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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瀛洲说着不用我扶,可陆栩走后,他就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我试探着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他一把抓住。
谈瀛洲淡淡看我:「我是喝了酒,不是瞎了眼。」
「我这不是看你一动不动的……」我收了音,就着被他抓住的姿势,扶着他,「先进去吧。」
谈瀛洲「嗯」了一声,很是听话,被我扶了进去。
我悄悄看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BABA,看了半天,除了越发幽冷的一双眼外,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进了客厅,谈瀛洲道:「我去洗澡换衣服,你先上楼。」
我点点头,目送他回卧室。
没急着上楼,我进了厨房,先烧水,又去翻找别的东西。
拉开冰箱门,迎面是那个熟悉的蛋糕盒。
我撇撇嘴,拿了一旁的蜂蜜和橙子。
水烧开后,我把橙子切好了片,混着蜂蜜,泡了一大杯。
木质托盘上放着杯子,我走到谈瀛洲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师兄,你好了吗?」
无人应答。
我又敲了敲门:「师兄?」
还是没有动静。
大概是还没洗完澡吧。
我这么想着,刚要转身,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闷闷的一声。
我怕是谈瀛洲摔倒了,几乎没做多余考虑,拧开门就冲了进去:「师兄你没事吧!」
卧室里,沉沉的草木香扑面而来。
谈瀛洲站在床边,浑身上下单是一条浴巾围在腰上。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了诡丽张狂的画面。
谈瀛洲的背后,本该是一片白皙的后背,却烙着整片的刺青图腾。
他微微转过头来,上扬的凤眼幽光粼粼,缺少了镜片遮掩,整个人都蒙上了淡淡的一层灰冷。
我被那青红交错的刺青和谈瀛洲的眼神震慑,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并不是一个温和斯文的人……这我知道。
可是,这冲击力极强的反差,还是让我的意识都跟着颤了颤。
谈瀛洲见我进来,没有丝毫不悦,他拿起床上的睡袍,随意穿好,系了腰带,将那片刺青藏在了衣料之下。
我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回过神,结巴道:「我以为你,你摔倒了……」
「嗯,」谈瀛洲低声道,「不小心碰倒了摆件。」
我端着托盘,手里颤得厉害,杯子里的水也动荡不止,「我给你泡了蜂蜜水……解酒的。」
「谢谢,」谈瀛洲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波澜不惊,「辛苦了。」
「不……」我脚下生根,一动不动,呼吸却急促了起来,「不辛苦,你趁热喝……」
谈瀛洲走得不快,有些懒洋洋的意味,修长的双腿在丝绒之间,若隐若现。
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每走一步,白皙的脚面都会弓起笔直的骨脉经络。
……不是毛茸茸的,可是,为什么那么像猫科动物。
不是小型的猫咪,是大型的……披着一身银白皮毛,慵懒行走的雪豹。
致命危险且极致美丽。
他走到我面前,从托盘上拿走了杯子,在氤氲的热气中,垂下眼睫,喝了一口。
尝到了甜酸的滋味,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唇瓣。
被舔得柔软湿润的薄唇扬了扬:「好喝。」
我心里一梗,浑身的血液直冲天灵……不行了,要爆炸了!
我努力平复着颤抖的声线:「我先上楼,你慢慢喝……」
逃跑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这种时候,我只能再度选择落荒而逃。
不然怎么办?
扑上去吗?咬他的嘴唇?撕他的衣服?一寸一寸摸过他背后的纹身刺青?
……这想法很危险啊陶长安!快停下来,这不是去大学城的 118 路,这是去女子监狱的特快专列!
谈瀛洲没有要拦截我的意思,见我跑快快,也只是低笑一声。
我关上门,迅速跑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冷水。
喘着粗气,我默默把手按在心窝上,崩溃费解——我是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灭顶之灾!
美色杀人,兵不血刃。
谈瀛洲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忍住。
一定要忍住。
大学生行为守则,对大学生行为守则……
怎么说来着……
啊。
啊……
就没写这一条啊!
不行,换一个!
那个……
《婚姻法》,对,《婚姻法》……不对!什么《婚姻法》!
再换!
我趴在水槽前,思维就像进入宇宙黑洞,从这个节点跳到那个节点,疯狂乱窜。
等我想起全文背诵《出师表》时,谈瀛洲卧室的门再度被推开。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去。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休闲长裤,V 领上衣,也戴好了眼镜,收敛起过度张狂的侵略感。
他看向我,见我脸上湿漉漉的,头发也在滴水,问了句:「怎么不上楼?」
我支支吾吾:「上,这就上……」
我抱着留在客厅沙发上的阿狸和帆布包,跟着谈瀛洲上楼。
书房里,谈瀛洲去拉开紧闭的窗户。
我把坐垫和抱枕放在椅子上,正要坐上去时,眼前一暗。
谈瀛洲先我一步,坐在了上面。
我:「……???」
谈瀛洲坐在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上,淡淡道:「左边书架,第三层,第六本书,帮我拿一下。」
拿可以,但你坐在这里,我坐哪呀!
我敢怒不敢言,只能先去拿了他要的书。
把书递给他,谈瀛洲翻开,四平八稳地看了起来。
我没办法,只能小声道:「师兄,我……我没地方坐了……」
「不是还有一个椅子吗?」谈瀛洲头也不抬。
我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终于看见了他口中的另一个椅子。
书桌后,正正当当的那一个。
「那是你的……」我提醒。
「这屋子里,哪样东西不是我的?」谈瀛洲翻了一页书,「去那边坐,手稿在抽屉里,自己拿。」
我想鸠占鹊巢,反被鹊巢鸠占。
没有选择,我只能走到书桌后,先是轻轻坐下,看谈瀛洲没抬头,才把身体沉下去。
和那纯木质的看书椅不同,谈瀛洲工作时的这张椅子,舒适得很。
我晃了晃身体,转椅也跟着左右转了转。
趁着谈瀛洲看书,我摸了一把他的鼠标键盘。
这可是写出过世界级文学大奖的工具。
虽然毫无温度,我还是觉得心绪起伏——与有荣焉。
我拉开抽屉,拿出了手稿,本来是打算一口气看完的,可翻开之后又觉得不太行。
如果看完了,还有什么理由来找谈瀛洲呢?
……可持续发展很重要,是基本国策!
不行,不行。
我又合上了手稿,拿出包里的《潮水蚁族》,打算二刷。
谈瀛洲的书吸引力再强,也不如谈瀛洲这个人的存在感强。
我看了一会儿书后,忍不住去看谈瀛洲。
他也在看书,是看,不是像在图书馆一样的翻。
一本厚重的书摊开在茶几上,他单手撑着下颌,睫毛垂得很低,镜片后的眉骨疏朗优美。
他的骨骼像是流线一般,被肌肤包裹着,自脸颊处慢慢延伸至脖颈,再到有所起伏的锁骨……
那个牙印消失了。
我嘴里的两排小白牙邪恶地蠢蠢欲动。
台灯的暖黄在他身上打落或明或暗的光影。
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鬼使神差地拿出素描本,打线,绘图。
有一种感觉,或者说一种冲动,完全控制不住,想把这一幕的谈瀛洲留在画里。
我对自己的专业水准向来不愿高估。
可画着谈瀛洲,就轻而易举地超常发挥了。
不到一个小时,神骨俱全,光影完整的一张素描新鲜出炉。
我试着用专业人的眼光来评判这张画。
很好,特别好。
我忍不住抿嘴想笑。
「我写了什么值得你笑的剧情吗?」谈瀛洲忽然开口。
我反射性地捂着素描,抬头看他:「我没笑。」
想笑,还没笑呢!
谈瀛洲看向我,视线往下坠了坠。
我干脆双手捂着素描本。
他眯了眯眼眸,站起身来。
我心虚起来,像是作弊被老师抓包一样,「我真没笑,我……真……真没……」
谈瀛洲走到了我身边,看向一页没翻的手稿和翻了几页的《潮水蚁族》,然后,那只漂亮的,肌肤玉色的手,慢慢拨开我捂着的两只爪。
老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作弊了,不要曝光我的小抄啊!
一瞬间,我体会到了既紧张又心颤的做贼感。
老师不会放过作弊的学生。
谈瀛洲也不会放过我。
素描露了出来,白纸黑画,证据确凿。
谈瀛洲「嗯」了一声。
不是「嗯」,是「嗯」,二声。
略微上挑的语调,说不出的戏谑。
如果放在以前,我大概会猜来猜去,现在不同了,我的胆子膘肥体壮。
「我就画了一下,你不高兴的话,揉了扔纸篓呗!」
也是理直气壮,也是色厉内荏。
谈瀛洲笑了一下,懒声道:「我要是真揉了扔纸篓,你怕不是要当场哭出来吧?」
我:「……」十分有可能,百分很确定。
谈瀛洲从我手里拿走笔,在那张素描的右下角,写了自己的名字。
谈瀛洲的母亲是书法大家,她的字帖是书店里摆在第一排的热销商品。
谈瀛洲家学渊源,笔力不差,只是字体并不规整,像他的真实个性,张扬飞舞。
签好了名,谈瀛洲又落了日期。
重新把笔递给我,他撑着桌面,压低了身体:「我没有不高兴,我很高兴……」
洗去了酒气,谈瀛洲周身的草木香又清冽地袭来。
我侧头看他,心底像有一株植物,那植物悄悄地蔓延,铺开大片,枝头也长出了花苞来。
谈瀛洲的气息像一阵风,轻轻吹过,花苞便颤了颤。
谈瀛洲的声音像零零落落下的一场雨,雨水滴落,花苞又迫不及待地张开。
终究是藤枝缠绕,心花怒放。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是怎么样的,可是,我愿意尊崇自己的心意。
「师兄。」我喊他。
谈瀛洲轻轻地应我:「嗯。」
「师兄,」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角,轻声细语,说:「我喜欢你。」
谈瀛洲的眼神在灯光下细碎温暖。
他并不意外我的告白。
我也不后悔自己的告白。
只是说出了那四个字后,整个人就变得很局促,本能地害羞,又期盼着他回应……
抓着他衣角的手在收力,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谈瀛洲摸了摸我的发顶,像是思索了一下,开口说:「……我知道。」
我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知道,然后呢?
谈瀛洲低头看我:「我需要时间想一想,再给你回复。」
我恍惚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这个回应,我应该……我大概……是能猜到的。
不喜欢,也不讨厌,或许有些好感,但……但也只是有些好感。
失落也好,伤心也罢,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
可紧接着,我又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难受。
喜欢一个人,明确地告诉他,这其实是很好的事情。
没办法让他也这样对我,问题不在于他,在于我。
谈瀛洲有种种吸引我的优点,因而我喜欢他,因而除我以外,许多人都喜欢他。
可我又有多少值得让谈瀛洲心动的地方呢。
或许也是有的,如他所说,我是个直率的人,他对我存了好感。
可再多,就没有了。
我需要更优秀,让自己吸引谈瀛洲的地方再多一点。
他说需要时间想一想。
这是给他自己的时间,也是给我的时间。
想通了这些,我压下心湖浮起的不甘和微酸,朝谈瀛洲笑着问:「和师兄告白的人那么多,师兄对几个人犹豫过?」
「一个,」谈瀛洲毫不犹豫,定定看我,缓缓低语:「仅你一个。」
……我好像被安慰到了。
如果谈瀛洲是一朵高岭之花,那我一定是悬崖峭壁上那些攀爬人里最接近的一个。
尚未成功,仍须努力。
我对谈瀛洲告白,究竟还是影响了彼此。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总忍不住去看谈瀛洲,如果那一眼正好和他对上,心里就跟鼓啊锣啊钹啊铙啊的一起敲响一样。
时间一过八点,我手机就响了。
是楼藏月的电话。
「月姐。」我开口叫人。
楼藏月毫不客气道:「几点了?还不回宿舍?你是不是在谈瀛洲家?」
「是,」我解释道,「我马上回去,立刻回去。」
楼藏月冷哼:「快点,别磨磨蹭蹭,要门禁了。」
曝光了对谈瀛洲的企图,果然是一件麻烦的事。
我挂断手机,收拾一桌子零碎:「师兄,我要回去了。」
谈瀛洲合上书,站起身道:「我送你。」
我:「你不是不能开车……」
谈瀛洲拿出手机:「我能打车。」
谈瀛洲叫好了车,和我一起下楼,路过厨房时,我放慢了脚步。
说好的扔蛋糕呢!
谈瀛洲目不斜视,脚下也没停顿。
我心窝里有一股小火苗,他这是喝醉不记得了,还是根本哄着我玩?
不管是什么,我既然都想好了主动,没必要藏着掖着。
让自己难受的事,我才不做。
这么想着,我干脆拉住谈瀛洲,皮笑肉不笑地问:「师兄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谈瀛洲问。
我指了指厨房里:「蛋糕。」
谈瀛洲「哦」了一声,嘴角明显上扬:「还记得这茬?」
「师兄不记得了,总要有人记得吧,」我用眼神威胁他,「你之前可是答应了,说话不算数的是小狗!」
谈瀛洲笑出声来:「我说话算数,去拿吧。」
我嘿嘿地跑进厨房,拿出那个 LOGO 精致的蛋糕盒,在走出大门后,直直向远处的垃圾投放点去。
手指一松,蛋糕盒稳稳落入了垃圾桶。
「等等……」谈瀛洲喊。
我得意:「等不了了,已经扔了。」
谈瀛洲叹气:「……垃圾分类,这属于厨房垃圾,你扔错了。」
我「诶」了一声,立刻转身,果然,垃圾箱上写的是干垃圾。
到底还是高档别墅区,垃圾箱干净得很,我只能在谈瀛洲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把蛋糕拿出来,重新扔到别的地方。
怎么说呢……
都怪霍菁!
谈瀛洲说送我,我以为他是要送我到小区门口,没想到他居然直接送我到宿舍门口!
坐上了车,我还在小声嘟囔:「你不用和我一起回去,我自己可以。」
谈瀛洲看向车窗外:「太晚了,不安全。」
行叭。
我低着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笑了好一会。
回到宿舍,我接受来自室友爱的问候。
苏甜话少,字字珠玑。
安欣话多,穷追猛打。
苏甜:「回来了?」
安欣:「她倒是不想回来,要不是月姐催,我看她今晚八成要夜宿城草的豪宅了。」
苏甜:「成年人,不犯法。」
安欣:「这要看谁主动了,城草主动,肯定是顺理成章,桃子主动,那说不定会变成强制猥亵……」
苏甜:「桃子选修法律,不会知法犯法。」
安欣:「所以她回来了呀,主要不是知法犯法,是桃子太穷,连律师都请不起,打官司绝对稳输。」
我:「……」感谢集美们对我的关爱,下次别费心了。
顶着巨大的羞耻心,无视掉苏甜和安欣,不听不听,都是念经。
晚上熄了灯,我照例趴在被窝里。
素描本铺在枕头前,我悄悄地画着图。
……那个图案层次分明,色彩绝丽。
下面是火焰似的花藤,花苞绽裂,花蕊卷长,开得无比热烈。
上面是一只鸟,羽翅舒展,尖喙厉眼,修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像是要叫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
整个画面充满了不羁和狂烈。
……大概就是这样的。
白纸上,我把谈瀛洲背上的刺青画了下来。
从艺术的角度看,这画工实属上层。
我没纹过身,也不了解纹身的流程,是不是每个纹身师都有这么好的绘画功底。
我只是勉强把看见的画下来,始终不太像。
这幅刺青并不全是现代工笔,我记得那片花团,似乎是国画风,还有那只鸟,片羽晕染像是泼墨技法。
纹身行也这么内卷了吗,单单这画工,已经打败了大部分美术专业的高材生。
……话又说回来了,画是好画,但最好的还是纹在了谈瀛洲的身上。
在固有的印象里,纹身和抽烟、喝酒、烫头并列为「四害」,是不正经的人才会做的事。
可纹身在谈瀛洲身上,又那么合适,合适的同时,又透着凛厉的诡异。
象征着斯文的眼镜片后,是淡漠深邃的一双眼眸。
代表着儒雅的白衬衫下,是张牙舞爪的纹身刺青。
怎么办……
我还是喜欢,更喜欢了。
我一边眯着眼,手指在纹身画上荡着圈,一边在脑内疯狂开车。
开车也分很多种,超速的我不敢,技巧的我不会,最多就是……想摸那只张扬跋扈的刺青飞鸟,想亲那片如火如荼的红花艳艳……
不算过分吧……不算……不算……
我才开始构思画面,手机嗡嗡地响了几声。
看见微信跳出的消息,我油门没松开,车已经先报废了。
……索性,无人伤亡。
【瀛洲客:睡觉时间到了。】
【桃太闹:你都喝醉了,为什么还不睡???】
【瀛洲客:谁说喝醉了就一定要睡。】
【瀛洲客:有人喝醉了,反而很清醒。】
【瀛洲客:有人,我。】
【桃太闹:冷漠脸.jpg,你可真棒.jpg】
谈瀛洲和电闸同步,到点就有行动。
我对抗不了电闸,它在宿管阿姨的手里握着,我也对抗不了谈瀛洲,心在他身上拴着。
无能为力,只有躺平。
我和谈瀛洲告了白,对他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对我来说,简直是胆大包天。
我冷静下来后仔细复盘了一下。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觊觎谈瀛洲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我完全无法自控。
谈瀛洲有一种魅力,初见他时,只惊艳于这个人的外貌,又沉迷于他的气质,可当他用来伪装的一层层表象被剥离后,疏冷戏谑又勾魂摄魄……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认栽了。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山连山,翻过一座又一座,一座一座又一座……
我闲来无事的时候掐指一算,再翻半个珠穆朗玛估计也就到头了。
登山什么的,也不要紧,毕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嘛。
我对自己和谈瀛洲的感情,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
倒不是我脸皮厚度增加,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我信自己的直觉。
谈瀛洲对我,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别的不说,我每天给他送早餐,一开始严格遵循他的喜好,豆浆加一勺糖,枣糕要带着红枣的那块……
后来时间长了,偶尔忘记给豆浆加糖,忘记枣糕上的枣,他也毫无疑义地吃了。
为了延长去他家的次数,《宏图》手稿最后五页——我已经大半个月没翻了。
在这期间,工作室一如既往地走着下坡路。
楼藏月与甲方爸爸周旋良久,终究无力回天,确定丢了《王妃挂城楼》的后续合作。
至于《总裁什么玩意儿》,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尾工作。
如果拿不到谈瀛洲的授权,那可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是没日子可过了。
这些我心里都明白。
说不着急是假的,但再急也要循序渐进,我加班加点,将一切能挤出的时间都挤出来了,联合了陈墨、苏甜、安欣,把之前的一部分线稿重新做了编辑润色。
在此期间,楼藏月考虑过要像其他竞争者一样,做一段视频原画……可再一算成本,确实不是我们这个小工作室负担得起的。
所有人都明白,在这种竞争中,拿到合作授权的概率微乎其微。
绝境之中,难免会把我和谈瀛洲的关系也放进去,再一运算——好像还有点希望。
尽管我一再强调,公私分明,可到了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有几个人能分得明白。
楼藏月到底是心理素质好,工作室明明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能拢得住投资方。
我在赶工《梨坊烟云》的线稿时,接到了她的电话。
「……饭局?」我一乐,「我还能参加饭局?」
「这个饭局非你不可,」楼藏月严肃认真道,「半个小时后,校门口见。」
我连细节都来不及问,楼藏月就把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啊……
我看了看电脑屏幕,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部分色块刷好。
这是《梨坊烟云》最后一幕的画稿。
《梨坊烟云》是谈瀛洲获奖大作,半点也不能马虎。
花了十五分钟上色,又花了五分钟换衣服,扎头发,最后十分钟冲出宿舍,奔向门口。
红色雪佛兰明晃晃地停在旁边,初秋时节,黄栌树被霜气打成了殷红,一袭红裙短风衣踩着细高跟的大美人靠在车旁,绝色红颜,风情无限。
「月姐!」
我远远就喊人。
楼藏月看向我,招了招手,先上了车。
我拉开车门,进了副驾驶,扭头看她:「什么饭局,和谁吃呀?」
「投资方那边的小高管,」楼藏月放下手刹提醒道,「谈的重点是《祝融》」
我系好安全带,皱了皱眉:「可是《祝融》还没有授权给我们。」
「《祝融》的授权悬而未决,给谁不给谁,得看谈瀛洲,」楼藏月开车前瞥了我一眼,「也看你。」
我紧了紧安全带,假装没听见。
看我做什么……
我又不是 IP 大佬……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两声,我摸出来一看,嗯,大佬的微信。
【瀛洲客:晚上出去吃,东迎路新开了一家蟹庄。】
【桃太闹:去不了了,┭┮﹏┭┮,我被叫出去陪笑陪酒……】
消息发出去,不到两秒,电话铃就响了。
手机跟火炭一样,在手里翻腾了一下,我瞄了一眼开车的楼藏月,接起电话,略微压低声线:「喂……」
「你现在在哪?」电话那边温和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冷意。
我清了清嗓子,假装风平浪静:「月姐的车上,要和她一起去饭局。」
「谁的饭局?」谈瀛洲问。
「月姐的啊……」不是都说了吗。
「另一边。」谈瀛洲言简意赅。
「哦,是投资商,我和你说过的,」我复述楼藏月的话,「斑斓科技的小高管。」
「性别。」谈瀛洲每次说话的字数都递减,气势却猛增。
我捂着话筒,望向楼藏月:「那个……月姐,小高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关你屁事。」楼藏月口吐芬芳。
我:「……啊?」
手机里传出谈瀛洲的声音:「投资方的小高管有那么重要?比授权方的原作者还重要?」
我:「……哈?」
「知道自己是个重要的人,就干点人该干的事,别整天拿胡萝卜钓驴。」楼藏月持续输出。
我沉默了片刻后,小声问:「要不,你们聊着,我走?」
楼藏月「哼」了一声,不说话。
谈瀛洲沉默了一下,说:「饭局可以,喝酒不行。」
知道知道。
我连忙答应,喝酒太坏事了,我可不想再一觉醒来怀疑人生。
这会儿是下午,谈瀛洲依旧强调,晚上要去蟹庄。
好的好的。
他人不到场,却替双方划定了结束时间,
又说要吃城西某家甜品店的布蕾。
安排安排。
城西到他家,地铁直达也要十八站……留给饭局的时间不多了。
丧权辱国不平等条约都没谈瀛洲的要求多。
但我全答应了。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我一口气没松出来,楼藏月冷嗤道:「名分没有,屁事倒多。」
我捏着手机,不敢怒,也不敢言。
谈瀛洲和楼藏月,两个明明从没见过的人,却在短短半个月间互相增加厌恶值。
一开始,是楼藏月担心我每晚去谈瀛洲家看书,会发生不可描述的事,时间差不多就打电话催促回宿舍。
次数多了,难免碰撞。
有一次,我在厨房泡茶,茶泡了一半,就被谈瀛洲圈禁在料理台前,他似乎想低头说些什么。
呼吸之间的气息褪去温润,有些灼热,我瑟缩着收紧肩膀,手却肆无忌惮地环上了他的腰……
然后,就是暧昧时刻从不缺席的电话铃声。
也是在这一次,隔着手机,谈瀛洲和楼藏月进行了一场「你说你的,我没说你,你爱说什么说什么,不耽误我说」的友好交流。
自那以后,但凡楼藏月来催,谈瀛洲总是要拱火。
一个是脾气火暴的烈美人,一个是轻描淡写的假君子——有一说一,这要是组 CP 也不过分,当对头属实没必要。
我像一个霉运当头的大冤种,夹在中间一度怀疑自己只是个传声筒。
楼藏月语气不善道:「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正儿八经的恋爱没谈一天,指手画脚倒是有一套。」
我只能先安抚这位要烧起来的大美人:「谈瀛洲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楼藏月轻嗤,「要是真喜欢,就像个爷们儿,光明正大交代清楚,别整天撩来撩去,玩得一手好暧昧,我最看不上这种人。」
「他不是没交代,」我小声地辩解,「他说需要时间想一想,想好了就会给我答复。」
「你信?」楼藏月有点恨铁不成钢,「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敷衍,信个鬼!」
顶风点火实在不太明智,我没说话。
心里默默地顶了句嘴:我不信鬼,我信谈瀛洲。
–
到了餐厅里,我跟在楼藏月身后,思索着一会儿要怎么忽悠投资爸爸……说实话,还是说实话,还是怎么说实话,还是说有技术含量模棱两可的实话……
反正肯定不能说谎话就对了。
我心里盘算着怎么做有效沟通,忽然听见略微惊讶的声音:「陶长安?」
我下意识抬头,视线之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人,正满眼意外与惊喜地看着我。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折射着餐具,穿透了水杯,光影交错,仿佛多年前那个沉暗的画室,满是灰尘的厚重窗帘被猛地拉开。
满眼都是绿荫光斓。
「……江,错。」
我无意识地把这两个字在唇缝间泄露。
江错站起身,笑得和煦依旧:「好久不见,陶长安。」
楼藏月看了看江错,又看了看我:「你们认识?」
「嗯,」江错看向我,顿了顿,说,「我和陶长安是一所高中毕业的。」
「你是桃子的学长?」楼藏月猜得自然而然。
江错笑笑,说:「没想到还能遇见,六七年了吧……」
我在江错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是有六七年了……」
从他毕业到现在。
楼藏月拉着我坐下,「没想到是熟人,熟人好,好说话。」
江错确实好说话。
他以前就这样,人好,友善。
不过,那是学生时代,少年时期,如今他是职场精英,虽然脾气是一惯的好,可交谈之间,也滴水不漏。
这顿饭吃到一半,话题终于往正事上拉了。
楼藏月虽然几次将话题转开,但江错还是精准地定位到了关键字。
《祝融》的授权。
我握着餐叉,支吾了一下:「……授权,我在努力争取了,目前谈瀛洲的态度……还,还不错,我们是很有希望能拿到的……」
江错抿着唇,想要笑,又忍着没笑,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拭目以待吧,还是那句话,你们能拿到授权,就能拿到投资协议。」
楼藏月露出了还算满意的笑容,答应下来。
吃完这顿饭,楼藏月本来是要带着我一起走,但江错却喊住了我。
我回头看了江错一眼,欲言又止。
楼藏月见状,干脆道:「你们是校友,又这么多年没见,就叙叙旧吧,我先走了,桃子……」
「嗯?」我看向楼藏月。
楼藏月和谈瀛洲是隔空互怼的冤家,但这次,她意有所指道:「别忘了,你晚上还有约,别耽误了正事。」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餐厅门口和楼藏月分别,目送那辆红色雪佛兰离开后,我转过身看向江错。
千言万语,只变了两个字。
「……谢谢。」
江错笑了:「谢什么?我又没答应给你投资,就算我答应,这事我也做不了主。」
我摇摇头,在夕阳最后一波余晖中,对他笑了笑:「……好久不见,江同学。」
江错望着我,眼波似乎有所流转,又笑了出来:「好久不见,小豆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