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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的冬天与春天

1

清代最有威力的娱乐方式,非戏曲莫属了。

清代戏迷的痴狂,绝不下于今天的追星族。

有人因为迷恋看戏而荒废生计,也有妙龄少女随戏班子私奔,甚至还有人因此犯了杀人罪。

康熙年间,浙江嘉善县枫泾镇赛神,请了戏班子演出。

演的是秦桧杀岳飞父子事,演员十分投入,「曲尽其态」,一位台下看戏的皮匠老兄更投入,「从众中跃出,登台,挟利刃直前刺秦桧,流血满地」。(《三冈续识略》卷下)

扮演秦桧的演员当即死于枫泾舞台之上。

大家把这皮匠「执缚送官」,此人供说他实在是太入戏了,「实恨秦桧耳」,当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不计其真假也」。

好在审理此案的官员也是个戏迷,居然「怜其义愤,竟以误杀薄其罪」,以误杀罪将其从轻发落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原来陈强因饰演黄世仁差点被台下解放军士兵枪杀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并非头一回。

乾隆皇帝也是戏迷之一,并且戏瘾特大。

每逢节庆,宫中必然锣鼓喧天,皇帝必然场场不落。

不但爱听,有时还参与创作。

《清稗类钞》载:「高宗精音律,《拾金》一出,御制曲也。」

《拾金》是一出小串戏,演一乞丐因偶拾一金,大喜过望,连续演唱多种曲牌,亦庄亦谐,以示欢快。

能为这样一出小戏设计唱腔,可见皇帝功力之深。

皇帝爱戏并且懂戏,当然是戏曲事业的一大荣幸。

当然,皇帝毕竟是皇帝,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与普通百姓不同。

乾隆皇帝对戏曲工作的认识,远比一般人深刻。

盖戏曲者,形式喜闻乐见,在不同阶层中都有大量粉丝,特别是对底层民众的精神世界,影响更无与伦比。

在通过「文字狱」净化「上层文化」的同时,皇帝并没有忘记对底层百姓精神健康的关注。

而戏曲,正是搞愚民精神文明建设的最好「抓手」。

中国历史上有禁戏传统。

对于戏曲的威力,历代统治者均如临大敌。

其原因,一是一演起戏来,观者如堵,容易「聚众闹事,通宵达旦,兴讼生盗」,影响社会治安,甚至酝酿社会动乱;二是戏曲这东西太容易打动人心,「近诱男女,远招匪类,长奸诲盗,败坏风俗」,影响「道德风化」。

大清王朝是禁戏最为严格的一代。

为了防止戏班子对某些正面历史人物进行恶搞,影响他们在观众心中的高大形象,朝廷规定,戏台上不许出现历代帝王、孔孟圣贤及忠臣烈士。

因为「历代帝王后妃及先圣先贤、忠臣烈士之神像,皆官民所当敬奉瞻仰者,皆搬做杂剧用以为戏,则不敬甚矣……」(《清世宗实录》)

《大清律例》明确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妆扮者与之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

为了防止出现动乱,清王朝规定,在迎神赛会、庙会之类的群众聚集场所,不许演戏。

为了贯彻孔圣人提倡的丧礼必须竭尽哀情的精神,清政府规定,葬礼上不得演戏。

为了防止八旗满洲和职业军人因为看戏而意志薄弱,又规定旗人和军人不许看戏。

为了防止男女混杂,出现道德败坏事件,规定妇女不许看戏……种种禁止措施的目的,都是把这种新兴娱乐方式的影响力限制在最小范围。

2

雄才大略的乾隆皇帝对戏曲工作的思路与前代有很大不同。

作为资深戏迷,皇帝很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地禁戏是极不明智的作法。

「禁」的力量是有限的,甚至有的时候,会导致「逆向消费」。

你越禁,老百姓就越想看。

元、明两代及顺、康、雍三朝的禁戏最后基本都流于形式,戏曲越禁越火,越禁越普及,越禁越深入人心。

皇帝认为,任何事情都有两面。

一种娱乐方式,既然可以「污染思想」,同样也能「净化思想」。

历代统治者都有一个极大的误区,那就是只看到戏曲「伤风败俗」的一面,而看不到它在「正面教育」方面的威力。

戏曲其实是教育底层民众的最好方式。

很多时候,你组织群众学习圣谕,换来的往往是逆反情绪,而看戏比枯燥的学习和说教效率要高万千倍。

「每演戏时,见有孝子悌弟,忠臣义士,激烈悲苦,流离患难,虽妇人牧竖,往往涕泗横流,不能自已。旁视左右,莫不皆然。此其动人最恳切、最神速,较之老生拥皋比,讲经义,老衲登上座,说佛法,功效更倍。」

那些宣传忠君孝亲的戏剧,对帝国的意识形态建设,功莫大焉。

因此,乾隆朝戏曲工作思路较历代都高明。

乾隆把禁戏的重点,从禁地点、禁规模、禁时间转移到审查、修改、禁止演出的内容。

寓禁于演,化不利为有利,化有形为无形。

乾隆皇帝抓戏曲,有三方面内容,一是禁,二是改,三是创。

禁书工作深入到一定程度,就必然会涉及数量众多的剧本。

在审查禁书的过程中,乾隆注意到了一系列有「违碍」内容的戏本。

有的涉及政治问题、民族问题,「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有的剧本充斥「胡」「虏」字样,存在丑化少数民族情节。

有的剧本黄色下流,不利风化。

有的剧本宣传凶杀暴力,格调不高。

「搂草打兔子」,结合禁书工作,皇帝要求各地官员严格审查民间剧本。

乾隆四十年(1775 年),乾隆在审查各地报送到京的禁书时,发现了一出叫《喜逢春传奇》的剧本,「有不法字句」。

至于如何「不法」,史籍没有明确记载,估计有斥骂「夷狄」之类的内容。皇帝非常重视,特别下旨说:「朕昨检阅各省呈缴应毁书籍内……查出《喜逢春传奇》一本,亦有不法字句……传谕高晋、萨载,于江宁、苏州两处,查明所有纸本及板片,概行呈缴。」

一声令下,这个剧本的所有版本均被销毁。

这是乾隆禁毁戏曲之开端。

乾隆四十五年(1780 年),乾隆正式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清理不良剧本的活动。

同年十一月十一日,皇帝发布上谕,要求各省把禁书工作的阶段性重点转移到剧本上来:

「前令各省将违碍字句之书籍实力查缴,解京销毁。现据各省督抚等陆续解到者甚多。因思演戏曲本内,亦未必无违碍之处,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自当一体饬查。」

十一月二十八日,乾隆皇帝再次强调审查剧本的重要性,上谕要求非常细致,「再查昆腔之外,有石牌腔、秦腔、弋阳腔、楚腔等项,江、广、闽、浙、四川、云贵等省皆所盛行,请敕各督抚查办」。

乾隆一朝禁了大约三百出戏,大致可以分为这样几类:一是有民族情绪、政治上有违碍的戏,二是才子佳人爱情戏,三是大量水浒戏,四是某些反映宫廷政治斗争的戏,五是有凶杀暴力内容的戏。

所禁戏中,最著名者有王世贞的《鸣凤记》,李渔的《笠翁传奇》,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汤显祖的《牡丹亭》。

清人余治《得一录》中记载了一部《翼化堂条约》,是当时戏曲界的一部行约,其中一些条文解释了为什么要禁这些戏:为什么要禁《西厢记》等戏呢?这些剧,近人每以为不过是才子佳人风流韵事,并非黄色下流。

但是里面充满了男女调情的情节,其眉来眼去之状,足以让未成年观众萌动不良想法,毒害他们的心灵,所以当禁。(《西厢记》《玉簪记》《红楼梦》等戏,近人每以为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与淫戏有别,不知调情博趣,是何意态;迹其眉来眼去之状已足使少年人荡魂失魄,暗动春心,是诲淫之最甚者。)

禁水浒戏的理由则更为充分。

《水浒》本是一部宣扬造反有理的「邪书」,宋江等人是以抢劫起家的黑社会组织,而祝家庄等民团则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义民,而《水浒》却判断颠倒:「《水浒》一书……如祝家庄、蔡家庄等处地方,皆属团练义民,欲集众起义剿除盗薮以伸天讨者,卒之均为若辈所败,而观戏者反籍籍称宋江等神勇,且并不闻为祝、蔡等庄一声惋惜,噫,世道至此,纲沦法斁,而当事者皆相视漠然,千百年来无人过问,为可叹也。」

那么,为什么不许演宫廷政治戏呢?

这个弯弯绕也需要好好解释解释。

因为这些戏里,往往把皇帝演得十分弱智。

这些皇帝个个都是荒淫无道,宠爱西宫,听信谗言,冤杀忠臣。

这些戏曲,如果是在宫廷之内演给皇帝看,可以起到给统治者打预防针的正面警示作用。

但是给乡野的泥腿子看,有什么用呢?不但无益,而且有害。

因为把皇帝演得这样无能,只能让平民百姓蔑视皇朝尊严。

特别是其中有一些忠臣起兵「戕戮吏、劫监、劫法场」的场面,更容易引发他们以下犯上的冲动。

「汉、唐故事中各有称兵劫君等剧,人主偶信谗言,屈杀臣下,动辄招集草寇,围困皇城,倒戈内向,必欲逼胁其君,戮其仇怨之人以泄其忿者,此等戏文,以之演于宫闱进献之地,借以讽人主,亦无不可,草野间演之,则君威替而乱端从此起矣。

又戕官戮吏,如劫监、劫法场诸剧,皆乱民不逞之徒、目无法纪者之所为,乃竟敢堂堂扮演,启小人藐法之端,开奸侫谋逆之渐,虽观之者无不人人称快,而近世奸民肆志,动辄拜盟结党,恃众滋事,其原多由于此。」

而一些穷形尽相描写奸臣如何祸政乱国的戏也不许演。

这些戏剧,往往把奸臣们演得太丑太恶太没底线,让今人看了,认为我和他一比,还好过他十倍,因而放松了自我改造的紧迫感:

「奸臣逆子,旧剧中往往形容太过,出于情理之外,世即有奸臣逆子,而观至此则反以自宽,谓此辈罪恶本来太过,我固不甚好,然比他尚胜过十倍。是虽欲儆世而无可儆之人,又何异自诩奇方而无恰好对症之人,服千百剂亦无效也。」

乾隆朝禁戏的另一个重点是武打、涉案内容。

乾隆三年(1738 年),福建水师提督王郡在汇报中说,有些地方戏,以武打、凶杀等刺激性场面穿插其间,借以吸引观众。

结果造成一些人争相模仿,「引类呼朋闯入戏馆,取乐争锋、逞凶打架者不一而足」的「不良后果」,特别是青少年接受能力强而辨别能力差,很容易因此舞刀弄棒,走上邪路,因此请朝廷下令,禁戏以端风俗、宁地方。

朝廷同意王郡的意见,认为这些戏剧容易起衅成歹,诱民为恶,坏人心术。

而那些热衷于观看这些剧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若夫凶戏关目,如开肠破肚、肢解流血等事,凡在循谨良懦之流,必回首他顾,不欲卒视,其视之而毫无怖畏、手足舞蹈、跃跃如欲试者,此人非流氓即匪类,否则失教之子弟习于斗狠,将入下流者也,是凶戏关目之坏人心术如此。」

因此,朝廷下令,禁止搬演此类暴力凶杀内容。

《杀子报》中母杀子的血腥,《伐子都》之呕血,罗通殉难的盘肠大战,张顺跳波的舞刀弄叉,这些血腥场面都被禁止出现在观众面前。

 

3

乾隆皇帝并不是禁戏的第一人,却是「戏改」工作的首创者。

在审查剧本的工作中,皇帝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老祖宗给我们留传下来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好戏。

可惜,用乾隆朝严格的审查尺度衡量,几乎部部都有「违碍之处」。

如果一律禁演,那盛世舞台上也就没有什么戏好演了。

皇帝认为,对于那些内容基本积极向上的戏,不宜简单粗暴禁毁,而应该通过局部修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使之更好地为盛世文艺舞台服务。

乾隆四十五年(1780 年),皇帝在禁戏的圣谕中第一次提到了这个问题:

「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致失实者。

流传久远,无识之徒或致转以剧本为真,殊有关系,亦当一体饬查。

此等剧本,大约聚于苏、扬等处,著传谕伊龄阿、全德留心查察,有应删改及抽掣者,务为斟酌妥办,并将查出原本暨删改抽掣之篇,一并粘签解京呈览。」

意思是说,许多涉及南宋与金朝内容的戏,虽然主旨是为了表彰忠义,但是对金人等少数民族丑化过甚,因此需要加以修改。

皇帝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制定了剧本审查制度,要求各地方官详细审查收缴到的剧本有无需要改动之处,并汇报到皇帝处,由皇帝亲自把关定夺。

皇帝组织了一批专家学者,对这些戏曲中的违碍及不当之处一一修改。

戏改工作按三个对头原则进行:

一、思想感情对头,即对清王朝要怀拥护忠爱之情,对少数民族不得存歧视污蔑之处;

二、基本情节对头,人物身份和关系应有伦次,扮演应使人信服、不可过分夸张;

三、时代气息对头,不可乱用本朝服色,坚决纠正演员在着装、语言以及整体风格方面低俗媚俗现象,「务须详慎抉择,使群言悉归雅正」,从唱词、帮腔、武打龙套、身段扮相、念白台词,到锣鼓、道具,都在皇帝的亲自指导下,进行了反复推敲修正,去掉了其中「反动」「低俗」「荒诞」「不合理」部分,拔高提纯,脱胎换骨。

野史中的一个小故事传神地表现了皇帝对改造工作的要求和态度。

《清稗类钞》载:

「南巡时,昆伶某净,名重江浙间,以供奉承值。甫开场,命演《训子》剧,时院本《粉蝶儿》一曲,首句俱作『那其间天下荒荒』,净知不可邀宸听也,乃改唱『那其间楚汉争强』,实较原本为胜。高宗大嘉叹,厚赏之。」

 

4

除了禁和改外,乾隆朝还创作了许多新的曲目。

皇帝按照「推陈出新」的原则,积极扶持重点创作,大力鼓励新剧本的出现。

皇帝亲自组织了层次极高的戏曲创作班子。

这个班子由庄亲王亲自挂名,由刑部尚书张照担纲,诸多有文艺才能的朝臣亲自投入创作。

《啸亭杂录》载:「纯皇帝以海内升平命,张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

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

他们在皇帝的亲自指导下,主撰了一系列「大戏」,比如庄亲王亲自创作的《鼎峙春秋》(内容是三国故事)、张照创作的《升平宝筏》(内容是西游记故事)、御用文人周祥玉创作的《忠义璇图》(水浒故事)等。

剧本的题材,既有历史故事,又有魔幻传说,「以忠孝节义为主,次之儒雅之典,奇巧之事,又次之以山海之荒唐,鬼怪之变幻,而要以显应果报为之本。又凡忠臣义士之遇害捐躯者,须结之以受赐恤,成神仙;乱臣贼子之犯上无道者,须结之以被冥诛,正国法。」

皇帝在剧本的内容、唱腔、演技、曲牌、服装、脸谱、道具等方面,都提出了极为重要的意见。

乾隆朝宫廷戏剧的特点是规模宏大,气派非凡。

多数为十本二百四十出,人物众多,气势恢宏,有的戏要是从头到尾全部演完,居然需要十天时间,确实是「大戏」。

这有诗为证,朝鲜使臣在看完宫廷大戏后写道:「一旬演出《西游记》,完了《升平宝筏》筵。」(《滦阳集》)

戏本的主题当然是弘扬中华民族忠君、孝亲等伟大民族传统。

《鼎峙春秋》是三国故事,归结到三国统一,天下太平,宣传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隐喻当时统治是中国天命之意。

《忠义璇图》的内容很特别,是水浒戏。

水浒戏在民间当然是禁目,但是皇族似乎不怕污染。

不过皇宫内的水浒戏内容当然已经提纯发生了质变。

这出大戏强调的是接受招安,为国尽忠。

 

5

如上所述,乾隆朝戏曲工作中的思想控制更为精致化、隐蔽化,皇帝煞费苦心,进行了许多「创新」。

然而乾隆朝的戏曲发展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走势:既繁荣,又荒芜;既热闹,又单调;既豪华排场,又内容空洞。

乾隆年间的宫廷大戏,规模惊人,排场无比。

乾隆十六年(1751 年),皇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为了表孝心,给太后组织了一场空前的大堂会:

「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结撰楼阁……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游者如入蓬莱仙岛」。

十余里的路程上,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座戏台,算来至少上百座,皇家气派,就是与众不同。

等到乾隆南巡时,各地大吏给他献忠心,演出场面更是惊人:

「御舟将至镇江,相距还有十余里时,遥望扬子江岸上,著一大寿桃,硕大无比,颜色娇嫩,红翠可爱。待御舟将近,忽烟火大发,光焰四射,蛇掣霞腾,几眩人目。正在人晃忽间,巨桃忽裂,现一剧台,上有人数百,正在表演寿山福海折子戏。此景令人惊异,若在仙境一般。」

皇帝非常善于利用戏曲手段来装点时代。

政府投入巨资,对宫廷戏曲事业进行扶植,修建了中国历史上最大、最豪华的宫廷大戏院,制造了空前的大型切末。

「特声容之美盛,器服之繁丽,则钧天广乐,固非人世所得见。」

从戏台建筑到服装、切末,都呈现了一种特殊的、空前的豪华倾向,凡重大活动,必有大戏助兴,充分展示国家的实力和盛世的风光。

乾隆时的一个文臣名叫赵翼者,有幸在避暑山庄看了这次大规模的演出。

他回忆说,这次演出规模,完全出乎凡人的想象。

戏台高达三层,宽九间,参加的演员多达数千人。

最为特殊的是,演出的舞台是可活动的,内有高精尖的机械装置,可以完成多种三维动作,演出效果十分惊人:

「戏台阔九筵,凡三层。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自下突出者,甚至两厢楼亦作化人居,而跨驼舞马,则庭中亦满焉……至唐玄奘僧雷音寺取经之日,如来上殿,迦叶、罗汉、辟支、声闻,高下分九层,列坐几千人,而台仍绰有余地。」(《檐曝杂记》)

所谓「自上而下、自下突出」,是指下层舞台(称「寿台」)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活动的,并安装了机械,可以升降演员和切末。

所谓「两厢楼亦作化人居」,即指寿台的后部是双层台面,上层叫「仙楼」。

仙楼设有木梯多座,向下可到寿台前部表演区,向上可通中层舞台(称「禄台」)和上层舞台(称「福台」)。

演出场面之繁复、规模之宏大,可谓登峰造极,观者无疑会被演出的气势和气氛所震惊和感染。

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个皇帝主持上演过乾隆时代那样规模惊人的大戏。

皇族的喜欢、推动,巨额的金钱投入,极大地促进了宫廷戏曲的繁荣,也促进了民间戏曲的发展。

乾隆年间,中国戏曲史上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徽班进京,高腔异军突起,昆曲繁盛一时。

终乾隆一朝,昆曲空前繁荣,其他戏剧犹如繁花似锦,乾隆皇帝对我国戏剧文化的发展做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

然而,另一方面,乾隆朝戏曲的另一个特点也十分突出,那就是内容异常贫乏。

宫中演出,有着无数忌讳。

二百余出的连台宫廷大戏,回避现实矛盾,思想观念陈腐,艺术千篇一律,有人总结说不过是「虚张太平声势,点缀圣朝恩德,伪造天命天意,宣扬道学迷信」。

民间进宫演出,剧本内容受到更严重的钳制。

因此,演出主题永远不过是喜庆、欢乐、祥和、太平;场面永远是华服艳舞、仙乐飘飘、欢声笑语、恍若天界;内容永远是祝皇帝和太后身体健康、国家万年无疆。

虽然太后和皇帝都喜欢看「插科打诨」的丑角戏,但是在严格的限制下,这些戏的内容不能讽刺社会,反映现实,只能靠生硬做作的包袱逗笑,缺乏内容和深度。

在皇帝的文艺政策下,乾隆朝戏曲内容呈现两个特点:

第一,戏曲作品内容的道德化,专门以阐扬忠孝节烈之事为职事;

第二,戏曲文学样式的诗文化。戏曲词句越来越雅,「缺乏激情深意,又大都是脱离舞台的案头之作」。

除了朝中大臣外,草野百姓也全力在作品中展示愿为天子助教化的热情。

乾隆时剧作家夏纶所作《新曲六种》,各题之下就分别表明「褒忠、阐孝、表节、劝义、式好、补恨」等主旨,剧本中大量充斥直白的口号和无味的说教,剧情简直就是这些观念的图解。

唐英《古柏堂传奇》十七种,虽然在当时算突出的成就,其实都没有触及深刻的社会问题,很多内容是宣传忠孝节义和因果报应的思想,但他的剧作语言通俗,情节生动,曲词不受旧格律的束缚,还算有点可取之处。

除此之外,乾隆朝的戏曲创作几乎一无可观。

因此,乾隆时代既是一个戏曲空前兴盛的时代,又是戏曲衰落的开端。

近代戏曲理论家吴梅说:「余尝谓乾隆以上有戏无曲,嘉道之际,有曲无戏,咸同以后实无戏无曲矣。」专制统治者刻意制造的春天,最终无不会演变成严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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