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们去过游乐场吗?
那你去过夜间的游乐场吗?
即使是迪士尼乐园这样夜间活动丰富的游乐场,除了跨年夜、平安夜等极少数的节礼日,通常也只营业到夜间 10 点。
而游乐场不在夜间营业,是有原因的。
因为夜间的游乐设施,会杀人。
2
「老铁们,我现在已经进来富岛游乐场了,现在是晚上 11 点 20 分,多亏这位兄弟带我走了密道。」在我旁边是一位穿着亮黄色上衣,举着自拍杆的聒噪主播,厚着脸皮非要跟着我从临时挖的狗洞钻进来。
我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正位于一个小剧场前,剧场外张贴着《小红帽与狼外婆》的儿童剧演出广告;而再远一点的地方,在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警惕地四处观望。
「牛逼!老铁们,游乐场里还有其他人,让我去问问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主播像发现了牛屁股的苍蝇一般扑了过去。
其实要进来并不难,撬门、翻墙、挖洞都可以进来,富岛游乐场连个夜间值班保安都没有。
不,应该说没有人敢来应聘这个职位。
早在几年前,富岛游乐场晚上会闹鬼,游乐设施会自启动的都市传说就已经在本市传得有鼻子有眼了。也有探险主播夜入游乐场,还真的拍到了自启动的旋转木马,据说他后来疯了,真假不知,但肯定没有再当主播了。
而今晚之所以这么热闹,是因为这些人和我一样都收到了一封邮件:在富岛游乐场玩满 5 个夜间项目的人,可以平分 1000 万元。
发件人严威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主播,据说是要借此拍一个真人秀,此时又陆陆续续进来百十来个人,从一脸稚气的学生到流浪汉模样的大叔都有,看来相信他的人还不少,但严威本人并不在人群中。
「要不我们先开始吧。」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走到人群前方,挥舞起双手,看起来挺有学生会干部的气派。「早点玩完 5 个项目还可以回家补个觉,我明天下午有别的活动。」
人群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附和声,但更多的人仍是谨慎观望。
离我们最近的游乐设施,海盗船突然亮起了夜间彩灯。
不得不承认,游乐场的设计师还是花了心思的,相比于其他海盗船不过是用几根支架吊起的船,富岛游乐场的海盗船居然真的有一个海盗塑像站在船的后面。
浓密的络腮胡,独眼,虚伪的笑容,像是三流画师画出来的伪劣墙绘,白天看起来应该会颇有喜感,但此时是深夜,那笑容中竟有些诡异凛冽的气氛。
「那就先从海盗船玩起吧,」学生会干部扶了扶眼镜,「我还挺长时间没玩过海盗船了。有一起的吗?」
「我来我来!」打破沉默的又是那位聒噪主播,他笑嘻嘻地跟着学生会干部跑上海盗船。「没办法,粉丝让我上去!老铁们,来为主播的勇气刷一波礼物!」
又有 7 个人上了海盗船,系上安全带,海盗船突然启动了。
「是海盗船长在推!」一位女生高声叫道。只见海盗塑像高举着双手,把海盗船从左推到右,又从右推到左。
这个方式倒是新鲜,已经有不少人在录像拍照了。
海盗船上传来惊叫声连连,但渐渐的我感到一丝异样:这尖叫声也过于惊悚了一点,区区海盗船的吓人程度并不至于让人发出这种分贝的尖叫。
「感觉人变少了。」还是刚才说话那位女生,大学生模样,穿着白色裙子,脸圆圆的,有点像新垣结衣。
「真的少了!」新垣结衣提高了声调,我连忙转头看向海盗船。
学生会干部、主播和后上的 7 个人,本来应该有 9 个人的海盗船上,如今看上去,似乎只有五六个人的样子。
而且有一个人的样子特别怪,太矮了,跟个小孩儿一样,而我们这群人里是没有小孩子的。
「头掉了。」
「什么?」我没有听清。
「头掉了,所以看起来很矮。」
因为是深夜,月色也不够明亮,大家本来是看不清楚细节的,然而一旦理解了整件事情的逻辑,一切就变得那么清晰可怖:海盗船长每推动一次海盗船,都会随机挥刀割掉一位游客的脑袋;而那些游客的尖叫,则是源于亲眼看见同伴的死状。
「快跑!」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
3
很多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没有第一时间选择逃跑。
「这是个杀人游乐场,你们还不明白吗?」我再次大喊,却不仅引来了路人的注意,连海盗船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勾勾的盯着我。
突然,海盗船被掰成两段,活着的和死去的游客身体漫天飞舞。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巨人船长提着尖刀迈着大步走向我,尖刀仍在淌血,是海盗船上游客的血。
游乐设施活了!
我转身拼命的逃,而那些反应慢或者跑得慢的,有的被踩死,有的被一巴掌拍飞。
我还记得自己进来的位置,那有我挖的狗洞,但此刻却有一道看不见的空气屏障包裹着游乐场的围墙,让人一接触就被弹开。
我回头看,船长一边碾死附近的人一边继续向我追击,看来是我提醒众人逃跑的行为让自己被船长盯上了。
我看到不远处的小卖部岗亭,趁船长抓住一位倒霉蛋将其撕成两半的当口,飞速跑到岗亭后面躲了起来。
长得像新垣结衣的女孩跟在我身后,她是第一个发现海盗船不对劲的人,在这个事关生死的危险游戏中,我需要有这样靠谱的盟友。
「那个结衣,你叫什么名字?」话音刚落,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女孩当然不叫结衣。
「没事,我好多同学也说我像新垣结衣,你就叫我结衣吧。」她倒是一点不介意。
「看来我们进入了某种大逃杀游戏里。」
「感觉你好像很冷静,一点都没被吓到。」
「你也一样。」
「结盟吗?」
结衣白了我一眼,似在思考结盟有什么好处。「你有什么想法?」
我稍微从藏身处探头出去,船长已经离我很近了,正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我。
「注意看,他的右眼戴着眼罩,只有左眼能看见。」
「明白了,」不等我说完,结衣就抢话道,「我们往他的右边跑就行。」
「没错。」
说完,我俩从藏身处跑了出来,船长看见我们,迈开大步追赶,然而我们一直躲在他的右侧。船长的木头脑袋转动起来略显费力,仗着速率的优势,我们已经把船长甩开了好大一截。
「小心!」
结衣突然拉住我,前方是一个湖泊,而游船都停着对面的口岸,这边愣是一条船没有。
眼看船长再次逼近,我暗叫不好,只顾着往船长右边跑,却没有考虑到自己并不熟悉游乐场的地形,如今被逼到湖边,难道只有跳湖一条路了吗?
我的水性并不好。
船长离我只有不到 20 米了,高高举起尖刀,我甚至能看到刀尖上流淌的鲜血。
「跳湖吧。」我对结衣说道。
正当我们抬起脚的那一刻,船长突然定住了,游乐场所有路灯全亮,不知哪里的广播传来欢快的音乐声。
「游戏时间 10 分钟结束,恭喜玩家通关海盗船,后面的游戏更精彩哟。」
看着幸存的人三三两两从藏身处出来,我明白那封邮件并非玩笑话,看来是真要玩完 5 个游戏才有可能离开这个杀人游乐场,而这些所谓的游戏,还不知道又有什么恐怖创意呢。
这间游乐场和它背后的主人,一定藏着巨大的秘密。
当然,我本人,也有一个秘密。
4
「手机没信号!」
「110 打不通!」
人们惊恐地叫喊。这是当然的,对方既然能在游乐场里设置空气屏障,肯定是掌握了什么超能力或者黑科技,想屏蔽手机信号不是什么难事。
「下一个项目玩什么?」我扭头问结衣,但立刻就后悔了,我们才不是玩家,而是被玩弄的玩具,真正的玩家还隐藏在幕后,是那个邀请我们来的网红严威吗?
「希望接下来的项目没有旋转飞椅、摩天轮这种。」脑海里浮现出把人甩到几十米高空然后狠狠坠地摔成一地碎块的惨状,我不禁咽了口唾沫.「肯定是安全绳断裂把人甩飞吧,那种死法也太惨了。」
另一个我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是,我有点恐高。
但怕什么来什么,摩天轮上的灯光亮起。
好家伙,这个摩天轮也太高了吧,得有 100 米?
「我倒觉得摩天轮挺好,」结衣信步走向摩天轮。「很浪漫。」
我并不觉得摩天轮浪漫,但既然来了,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我都必须闯过去。
我们坐上摩天轮,轿厢窗户是开着的,我立刻想到如果摩天轮加速,很有可能会把我们从窗户里甩出去,便将窗户一一关紧检查,结衣只是坐在那里看着。
摩天轮启动,轿厢缓缓上行,又有不少人跟着坐进其他轿厢,即使在这种生死时刻,从众效应也还是很明显的。
就在最后一个人坐进轿厢后,摩天轮突然加速,我还有些庆幸事先关好了窗户,下一刻就被重重地摔到结衣身上。「对不起!速度太快了!」
「脱皮带!」
「什么?」
我立刻反应过来,摩天轮仍在加速,等速度到了一个临界点,我们就会在轿厢里被摔得上下翻滚,先是会晕厥,多半还不等醒来就已经死了。
我连忙脱下皮带,将自己与座椅牢牢绑定,结衣没有皮带,她脱掉外套当绳索,也把自己拴在座椅上。
这时轿厢的转速已达极致,我们紧紧抓住对方,在轿厢里上下翻飞,好在打的结足够牢固,没有撞到天花板上。
隔壁的轿厢玻璃突然洒上一摊血迹,我看到乘客痛苦扭曲的脸庞,而下一秒,另一个轿厢的乘客就尖叫着被甩飞到天上——没关窗户的后果。
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旋转,离心力把我甩得连血管都感到剧痛,我看结衣已经没了动静,八成是晕过去了,晕了反而能少受点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的大脑快要失去思考能力时,我感到摩天轮的转速在下降了,结衣悠悠醒来,「结束了吗?」
应该是吧……我还不能确定,直到那欢快的音乐伴随熟悉的人声第二次响起:「游戏时间 10 分钟结束,恭喜玩家通关摩天轮,后面的游戏更精彩哟。」
轿厢下到接近地面的时候,我拽着仍站立不稳的结衣跳下来,已经下到地面的游客有的呕吐不止,有的面部鲜血淋漓恐怖如厉鬼,但至少他们活了下来。
我看到好几节停在摩天轮底部却没有乘客下来的轿厢,只见满窗满墙的鲜血,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憎恨把我们当做玩物的背后始作俑者了,我必须活下来,这是我的救赎!
5.
「救、救救我。」一位身穿热裤梳着可爱丸子头的女孩从树丛后走出,面部青筋暴出,仿如窒息,双手痛苦地撕扯着衣服,而下一秒,她倒在了我们身前。
在她身后,是另一位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轰然倒下的男人。
「他们刚才是想躲起来不上摩天轮。」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男子说。「似乎……躲是躲不掉的,有什么惩罚机制。」
即使在一天前,也难以想象有人像现在这样,人命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此时人群中竟没有发出一声惊呼,谁知道下一个倒地不起的会不会是自己呢?又会不会,至少能保留一具完整的身体呢?
这时,我们右侧的旋转木马亮了起来,是璀璨的灯光,颇为大型的旋转平台,木马种类很多,有白雪般漂亮的独角兽、气质欢快的棕色小马、似乎刚涂上明亮漆装的黄马。
旋转木马,是我们将要进行的第三个项目,它又将如何杀死我们呢?
「先别着急,大家商量一下。」一位系着红色发带的高大男子站在大家身前,左右各有一位盟友护驾,看起来已经结成了 3 人同盟。「现在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看看,最多还有一半,钱已经不重要了,我希望大家都能活着离开。」
「商量什么?」有人问。
「想想旋转木马有什么可能的杀人机制,大家好早作预防。」
旋转木马,据说是爱情的象征,总是伴随着欢快的音乐,没有翅膀
,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
「会加速!把我们甩飞!」有人大声说道。
「好恐怖!」
「那样的话,抓紧扶手,无论如何别松开就好了吧。」
「我猜是会改变方向,让大家互相冲撞。」
「你是说像碰碰车一样撞来撞去?」
「这样好像也不是很恐怖吧?」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我扭头看结衣,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旋转木马,霓虹灯倒映在她的眼眸里,竟有一丝浪漫憧憬的色彩。
这时红发带已经得出了初步结论:「总之大家抓紧扶手,先不要掉下木马,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只要坚持 10 分钟就好。」
我们走向旋转木马。
奏乐。
猎杀开始。
并没有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加速,木马仍是不紧不慢地跑着,只是从旋转平台底部开始喷洒雾气。
雾气越来越大,遮蔽了月光,遮蔽了周围的其他人,能见度不足 5 米。结衣就在我前一个身位的木马上,我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连衣裙轮廓,不敢稍有放松。
突然,我感到身下一沉,木马脱离了旋转平台的连接杆,坠到地上。
它来了!
脱离了连接杆的束缚,木马仿佛活了一般,自行奔跑起来。
我曾在旅游区的马场跑过马,那滋味,用句粗俗点的话来形容,叫做「颠得蛋疼」。配备马鞍的马尚且如此,背上光秃秃的木马就更加颠簸了,木马在地上每跳一次,我都感觉胃里的酸水快要吐出来了,加之没有马鞍来固定双脚,好几次我都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但我绝不能落马,此时地面已完全被雾气笼罩,看不清模样;而在那团雾气之下,出现什么怪物我都不会觉得离奇。
我抓紧马头两侧的扶手,感觉指尖都要抠进木头里了。这时我看到雾中有两道红光,红光越来越近,亮如强光手电。
「结衣小心!」我冲着结衣所在的方向大喊,然后一个俯身贴在马背上,下一秒,我感到有如一股凉飕飕的利刃从头顶掠过,紧接着,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还好,那声音不是结衣的。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趴在地上,啃食着尚未断气惨叫连连的游客,好奇心驱使我想上前查看状况,而恐惧感又不停将我往外推。
突然,我意识到眼前的家伙是什么了!
就在我刚进富岛游乐场时,看到小剧场外的张贴画,是小剧场正在上演的儿童剧《小红帽与狼外婆》的广告。
是带有黑暗童话色彩的儿童剧,广告画上的狼体型巨大,露出锋利的牙齿,脸上狡黠与愤怒的表情兼而有之,像是北欧神话里的巨狼芬里尔。
狼来了!
6
「我不会骑马。」
结衣一脸便秘的表情,即使在雾中我也能看到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直流到颌下。
结衣骑的是一匹白色木制独角兽,正迈着高贵的小碎步缓步前行,这其实已经比我们大多数人的木马要好了。我们的木马都是蹦蹦跳跳型,每往前走 1 米,似乎同时还要上上下下再走 1 米,那感觉就像是西部牛仔在举行「谁能在没有缰绳和马鞍的野马背上坚持最长时间」的比赛。
「坚持住,适应一下就好了。」我一边鼓励结衣,一边引导她向远离巨狼的方向前进——那么大一具尸体,想来也够这畜生吃一会儿了。
虽然很蛋疼,但 10 分钟游戏时间约莫已过一半,我可以坚持住。
然而有人不这样想。
「我受不了了!」
一位红衣男子哭喊着从颠簸的木马上跳下来。
用双腿,是比木马跑得快多了。
然而四条腿更快,只见一道黑影从雾中划过,红衣男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倒在了巨狼的利爪和血盆大口之下。
「不要试图对抗游戏机制。」我听见耳旁有人说道,扭头一看,正是先前说什么惩罚机制的眼镜男,加之他一身格子衬衫,我猜多半是个程序员。
程序员的推理能力普遍较强。
游戏确实是有机制的,比如不能躲起来试图不参加游戏,比如不能参加指定项目以外的游戏。
而在旋转木马这个项目里,机制应该就是不能离开木马。
我们只能在机制允许的范畴内尽力逃生。
「别离开木马!」我警告结衣。
「我能跟着你们吗?」程序员问,「海盗船那时候就是你们第一个发现了不一样。我觉得跟着你们的生存几率最大。」
承蒙夸奖。
我自然也不介意多一个擅长推理的盟友。
我们尽力控制着木马向远离巨狼的方向骑行,一路磕磕绊绊,又跟红发带那几个人撞到一起,结成了个更大的团体。
人多可以壮胆。
连脑子也似乎稍微灵活了一点。
「怎么还没到 10 分钟?」
「奇怪,我觉得早就过时间了。」
远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我内心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难道……」
「这个项目的玩法变了。」结衣说,她已经适应独角兽的骑行节奏,脸上便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态。
突然,狼嚎声由远及近迅速逼来。
「别看!」我不顾一切地拉着结衣,然后抱住了她。
在我们身前的两个倒霉蛋双双被巨狼的利爪拍倒,巨狼踩在两人的头上,目光如炬盯着我,我们的距离不足两米。
我把结衣的脑袋紧紧按在胸口,要是让她看见这个猩红狼眼,她会疯掉的。
我尚且能坚持住不疯,仅仅是因为……
「妈妈!爸爸!」又有人陷入崩溃,不管不顾地翻下马背狂奔。
巨狼瞪了我一样,转过身去,瞬间咬掉了那人的脑袋。
我拽着结衣策马狂奔,时间在流逝,生命也在流逝,能供巨狼猎杀的倒霉蛋,越来越少了。
也许下一个……
「有思路了吗?」程序员从另一条路追上来,与我汇合。
迷雾让我们不辨西东,所以——
「嗯,这个项目的设计应该是让我们找到出口。」我说。
「草这要怎么找?什么都看不见。」
叫唤的是红发带三人组,竟然又碰上了。
「你们之前应该有人来过这里吧?这个游乐场。」其中一人绝望地问。「就算看不清楚,也应该记得路吧?」
「记得……路。」我微微沉吟,似乎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就在脑边、嘴边,仿佛是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但话到嘴边,又始终差那临门一脚。
「不用我们记得路,只要有人记得就行。」结衣顿了顿,突然昂起头猛地一甩头发。「不,应该说不用人来记住。」
BINGO!
那个故事,我想起来了。
在中国的春秋时期,齐桓公有一次率军出征,相国管仲随行。齐军在山谷里迷了路,一连许多天找不到出口,眼看粮食快要告罄。管仲想到一个办法,他说老马有认路的本领,可以让老马在前面领路,带引大军出山谷。齐桓公同意试试看,管仲立即挑出几匹老马,解开缰绳,让它们在大军的最前面自由行走。奇怪地是,这些老马都毫不犹豫地朝一个方向行进。大军就紧跟着它们东走西走,最后终于走出山谷。
当然,我现在没空给这些人讲「老马识途」的故事,只是命令道:「找到最老的那匹马!」
「最老的马?我们骑得不是木马吗?」程序员困惑地挠着本就不多的头发。
「木马的话,就是看谁的马最破旧,划痕最多。」结衣补充道。
我们很快找到了最旧的那匹黑马,我对骑手说:「现在你不要指挥它,让它自己走,信马由缰。」
「这样真的可以吗?」骑手将信将疑,但还是听从我的安排,将手脚轻飘飘地搭在马身上。
黑马开始动了。
我们紧张地跟着黑马,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招来巨狼。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再次听见乐园的音乐声,迷雾已弥散在身后,我看着眼前这一群共经患难的战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还活着……
暂时活着。
7
我们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又有十来个人走出来,此时迷雾已完全散去,巨狼不见踪迹,看来此处就是剩下的全部活人了。
我不禁想起最开始的那一百多人,他们来游乐场无非是想找个乐子,谁知世事无常。
「恭喜你们!还有两关,通过就能获得奖金了,嘻嘻嘻嘻嘻!」伴随着这尖利刺耳的怪声,跳楼机灯光大开。
是五彩斑斓的霓虹灯。
「应该会先把我们升到高空,再狠狠摔死吧。」人们谈起自己的死亡,竟是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大概是因为今天已经见过太多了吧。
「不,这不符合游戏机制。」程序员说,「游戏机制就是一定会有逃生的机会,背后的那个人就是想看我们如何在危险绝望的时候,找到唯一的逃生机会。这样他才会得到快感。就像我们设计游戏也是一样,不会设计绝对不可能打赢的 BOSS。」
程序员说的有道理,大家不再言语,慢慢走向跳楼机。
跳楼机高约 30 米,有 4 个方向,每个方向坐 5 人,我和结衣、程序员,以及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坐一边。
检查安全杆是否牢固,是重中之重的工作,谁也不想被甩飞到半空中再自由落体。
跳楼机缓缓上升,当上到最高处的时候,会突然急速坠落,体验有如坠楼。
我有点恐高,之前坐摩天轮的时候就没敢往地面看,跳楼机更是从未体验过的项目,更何况在这深夜杀人游乐场中,跳楼机的恐怖等级想必会提升好几个等级。
突然,我冒汗的手心感受到一股冰凉的触感,是结衣握住了我的手。
「你在害怕?」
「有点恐高。」
「我在想,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也许……」
「也许什么?」
结衣微微歪过脑袋,嫣然一笑:「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怎么还不下降啊?」程序员不合时宜的抱怨把我们拉回现实,我这才注意到座椅早已升过了轨道柱的最高点,仍在不停上升,现在是悬空状态,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座椅,看起来颇为诡异。
就这么往下看了一小会儿,我又感到一阵眩晕。
这时,跳楼机停住了。
「好高啊!这感觉离地面已经五六十米了吧。」情侣中的男生说道。
「原来机制是这样。」程序员猛拍一下大腿,「跳楼机这一关的关键是找到下降到地面的办法。」
「那还不简单?大家贡献一下腰带,系成一股绳子,然后顺着绳子滑到轨道柱上。从轨道柱再下到地面就方便了,到处都是抓手。」红发带坐在紧邻着我的座椅上,说完还一把扯下那标志性的红发带,「我先来。我这裤子没有腰带,我把爷爷送给我的发带也贡献出来了,这可是我的幸运符!」
「你那块破布,我可不敢把生命寄托在它上面。」
程序员话音刚落,大家就都笑了。
难得的轻松一刻。
「我是学测绘专业的,目测座椅距离轨道柱 18 米。」开口的又是情侣中的男生,男士腰带一根大约长 120cm,女士腰带是 100cm,同时要扣除打结的部分 20 厘米,所以我们至少需要 20 根腰带。」
跳楼机上的总人数正好就是 20,但许多人并没有腰带。
「没有腰带那就用衣服裤子来凑,每个人都要做出贡献,不准有人搭便车。」红发带再次率先脱下外套。
不得不说,红发带还是挺有领袖气质的。有他在,做事轻松了不少。
见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开始行动起来,把脱下来的衣服裤子拧成绳索、打结。
安全隐患当然是很大的,要是哪个结系得不够牢固,或者哪件衣服因受力不足而断裂,正在绳索上的人肯定会掉下去,而剩下的人恐怕也凑不齐足够连接这么长一段绳索的材料了。
所以,越早离开越安全。
「我和我兄弟先为大家探探路。」红发带挽起袖子,开始解开安全杆。
其他人就算有不满,也不愿招惹他和左右护法的三人组合,现场一片寂然。
「那我第 4 个!」有人抢说道。
「我第 5!」
「6 号!」
……
大家纷纷报数。结衣看着我,程序员也看着我。
「要不你们先下去吧?」我满头大汗,连嘴巴也有些打颤。「我再做做心理建设。」
「一起走吧,我也不急这一会儿。」程序员望向结衣,「美女你呢?」
「嗯。」
于是顺理成章的,我们三个排到了 18、19、20。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结衣的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望向地面,什么恐高症也没有生命重要,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如此,更何况我不能连累结衣。
红发带此时已从绳索滑到轨道柱上,他的身手极其灵活,借助着设施上的一些抓手快速下行到地面。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就要逊色不少,尤其是从绳索切换到轨道柱上之时,若是遇到风起,绳索不停晃动,最为危险。
人们的速度开始降下来了,此时从 4 号到 13 号全都挂在轨道柱和绳索的不同位置上。
我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14 和 15 号是与我坐在同一侧的测绘生情侣,他们刚要解开安全杆,第六感使我发声:「先等一等!」
一股强烈的预感袭来。跳楼机关卡不应该这么简单,按照目前的安排,我们一个人都不会死,用程序员的话来说,这明显不符合游戏机制。
我看着在绳索上飘摇的人们,背后仿佛有个手持镰刀的死神幻象。
收割!
「怎么了?」测绘生诧异地看着我。
「先别急着下去。」
话音刚落,跳楼机突然极速坠落。
宛如自由落体。
我感到身边有人在飞,惊叫声在片刻后传来,而再片刻后,有人重重地被拍在地上,绽放出比霓虹灯还要绚烂的色彩。
「别看!」我蒙住结衣的眼睛。
程序员在呕吐。
4 到 13 号游客有的被跳楼机甩飞,有的则是被砸成一团浆糊。
我明白当时那股危险的味道是什么了,1 到 3 号游客已经安全落地,4 到 13 号游客挂在空中,14 号到 20 号游客还在跳楼机座椅上。如果想要一次性杀死尽可能多的人,那一定会对 4 到 13 号游客动手,这才是死亡游戏的最大机制。
然而还不等我细想,下一个游乐项目的灯光就亮起来了。
终于来了。
最终的大戏,游乐场的王牌设施。
过山车就在我们前方。
8
「我们只有 10 个人了,如果能活着完成游戏,每个人都可以分到 100 万,这已经是笔巨款了。」走向过山车的时候,红发带如此提议道。「所以最后一关我们一定要好好合作,一起活着离开。」
「大哥说得对。」红发带的左护法——一头黄毛的年轻人说,「要是死在最后一关那可太不划算了。」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从前面 4 个项目来看,每个项目都会死人,所以他的提议根本就是不可能。」程序员低声对我说,这一举动却被右护法裸男——只穿了一件衣服的他已经在跳楼机上把衣服当绳索用掉了——看到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那个四眼狗,你在说什么?有什么意见大声说出来,大家好歹也算是共同经历过死亡的同伴了吧?」
「我是说,这个意见很好。」程序员有些退缩。
「好了好了,大敌当前我们自己人一定要团结一心,」红发带摆摆手结束了这起小争端,「深呼吸,准备上吧。」
红发带选了靠近中间的座位,从安全角度来看这确实是最优选,因为不论前后方出现什么危险,他都有缓冲反应的时间。
但相比不知会在何处出现的危险,我更怕高。
来游乐场之前我查过攻略,过山车最后一排的体验感才是最恐怖的,第一排则相对最不恐怖。尤其是在陡坡段,往往第一排开始下降时,最后一排还在爬坡,此时的速度并不快,第一排乘客也有缓冲时间;等最后一排也爬到最高点,开始全速下降时,第一排其实已经下降一段路线了,冲击感远不如最后一排乘客来得强烈。
对结衣,我不用解释这么多,看到我走向第一排时,她自然地跟上。程序员和裸男坐在第二排。
过山车出发了,先是一段缓慢的爬坡,当车厢爬到顶点时,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但当听到耳畔结衣大口的呼吸声,便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如果我不注意观察前方的危险,又怎么能保护自己、保护结衣呢?
车厢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俯冲,第一个大回环,第二个大回环,我感到脑袋充血、脖子生疼,终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尖叫声混杂着呼呼的风声从耳畔掠过,我感到又经历了至少一个大回环和急弯,车厢的速度终于慢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森林之中,前方是一段平缓的轨道,巨树在昏暗的月光下发出幽深的光芒。
富岛游乐场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车厢驶进了游乐场后方的山地森林之中。
猎人把游乐场的范围扩大了数十倍,而受惊的猎物,还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危险等着自己。
「你说森林里会不会又跑出来什么怪兽?」
「这些树会不会突然动起来,把我们杀死?」
「过山车哪有这么长的轨道,是把过山车和鬼屋结合起来了吗?前方多半有鬼。」
人们在谨慎地讨论着。
说话间,车厢驶入一个矮人主题矿洞,轨道两边是一些挥舞着斧头砍切矿石的矮人雕像,我时刻警惕着矮人突然活过来,把斧头砍向我们的脑袋,但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而紧绷的神经让我注意到了另一个讯号,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声,除了来自脚下以外,还有一段来自后方的回声。
「你听到什么怪声了吗?」我问结衣。
结衣扭头朝后望去,突然她的瞳孔似乎放大了好几倍:一个单节小车厢从弯道处出现,正在追赶我们。车型上坐着的那个人,左手拿斧头,右手持电锯,在半空中狂乱的挥舞着。
说他是人也并不恰当,因为他没有脑袋。从那身亮黄色的上衣依稀可以辨认出,他正是与我一同进入游乐场的聒噪主播。他的脑袋在第一关海盗船上就被切掉了,此时却「复活」了。
小车厢的速度明显更快,迅速地迫近我们。坐在最后排的乘客惊叫着解开安全杆,不顾一切地想往前面车厢爬。
来不及了!
无头杀手追了上来,锯斧齐发,两颗头颅被切下来的时候,车厢刚好钻出矿洞,来到一座长长的轨道桥上,头颅和它们的主人齐刷刷地掉下山涧。
小车厢受到撞击的反作用力,与我们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但见血的杀手却明显更兴奋了。
「老铁们!主播刚刚砍掉了两颗脑袋,帅不帅气?想看主播继续砍脑袋的,别忘了双击 666!送个大火箭!主播保证 5 分钟内杀光这些猎物!」
即使没有了脑袋,他却还保留着自己生前是个主播的记忆。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是测绘生情侣,男生此时已经被吓傻了,疯狂的尖叫声刺得我耳膜疼,女生倒还有理智,搀扶着男生往前爬。
「别过来啊!」红发带和黄毛不顾一切地阻止情侣两人,在生死面前,「一起活着离开」的豪言壮语早被他们抛在脑后。
眼看杀手再次逼近,情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已经爬到红发带和黄毛的座椅上,而后两人被安全杆阻挡着不好发力。
红发带猛地推开安全杆,拽着女生的衣服朝身后一甩,「咔嚓」一声,女生的身体被杀手用电锯拦腰切断。
「我要杀了你!」男生疯狂地扑向红发带,却被黄毛从身后抱住身体,红发带站起,一脚将男生踹下车厢。
绝望的叫声在山涧中回响,随后便是重物落水的闷响。
我回头望去,已经杀红了眼的红发带正盯着我。
这家伙想把我也杀了,不,他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必要的时候,如果碍着他逃命,黄毛和裸男这两个所谓的同伴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抛掉的棋子。
「大哥!我们好像变快了!」
裸男示意我们朝身后看,杀手追赶我们的速度似乎有所放缓。
「是重量,减轻重量可以让车速变快!」程序员恍悟道。
但下一秒他就为自己说过这句话后悔了,红发带从身后拉起程序员的安全杆。
「放开我!救命!」
程序员拼命挣扎,但他显然不是红发带三人组的对手。
对不起了,朋友。
我在心里默念,然后拉开自己的安全杆,牵着结衣的手朝车头跑去。
就在程序员被抛下车厢的同时,车厢猛地一震,杀手也跳了上来。
「老铁们!想看主播先杀谁?」他怪笑着用电锯摩擦斧刃,发出嗞嗞的火花。
红发带大吼着推开两个小弟,不顾一切地朝车头扑来。
「要跳了。」我对结衣说。
「会死的。」
「不,有一线生机。」
因为此时我听到了水声。很大的水声。
高空跳水是项非常危险的运动,如果不能在空中控制住自己的重心和入水角度,那就跟拍到水泥地上没什么两样。我跟结衣显然没有受过专业的跳水训练,控制重心和入水角度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办法,我喜欢看跳水运动,在 10 米高台跳水这项运动中,为了防止运动员受伤,水面会通过喷水来打出波浪,破坏掉水面的张力。
我们已经来到巨大水声的上方,与我猜想的没错,是瀑布。与游泳池的喷水相比,瀑布对水面的破坏力显然要大得多。
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
我抓紧结衣的手。
预备——
跳!
9
心电图机那平缓的波纹突然快速跃动起来,把正在窗边椅子上看书的老人吓了一跳。
随即她扔掉书本,发疯了一般的呼唤着结衣的名字,附近的医生护士全都簇拥进这间病房来,面露不可思议的神色。
与谢野结衣,在昏迷了 10 年之后,终于醒来了。
结衣看着陌生的病房和满屋医护,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只有一旁的老人她还记得,是妈妈,但也比记忆中的样貌老了许多。
妈妈激动得只顾着哭,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结衣是从医护人员的口中慢慢拼出事件的原貌。
2011 年 3 月 11 日,东日本海域发生 9 级特大地震,随即引发海啸。地震发生时,结衣与男友正在福岛游乐场游玩,在逃命过程中,她被倒塌的设备砸晕,是男友拼了命把她救出来,但结衣从此也像植物人一般昏迷不醒。
「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一位护士流露出艳羡的表情,「每年你的生日都会来看你,还说什么一定要把你唤醒。」
男友?结衣觉得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像,她歪着脑袋用力去想,渐渐的,影像清晰起来。海盗船、摩天轮、旋转木马、过山车,还有那个紧紧牵着她手的男人。
「富岛游乐场!」结衣突然大喊。
「富岛游乐场?你是说福岛游乐场吧?」
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位护士告诉结衣,当时有 100 多人没有逃出福岛游乐场,由于地震导致福岛第一核电站泄露,游乐场成了高危辐射区,没有人敢进去搜救,那 100 多人的尸骨至今没有掩埋。
「话说,早上我好像看到新闻,」另一个护士说,「有人闯进福岛游乐场了。」
说着,她打开电视机,记者仍在报道福岛游乐场闯入事件。
画面上的男子浑身湿透,刚从河里被打捞上来,与记忆中的形象吻合了,在摩天轮上紧紧抱在一起,在迷雾中寻找方向,在过山车上一起纵身跳下瀑布,所有的这一切,结衣都想起来了。
由于大地震后无人收葬,那一百多名死者的亡魂一直在福岛游乐场中游荡,连带结衣的魂魄也被困在其中。男友这次冒着生命危险再次进入游乐场,终于将她的魂魄带了出来。
结衣忍不住哭了起来,是幸福的哭,也是悲哀的哭,为她的十年、他的十年,和那一百多名亡魂的十年。
新闻最后,记者问男子为什么要闯入福岛游乐场。
他突然对着镜头嘿嘿笑起来:
「结衣,我说过一定会把你唤醒的。」
(全文完)
□ 河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