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初韵篇
江南的春雨来得猛烈,今日正想把院内海棠的枝叶修剪一番,那雨便倾盆落下。我迅速地收好晾晒的衣物,转头就瞧见了那旧人,那记忆深处的、难以忘却的、一同并肩作战过的人。
许知言认识我是在他发表《海棠旧梦》以后。
而我认识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我还没嫁给江礼,还是一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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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去法国留学时,是在 1933 年。那时候的他小有名气,写的抨击政府的文章虽然影响波动不大,可也照样激起了我的爱国心。
小姑娘的心思总是这样,我幻想着嫁给他,为了他,我在法国做了一段时间的记者。
后来江礼找到了我,让我加入顺华会。
那时,听说许知言回了上海,为了离他更近,也为了和老江更好地潜伏,我成了江礼的三姨太。
江府的妻妾走散后,李闻钦送我回到法国工作。
我本以为这辈子不再与许知言有缘,可就因为他发表的《海棠旧梦》,我又被派回了国,再次见到了他。
我们之前在法国有过一面之缘,在某一个宴会上。那时他就已经是许多漂泊在外的华人姑娘的偶像。
许知言的心思有九成用在了理想上,后来年纪大了,许知言也还总是会想到革命,想到曾经在顺华会经历的一幕幕。
温羡还活着的时候,许知言就告诉我们,他一定要亲眼看着日本人投降,革命一定要胜利,只要还有他许知言在的一天,我们就不能放弃理想。
不仅是许知言有理想,顺华会的同志有理想,我们的国人也有理想,大家都有同一个目标。
可我毕竟还是姑娘心思,在做革命的同时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许知言,我喜欢他专心致志、为了理想不断奋斗的样子。
可是许知言,他不懂。
他说他并没有心思想这些,如果没有国,哪里还会有家。
是。
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也不会像温羡一样,时不时地就纠结江礼的心思。
说到温羡,我们好久没见了……
中元节那天我忘了给她烧纸,她就来我梦里怪我。江南这个地方很美,我倒还不想回上海了,可想想故人都在上海,我便得空回去一趟,顺便看看温羡。
回上海的前几天,江南下了好大的一场雨,我被迫延迟了几日。
江南的雨来得猛烈,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出来,正想把院内海棠的枝叶修剪一番,可那雨又倾盆落下。
我迅速地收好晾晒的衣物,转头就瞧见了那旧人。
那记忆深处的、
难以忘却的、
一同并肩作战过的人。
许知言。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 1940 年,和正田决一死战的那一天。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二姨太最后的下场是被他心爱的正田拉过去挡子弹。
二姨太绝望地喊了出来,血溅得好远,许知言挡在我的身前。
我不敢看,角落的尤子也不敢看。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枪声不断,许知言派李闻钦保护我逃走,我不忍他在那里,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我又想,我不走恐怕会成了许知言的负担。
「初韵!一直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躲好不要再回来!」
一直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躲好不要再回来。
途中李闻钦被杀,我孤单一人,没有回去。我听许知言的话,躲到了他最喜爱的地方。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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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
许知言这次是特地来找我的。
有九年没见了吧?他的眼镜换成了金边,白色的西服衬得他的肤色更白净了。
他把当年的事情统统与我讲了一遍,有些我忘了,有些却还历历在目。
「尤子呢?」
那个小姑娘回日本了,现在是钢琴家,报纸杂志上都能见到她。
挺好的。
「江礼和采秋呢?」
江礼搬进了祖上的老宅,把江家别墅改成了学堂;采秋如今是医院的主任,医院的梅花她也让人都种起来了。
都挺好的,这些年大家过得不错就行。
那……许知言你呢?
许知言说这次来,是为了娶我回家。
娶我,回家。
1950 年我还是回到了上海。
深思熟虑后,我认定就是许知言了。
开春时我见到了江礼,他宅里多了生面孔,开门的丫头叫念羡,和温羡刚入府里的样子差不多。别说江礼了,就连我看着那个丫头也喜欢得不得了。
江礼的院子里有一颗桂花树和梅花树,大概又是他为了等温羡回来而栽的吧。
为了欢迎我,他招待我吃了好多上海的特色小吃,酒足饭饱后,我们还一起去看了温羡。
她的坟两旁被江礼种满了花,江礼说他忍不住,每次一来瞧见碑上刻的「温羡」二字就忍不住。
他现在还觉得温羡没有死,还觉得温羡会回来。
老江啊,你可别魔怔了。
他忍不住哭,哭着哭着就咳出血,他解释着说这是常有的事,采秋给他诊断,得的是相思病。
1950 年秋,我和许知言结婚了。
婚礼办得不大,请了几桌亲朋好友,还有许知言的几位学生,更主要的是,从前认识的好友都在抗日战争死了。
许知言很紧张,整个人都是木的,我倒是没见过他这样。
我握着他手的时候,他紧张得直冒冷汗。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老江喝了好多酒,采秋端着醒酒汤在一旁喂,老江说他高兴,看着我和许知言结婚他高兴。
许知言悄悄地告诉我,他怕就是想阿羡了。
嗯,我知道,在场的也都知道,他就是想温羡了。
1951 年,我和许知言婚后一年便生了个闺女。
江礼吵吵嚷嚷地想要做干爹。
采秋也没输了气势,孩子一落地她开完会便匆匆地跑来说要做干妈。
行行行,你俩性别啥的不冲突。
许知言想了好久,不知道给闺女取个什么名字,他是文者,自己的女儿也必须要书香一点的。
江礼说叫许大脚,因为闺女脚大。
「去去去,有你这样做干爹的嘛。」
许知言思来想去,闺女就叫「许悯恩」。
江礼被念羡丫头扶起走出门,说道 「还不如叫大脚呢」。
1959 年,恩恩上小学的时候,江礼常去学校门口接她,听念羡说那段时间老江确实很少想温羡了。
也好,转移注意力吧。
恩恩也很喜欢老江,经常跟着身后屁颠屁颠地叫「干爹」。
为此,许知言还吃醋过一阵子。
1960 年,恩恩九岁了。
有天恩恩告诉我们,她放学回家路上见到一个日本阿姨,头发长长的,脸蛋小小的,长得可好看了。
我和许知言笑她,这么小就知道审美了。
许知言退休后,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陪恩恩。她教恩恩练书法、画国画,好像要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教给她。
1969 年,恩恩已经成年,大家身子骨也都不太行了。
年轻时打了太多仗,许知言如今只能和江礼坐着轮椅下棋。
这年冬天的时候,念羡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们噩耗,老江去世了。
前些天我还推着许知言去江宅下棋,今天就被告知老江离世。
我们替他收拾了后事,把他与温羡葬在了一起。
「老江啊,你终于能见到阿羡了。」
恩恩知道这个消息哭了很久,最后是许知言哄她才好的。
我让念羡替江礼守着江家的宅子,他膝下无儿无女,这宅也不能白白地空着。
1970 年恩恩去广州参加工作。
采秋来了段黄昏恋,对方是上头派下来考察的知识分子。
自从江礼走后许知言也不行了。他盼啊盼,盼到恩恩从广州回来的时候,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走了。
他还是留下我们母女在这个世上。
恩恩想把我接到广州去,和她一起生活。我不想去,广州人生地不熟,我就待在上海,我哪里也不去。
曾经有人问我,自己一人在这世上,活这么久不孤单吗?
不孤单啊。
我不仅不孤单,我还能熬。看着这个时代真是越来越好了,我好想告诉他们,告诉温羡、江礼、许知言,还有好多好多曾经的故人,好多好多与我们有着共同目标的人,告诉他们咱们胜利了,咱们的理想真的实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