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纹身真是太有用了。」
我是偶然一次在监狱的浴室门口,看到了一张认尸启示之后,油然萌生的这个念头。
那是一个新贴的告示,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市某某村的池塘里头,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能认出尸体身份或者知道这件事的犯人请积极举报,提供线索,监狱将会予以奖励。旁边还有几张配图,从不同的角度拍着一具无头尸体,湿淋淋的,看起来像是刚从池塘里捞出来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这玩意,觉得新鲜,站在边上盯了半天,跟我搭班的老田见多识广,连瞥都懒得瞥一眼,手里盘着俩核桃,从我身后带着几个犯人推着饭车就回去了。
「田大。」我连忙叫住他,指了指认尸告示,「监狱里还有这玩意?」
「多得是。犯人都是拉帮结伙,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公安没有线索的,指不定就藏在监狱里了。就好比这个——」他顿了一下,抓起我手腕,另一只手捂住我的脸,「你就说,你要是哪天死了,头被人剁下来了,谁能光凭这手和脚,还有这肚子和……」
听着他冷笑一声,话题就要往下三路跑,我连忙止住他。他不以为意,又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续道:「……你就说,没了头,谁能认出那尸体就肯定是你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心里脑补了一下自己没有脑袋的一具光溜溜的尸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寻思着还真是这样,没了头脸,光凭体态认人,再熟悉的人也没有敢打百分百包票,说这就是我的。
「所以啊,基层办案难,尤其是那种小县城啊村子里的,出现了一个无头尸体,警察压力就大了。他们要求可是命案必破的,连尸体死者是谁都不知道,上哪破去?」
「那就靠这个模糊的照片,监狱里有人能认出来?」我不服气。
「不开窍。」老田叹了口气,走过去,用手戳了戳那个照片下面,「看到这玩意没有。」
我凑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关于尸体的描述中,还有一段:「死者手腕上纹着一只青色蝎子,胸口有爱字。」
「靠纹身啊。这种无头尸体上有纹身的,就是最重要的线索,你认不出人,还认不出纹身?」
我眨了眨眼:「蝎子……爱……这尸体是沙瀑我爱罗?」
「啥玩意?」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糊弄过去,「没想到纹身还这么有用呢。」
「那倒是,平时看着跟二混子似的,这时候倒真派上用场了。」老田哼了两声,没再理我,施施然地盘着核桃带队走了。
他这话说的,我倒是只同意一半。
监狱里犯人见的多了,还真不是所有纹身都跟二混子似的,纹身也有级别,有的时候光看一个犯人身上的纹身水平,就能大概了解这个犯人在外头的社会地位和素质水平。
犯人纹身里,最下等的是纹字。手腕上,脚腕上,胸口上,背上,歪歪扭扭的一个青色的「爱」、「恨」,或者人名,甚或有纹歌词的,我就见过一个,胳膊上纹着一排「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看着就是一有故事的老大哥;
其次是纹图案,花鸟鱼虫,图腾纹章,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这玩意很看纹身师的造诣,可惜监狱里犯人的纹身大多都是路边小店水平,纹 10 条蛇里头,8 条纹的跟便便一样,看起来毫无杀气,反而有些小猪佩奇式的可爱;
纹花臂的就厉害了些,大部分可以脱离混混这个层次,而是真的黑恶势力份子,也是我们重点打击的对象。当然也有例外,我也见过一个纹着两膀子大花臂的,满脸横肉,青面獠牙,看面相就起码要判 15 年以上,结果一问,进来的原因是行贿罪,他本人不抽烟不喝酒,是某平台的小视频 up 主,纹花臂就是为了装黑社会骗点击量的;
比花臂更高的层次,据说有真的黑帮大佬效仿日本黑道,纹了一身的猛虎修罗,二爷青龙,我是没见过,只听老民警吹牛的时候提过几嘴。
但是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最牛逼的纹身,叫做天眼。
因为别的纹身,纹了也就纹了,衣服一遮谁也看不见,不影响你正常生活。可天眼这个玩意……一辈子都挂在你脸上,奇丑无比,又土又花,敢纹的不是真的勇士,就是憨批。
我手底下就关过这么一个憨批。
2.
阿杰,1994 年出生,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一十斤,是个地地道道的街头二混子。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低着头,穿着宽松的蓝白条囚服,头皮剃得锃光瓦亮,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总浮现出他穿着小皮衣紧身裤,顶着一个锅盖头,豆豆鞋踩着小电驴,在街边点着烟撸串的样子。
大概这就是气质吧。
他瘦瘦小小的,很有些畏畏缩缩的气质,细眯眼,脸上带着一点雀斑,原本是张放在人堆里谁也认不出的大众脸,可偏生在他的额头上,纹了好大的一只天眼。
那是一个竖着的眼睛,贯穿整个印堂,上到发际线,下到鼻梁根,色作猩红,本便已经够吓人的,偏生在周围还勾勒了一大圈青色的火焰升腾,几乎把整个额头都占满了。
不客气的说,就这上半张脸,不用勾脸谱,都能去戏台上唱两句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西游记后传》里头的魔罗。
他见我盯着他的天眼看,估计是习惯了,也不吭声,就这么眼皮耷拉着,看着地面,半蹲在地上,身子摇摇晃晃,显然还没习惯,蹲得很不舒服。
「怎么纹的这玩意?」我一边随手翻他的档案,一边问。
「好玩,就随便纹的。」
「还洗的掉吗?」
他没吭气,脸上表情木木的,看不出来什么心思。
「说吧,怎么进来的。」
你别说,这纹身还真的是挺有威慑力的,我训了那么多犯人,他是真的头一个让我没法直视他的脸的,只要想盯着他看,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额头上的天眼吸引过去,可盯着那天眼看几秒吧,你又觉得恶心。
——真的太丑了……
没办法,只能喝口茶压压惊,假装低头看档案,尽量避免看着他跟他聊天。
「强奸。」
「判多久?」
「12 年半。」
我有些吃惊,强奸本身不是太重的刑罚,一般 3-7 年左右居多,10 年以上一定是有非常恶劣的加重情节的。
仔细一看,档案上写的清清楚楚,不只是强奸,还是轮奸。
算了算他的年纪,刚满 21 岁,算上看守所里待的时间,恐怕犯案的时候连二十都不到。再一看档案里他的另外一名同伙,比他还小,96 年人,犯案时候刚满十八岁,判刑比他还重,长达十四年之久。
我心里暗暗叫好,还好是已经成年了,不然恐怕一从轻判理,肯定远远没有现在这么久的刑期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我脸上还是板得死死的。
「我就 TM 不该去约那个炮。」
阿杰舔了舔嘴唇,满脸写着懊恼。
3.
事情发生在 2014 年的夏初,阿杰还没从技校毕业,但是也已经不去上课了,每天混迹在街边夜场和网吧里,偶尔干些小偷小摸,抢钱的勾当,被派出所拘留过几次,也都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他是留守儿童出身,父亲在城里打工,小时候被母亲抚养长大,初中的时候,母亲跟人跑了,家里只有一个重病的奶奶照看他。很快他就跟着校外的一些混混学坏了,高中也没读,随随便便地去上了一个五年制的技校了事。
那个时候,一款基于附近定位交友的 app 横空出世,很快就流行了起来,阿杰跟着的那群混混们人手一个,每天都在网吧里左划右划,美其名曰「撩妹」。阿杰也不例外,他刚刚纹了天眼,是那群混混里胆子最大的一个,平日里混迹夜场的时候,也算是出尽了风头,他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天眼照片挂在了那个 app 的照片墙上,得意洋洋地收获着「小红心」和点赞。
但是 APP 上看着妹子多,其实机器人和人妖号也多,真正的姑娘比较少,很多都还是认识的,撩到新妹子的成功率并不大。阿杰玩了一个多月,聊到最后,只有一个还保持着长期联系,加了彼此的微信,用阿杰的话来说,就是「跟对象一样处着」。
那个姑娘跟他算是「本地人」,同在一个大市,但是各自在不同的县城,姑娘自称是大学生,在外地读书,平时查寝查得严,回不来,一直婉拒着阿杰见面的邀请,直到七月份暑假开始,阿杰才第一次约到了那位姑娘在他们县里的商业街见面。
见面后,阿杰有点失望。
姑娘不像照片里那么好看,有点矮,有点胖,指甲油土土的,身上还有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而且一开口就是跟阿杰要礼物。
两人吃了个饭,看了场电影,阿杰给那个姑娘买了件新衣服,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太阳最毒的时候,阿杰的耐心终于被消耗了干净。
「天气热,我们找个有空调的地方吧。」他说。
姑娘没抬头,一边玩着手机,一边随口说:「行啊,你定。」
就这样,两人真的去了一个又凉快又有空调的地方——路边的一家小旅馆。
钟点房是 40 块钱一个小时,阿杰觉得价格有点高,骂骂咧咧地想要换一家,可看着姑娘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生怕换一家的路上,姑娘找个借口离开,那就真是到嘴的鸭子飞走了。他忍痛付了钱,还威胁了老板,说如果房间质量不好,要退钱。
进了房间,姑娘提出天气热,要先洗澡,阿杰躺在床上,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这还是他第一次「约炮」,和陌生的姑娘见面后立刻来了旅馆,这又能让他在兄弟们面前吹嘘很久。
他初中开始「混道上」,小时候营养不良,身子又虚又瘦,加上反应不快,脑子不灵活,打群架或者见血这种大活干不了,所以一直没混出个名头来——也就是因为这个,他一咬牙花了上千块钱给自己纹了一个天眼在额头上,为的就是「出风头」、「彪」。
他已经早就不回家了,跟父亲和奶奶都基本断了联系,只有拿生活费的时候,会几个月回去一趟。他嫌父亲给的钱少,回去一趟拿来,几天就花没了,所以平时也跟「兄弟们」一起,赚点不干不净的钱。
对他来说,「道上」就是他的家,「兄弟们」就是亲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事后,学着「大哥们」吹嘘的那样,点上一根烟,在群里寂寞地发点偷拍的照片,装作若无其事地品评一下这次钓到的女人。
姑娘很快洗完,裹着浴巾出来了,她催阿杰去洗澡,可阿杰已经再也忍不了了,衣服一扒,直接扑了上去。
4.
事后,阿杰才被姑娘捏着鼻子用脚揣着,去浴室里冲了个澡。
热水顺着老旧的花洒滚滚而下,阿杰光着脚站在浴室的瓷砖上,所有欲望消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心的慰藉和淡淡的疲惫。
他说,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玩意叫做「贤者时间」。
他擦了把脸,从墙上的架子上拿起手机,本来想拍一张发到群里,可是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大了。
吃饭钱,电影钱,酒店钱,加上礼物钱,一天的花销算下来,都顶的上平时路边叫个「野鸡」的费用还多,可这女人还不配合,刚刚在床上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嫌弃里夹杂着无聊,甚至做到一半的时候,掏出了手机开始玩起来。
阿杰越想越气,觉得这种贱女人,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反正已经到酒店里了,自己一个睡也是睡,两个睡也是睡,不如把兄弟们都喊来,好好收拾收拾这个贱货。
他想到做到,趁着姑娘半裸着躺在床上的时候,从浴室的缝隙里连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发到群里:
「某某酒店 206,免费的鸡,我约到的,想来的一起来。」
群里很快就炸开了锅。
阿杰还算有点理智,没发到平时里吹水打屁的混混大群里,而只发在了所谓的「亲友群」,平日里七八个玩得好的兄弟的小群去——后来他跟我说,不是因为怕出事,而是单纯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万一来的多了,白让外人捡了便宜去。
看着群里此消彼长的「牛逼啊卧槽」、「阿杰玩大发了」的赞誉,阿杰一边冲着热水澡,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他忽然找到了自己混了这么多年「道上」,最珍贵也是最让他向往的东西:义气。
什么叫义气,好东西跟兄弟们一起分享,不藏着不掖着,就 TM 叫义气。
但嘴炮归嘴炮,群里人七嘴八舌,还是把这事给问清楚了,一知道是网上约的,而且没跟人家谈好允许第二个来,就都怂了,让阿杰还是先问一下,人女的同意了再来。
阿杰对此不屑一顾。
「有什么好问的,这种骚货就是欠干,有没有人来到底?」
还真有胆子大的。
阿杰说,群里比他大的,一个敢来的都没有,最后反而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96 年,绰号叫小 A 的,二话不说, 骑着车子就过来了。
小 A 到了房间门口的时候,阿杰正坐在床上跟姑娘聊天,贤者时间逐渐消退,兴致勃勃地准备再来一次,听到敲门声,姑娘倒是先吓了一跳,让阿杰去问是谁,结果阿杰走到门口,直接开了门,跟小 A 打了声招呼,就指着床上的姑娘跟小 A 说:「你先还是我先?」
小 A 咧着嘴笑:「你还能再来一次?」
「去你的,老子能再来十次。」阿杰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义气为先,「你先吧,我再去冲个澡。」
姑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一巴掌就砸小 A 脸上了,一边抓着衣服准备起床,一边指着门让小 A 滚。
小 A 是个脑子本就不灵光的,被这巴掌给激怒了,反手一拳,把那姑娘砸到了床上,硬是脱了裤子,又把那姑娘睡了一次。
5.
阿杰跟小 A 是在姑娘哭嚎着的咒骂声里,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离开的。
阿杰说,小 A 睡完之后,那女的就开始撒泼,张口跟他们要钱,一开价就是 5000 块。
小 A 坐在床头抽烟,咧着嘴笑。阿杰也笑嘻嘻地:「老子是嫖你了?凭什么给你钱?」
那姑娘疯了一样地用枕头和被子砸他们俩,他们俩依旧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还录像拍照,准备发到群里吹嘘。
「8000 块。不然我报警。」姑娘最后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给你屁吃。」阿杰哈哈大笑。
小 A 也哈哈大笑。
两个人就这么一边笑着,一边摔着门就出去吃晚饭了。
他们前脚出门,姑娘后脚就打了 110。
6.
不出三个小时,警察就从网吧里把正在酣战的阿杰和小 A 给拷了回去。
小旅馆里没有身份证登记,但是阿杰的生理特征实在太明显,一说「那个额头上纹了个特大号天眼的傻逼」,连警察都对这位几次三番被拘留的老熟客印象深刻,甚至连监控都没调,做完报案者的笔录之后,调出身份证一查,就发现他在哪家网吧待着了。
阿杰说,其实那女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就是用身体蹭吃蹭喝,骗礼物要钱的,派出所也有那女的的案底。
小县城里,很多事情都是能糊弄就糊弄过去,最早的时候,地方警察甚至懒得给两个混混、一个失足女立案,直接让他们私下调解算了。
结果阿杰不依不饶。
「老子约个炮,有什么好调解的?」
「怎么讲话的?」警察可不会给他好脸色,指着鼻子骂了两句,阿杰就蔫了,但是对于那姑娘开口就要 8000 块的要求,嗤之以鼻。
「老子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TM 告老子啊,老子有聊天记录作证,你情我愿的约炮,我凭什么给你钱?」
那姑娘也是狠角色,听了这话,当场翻了脸,不同意和解,要求以轮奸罪起诉,告阿杰和小 A 两个人。
由于那姑娘报警及时,案发现场警察早就采集到了足够的证据,而且姑娘脸上有伤,聊天记录里不仅没找到她认识小 A 的证据,反而发现了阿杰在群里喊人来一起睡的话。
证据确凿都不足以形容这个案件,说是铁证如山都不为过。
案件起诉的流程非常顺利,一路走到了法庭上。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额头上敢纹天眼的,不是狠人,就是憨批。
这个阿杰兼而有之。
不仅狠,而且憨。
一直到了法庭上,他都没有任何畏惧之心,扯着嗓子用家乡的土话咒骂那姑娘,顺便带着警察和法官一起骂,骂得唾沫横飞。
法官问他,你是否认罪?
阿杰:「我认 NM 个批。」
阿杰:「这贱货给你们塞了多少钱,老子就是约炮,免费的,你们懂不懂约炮,老子犯什么罪了?你凭什么判我罪?我要告你们!」
后来,阿杰给我回忆这一幕的时候,语气很轻,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案宗上的记载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不仅连用了「辱骂法官,藐视法庭,拒不认罪,态度恶劣」十六个字,并称阿杰「威胁执法人员人身安全,当庭诽谤执法人员名誉」。
最后判决阿杰有期徒刑 12 年半,小 A 有期徒刑 14 年。
卷宗上没有写为什么小 A 的刑期反而更重一点,但我推测,大概多出来的这一年半,就是那一拳的功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