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器被手指敲了几下,我扭头看见苏甜冷着脸站在我身边。
她说:「底稿发我。」
我摘下耳机:「你不写简历?」
苏甜不理我,走回自己的工位上。
我犹豫了一下后将全部稿子都发了过去。
「过来。」苏甜隔着工位喊我。
我猫着腰溜过去,苏甜已经打开了稿子:「想怎么改?」
我指着屏幕:「这里……我总觉得不对,就是要那种……风流感?风流感明白吗?因为主角是个男人,唱的是旦角,所以举手投足间要有一种模糊性别的风流……也不是模糊性别,必须得一眼看得出这是个男人,但又要表现出一种凌驾于男女之上的绝色美……」
甲方甲方,从来不说人话的甲方,就是我这样。
指手画脚,表达不清晰,要求很抽象。
苏甜推了推大大的黑框眼镜,开始在原画稿上做修改。
苏甜的专业水准在我们所有人中是顶尖的。
没一会儿,安欣抱着保温杯走过来,看了看,说:「色彩上得不太对,甜甜修完发给我,我来重新配色,然后给墨墨做定稿。」
工作室正在收尾阶段,他们手里的活儿不少,还要准备自己的简历,能抽出的时间是有限的。
全被我占了。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什么溢于言表的感激,只觉得这是所有人拧成一股的最后一搏。
成就成,不成,也无力回天。
这张稿子改完,又把我这段时间存的所有关于谈瀛洲作品的稿子都做了润色。
印出的原稿被装进牛皮纸袋,竟然有厚厚一叠。
我把这个袋子放进帆布包里,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我会尽力,但不敢保证一定成功,如果他最后的选择不是我们,也不要怪他。」
站在谈瀛洲的立场上,他有权利为自己的作品选择一个最好的合作方。
「不怪是不可能的,」安欣直接说,「别说他和你是这种关系,就算是不相干的人,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都要背地里埋怨一句『没眼光的傻搓甲方』,何况又是谈瀛洲。」
我说不出话来。
人的心理总归如此,记恨倒不至于,但怨怼无可厚非,差别只在于多少。
「桃子,」陈墨笑了一下,「我们是我们,你是你,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做不到公私分明。虽然从来没明着告诉你,但是……总归是希望谈瀛洲看在你分上,给我们一些便利……他如果给了,我们会私心雀跃,他如果不给,那也没关系。因为对他来说,我们是陌生人,我想谈瀛洲是不会在意陌生人对他是感激还是埋怨,只要你不这样就够了。」
我不会。
谈瀛洲不给,我不会怪他。
「谈瀛洲在意的是你,不是我们,」苏甜冷淡地说,「我们埋怨的是他,不是你。」
双方都把我给择出去了。
我大概是懂了他们的意思,笑了笑,说:「我走了。」
背着帆布包离开创业园,我想起谈瀛洲要的补偿。
麻辣烫……我回头看了一眼店的方向,果断摇头,我要是真把麻辣烫带过去,谈瀛洲不翻脸才怪。
送麻辣烫不行,那就投其所好?
谈瀛洲喜欢吃甜食。
我想起霍菁两次送来的蛋糕,那蛋糕造型颇为特殊,有两只交颈的天鹅,盒子上也有设计感极强的 LOGO。
我打开手机搜了一下,搜到了品牌店,找到了在市内的店铺坐标。
我坐公交又转了地铁,好不容易找不到这家店,一进去就遭到暴击。
「……您说的那种蛋糕是我们店里的定制款,需要提前一天预订。」气质良好的店员笑着给我科普。
我不说话,倒不是不能提前预定,而是这个价格太过劝退人。
大几千,很吓人。
只是蛋糕,为什么能卖出一平房价的价格?
……不该扔的,再冲动也不该浪费成这样。
消费主义,轻奢概念,和我这个穷苦大学生沾不上边。
预订是预订不起了,我在店里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也要三百多。
我拎着个包装可能比蛋糕本身还贵的小盒子,去了谈瀛洲家。
礼轻情意重。
我全部家当只有四位数,用三位数给他买礼物,这份情谊已经重到泰山压顶的地步了吧。
我预感谈瀛洲应该是高兴的。
他高兴,我就高兴。
我乐颠颠地按了门铃,脚尖点了点,听见庭院里有脚步声,我把蛋糕盒举高。
大门开启,我扬起笑脸:「师——」
下一个字没喊出来,我抽了口冷气,要死!
开门的人不是谈瀛洲,是谈疏仁。
平京美院的院长,谈疏仁。
院长疑惑地看我,他张了张嘴,看样子是打算说话。
我机灵道:「送外卖的!这是给谈先生的外卖!」
我没穿小蓝制服也没穿袋鼠黄,硬说自己是送外卖的,也不管院长是信还是不信,把蛋糕盒子给了他,转身要跑。
刚抬腿,又想起另一件事。
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一股脑塞过去:「这个也是给他的。」
看着院长接下了蛋糕盒和纸袋,我扭头跑得飞快。
坏了坏了坏了,怎么和院长撞上了!
平京美院学生好几千,我又是个小透明,院长肯定不认识我。
可我还是吓得够呛。
母校校长叠加谈瀛洲亲爹双重 BUFF,这直接就是守关 boss,血条不能被察觉,一旦激怒直接放大招秒人的那种。
我连跑带奔,躲到了别墅区旁的小路口,刚定下神,手机就响了。
我接起电话:「师兄。」
谈瀛洲语调还算温柔:「跑什么,回来。」
「我不回去,」我哀声道,「我看见你爸了。」
「看见怎么了?」谈瀛洲问,「我爸会吃人?」
「比吃人还恐怖,」我跺着脚说,「你爸是我院长,我入学的时候他在主席台上讲话,我毕业的时候,还要从他手里接过证书,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和他撞了个正脸……不行了,这波太刺激了,我不回去,我不敢回去。」
谈瀛洲不说话。
我猜他是不太高兴,只能哀求说:「我还没做好准备,师兄,求你了,我一看见院长,腿肚子都打颤。」
我这绝不是在夸张。
学生见老师尚且毕恭毕敬,何况是见校长,何况我还对人家儿子有企图……
怎么想怎么哆嗦。
谈瀛洲叹了口气:「今晚还过来吗?」
「……院长什么时候走?」我问,「他走了我就回去。」
谈瀛洲说:「我让他现在就走。」
我一惊:「别——」
电话挂了。
我在小路上转了两转,心里的小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十分钟后,谈瀛洲又打了电话过来。
「你回来吧。」
我估摸着他是把院长送走了。
我收拾收拾吓破的胆子,回到门口,按了门铃。
大门打开,又是那张与谈瀛洲有几分相似的儒雅的脸。
我:「???」
谈疏仁:「?」
我深吸一口气,撑住:「刚刚的外卖好像送错了。」
谈疏仁:「你不是说谈先生的外卖吗?这家是姓谈。」
我冷静道:「那是我弄错了,不好意思。」
说完,我又要故技重施,脚下抹油跑快快。
但衣领忽然被拉住。
谈瀛洲一手拉着我命运的后衣领,一边对谈疏仁道:「我过几天回家拿字,辛苦妈了。」
谈疏仁看了看我,眼中有疑惑:「她是?」
「送外卖的。」谈瀛洲毫无诚意地解释。
我想捂脸,这可是掌握着我学位证、毕业证,四年学业走向和人生成败的 GM 啊!——刚刚怎么会觉得他是 BOSS 呢,这个级别,分明是上帝。
谈疏仁明显不信。
他又看了一眼慌慌张张的我,再看了一眼平心静气的谈瀛洲,竟然笑了一下,点点头:「好,我回去和你妈说,写好了给你打电话。」
谈瀛洲点点头,目送谈疏仁离开,然后把我拎了回去。
我虽然被拎着,可嘴上乱嚷嚷:「你怎么骗人呢!说好等院长走了我才回来的呀!」
「我说了他走了么?」谈瀛洲平静道,「我只是说,让你回来。」
文字游戏!
全是陷阱!
念到博士就是为了让你这么套路我的吗!
我被谈瀛洲拉回客厅,他松开我,径自上楼,吩咐道:「把外卖带上来。」
什么外卖,这是我人肉背回来的战利品!
我去厨房找了盘子拿了叉子,还泡了杯红茶,摆在木制的托盘上,送上了楼。
谈瀛洲坐在书桌后,正拆开那个绕着线的牛皮袋。
我连忙把托盘放下,站在他身边,一通输出:「这集我们整个工作室的力量,给师兄的作品做的场景线稿和人物插图,师兄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是不是特别好,是不是和你预想中的画面感完全重合,分毫不差,一模一样?你看着分镜,还有这框架,还有这个人物,都是经过我琢磨后才画的……」
「安静。」谈瀛洲打断我。
我本来还有长篇大论,被这两个字硬生生截断了。
谈瀛洲抽出那叠稿纸,一张一张地看。
他看得很仔细,镜片下的眼瞳游离在画面布局上,似乎连不经意的细节都仔细看了好几遍。
他这么认真,倒叫我心里没底,有点担心哪里画得不好,哪里的画面不够完美……
我没有偷工减料,几乎把能想到的都画上去了,可还是担忧着。
那么厚的一叠画稿,谈瀛洲看得又慢。
等他全部看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看完最后一页,满怀期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谈瀛洲没说话,修长的手指在厚厚的画稿上敲了敲,思索片刻后,问:「这是你对我书的理解?」
「嗯。」我点点头。
谈瀛洲又不说话,他沉默地看向手底下的画稿,良久后,重新拿起来,装进纸袋里。
「师兄?」我小声问。
谈瀛洲拉开一个抽屉,把纸袋放了进去,然后说:「这些暂时放在我这里,我会再仔细看看。」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如既往他的风格。
与其说态度是模棱两可,倒不如说完全不给任何态度。
做人做事,滴水不露。
我不打算催他,既然他收下了画稿,也就意味着给了机会。
从书架里找到了《宏图》的手稿,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装模作样地翻开后,阳奉阴违地拿出《祝融》来看。
时间并不宽裕,按照我的计划,也会重新给《祝融》做一批画稿,可惜,这次给谈瀛洲的画稿里没有《祝融》。
看完了他所有的书,甚至不能说看,是研究完了他的书,对身为作者的谈瀛洲,就会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写书的风格,对主线的铺垫,对情节的驾驭,对人物的描述……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他少年成名,自然是惊才绝艳,但我总觉得,他早年的书太过技巧化。
不管是题材还是故事,都瞄准了大家最爱的那个领域,甚至写法都是最被认可称颂的写法。
在他的书里,无时无刻不在炫技。
与其说那些书是出名作品,不如说出名的是谈瀛洲自己。
然而,到了后面,他收敛了那些写作技法,更专注于故事本身,文字越来越朴实无华,却能在三两句话中,让读者完全代入进去。
这种流畅的功底,在《梨坊烟云》这本书上达到了高峰,因此这本书获得了世界级的奖项。
《梨坊烟云》后,谈瀛洲更能驾轻就熟地铺开故事。
「文字」不再是名词,像会动的某种流动物资,围绕他手指转着圈,挥洒自如间,听从他的号令。
谈瀛洲终究驾驭了文字。
到了《祝融》,谈瀛洲几乎是毫无瑕疵地将故事写得淋漓尽致。
《祝融》我看了许多遍,每一遍都是一种新的体验。
这次再看,又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在主线之外,加了很多支线,结局是好的,但似乎有未了之意……恐怕是要写第二部的。
我趴在小桌上,拿笔把那些支线剧情圈下来,写了猜测和批注。
姿势照旧是不老实,拖鞋早早就踢开了。
铺着桌垫和靠枕的椅子很舒服,但深秋夜凉,穿了袜子也挡不住寒气。
我无意识地搓了搓冰凉的脚尖。
「陶长安。」
我听见谈瀛洲喊我,立刻抬头:「什么事?」
谈瀛洲说:「再泡两杯红茶,衣帽间有个白色的袋子,拿上来。」
「哦。」
我听话地穿好拖鞋跑下楼。
两杯红茶……有一杯是我的。
等水烧开的工夫,我去衣帽间找谈瀛洲说的白色袋子,找到后,夹着袋子端着茶杯上了楼。
把其中一杯红茶给了他,顺便把袋子也递过去。
我端着自己的茶杯要走。
「等等。」谈瀛洲喊住我。
他拆开了那个白色袋子,从里面拎出一条白粉相间的小毛毯。
白色的软毛中绣着朵朵盛开的桃花。
我:「……这毯子不会也是我买的吧?」
我记得这个袋子是那一堆购物袋里的。
……连模特都买回来的我,再买什么都不稀奇了。
谈瀛洲弯唇:「我买的。」
好的,继续帮我背锅。
他把毯子递过来,我迟疑地想要不要接,再一想,矫情不矫情,钱反正都花了……
破罐子破摔,我扯过毯子,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坐垫,靠枕,小毛毯,热红茶……
我发觉自己是越来越会享受了。
谈瀛洲站起身,关上了书房的窗户,「还冷吗?」
我抱着茶杯,摇摇头:「不冷了。」
谈瀛洲说:「供暖还有一段时间,书房里有中央空调,觉得冷就自己开。」
我点点头,小口小口喝热茶。
我同谈瀛洲商量着:「师兄,能不能不要到点催我睡觉了?我最近在赶论文,还要做毕业设计,还要给《祝融》画稿,晚上不熬夜的话,根本来不及。」
「《祝融》的画稿,不需要画了。」谈瀛洲说。
我一愣,忽然坐直身体。
不需要画了,意思是授权没希望了?
我知道,在这样的差距明显的竞争中,被淘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可谈瀛洲真的宣布了,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降至冰点。
大概是看出我脸色不好,谈瀛洲缓缓道:「事有先后,轻重缓急,你的论文和毕业设计优先级应该最高。」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祝融》……
谈瀛洲看了看时间,「把茶喝完,我送你回宿舍,门禁时间快到了。」
谈瀛洲收下了画稿,这是好事。
但他同时也表示不需要我再给《祝融》作画。
虽然他没有表明态度,但我隐约预感,他大概……不会把《祝融》交给我们。
这种预感,来自于和谈瀛洲相处这么久的直觉。
月姐说他是个恶劣的人,拿胡萝卜钓驴,月姐说得不算错。
谈瀛洲的外表多风光霁月,骨子里就多淡漠戏谑。
但他对我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有十倍百倍的自信。
如果要把《祝融》给我,他可能会逗一逗我,但不会三番两次吊着我。
他应该是不想给我的。
回到宿舍,安欣立刻围过来:「怎么样,画稿给谈瀛洲了吗?他说什么了?」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咬了咬下唇,「……还是,把简历准备起来吧。」
安欣颓然地卸下肩膀。
坐在椅子上的苏甜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转了过去。
我以为安欣会抱怨,会像她们说的,私心地埋怨谈瀛洲。
可安欣居然也没有,她搂着我肩膀,把我带回桌前,说:「简历是肯定要准备的,好歹咱们也是平京美院毕业,这一行的高材生,不能让那些资本家来挑我们,得我们去挑他们……明天上午有『斑斓科技』的宣讲会,一起去听听吧。」
我点点头,答应了一起去。
坐在位置上,我打开简历文档,在敲字之余,分心地想,
是得好好选一个公司和职位,最好不要离开平京,异地恋尚且分多合少,我和谈瀛洲还没开始谈恋爱呢。
我没有写简历的经验,只能边参考网上的,边自己写,写得乱七八糟,不忍直视。
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
手机响了两声,我拿过来看,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后,对方说:「您好,我是外卖员,您点的餐在楼下,麻烦来取一下。」
我怀疑地把手机挪开,看了眼号码,又确定声音是陌生的。
……这是真外卖小哥。
可我没点餐啊。
我问:「确定是我的外卖吗?我姓陶。」
「对,就是你的,麻烦下楼取一下。」
我将信将疑,拿着手机下了楼。
宿舍楼下,穿着袋鼠黄的外卖小哥把一个大餐袋交给我。
我仔细看了看外卖信息,我的名字,我的电话,没错。
我拎着餐带回宿舍,安欣愣了:「这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把袋子放在桌上,拆开后,从里面拿出一个一个盒子。
「小龙虾?」安欣凑过来,「麻辣口,蒜蓉口,油爆口……珍珠奶茶,三杯,桃子,你抢劫了谈瀛洲?」
莫名的外卖消夜,包装这么精致,龙虾和我巴掌一样大。
只能是谈瀛洲点的。
我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我:「师兄,你是不是给我点外卖了?」
谈瀛洲嗯了一声:「回敬你的蛋糕,咸辣油麻,你的口味。」
「那也不用这么多,」我说,「奶茶点了三杯。」
「给你室友的。」谈瀛洲说。
不用他说,我也肯定会分给室友,但他这么说的话……
「你是故意的?」
点的东西,明显是三人份。
「我是有意的。」谈瀛洲说,「快吃吧,吃完上床睡觉,别熬夜。」
我挂断了电话,看向安欣和苏甜:「这是谈瀛洲请你们吃的……」
明明是挺正常的一句话,我说出来,居然有种莫名的羞涩感。
安欣拎起一只龙虾,抬眉道:「城草什么意思?不给授权怕我们翻脸,打一棒子,给顿龙虾?」
苏甜拿了杯奶茶,淡淡道:「讨好闺蜜团很重要。」
「那他怕是想多了,」安欣哼了哼,「我们是这点龙虾能收买的吗,有本事给授权啊!」
我没在意安欣的话,到是被苏甜那几个字拉走了注意力。
谈瀛洲讨好我的闺蜜团?
谈瀛洲那种人,也会做这种事?
这分明就是手足无措的男孩子追求喜欢的女孩子才会用的招数。
别人能做到的,谈瀛洲似乎也可以。
我觉得我的手指不只是摸到了花瓣,甚至已经拢住了整朵花,只要再稍稍一用力,就能连根带叶地收在掌中。
谈瀛洲不准备给授权,安欣和苏甜没说什么,反倒是吃上了谈瀛洲给买的消夜,才边吃便吐槽……
虽然也是怨念的,却不再那么沉重了。
第二天上午,我和安欣苏甜去听了斑斓科技的宣讲会。
本来也约了陈墨,但陈墨丝毫没有要来的意思,他仿佛已经做好了别的打算。
宣讲会在学校一个阶梯多媒体教室里,台上坐着几个斑斓科技的人,拿着麦克风的是江错。
「桃子,是你学长。」安欣小声说。
我「唔」了一声,看向侃侃而谈的江错,他不是我学长,是同学。
第一次高三时的同班同学。
上次是江错顾忌我的颜面,在楼藏月面前默认了下来。
斑斓科技是国内极有名气的动漫游戏公司,正正对口我的专业,系里和班上能来的同学都来了。
最后江错给出了招聘岗位和投递邮箱,这场宣讲会告一段落。
离开教室时,身边路过的同学都在讨论着就业相关的话题。
安欣没说话,苏甜更不开口,我也沉默。
走下楼梯时,我手机响了。
是江错打来的。
他约我吃饭,地点定在了校外的一家餐厅。
无论是出于当年的同学感情,还是现在的实际立场,我都没有理由拒绝。
118 路走了三站,停在大学城的商业街。
我进了约好的餐厅,搭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的江错。
我走过去,对他笑着说:「我接到电话就出门了,你居然比我还快。」
「也只快了一步,」江错把菜单递给我,「想吃什么点什么,我请客。」
「你来平京算是客人,哪能让你请客。」我低头看菜单。
「可你是学生啊,」江错笑笑,「跟我就别那么客气了。」
我点完菜,抬眼看江错,他今天出席宣讲会,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
我故意叹气:「你来月姐的饭局穿得那么休闲,一看就是没重视我们。」
「确实不怎么重视。」江错端起杯子喝水。
我无语了一下:「就不能委婉点吗?」
「跟别人,我有一百种委婉的方式,跟你,我一种也不想用,」江错放下杯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有些懒地说,「太累了,职场累,工作累,生活也累……难得和你吃饭,我可不想说违心的话让自己累上加累。」
我听他这么说,笑了一下,又轻叹了口气:「……授权,可能……没什么机会了。」
「意料之中,」江错轻笑,「以你们工作室的规模和实力,根本接不下《祝融》的开发,谈瀛洲也不会把《祝融》交给你们。」
「你都知道?」我问,「那你还一直含糊态度。」
「楼藏月不是也在含糊态度吗?」江错看向我,「我们都清楚,授权成功的概率几乎没有,可又不能把话说死,于是她拖着我,我拖着她……其实,如果不是楼藏月,我这边就连拖都不会拖。」
我不置可否。
江错似叹非叹:「毕竟是『洞天』的创始人之一,业内对楼藏月始终是抱着希望,觉得她能再创造一个像洞天一样的奇迹。」
我低了低头,没说话。
楼藏月和霍菁曾经并肩作战,两人都是平京大学毕业,是校友,也是室友。
她们一起创建了当年的洞天文化,一起制作了当年的《七国》,一起享受到了成功。
而后,因为理念不合导致矛盾冲突,多年友情分崩离析。
最终楼藏月退出洞天文化,重新创业,才有了现在的「四软一直」。
成功不可复制。
楼藏月没能重现当年洞天文化的盛世,如今也即将黯淡收场。
「我知道你重感情,」江错轻声说,「楼藏月和工作室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但你也不用太担心,楼藏月离开洞天时,股份变现,早就实现财务自由了,至于你们那个工作室……我查过,这些年,楼藏月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接了很多合作外包。你们做过游戏 CG、动漫改编,甚至还有影视特效……楼藏月在帮你们刷履历,有这些工作经验在,你们会被各大公司抢着要的。」
「我一点也不想被抢着要,」我用手指戳了戳水杯,低声说,「我不希望工作室解散。」
「现在动漫环境不算好,贫富差距大到离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像你们这样的工作室,每天不知道倒闭多少,」江错温声劝着我,「还是要面对现实,不能因为年少的冲动,错事良机。」
「我能有什么良机,」我有些艰难地笑,「你知道我的……没什么优点,又笨得厉害……」
「当年确实有点笨,」江错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一下,「画室那么暗,你不开灯还拉着窗帘,就坐在角落里反复画线条,完全不知道要光影结合。」
提起那时候的事,我下意识低头,说:「其实……我是知道的,光影结合,拉伸侧面,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像你们,一边画线条,一边找光线。我只能先选一样,反复地学,反复地练,把这种感觉练成肌肉记忆,才能再去顾及别的。」
江错失笑:「我那时候拉开窗帘,是错了?」
「没有,」我摇摇头,看向他,「你没错,只是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以为我是不愿意看见光……」
我和江错在一个班,我比他,比班上绝大部分同学的年纪都小。
十五岁,妄想高考。
又是学美术的特长生,每天背着高过头顶的画板去画室上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江错是不认识的。
我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交流,也不敢交流,绘画天赋不够,只能拼命去练。
美术老师教过我那位名义上的姐姐。
说她一点就通。
又对我长吁短叹。
早早就告诉我,我这样的专业成绩,根本无法通过考试,更不用说平京美院。
我躲在画室里,在素描纸上不停练习勾线。
江错发现了我,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我至今仍然记得,窗帘被拉开,细微的灰尘在空中沉浮,外面的树和湛蓝的天。
他转身对我笑,说:「小豆丁,该晒太阳了,快点发芽,早早长大。」
我就这么和江错熟了起来。
他很照顾我,我也很信任他,彼此的关系像兄妹也像朋友。
那一年,江错考上了八大美院之一,去了蓉川。
我落榜了,以巨大的分差惨败。
再之后,我复读,他求学,没了联系,一别经年。
「可你还是考上了平京美院,」江错望着我,「三年苦熬,得偿所愿。」
「考上这里也不是终点,」我说,「这四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不至于掉队。」
店员把菜端上来,江错给我盛了碗汤。
我吃了几口菜后,听他说:「拿不到授权,你们那个工作室保不住,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你也应该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斑斓科技在游戏动漫领域算得上是头部,你考虑一下,如果想来,我给你内推。」
我抬头看向江错。
江错笑笑:「别这么看我,我可没有徇私,是真的有意挖你,你一直在做动漫策划的工作,很适合斑斓科技接下来要做的几个项目,至于说内推……我这人能处,关键时候真会帮你。」
橄榄枝不由分说抛了过来。
我先是谢了江错,然后表示,需要考虑一下。
江错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
随着宣讲会一场一场地开,秋招拉开了帷幕。
校内招聘和校外招聘如火如荼。
所有人都在为了将来的事业精打细算,我的简历始终停留在第一页。
霜气淬红的叶子终于离开了树枝。
秋风一起,卷走了满地枯败。
外面已经连续阴了三天,天气预报今天说要下雨,明天又说要下雪,后天改口说雨夹雪。
我穿着厚厚的大衣,抱着一叠画稿,哈着气进了客厅。
谈瀛洲家暖气融融,冷暖一交,我哆嗦了一下。
谈瀛洲倒了杯热水走过来,把水杯递给我的同时,疏朗的眉心拧了拧:「你生病了?」
「没呀,」我喝着热水,声音清亮,「我身体好得很,没感冒,不高烧,连咳嗽都没一声。」
「但你脸色不好,」谈瀛洲看着我,「黑眼圈这么重,嘴唇发白,你熬夜了。」
被抓包,很心虚。
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给你。」
又是这样的纸袋,谈瀛洲接过来,没拆开,问我:「里面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我放下水杯,脱了大衣,搓了搓终于有温度的手指。
谈瀛洲拆了封线,从里面拿出了一叠画稿。
「……《祝融》。」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笑眯眯道:「虽然你说不用画了,但我还是把它画出来了。」
最近一直在忙各种事,这画稿算得上是修仙产物。
谈瀛洲看完了画稿,说:「你为了授权也是拼了。」
「不拼不行呀,」我说,「梦想总还是要有的,万一呢,对不对。」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明白的。
哪有什么万一。
业内已经传出了,谈瀛洲回绝了大部分动漫制作公司,说是《祝融》已经有了意向合作方。
意向合作方肯定不是我们这个即将解散的工作室。
谈瀛洲把画稿放回袋子里:「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办?」
我坐在沙发上,踢飞了拖鞋,毫无形象地盘膝坐好:「秋招的大部分信息我都看够了,如果留在平京,职位还挺多的。」
「除了平京,还有其他选择?」谈瀛洲嗓音温和。
我没听出混在温和假象下的小刀子,实话实说道:「去蓉川,斑斓科技,江错已经催我好几次了。」
蓉川,平京,一个偏西南,一个在北方。
一旦决定去蓉川,就和谈瀛洲相隔 1803.8 公里——我查过地图,精确到了 0.1。
「想去蓉川?」谈瀛洲垂了垂眼睫,唇角上翘,「那就去吧。」
我撇撇嘴:「你不高兴能不能直说,总这么说反话,万一我当真了呢!」
「谁说我在说反话,」谈瀛洲看向我,「要去哪是你自己的决定,真去了蓉川,我也拦不住……不过,在去之前,得先陪我出趟远门。」
「不去!」我别开头。
不是说反话,那就是希望我去蓉川咯?
气死!
「不去不行,」谈瀛洲见我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就坐在我身边,手指捏着我的脸颊,按了按,「听话,这次出门很重要。」
我脸颊被他按得泄了气,眼睛却瞪他:「你是不是真不在乎我去哪?」
「不是不在乎,」谈瀛洲说,「是知道你哪也不会去。」
我心里「哎呦」了一声,谁给你的自信啊帅哥,平京美院三年实习经验跟过无数外包的应届生,知道多抢手吗?
我是舍不得谈瀛洲的,也不想离开平京。
晚上我窝在小毛毯里,拿着平板,刷攒了小半年的动漫番。
看着看着,隐约听见窗户被噼里啪啦敲打的声音。
我抬头朝窗口看,讶然:「真的下雨了。」
还不小呢。
憋了三天,云层终于绷不住了,开始淅沥沥地降下雨来。
小桌上的物件越添越多,恒温瓶里面泡着暖暖的冰糖花茶。
我小口喝着,看窗户很快被雨水冲刷:「一场秋雨一场寒,明天又要降温了……」
我声音不大,喃喃在唇齿间。
谈瀛洲敲键盘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给你室友发消息,今晚不回去了。」
我答应了一声,摸出手机发微信。
外面下着雨,谈瀛洲赶稿,没时间送我。
发完消息,我立即屏蔽群。
……因为如果不屏蔽,一定会被各种「……咳咳」的。
我重新抱起平板,视线却在谈瀛洲身上。
他不是网络作家,不需要日更小说,但他的工作量也着实不小,经常码字到深夜。
话又说回来了。
工作中的谈瀛洲,才真正像一个写书的人。
腹有诗书气自华,整个人端正沉稳得像行走的书架子。
我欣赏了一会儿人体书架,低头继续刷番。
到了十点,谈瀛洲抬眼看我。
都不用他说话,我被锻炼出来的生物钟也敲响了,
我钩到了被踢出老远的毛绒拖鞋,站起身说:「我睡客房吧。」
每次都占主卧,我也不好意思。
我走到书房门口,刚要拉开门,他敲键盘的动作忽然停下:「别睡客房。」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谈瀛洲缓缓说:「前天陆栩来过,他睡了客房。」
陆栩是那次谈瀛洲饭局送他回来的小马尾——那头卷卷的马尾,实在印象深刻。
我「嗐」了一声:「睡就睡了呗,客房本来就是给客人睡的啊。」
谈瀛洲转过头来看我,眸子晦涩不明:「他走以后,我没来得及换床品……你睡我房间,我睡客房。」
我「哦」了一声,打开了门,倒是也没急着头,扭头看他:「师兄……我睡完你房间,你是不是也会来不及换床品啊?」
谈瀛洲不说话,目光越发幽深。
我撩了一句后贼溜溜地跑了。
我睡谈瀛洲的房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每次都在意识升天的状态。
清醒地躺在床上,还是头一回。
被子里,枕头上,都是他的味道,馥郁又清淡的草木香。
我钻进被子里,暖热又沉闷地捂着了好久,浑身上下都沾染了这样的味道,直到呼吸不顺畅,才重新钻出来躺好。
……有点变态,但不得不说,很爽!
激动之下,我本来以为会失眠,结果闭上眼,不到三分钟就睡着了。
做了梦。
具体内容不太记得,反正不坏就是了。
睡得早,睡得好,自然起来得也早。
第二天我睁开眼时,六点半。
一场雨,将整个季节都推向了秋与冬的交汇处,外面天光将亮未亮。
我抻了个懒腰,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睡酥了。
洗漱完,我拉开门,客厅厨房悄无声息。
谈瀛洲还没起床。
我溜达到厨房,拉开冰箱门,寻思着机会难得,秀一把厨艺未尝不可。
之前都是谈瀛洲做饭,哦对,谈瀛洲厨艺是真的好。
话说回来了,这人好像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大抵,优秀的人,处处都优秀吧。
我对做菜可以说一窍不通,但煮个蛋,煮个粥倒也难不倒我。
电饭煲是全自动,煮蛋器也是全自动。
感谢科技!
我做好了早餐,谈瀛洲还没下楼,再看看时间,也就才七点。
今天校内有一个宣讲会,主办方有央企背景,据说少儿频道的节目,一小半都是由他们制作的。
我打算去听听。
想要留在平京,这样的机会不能错过。
我简单吃了点东西,把粥和蛋都设置到了保温状态,背起帆布包出了门。
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然没说错。
昨晚的雨下完,庭院里落满枯叶。
气温降了不少,我从衣帽间摸了条羊绒围巾,一边绕着一边去开大门。
大门一看,我倏地愣了。
门外,霍菁要按门铃的动作也停了一拍。
我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遇见霍菁,眼神不可避免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