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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宫,不争宠如何苟到大结局?

(一)

我二十岁那年成了他的皇后。

帝后成婚大典那日普天同庆,偏偏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想要置身事外。

我想我嫁给他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等成二十岁的老姑娘,皇帝才下旨娶我。

我祖父是当朝宰相,父亲是兵部尚书,母亲是郡主,哥哥是前途似锦的御前侍卫,兵权两重,于情于理,这位年轻的皇帝都该娶我以巩固帝位。

我记得从前随母亲入宫赴宴时见过皇帝几次,那时候他还是皇子,站在当时的皇后身边和兄弟们对谈,他有些少年老成,跟其他意气风发的皇子们格格不入。

我是不敢光明正大的抬头看他的,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直盯着一个男子看呢?

所以大婚的当晚,他挑了我的盖头之后,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清楚他。

他生的真好看啊,丰神俊逸,正红色的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

我出嫁前,母亲叮嘱我,刚嫁人的新妇举止要矜持些,最好面露羞色,我问为什么,母亲只说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于是我拽拽他的袖子,规规矩矩地问:臣妾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皇上?

他紧皱眉头,手甚至有点颤抖,我以为的确如此,却听见他说:宰相家的后辈怎么这么没规矩?

说完就带着一脸愠色离开了。

我自觉没做错什么,连话都只说了一句,怎么会落下个「没规矩」的罪名?

那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年轻的我担心再次背上「没规矩」的罪名,于是一夜未眠。

后来钗儿进来说了几句,我才知道,那只是借口,皇帝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去传合德殿的那位了。

听着釵儿带着满脸愁容抱怨,言语之间还夹杂着对淑妃的不敬,我叫她住嘴,她一脸的委屈相儿,直为我抱不平。

我说,怕什么?我是皇后,是真正的主子娘娘,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

钗儿年纪小,听我说了几句就愁云尽散,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但其实我真的有些怕。

一年前,宫里的圣旨传到我家来时,我的病刚刚痊愈。

说来也怪,我总不清楚我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是和哥哥去河边游玩的时候,我偏要下河摸鱼,结果脚底打滑,头磕在了青石上,在家躺了近半个月才醒过来。

母亲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完全不记得,于是去问哥哥,哥哥摸摸我的头,说:阿柯一定是摔重了,才会不记得的。

哥哥说,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

我不信,却也不想深究。

那日,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去我家宣旨,我记得整个宰相府,没有一个是欢喜的。

全家人面色凝重,我思量许久,觉得那更像是一种万不得已的决然。

带着忧虑,我稀里糊涂地做了他的皇后。

(二)

我在偌大的中宫殿里坐了一夜,独自看着几十盏红烛摇曳。

第二天早上整理好仪容后,就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等着钗儿进来禀告:淑妃来给新后请安。

那年皇帝二十六岁,在我进宫前,满宫只有她一个妃嫔。

淑妃是小跑进来的,我皱了皱眉,觉得不合规矩,但当她走近的时候,我惊住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美的人物,如同冬日里的梅那样明媚娇俏,占尽风色。

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皇帝也应该对她情真意切。

我缓缓开口请她坐下来,又让钗儿给她看茶,请她吃点心,自认为一举一动皆有皇后风范。

听钗儿说她只有十六岁,是皇帝最小的表妹,前年就入了宫。

怪不得她一口一个皇帝哥哥、皇后姐姐。

——瑶瑶盼了整整一年,皇后姐姐终于入宫了。

我点点头,看着她塞了一嘴的乳酪。

——皇后姐姐入了宫,就有人陪瑶瑶了。

我说,后宫和睦是应当的。

我知道我看上去客气而疏远,一副不太与人亲近的样子,可后宫有规矩,皇后不能和后宫妃嫔走的太近。

说白了,我是主子,她是奴才。

大约是我真的无趣,淑妃只说了几句就走了,临走前还要走了我全部的乳酪。

看着她穿着玫红色的大氅往外走,我羡慕至极,转过头来问钗儿: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钗儿脸色有点难看,说不出话来。

那天的阳光出奇地好,我吩咐钗儿把贵妃椅搬到院子里,屋里太闷了,我想在屋外透透气。

满宫的梅花全开了,我觉得这梅花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着想着,我竟然睡着了。再醒来,朦胧之间,皇帝就坐在床榻前,温柔地看着我。

我以为自己还没清醒,于是闭上眼睛又再睁开,发现皇帝的确坐在我床榻上,只是眼神肃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扑到地上跟皇帝请安,皇帝只拿余光暼了我一眼:起来吧,皇后睡得不错啊。

我吓得身子抖,出嫁前听说这位皇帝这几年喜怒无常,不会因为我多睡了一点就要罚我吧?

——可用过晚膳了?

我觉得他是在讽刺我,于是战战兢兢地答:

还未曾吃过,皇上不如留下来一起吃吧。

——好。

因为皇帝的到来,饭桌上山珍海味多了好几道,我却食不知味。

老祖宗留下的制度,帝后大婚,必须同寝三日,皇帝才能召见其他嫔妃。

虽说他昨天坏了规矩,可今日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果然,吃完晚饭后就有一大帮奴才婢女带着我去沐浴更衣,等我如同被退了皮一样彻彻底底清洗干净送到皇帝面前时,寝殿的红烛已经燃起来了。

——皇后为何发抖?是因为紧张?

我不知如何回答,心底却暗自骂了一句皇帝:这种事情怎么能这么明晃晃地问出来?

后来的事情,我因为太紧张记得不真切了。

只记得垂了幔子后,烛爆声响了一夜,我被他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夜,情到浓时,我听见他对我说:阿柯,阿柯,你终于回来了。

(三)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勤政的皇帝因为正值新婚免于上朝,此时正躺在我身边睡着。

我偷偷看着他,心里满是疑惑:难道他从前和我有过交集?

——别再看了,朕已经醒了。

沙哑的嗓音从我身旁传过来,迟来的羞愧让我不得不把头埋进锦被里。

他坐起来,把大红的锦被从我身上拉下来,又盘坐在我面前,顶着一头凌乱的发盯着我看,这副样子的他跟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大相径庭。

我也起来,盘起腿跟他对坐。

——皇上可记得昨天晚上您说了什么?

皇帝原本正把锦被拢在我身上,将我包裹起来。

此话一出,我亲眼瞧见皇帝的脸红了一大半,手下的动作停顿下来,说:皇后怎能如此坦荡?

噢,的确不该问的这么露骨,于是我换了个问法:皇上,您怎么知道臣妾的乳名?

这次皇帝变了脸色,拢了拢我额前的碎发,眼神里带着疼惜,说:朕知道你叫阿柯,朕以后都这么叫你好不好?

这么深情的话,我却听着毛骨悚然。

这疼惜的眼神从何处来?这宠爱的举止又从何处来?若他想演个帝后和睦的样子,也不用如此尽力啊。

——皇上是九五至尊,如何称呼臣妾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自觉回答的滴水不漏,却听见他又跟我解释:大婚那晚,朕并非故意冷落你。

——皇上政务繁忙,臣妾明白。

我以为他是在替淑妃掩饰,但良久,我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用早膳吧。

皇帝整整在中宫殿待了两天,吃住皆与我同处,他大半的时候都在殿里批折子,我闲来无趣,在院子里看了两天的梅花。

我总觉得能看出些什么来,以解答我心中的困惑,可不管是皇帝还是钗儿,好像都不太愿意给我解惑。

期间淑妃来了一次,她说她馋我宫里小厨房的点心了。听了这话,我当即把小厨房做点心的师傅拨了过去。

——阿柯过来。

皇帝在唤我,我提着大氅的裙摆快步走到屋檐下,他就站在那里等我。

——明日朕要上朝,今晚就宿在御书房,你不必等朕用晚膳了。

我恭敬地答:恭送皇上。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就离开了。

钗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欢欢喜喜地说:皇上对娘娘真好,我瞧着把娘娘当成心肝儿宠了。

我却觉得这宠爱来得没由头,就问钗儿:

——你觉得皇上宠我好吗?

钗儿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答道:娘娘出嫁前觉得不好,不过这几日又觉得好了。

——可皇上的青梅竹马不是淑妃吗?

——或许另有难言之隐。

我觉得要问到重点了,语气有些急切:什么难言之隐?

——娘娘,我去看看这个月的例银下来了没有。

我站在原地咂舌,这傻钗儿什么时候变得心思这么沉了?

我看着满院的梅花,心里越来越不安。

(四)

以后的几天皇帝都没有来。

直到那天敬事房的江德才送来侍寝的册子我才知道,他并没有再传淑妃侍寝,从我这里走后,连着几天他都自己宿在长泰殿——那里是他自己的寝宫。

我唤来钗儿给江德才赐座,他感恩戴德地弯腰坐了下来。

——江德才,本宫问你,皇上与本宫成婚前,可有过选秀的打算?

——皇上登基两年来勤于政务,太后驾崩后,也只有前朝重臣敢劝诫皇上选秀,老奴怎么敢揣测圣意。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我顿觉内心烦躁。

这皇宫里,城墙内外,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我讲真话!

江德才惯会察言观色,看我脸上带着不悦,立即找了个借口退下了。

那天晚上,皇帝就来了。

——阿柯,朕与你成婚也十余日了,昨日让身边的奴才去你家宣旨,明日你母亲就可以进宫探望你了。

我自然惊喜万分,带着泪珠跪在地上谢恩。他像是吓坏了一般,立即扶我起来,边给我擦眼泪,边安抚我:阿柯,阿柯,不要再跪我了。

我想,我虽是皇后,但也是先臣后妻,怎的向皇帝下跪,让他这样惊慌?

我没问,这些日子诸多疑惑已经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了。

——皇上忙于前朝事务,想必累坏了吧?臣妾给您捏捏肩。

——皇上有什么想吃的?臣妾宫里小厨房有道汤烧得不错,今晚让他们做了给皇上尝尝。

——皇上早点更衣休息吧,那折子明天再看也不迟。

因为感念皇恩浩荡,准我母亲进宫探望,整整一晚上我都在不停地跟皇帝献殷勤。

皇帝看着我忙前忙后,也未阻止我,只坐在榻上笑,说道:阿柯,你如今更像个得了糖卖乖的小孩子。

我走向前去,也冲皇帝笑,反驳着:皇上现在也像个小孩子。

他一手把我揽在怀里,抱着我轻抚我的背,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眷恋:阿柯,其他的不要多想。

我就知道是江德才跟他告的密。

——臣妾没多想。

他又说:阿柯,你总得给朕生下一儿半女。

皇帝除去玉冠后的散发落在我的脖颈上,搔的我直痒,痒到我心里去了,我顿时羞红了脸,将他推到一边,吞吞吐吐的说:我…我知道。

——那为何要喝避子汤?

我答:淑妃也可以孕育皇子。

——你与她不同。

而后他又问我:阿柯为什么不愿意为朕生育皇子?

我没回答。

我没对他讲被蒙在鼓里的我有多么压抑和烦躁,我内心是如何极度恐慌和不安,我只对他说:臣妾唯恐不能抚育好皇子。

他说无妨,只要是我与他的孩子就可以。

于是又是一夜恩宠。

(五)

母亲来探望我的那天是冬月二十五,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日。

那天我用过早膳后就坐在正殿的皇后宝座上等着。

许久,直到快要傍晚时,守宫门的小奴才方来告诉我母亲来了。

我看着母亲领着哥哥的嫡长女进门来,又看着她们朝我三拜九叩,竟然没忍住,又落下泪来。

——娘娘快别哭了,小榕儿快上前去哄哄姑姑。

小榕儿,我出嫁前与我玩的最好的小姑娘,养在深宅大院里,性情天真纯良且不知世故,此刻一直躲在母亲身后。

听见祖母唤她,就怯生生地朝我走过来,捏住我的衣角,问:姑姑可是想吃糖了?

我拉着她的手,心想这小丫头半个月不见怎么与我生分这么多?

——是小榕儿想吃糖了吧?

我叫钗儿把我准备好的小吃食端上来,哄得小榕儿喜笑颜开。

与母亲闲聊,无非是她叮嘱我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的老生常谈,我一边听着母亲讲话,一边看小榕儿拼命的往嘴里塞桂花糖糕。

大概有这样一个小人儿承欢膝下,深宫里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吧。

——小榕儿,祖母出门前教的规矩全忘了吗?怎么在皇后娘娘面前还这副吃相?

小姑娘被我母亲吓了一跳,打了个饱嗝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向我求助。

——小榕儿别怕,姑姑带你去寝宫里转转,看看你喜欢什么玩意儿,可以带回家去。

小姑娘急忙咽下最后一口点心,说:那祖母不许跟去,她在家总跟我说姑姑给的东西要跪下接着,还要磕头,可从前姑姑有什么好东西,我都是直接拿走的。

我不自觉的笑起来,说:好。

我和小榕儿在寝宫里转了半个时辰,加上先前闲聊的那半个时辰,母亲只在我宫里坐了一个时辰。

祖孙二人傍晚才来,又匆忙离去,因为她们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出皇宫。

不知道小榕儿是舍不得我还是那盘桂花糖糕,拉着我的手眼泪花花的问她什么时候能再来,惹得我又掉下泪来。

我哄道:或许过段日子小榕儿长高些,就可以再来看姑姑了。

——小榕儿快跪谢皇后娘娘,咱们要回家去了。

我看着她们走出中宫殿的宫门,由奴才们领着往外走,突然晃了神儿:我到底是谁?阿柯还是皇后?我是不是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那天等她们离开后,我独自坐在皇后宝座上掩面而泣。

此后的一个月里,淑妃日日来请安,有一半都让我打发奴才拦下了。理由是我身子不爽快,时常头晕目眩的,实在没力气招待她了。

但淑妃也没觉得是吃了闭门羹,仍然天天站在门口喊:

——皇后姐姐!我能不能把你宫里小厨房的鸭子汤带回去啊?

——皇后姐姐!你宫里的梅花开的好,我折两枝回去装饰屋子了!

有趣至极,我怎么舍得让她一直吃闭门羹。

皇帝也时常来中宫殿。

按照祖制,皇帝每月初一,十五,三十都要宿在皇后宫里,这个月我的生辰也是。

冬月二十八,夜晚,他带我去了城楼上,我见到了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风景:满城的烟花在同一时刻绽开,璀璨而热烈。

他在烟花的呼啸声中对我说:满城的烟花尽为卿开,阿柯,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听到了他的承诺,但他应该没听清我说了什么。

——皇上,烟花易冷,可别再辜负我了。

(六)

转过年来,开春的三月份,我时常觉得犯困迷糊,太医来请脉才知道我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钗儿很高兴,到处张罗各种小玩意儿,说要给将来的小皇子解闷儿。

——你觉得是小皇子?

我问钗儿。

——娘娘,嫡长子可是无比尊贵的。

于是我又问皇帝:您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他笑吟吟地摸摸我的肚子,看着我说:都好,阿柯生养的都好。

皇帝近来时常这个样子。

说几句大不敬的话,从前未出阁时,闺中密友提醒过我,皇帝这几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可皇帝现在就像一只小宠兽一样随和又黏人:

他不止在我宫里吃住,更在我宫里批奏折,我与他说过很多次这不合规矩,可他说他总想着过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我是否还在。

倘若我在,就笑一笑,继续批奏折。

倘若我不在,又要满宫殿里寻我:阿柯,你去哪儿了?万事要当心身子。

淑妃同样如此,从前只是早膳后过来请安,现在晚膳也要过来,我好言好语地劝她不必如此勤快,她却不听,执意要过来,美名其曰:护驾。

其实我知道,她只不过馋我宫里小厨房那口吃的。

可我实在受不了他俩了,于是变着法儿的想要出去透透气。

身边叫桂春的宫女告诉我,先帝在时,清凉阁的风景最佳,贵人娘娘们都爱去那个地方解闷儿,她小时候趁不当值溜进去看过,当真是南北风光尽在阁中现。

我动心了。

趁着皇帝上朝的时候,赶快带着钗儿偷偷去了中宫殿后头的清凉阁。

现在那地方已经显少有人去了。这并不稀奇,宫里原本就人少,荒废几处宫殿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和钗儿推开宫殿门,里面虽然杂乱,但到了春天也生机勃勃的。

——是谁在那里?

我用眼神示意钗儿去看看,钗儿正要向上前,宫门的一侧便走出来一位男子,身后跟着他的小厮。

——皇嫂万安。

眼前的人拿着扇子弯了弯腰,向我行礼。

——瑞王爷?你怎么在这儿?后宫可不允许男子随意出入。

我下意识的护住小腹,往宫门口退了退。

瑞王看清楚了我的动作,又拿着扇子作揖,笑着说:还未向皇嫂道喜,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从前我在家时,听祖父和父亲提起过这位王爷,虽然看起来风流闲散,但实际上深不可测。大概如此,我才会和他没见过几次面,却次次对他存有戒心。

——瑞王爷今日入宫是?

——母妃忌日,我来她宫里看看。

我点了点头,又跟他客气了几句,转身想要离开,却隐约听见瑞王在身后跟他的小厮交谈,期间竟然听到了「皇后」二字,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却愈加不安,只得快点离开。

——钗儿,你身体可有不适?

回宫的路上,我觉得头晕体沉,心里想着刚才遇见瑞王,怕不是要有什么变故。

——奴婢皮糙肉厚的,鲜少生病,娘娘怎么这么问?

我扶着钗儿的手又抓紧了些:无妨,赶快回宫吧。

等我回到宫里时,皇帝已经下朝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脸色不好,赶紧传奴才给我端来补药,他说那是他召集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才定下的药方,万不会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一点苦。

他似乎对我去清凉阁尤为不悦,但仍旧好声细语地对我说:清凉阁荒凉萧瑟,可不能再去了。

他盯着我完喝药,又拿起手帕为我擦拭嘴角,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

我喝了药,点点头,不作辩解。

从进宫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皇宫里的任何事都瞒不过皇帝。

——阿柯,我让翰林院的学士拟了几个名字,你来看看哪个配的上我们的孩子。

我走上前去,看见书案上摆着十几张翰林院拟好的字。

——皇上,现在就拟名字是不是为时过早?

皇帝拥着我走到榻上,扶我坐下来,语气里带着欢愉:我总想他现在就降生。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迫不及待的等待什么,于是笑着劝道:总会降生的,皇上可要耐心些。

——阿柯,我总算妻儿两全了。

他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他是如何对着我笑的。

那笑就像是经过长久的寂寥萧条的冬日后才失而复得的春色一样撩人。

没有女子不会为这样的男子动心。

尽管我知道他是皇帝,可那时我全然忘了「最是无情帝王家」的俗语,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有个决然的念头如青草被春风拂过一样生长起来:

万人之上,无人之巅,我要陪他走下去。

(七)

过了春分,十五日后就是清明节。

按照规矩,清明这天帝后要一同去皇宫外的舍利寺祭祖。

我寅时起身,见皇帝已经身着龙袍,玉带峨冠,于是也立即下榻,准备梳洗更衣。

路上,我和皇帝同乘一座轿撵,浩浩荡荡的队伍由宫门排满了整条街,出发的时候,天还是黑漆漆的。

他扶着我的凤冠,让我慢慢靠在他肩膀上,熟悉的龙涎香安神怡人,果真能让我宁静不少。

进了舍利寺,我想起大婚那日,我也曾和皇帝一起祭祖,我向列祖列宗祈祷,庇佑帝后同心,天下太平。

可清明那日,我满心想的却只是祈祷我的孩子能平安降生。

我记得祭祀之礼是由礼部尚书主持的,那个迂腐正派的老头子。他念了很长的祷文,使我在典礼上支撑不住,险些晕倒,亏得钗儿和桂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这才没在文武百官面前丢脸。

桂春站在一旁拿着扇子帮我扇风,那时我才意识到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层密汗。

——娘娘,小心香火熏得您,还是赶快到后面的禅房歇着吧。

我正担心列祖列宗和文武百官怪罪,钗儿又附和着桂春说:娘娘孕育皇子辛苦,想来不会有人责怪的。

就连皇帝也催我去歇着,我也不在推辞,由两个丫鬟扶着去了后面的禅房。

进了禅房,桂春说要去打水为我擦手,前院的姑子又来说寺庙里听皇帝吩咐煮了粥,让钗儿端来。

我没多想就让钗儿跟着姑子去,却没成想,我的一生就从那里改变。

(八)

舍利寺依山傍水,清静幽雅,外头的大好春光倒显得禅房里暗沉沉的,我想不如到院子里去看看花草。

——皇嫂万安。

我正瞧着院子里肆意生长的迎春花,瑞王爷就摇晃着扇子走到了我跟前儿来。

——祭祀大典还未结束,王爷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他冲对我笑,言语和举止里充满痞气。

——那都是皇兄的事,我一个闲散王爷自然不爱凑那些热闹。

——你与皇上同根同气,也该去祭拜一番。

瑞王爷点点头,却又画风一转,用扇子点点面前的迎春花,说:春日里繁花待开,冬日里百花落败,万事万物都是个月满则亏的道理。

他抬头看看我,眼神有些讳莫如深,问我:您说对吗?皇嫂?

我总觉得他那番话颇有深意,却一时想不出来,只说:王爷,你该回去了。

他也不再滞留,向我行了行礼就离开了。

——娘娘,娘娘。

桂已经春去端来了水盆,正站在我身旁喊我回神。

——奴婢还是服侍娘娘到屋里歇歇吧。

我回到禅房里,桂春为我擦拭了双手,又扶着我到床榻上歇息后就退了出去。

而我因为疲乏劳累,也渐渐地睡了过去。

等我从睡梦中惊醒时,身子却越来越昏沉,入目的青帷帐也越来越影影绰绰,看不仔细。

我转过神,明白自己已经遭人暗算,于是想要喊人来救,却发现禅房门已经被反锁。

周围越来越热,我透过窗柩一看,禅房外已然起了火势。附近的好几个姑子在外头大喊:起火了!起火了!快救火啊!皇后娘娘还在禅房里!

我扶着墙壁想要往外逃,奈何火势凶猛,熊熊烟雾已经遮蔽了我的视线。

——佛祖保佑,保佑我的孩儿逃过一劫。

我带着这个念头在大火中挣扎,隐隐约约地透过烧坏的纱窗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向我冲过来。

我想要逃出去,情急之下却被脚下烧坏的梁木绊倒,头也磕在了墙壁上。

我再也支撑不住,保护着肚子倒在火势之中,心心念念着外头那个身影。

——伯煊救我!

之后,便晕了过去。

(九)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只有十七岁,是排兵布阵、仗枪执戟的女英雄,我带领着一支巾帼军,与桓王一同驻守在潼羊关外。

若有敌人来犯,我与桓王便身披胄甲,整肃军队,大杀四方。若无敌人来犯,我们便纵马去那山花烂漫处,那里有大片的梅林,我和他逍遥自在的驰骋于天地之间。

我从不叫他桓王,只叫他伯煊;

他也从不叫我卫琅,只叫我阿柯。

在梦里我嫁给他刚满一年,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那日潼羊关外的蛮人来犯。

那年桓王才二十一岁,正值锋芒毕露,气势鼎盛的时候,他从不畏惧那些蛮人,我亦是。

交战时,他执利剑,我执长枪,带着大军打的那些蛮人节节败退,将他们逼到了潼羊关边境上。

为首的蛮人在城墙下叫嚣,直骂我们是狼狈夫妻。

——伯煊,你快听听,那野人真是杀红眼了。

我在城楼上指着那群蛮人爽快的大笑,丝毫不介意他骂我们的话。

——阿柯,城楼上风大,可别笑得肚子疼。

我撇撇嘴,觉得他少年老成,没趣极了。

——城楼上的可别得意!看看这是谁?

那蛮人还在喊,边喊边让人带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红衣女子。

我仔细一看,大惊:

——张笙嬅?!

我转过头去看桓王,他亦眉头紧锁。

因为那张笙嬅不是别人,是他的青梅竹马,他的侧王妃。

为首的蛮人太过张狂,拿着手中的斧头指着我说:听闻桓王妃英勇善战,堪比男儿。这红衣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部也不屑留她,不如就做个交换如何?

我看见桓王正攥紧着剑柄,甚至关节和指甲已然发白,于是连忙拦下他:伯煊,切莫冲动,大战已经结束,当心功亏一篑。

——王爷救救笙嬅!

张笙嬅被绑在蛮人队伍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痛哭流涕了。

我担心桓王听见张笙嬅的求救,做出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来,于是先他之前做下决定:我去救她。

潼羊关的风很大,沙砾从我脸颊上刮过。我手柄长枪,骑着赤马决然闯入蛮人队伍里交换张笙嬅。

可恨那蛮人首领根本就是背信弃义的畜生,虽然将张笙嬅换了回去,却趁我不注意时,让人将我团团围住。

——卫琅若死,可功成名就!

随着蛮人首领的一声令下,我立刻被八九个身强体壮的人围困在中央。

纵然我自幼习武,也抵挡不住这么多人。其中一个竟然在我被左右夹击时,拿着武器刺向我的战马。

在嘶鸣声中,我跌落下马,却又被那蛮人用长兵器挑着我的玉带,将我抛向空中。

潼羊关的风很大,我听见北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听见那群蛮人已经欢呼雀跃,听见不远处群马踏来,听见有人在喊我:

——阿柯!阿柯!

我被重重的摔在地上,我想,就算我还能活着,大概也武功尽失了。

我躺在地上,眼神已经迷离,我听见身边的厮杀声,心里想着:

——伯煊救我。

(十)

我醒来时是夜晚,中宫殿里已经燃起了满宫的烛火。

——如果皇后有半点闪失整个太医院和中宫殿的人都得陪葬!

那是皇帝的声音,我知道他一定是着急了。

——皇上赎罪。

外殿里,太医和奴才们因为未保护好我,正在跟皇帝请罪。

我被他们吵的头疼欲裂,一阵眩晕之后,我突然惊醒,过往如同走马观花般在我脑海里重现,原来那不是梦!

——阿柯,你终于醒了。

皇帝带着太医和奴才走进内殿来,见我已经苏醒,连忙坐在我的榻上,拉着我的手,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自责和疲惫。

——你是谁?

我躺在榻上,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与我而言都有些不真切。

——你不认得我?

皇帝蹙起眉头问。

——伯煊?桓王?还是皇帝?

说完这句话,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慌乱,他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奴才们,缓慢地开口,说:朕是皇帝。

——臣妾的孩子如何?

——太医已经尽力保住了,孩子没事。

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才又问:

——张贵妃现在何处?

那时皇帝大概是慌乱和紧张的吧,否则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时怎么会有轻微的颤抖呢?

——阿柯在说什么?宫里只有你和淑妃啊。

我合上双眼,眼前立即出现潼羊关那大片的梅林,顿时觉得讽刺。

——就是那位恩将仇报,将我从清凉阁推了下去的张笙嬅啊,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吗?

听见我的发问,满宫殿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我和他。

——她被幽禁在冷宫里,终生不得出。

——原来只是幽禁啊。

我看着眼前的皇帝,心凉了一大半。

我十六岁嫁给他,成为桓王妃;十七岁潼羊关大战后,成为太子妃;十八岁时先帝驾崩,成为皇后。

世人以为我风光无限,却不知我曾为了他的千秋大业武功尽失。

原以为入了宫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可以不必再争夺什么,却没想到他的张贵妃竟然趁我行动不便时,将我推下清凉阁,让我丢失所有的记忆。

——伯煊,你为什么要欺瞒我?

我看着皇帝,我知道我的眼神中全是薄凉。

——我的确有苦衷,我登基只有两年,张笙嬅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我怎能置她于死地?

——可她要置我于死地!

我的情绪激动起来,起身锤着床榻向他吼。我的双眼酸涩以至于落下泪来,张笙嬅推我下清凉阁时狰狞的嘴脸也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

我想不通。

我祖父是丞相,父亲是兵部尚书,母亲是郡主,哥哥是御前侍卫,朝中各大臣的权势没有比我家更盛的了,我不明白为何他能顾及张家,却不能顾及卫家?

只因我家世代忠贤,做不出背主弃义的事来?

——大概,与你青梅竹马的根本就不是淑妃,而是张贵妃吧?

我想了想,冷笑着看着皇帝,脱口而出。

他松开我的手,语气里带着颓丧,说:粮喜铺的点心和腌果都买来了,你可有胃口?

我闭上双眼,不愿意再看他:

——臣妾累了,恭送皇上。

(十一)

那日中宫殿的烛火燃了一夜。

我虽然已经恢复记忆,但仍然有诸多疑惑未解,于是盘问了钗儿一夜。

钗儿说在我离开舍利寺的时候,桂春已经被皇帝杖毙,至于背后的始作俑者,宫里传言与瑞王有关。

几日后,皇帝果然派人查封了瑞王府,将瑞王关押在大牢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等奴才们再过几日去宣旨处刑的时候,他已经服毒自杀了。

瑞王死后,我仔细回想为何我在禅房时会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终于想起来,每每见到瑞王时,他常拿在手里的那把扇子。

大概是了,那把扇子已然成为毒物。

如果不是东窗事发,谁又能想到呢?成日将「闲散自在」挂在嘴边的瑞王爷竟然拿着最儒雅潇洒的物件儿,做着大逆不道的勾当。

或许还要多亏皇帝当初未雨绸缪,命太医院特地为我开的补药,保了我的孩子一命。

说起皇帝,我已经有半月未曾见过他了。

虽然这半月来,各类适合我的补药草浴,温补炖品,他都命人给我仔细调配着,可比起这些东西,我更想见见他。

听钗儿说,一年前,我从清凉阁里摔下来后,母亲强行入宫将我接回了家中,皇帝碍于卫家权势,并未过于阻拦。可后来,他竟然亲自登门,与我祖父夜谈。

我能猜想到他与我祖父说了些什么。

祖父一生为君王社稷鞠躬尽瘁,皇帝只要说一句他无意废后,我想祖父也就没有再反抗旨的想法了。

但令我震惊的是,他竟然用了如此多的手段,让天下人都能对他欺瞒我这件事闭口不谈。

我郁结于心,傍晚时坐在院子里看天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它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钗儿,为什么天下人都要瞒着我呢?

我抬头望着天,问身边站着的人。

——卫家是心疼娘娘,其他人是畏惧皇上。

我又问她:那你呢?

——娘娘,奴婢哪里能有选择的权利?

原来如此。

我想,是我太纠结于此了。

其实何必呢?皇帝与皇后之间或许只能相敬如宾,我大概不可以有其他奢求了。

——皇后姐姐万安。

淑妃来了,穿得如天上的火烧云一样,光彩夺目。

——东珠来了。

眼前的人听见我喊的是她的名字而非位分时,明显一滞。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她流着眼泪,走到我面前,嘴里不停地念着「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想起来了。」

我看着眼前只有十六岁的小丫头,心里满是心疼,我怎么能把她也忘了呢?

李东珠,乳名唤作瑶瑶,从前她是最和我要好的了。

那时候皇帝刚刚登基,她还不是淑妃,只是东珠郡主。小小的年纪只在乎吃这件事,盯上我宫里的糕点师傅,居然能赖在我宫里磨我十好几日。

我被别人蒙骗了许久,一时间竟然没想到,和皇帝相差了十岁的李东珠怎么可能会成为他的青梅竹马?

可怜的女娃娃,逃不过皇帝的摆布,进宫来成了张笙嬅的替身。

——姐姐还在怪皇上?

情绪平复下来的淑妃问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与其猜测和纠结,姐姐怎么不去亲自问问皇上是怎么想的?

我看看淑妃的神情,发觉她原本稚嫩的脸上竟然开始显露出一丝成熟来。 

(十二)

五月初一。

那天是皇帝的生辰,时隔半个月,我在举办「万寿节」的太极宫外见到了他。

他穿着朝服向我走过来,半月未见,我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皇上万安。

我向他行礼,他的眼神却先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开口便问:这几日睡得可踏实?我派人送的药膳可有乖乖吃了?

——皇上,文武百官已经等候多时了。

于是他牵着我的手往太极宫最高的御座上走去,穿过长长的跪了许多人的队伍,耳边是满宫的人高声呼喊着「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那日是真的热闹啊,整场宴席,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穿着盛装的舞女和乐师一曲作罢,一曲又起。

在百官之中,我寻得了祖父和父亲的身影,我已然有半年没见过他们了。

突然想起数月前母亲进宫时,对我说的那些话,她叮嘱我让我务必有个孩子,能使后半生有所依靠,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再奢望了,帝后本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忆及此我便心情烦闷,于是趁着皇帝没注意时偷喝了一杯果酒。

宴席结束后,我便起身回宫,没想到皇帝也跟了上来。

 ——阿柯,我送你回去。

大概席间他看我一言不发,着急起来了。

到了中宫殿门口,我转身挡住了要进去的皇帝,说:皇上还是赶快回去歇息吧。

——阿柯,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今天是初一,按例我要睡在中宫殿。

他把祖制都搬了出来,我自然不能再拦他。

进了寝宫,他仿佛生怕我改变主意,赶他出去,于是立即脱了朝服,坐在了床榻上,叹了口气,才对我说:阿柯,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他身为九五至尊,能这样忍气吞声的对我讲话已经难得。

刚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我的确很生气。我气他宁愿欺瞒、戏耍我,也不愿意和我讲出实情。但其实真正让我生气的是张笙嬅做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来,他竟然依旧选择偏袒张笙嬅。

可经过这半个月的思量,我已然没有怒气可发了。事实上张笙嬅接受的处罚已经足够,我不依不饶的缘由追根究底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皇帝,看看能否从他那里多换取一点偏爱。

思及此,我更觉得荒唐和无可奈何,从前我那么不屑的争宠和算计,如今我也做了。

——其实臣妾明白,张贵妃的父亲是镇北侯,是您的舅舅,您处罚她,总要顾及她家族的颜面。

皇帝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言语里里竟然带着孩子气,问:那你为何还不肯理我?

我看着窗外已经凋零的梅树,对他说:皇上,这些日子臣妾总能梦见潼羊关的那片梅林,醒来之后明白那是梦,潼羊关的日子已然回不去了。

说这些话时,我的鼻子酸涩得很,温软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来。

皇帝用力抱住我,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去,可他又语气那么轻柔,像哄着稀世珍宝一样。

——阿柯别哭,我知道你为了我,许多东西消失殆尽,我知道你很沮丧,我亦如此。

——阿柯乖,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独自一个人背负那么多。

——阿柯,相信我,即使黄土白骨,山河荒芜,我都不会再丢下你了。

那是他对我的承诺,句句我都记得。

不管后来如何,只是当时,一位年轻的帝王,竟然把江山社稷都抛诸脑后,愿意将后半生都许诺给我,现在想想,我已然满足了。

(十二)

经历过舍利寺大火之后,皇帝比从前更重视起来,不仅免了淑妃的早晚请安,甚至还派人将中宫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以确保我不会再出什么闪失。

七八月的时候,天气闷热,我的性子也越来越容易烦躁,太医说这与我怀有身孕有关,于是满皇宫里对待我更是小心翼翼。

有时我贪睡,早晨起身后,看到案桌上摆了厚厚的一摞宫本记录册子,便愈加觉得烦闷。

——钗儿,宫里明明没有几个主子,怎的琐事如此多啊。

我头疼欲裂,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扶着肚子在宫殿里走来走去。

——娘娘,这宫里虽说主子少,但奴才们有上万个呢,他们各处的物资调度及人事升迁可不得让您知晓吗?

钗儿跟在我身后,也走来走去,边走边数着:还有皇家的庄子园子离宫、逢年过节要行的礼节和宴会、重臣的家眷亦或诰命夫人,这也得娘娘您……

——够了,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我连忙叫钗儿停下,瘫坐在小榻上,气急败坏地说:把我逼急了,我便逃到潼羊关躲着去。

——阿柯,不许胡闹。

皇帝下朝来,刚进门就听到了我说的话。

——又是谁惹着你了?昨日我不是替你罚过内务府的领事了吗?

——皇上万安。

我见皇帝进来,马上从小榻上站起来,端好架势跟他行礼。

他走到我面前,拉着我又回到小榻上,扶着我坐下来,他说从我恢复了以后,这性子越发的像从前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诚不欺我。

我知道他在取笑我,干脆不回答什么,只低着头,玩起手帕来。

——赏赐人的事你来做,处罚人的事我来做,前朝往代可没有再比你更清闲的皇后了。

——是,臣妾明白。

我知道让日理万机的皇帝帮忙处理后宫事务已经是逾矩。

——倘若你仍然觉得疲劳,这宫里不是还有一位闲人吗?

我大惊:皇上,淑妃可是您姨母家最小的表妹啊。

——那又如何,李太傅将她塞进宫里来,她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我却暗自思忖,皇帝为何总做这般落井下石的事?让东珠做了张笙嬅的替身,既没有赏赐金银珠宝也没有像张笙嬅一样晋升贵妃,现在还要人家十六岁的小姑娘做这些事,她哪里能愿意?

——不如还是臣妾自己处理吧?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阿柯不必为难自己,让淑妃做也算她为皇嗣尽心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几日后。

——皇后姐姐!瑶瑶来跟您理论一番!

我忍着笑意,让奴才请她进来,明知故问:什么事惹得你这么大火气?

——皇帝哥哥为何要给我安排这样的苦差事?

我看她坐下来的样子,突然想起前几日我差人去给她送家书,那奴才回来后嚼舌根子,说他们发觉淑妃又胖了一圈。

我笑出声来,照皇帝教给我的说与她听。

——你皇帝哥哥跟我承诺过了,倘若你能学着做些事,他就把宫里从南边来的御膳房师傅赏给你。

——不就是厨子吗?我入宫前,母亲已经给我陪送好几位了。

淑妃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听说那师傅早年间在东夷待过几年,颇得东夷厨艺深传,那东夷菜肴你可吃过?

淑妃带着满脸的纠结,又像视死如归一般,纠结了许久,回答:我暂且试一试,但如果不行,那厨子可不给退了。

——你既聪慧机灵又心思玲珑,自然能做好的。

我看着淑妃,在心里叹道:

憨傻的兔子总逃不过捕兽网。

(十三)

从那以后,没有了诸多事务的纠缠,日子过得越发的快起来。

十月二十一,我的小公主宛陶出生了。

宛陶出生的时候,祯和三年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雪过天晴之后,竟然出现了七彩祥云的天象。

钦天监专门因为此事面见皇帝,说宛陶是天赐之女,是举国上下的福星。

那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他爱女心切,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当即赏了钦天监黄金百两。

我却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世人强加给宛陶天神的祝福,必定要她日后承受凡人不能承受的责任。

我已经被锁在皇宫里磨平了脾性,没有了自由,可我的小公主才刚刚降生,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快乐的过完她的人生。

现在的皇帝显然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样子,他不止一次的抱着宛陶对我说:阿柯,有了这个孩子,朝中那些老头子就不会急着催我选秀,盯着我绵延子嗣了。

天下人皆赞扬年轻的皇帝精图励志,一心为民,是千古明君。

可他们不会这么赞扬我。

自古以来,连圣贤书都会把国破家亡的根因归究于红颜祸水,更何况还有那些阳奉阴违的小人呢。

我为了做一位死后不会遭人唾弃的好皇后,开始时常规劝皇帝,我劝他允许内务府着办选秀事宜,就算给前朝一个交代。

——阿柯,我说过我不会再丢下你。

我跟他讲,选秀也不会让我认为他丢下了我,但他做皇帝做得久了,愈发固执,不愿意再听别人忤逆他的想法。

倘若我提得多了,他便耍小孩子脾气,带着宛陶回他自己宫里去,要两三日才好。

那时我还在月子里,也不敢冒着风雪追出去,只能派奴才跟着他。

所幸中宫殿和长泰殿离得不远,他又那么心疼宛陶,宁愿自己冻着,也要把大氅盖在宛陶身上,让乳母坐着暖轿送公主去他宫里。

上天保佑,这样的事他做了两回,宛陶却也没生病,长大之后更是日日往她父皇那里去。

而我却在前朝和皇帝的左右为难里度过了生产后的第一个月。

即使有淑妃时常过来给我我解闷儿舒心,但我仍然觉得皇帝的承诺是那样的沉重不可轻易应允。

(十四)

祯和三年年末时,我家突遭祸事。

那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我抱着宛陶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宫里的小奴才急匆匆地跑过来。

——娘娘,卫大人托人送来的信。

我与娘家有时是靠皇帝口信相传,现在突然瞒着皇帝给我送来书信,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把宛陶交给钗儿,展开信件,发现是哥哥派人送来的。

吾妹卫琅:

家中恐要遭难,万事护自己与公主周全。

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愈加让我察觉事态严峻,我赶快打发人去查清楚,还没等到消息时,宫里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开了。

前朝因为变法之事政意不合,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群人开始结党私营,联合设计卑鄙手段,排挤我祖父和父亲。

祖父和父亲一生刚正不阿,竟要在朝堂之上以死明志,但那帮小人并未善罢甘休,不仅在皇帝面前煽风点火,还伪造了我家与北蛮人的来往书信。

幸而皇帝念我祖父劳苦功高,并未将他老人家收押监牢,只下旨禁足家中,待查明实情后再做处理。

我听了这些事差点在宫里晕过去,我祖父和父亲显然是遭小人陷害,但那群人手里紧握着伪造的书信,一时之间竟然让我无计可施。

那日天气极其寒冷,别无他法的我只选择能跪在长泰殿门口乞求皇帝。

——皇上,我祖父和父亲绝不会生出谋逆之心,变法之事虽说是急功近利了些,但罪不当诛,请皇上明察。

——求皇上让臣妾见见您。

我在殿门外求了无数声,但皇帝仿佛铁石心肠般不愿意见我,还是他身边的奴才过来通传。

——皇后主子,皇上现在心烦的很,方才李大人也来求过情,皇上训斥他几句就打发他走了,娘娘可别在这节骨眼儿上惹怒了皇上,还是回去吧。

我心急如焚,只能问那奴才:那皇上可有说过什么?

——卫丞相和卫尚书品行如何,皇上是最清楚的,此事复杂,主子还是给皇上一点时间好好思量吧。

想必这是皇帝叫他说与我听的,话已至此,我再也没有理由跪在这里求他,只能在钗儿的搀扶下,回到了中宫殿。

等消息的那几日,我因为刚出月子又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

缠绵病榻之时,我日日派人去查,却日日都是那句话:实情尚未明朗。

(十五)

皇帝来看我一次,却又匆匆离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疑他最近亦是疲劳苦累,我是否逼他太甚?

变法之事,各家纷纭不休。身为皇帝倘若不能平衡利害关系,那朝堂上自然少不了腥风血雨,而前朝与后宫错根盘节,卫家出事之后,我亦逃不过去。

祖父和父亲还未出事前,朝中诸多大臣已经对我不满。那时我问钗儿:我做皇后的这一年里,可犯过什么大错?

——娘娘母仪天下,温良贤淑,宫里的奴才们哪个没有承过您的恩德?

可即便我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们仍旧不满意。他们怨我妇人之仁,争风吃醋,说是我妖媚惑主的缘故,皇帝才不愿意选秀,才导致皇帝登基三年却子嗣飘零。

更有甚者,竟然将我与卫家的祸事联系起来,提出废后的主张。

天下竟然有这样可笑的事。

那群老臣各个两面三刀,一面祈求帝后同心,感情深厚,一面又不许皇帝两情相悦。他们家中三妻四妾,甚至妻妾成群,便以为所有男子都应该朝三暮四,皇帝更应为他们做表率,其实多数只是打着皇嗣为重的旗号以求自己心安理得。

无奈的是,我虽然明白这些,但仍然需得顶着这样的骂名去规劝皇帝。

眼下更要如此,我祖父和父亲差点儿锒铛入狱,我在宫中更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我带着皇后册宝和祖宗制度去见了皇帝。

那日我还在病中,脸色尚且苍白,却特地穿了繁琐厚重的皇后朝服去见他,身后跟着四个奴才将皇后册宝和祖制高高举过了头顶。

我走在去乾清宫的路上,看着红墙黄瓦一层接过一层地向外延伸,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这一年竟然过得如此漫长,长得我以为我和皇帝经历的事需得普通人家的夫妻经历一辈子了。

——钗儿,今日这宫门的门槛怎么如此高?

我低头看着那道门槛,叹了一句。

钗儿我在旁边扶着我,哭丧着脸,说:想来是朝服厚重,娘娘才跨不过去了。

我转头看了钗儿一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进了长泰殿,皇帝见我如此隆重的来见他果然诧异。

——阿柯,你这是何意?

我接过奴才手中的祖制高举过头顶,面向皇帝缓缓下跪行礼:臣妾恳请皇上选秀纳妃。

皇帝的脸上显然已经不悦,却还是隐忍着。

——我与你说过,不要再提此事,倘若你担心卫家,就回宫里去等我。

那年皇帝二十七岁,我二十一岁,对于往后漫长的一生来说,我们尚且年轻。

现在想来,或许当时会有更好的两全办法,但那时我们一心只想着顾全大局,顾全对方,至于法子是否妥帖,我们都没有深究过,以至于后来才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臣妾不想让皇上为难,也不想再让祖父和父亲受苦。

我对着皇帝三拜九叩,言语恳切:祖训在上,请皇上选秀纳妃,否则臣妾难当皇后重任,只能请辞。

——你可真是朕秀外慧中的好皇后啊。

我知道他在讽刺我,他现在一定怒不可遏,但我别无他法。

(十六)

我看得出皇帝对我很失望。

 他说他以为即使全天下人都反对,但阿柯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我跪在地上,五体投地般的,对他说这是皇后的分内之事,过去是我不懂事,一直未考虑周全。 

他大概真的不愿意听我讲「皇后」、「职责」此类的词了,竟然袖袍一挥,将桌上的茶盏挥到了地上。

宫里伺候的几个奴才吓得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然后全都知趣的退了出去。

——你从恢复记忆后总跟朕提所谓的「皇后之职」,朕不明白你到底是真有此意还是仍旧在记恨张笙嬅之事?!

我的心仿佛被他狠狠的抽了一鞭子,那数不尽的苦涩和悲愤就再也兜不住了。

我挺直腰板,颦眉直视皇帝,微颤着嘴角:当然恨她,难道臣妾不能恨吗?臣妾能忘掉吗?她毁了臣妾的一生啊!

我赌中了,此话一出,皇帝果然没有刚才那般盛气凌人。

我噙着眼泪,接着说道:臣妾卫琅,习武有十余年,从前是鲜衣怒马的巾帼将才,本可以拥有开阔明朗的人生,是张笙嬅亲手将臣妾推入了万丈深渊。

皇帝眯眯双眼,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连说话的语气里掺杂了些颓靡之意。

——卫琅,难道你是将这皇宫看作万丈深渊?

——卫琅,那是否待在朕身边对你而言就是万劫不复?

——卫琅,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拿真心待过朕?

我还在病中,皇帝的质问让我头疼欲裂,加之我的膝盖原本就有旧伤,现在更是在微微发颤,我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皇上莫要再提其他的了,臣妾今日来是求您选秀纳妃的。

他嘴角上扬,生出些邪佞之气,蹲下来盯着我,问:你就如此希望我选秀纳妃?

——是。

他站起来,背对着我,怒吼了一声:外面的人滚进来!

门口的大太监听见皇帝的声音便打着颤栗,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跪下:皇上有何吩咐?

——朕谨遵祖制教诲,不负皇后心愿,来年春天起选秀纳妃,充实后宫。

(十七)

走出长泰殿的时候,我几乎站不住了,只能一手扶着钗儿,一手扶着宫墙慢慢往中宫殿走回去。

我与皇帝发生争执的事在宫里传的很快。

此时打扫长街或者路过的奴才们都转过身去不敢看我,甚至不敢向我行礼,生怕惹怒我,只有远处的一个小奴才急匆匆跑过来。

——娘娘,永巷里那位要见您。

钗儿听了连忙拦下:蠢货!那种地方是皇后主子该去的吗?没看见娘娘不得空吗?

我叹了口气:去吧,正好我有事要问她。

永巷是关押女子的地方,此时关在那里的正是已经伏法的瑞王妃。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从前面容娇好的女子现如今蓬头垢面,见我来了以后,更是行如疯兽。

——卫琅,还我的夫君!还我的夫君!

在门口看守的侍卫立即冲进来护住我,将瑞王妃推倒在地。

钗儿见状,立即说:瑞王谋害皇后娘娘,他罪该应得。

——瑞王到底为何要行刺本宫?

瑞王妃突然大笑起来,那样子愈发狠厉,如疯如魔。

——我夫君才德兼备,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为何当年先皇要改立桓王为帝?还不是因为当年潼羊关一战,有你帮他。

潼羊关,又是潼羊关。

——天下人皆知桓王有你才势如破竹,既然如此我们便毁了你,叫他也尝尝珍视之物毁于一旦的滋味。

将我护在我身后的两名侍卫听了瑞王妃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立即走过去扇了她两巴掌,又将布条塞进了她的嘴里,叫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走出永巷,依旧扶着宫墙和钗儿慢慢的往回走,心酸和悲哀却止不住的往我心尖儿上冒。

——娘娘,瑞王妃举止失措,大概已经疯了,她说的话您可不能放在心上。

好钗儿看出来了我的心结,安慰着我。

——钗儿,是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过得艰难还是只有我如此?

钗儿未应答,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身旁有抽泣的声音,转过头去看,果然是这丫头正暗自掉眼泪呢。

——娘娘,早知如此,从前我就该拼死护住您,不让您再入宫了。

我心中亦有千万般心思梗在心头无处化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的胸口一片心酸,继而眼泪涌上眼眶,对钗儿说:从前瑞王与我说月满则亏,极盛必衰的道理,万事万物大概如此。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回过神来,我擦拭掉脸上留下的泪水,轻拍了拍钗儿的手,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

——罢了。

那些关于皇帝、关于卫家、关于我的从前和以后几十年漫漫深宫路,终究苦得我再也不开不了口了。

(十八)

我回到中宫殿时,淑妃正在宫门口里等我。

——姐姐。

淑妃见我走过去,快步走过来迎接。大概她也已经知道我与皇帝发生争执的事了。

——我已经和父亲传过书信,求他帮帮卫祖父和卫伯父。

我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只对她点点头,扯出一丝笑意:谢谢你,难为你想着我。

——姐姐,我是永远念着你的。

淑妃看出我今天无意待客,于是走到宫门口,就招呼她的丫头递过来一盏汤,说那是她宫里最好的师傅调出来的。

她年纪尚小,所以她会觉得,人难过的时候吃点东西是最能调补的。

我看着她离开,打心眼儿里希望淑妃一直都是这样的念头。

再后来不知道是皇帝彻查了此事,还是李太傅一众人的求情,祖父和父亲总算是沉冤得雪,只是祖父从府里禁足出来,就去了皇宫主动请求致仕,告老还乡。

我明白,祖父名为致仕,实则是皇帝忌惮卫家,暗地里派人给祖父耳边吹了阵风,如此祖父才有主动请辞一说。

所以那不是致仕,是革职削权。

从离开长泰殿以后,我又病了。

从前我是多么身强体壮啊,潼羊关的风沙再大,都未能吹倒我,可现在冬日里的一刻寒风就能让我缠绵病榻。

冬月二十八,是我在宫里的第二个生辰。

按照规矩,这一日原本是要为皇后举行「千秋节」的,只是我还在病中,皇帝传来口信取消了晚上的宴席。

我猜,他是因为不想见我。

那天夜晚我拖着羸弱的身躯,又去了一次宫墙之上。

我看那满天的烟火此起彼伏的冲向天际,远处家家灯火通明,大家都在庆贺「千秋节」。

遥看千家万户,大概只有卫家是真的在庆贺我的生辰。

我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家人了,祖父和父母的身体可还健康?哥哥嫂嫂是否顺遂?小榕儿又长高了吗?

想着想着,我又落下泪来。

我终于明白,我执意要到宫墙上来的缘由不是我怀念那晚满城的烟火,亦不是他曾在宫墙上郑重其事地对我许下的诺言。

而是,我真的想回家了。

(十九)

我对皇帝已经很失望了,即使我曾经那么真心喜欢过他。

可在这世上,得到他青睐的实在太多了。

无论是我和宛陶,还是那些礼乐书数、骑马射箭、十里红梅之类的闲情雅趣,都比不过滔天的权势,他爱皇位与权势胜过爱所有。

想通了这些,我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

除夕那日的早晨,按照祖宗规矩,皇帝需得和皇后与后宫嫔妃一起用早膳。

但我和淑妃都没有去,他是自己一个人在干清殿用完早膳的。

我先前与皇帝发生了争执,不去倒是情有可原。只是淑妃,怎的宁愿往中宫殿来,也不愿意去见见她的皇帝哥哥?要知道除夕那日,干清殿的吃食花样儿繁多,种类要有数十种。

——姐姐,我把我宫里的所有厨子都带来了,除夕夜的晚膳我们就一同过吧。

淑妃刚刚在我宫里喝完一碗山药粥,用手帕擦擦嘴角,转转眼珠儿又思量起晚膳来。

思量了一会儿,她又问:姐姐,宛陶呢?我许久不见她,很是想她。

满皇宫里虽然只有宛陶这一个刚降生不久的孩子,但也总算给死气沉沉的宫墙之内增添了一些生机勃勃的意味,所以合宫上下都尤其喜欢这个小人儿。

那是我入宫的第二个除夕,是与淑妃和宛陶在中宫殿度过的。

我与淑妃推杯换盏,醉意迷蒙之时,我似乎听见有奴才来报,皇帝在太极殿开席宴请文武百官,皇后理应陪同,问我是否要一同前去,我支撑在桌子上,摆摆手:去他的吧,我卫琅不想再做这劳什子的皇后了。

钗儿听了立即上来对那个奴才打圆场:娘娘身体还未痊愈,烦请公公告诉皇上一句,我们主子实在不便过去了。

那晚淑妃没有醉,她吃的太多了,抱着宛陶在宫殿里走来走去。

我看她在我眼前转来转去,觉得心烦,于是找起话闲聊:东珠,虽说当年我救过你,但这些年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叫东珠啊?莫不是李太傅也想让你做皇后?

淑妃开起玩笑来:或许是因为姐姐是皇后,我才是东珠啊。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你也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淑妃那句话到底是何意。

(二十)

转过年来的春天,选秀事宜着手办了起来。

让我觉得惊讶的是,原来从户部整理名单,记名,到最后皇帝挑选秀女竟然要足足花费三个月。

故等选秀中留下来的宫嫔到我殿里来请安时,那已经是初夏时节了。

自然,与皇帝发生争执后,我是不愿意再任这皇后之职,接受十二位嫔妃的拜见的,无奈皇帝似乎根本没有废后的打算。

——皇后近来可好?

——臣妾一切安好,还未恭喜皇上喜得佳人。

我们坐在中宫殿的首位,因许久未见,开口说话时都带着些尴尬。

幸而未说几句,奴才们便领着十二位宫嫔依次走了进来。

她们朝我与皇帝三拜九叩,脸上带着刚入宫时才会有的羞涩无措,即便再怎么掩饰,也还是稚嫩了些。

为首的是从五品的良美人,他父亲是立有赫赫战功的良将军。

将门娇子大概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子傲气,我想当年或许我也是如此。

——良美人果然天姿国色。

她立即跪下来谢恩:谢皇后娘娘夸赞。

——听闻良将军武功盖世,你可学了一二?

我带着期许问出这话时,眼瞧坐在上座的皇帝皱了皱眉。

——我母亲说女子还是娇养的好,学那些刀枪剑戟尽受苦了。

我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能当着我的面说出这话来,看来是真的养在深闺未识人了。

——从今入了宫,皇后便是大主子,你们一切吃穿用度倘若委屈了的,可来跟皇后禀明。

我还未说什么,皇帝先开了口,切了他话。

于是我立即端出皇后的架子来,和她们说了些后宫的规矩,叫她们别学那些伤天害理的本事,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大事。

但其实我明白,从今往后,这后宫的女人一多起来,千万般人生姿态也就多起来了。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也必然会有对坐长廊、无语凝噎的。

可到底能成就什么样子,那真的要靠母家和自己的命了。

(二十一)

那次大选后,除了十二位宫嫔,文武百官们更是想了各类理由往宫里塞了许多美人儿,几年下来,宫里竟然开始热闹起来。

我依旧是皇后,但在那些新人眼里,我只不过是皇帝顾念旧情许诺的「闲人皇后」。

这宫里既无人轻视我,也无人真正畏惧我,我似乎渐渐成了皇宫里的可有可无的人。

皇帝还是会来我宫里,不过只是每月依照祖制来我宫里坐坐。

我和他已然无话可说,他是奔着宛陶来的。

宛陶是皇帝的长公主,即便后来也有妃子为他生儿育女,他还是那样疼爱宛陶,大概爱入骨血。

宛陶从小聪慧异常,四岁时,皇帝特准她与早开蒙的皇子们一同上课。六岁时就给她建了一座公主府,那里面放置了无数的珍宝奇玩,珠钗首饰,还有上百的仆人奴婢。

皇帝说,倘若宛陶是个皇子,那天下注定是她的。从听了这话开始,皇帝对宛陶越好,我便越觉得不安。

祯和四年,淑妃承宠,那年她二十岁。

我并没有觉得很惊讶。

这几年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冷眼瞧着这宫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永远天真无邪的过下去的。

倒是淑妃,承宠后的第二天就跑来中宫殿,差点就跪在我面前了。

——姐姐,我并不想承宠啊!

我劝慰她,我以为她这般难过是因为她觉得愧对于我。

——好东珠,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与他的确没有当年那样的情分了。

——东珠啊,我明白你的处境,我得念着你的好,这几年是你帮我料理着后宫,你位同副后,再不承宠就难以和前朝后宫交代了。

淑妃仿佛很失落,她问我是否还会因为皇帝难过,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其实连钗儿都不知道,头几年我真的会有些难过。

不是因为遗憾潼羊关,也不是因为担忧卫家,而是我开始想明白,我们两个人注定不能和其他夫妻一般。

无论当初做了什么样的抉择,我们都是带着枷锁的,不可能永远相亲相爱。

或早或迟,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执念。

从前我觉得我与皇帝只是争吵,后来宫里的女人多了,我才恍然明白,我们不会再有争吵了,因为按照那群宫嫔嚼舌根的话来说,我早已经失宠了。

不过那又如何呢?

(二十二)

祯和九年的春天,宫里举办百花宴。

一来,是庆贺淑贵妃喜诞麟儿,只可惜东珠还在月子里,不能主持参加,只得我去。

二来,宫里请的道人说,百花仙神曾下凡转世,近日可帮我朝免于一战。

这些年皇帝愈来愈贪恋权势,单是百花宴一事倒还好,只是那道人投其所好,竟然哄骗得他开始迷信长生之术。

百花宴上,我瞧着他总时不时的吃些不知名的药丸,于是好意相劝,但他仍旧固执己见,不容置喙,那我又何苦再给自己惹得不痛快?

我并不真心在意皇帝如何,我答应东珠去百花宴的缘由是此次宴会席请众大臣女眷,从祯和二年那次相见之后,我有六年再没有见到卫家亲眷了。

这皇宫果然是断人亲情的地方。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母亲和嫂嫂领着小榕儿,于是急忙走向前去。

——母亲。

她们先前就看我坐在首座,只是碍着皇帝在,一直不敢过去,此时见了我都泪眼婆娑起来。

——恭请皇后娘娘千岁。

想念之情未及言表,她们便恭恭敬敬地向我行起礼来。

一旁的小榕儿已经有十五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如画,一举一动之间皆是世家贵族中细心雕琢出来的矜持典雅。

——姑姑,宛陶妹妹在哪儿呢?前阵子她出皇宫去我家玩儿,我至今还念着呢。

我颦着眉笑,敢情这小丫头的矜持典雅全是装出来的,一说起话来就装不住了。

——她正跟宛然妹妹在花亭子里玩儿呢,你也去看看吧。

宛然是淑贵妃的长女,是活脱脱的小东珠。

小榕儿离开后,我同母亲与嫂嫂闲聊起百花宴入宫的郦戎城的使者们,我早前便听说他们是带着小世子来和亲的。

宫中没有适龄的公主,若非要和亲,只能从重臣之中挑选女子晋为公主与世子婚配。

小榕儿正是及笄年华,是躲不过去的。

其实小世子也算一表人才,只是郦戎那地方离得皇城颇远,卫家怎能愿意将掌上明珠送到那风沙滚滚的地方蒙受灰尘呢?

我正想着,却见母亲和嫂嫂流着泪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她们向我匍匐着磕头,嘴里说着求皇后娘娘想想办法跟皇帝求情,替小榕儿推了这门亲事。

看着婆媳这副泪眼汪汪的样子,我并没有很动容,我像个外人一样,只觉得疲惫不堪。我与皇帝的关系已然成定局,此事自然没有多少胜算,只能安抚她们,让我尽力一试。

但最终我都没能阻拦皇帝赐婚。

听奴才来报,小榕儿出嫁那日,我母亲哭的生了场大病,她老人家本就年事已高,怎么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呢?

嫂嫂来宫里请安时也脸色倦怠,完全没有嫁女儿应该有的欢愉的神态。

——皇后娘娘,是否高门贵族的女子们都难逃此劫?

嫂嫂走后,我一直在思量她说的这句话。

我同样可怜小榕儿,她只有十五岁,尚且天真烂漫时,却一朝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高门贵族女子尚且如此,那皇宫里真正的公主命该何从?

我在中宫殿一夜未眠,我想起宛陶出生时,钦天监说的话,终于做出了我人生中最大胆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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