伤人,踉跄跑回家,半道上路过磁带店,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是脑袋发昏,觉得自己即将命不久矣,想给老婆留下点东西,冲进去抢了一堆,到家时,告诉老婆自己杀了人,要逃亡一段时间。

老婆骂他窝囊,吃了豹子胆,抢银行,杀了人,结果弄回来一堆磁带。邵坤小时候不懂,翻开看过,被一顿打,他妈边打边哭,二十年来,那些磁带,他妈一盘也没听过。

这些事,我全没机会告诉邵坤,但更痛苦的是,告诉他,只会增加他的痛苦,我救不了他。我忽然觉得可悲和命运无常,世事缥缈,想痛骂,却茫然的不知道骂谁。

我入警的第一天,师傅告诉我说,做警察,都说恪尽职守,可是,到最后,只能图一个问心无愧,不管做人,做事,对朋友,对家人,都是这样。

我一开始对嫌疑人怀着厌弃的心情,师傅训斥我说,对任何人,犯人也好,嫌疑人也好,再罪大恶极,也要有公正公平的态度,错的,一个不放过,没错的,一个也不冤枉。有些犯人,真的是恶人么?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没说,有的人犯的错,这辈子都没有改的机会了。

那天我回家很早,躺在床上,渐渐睡去,只隐约听见水声、嬉笑、和令人心碎的枪响,起起伏伏。我梦到高中毕业那天的联谊晚会,邵坤指着台上唱《友谊地久天长》的女孩,偷偷对我说,我喜欢她。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回荡着,邵坤笑的还很开心。多少晨雾,多少月光,多少欢声多少笑语,多少梦中的往事,多少心底深处的温柔乡,统统破灭了,消散了,崩溃,倒塌,灰飞烟灭,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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