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菁约我的地方在一个酒吧。
在此之前,我没去过酒吧,进去后看见昏昏黄黄的灯光和角落里抱着吉他唱歌的人。
霍菁坐在吧台前,手边是一杯琥珀色的酒。
见我向她走来,便拍了拍身边的高脚凳:「坐。」
我把包放在她指定的座位上,退了半步,坐上相隔的凳子。
我充满着不愿意和她近距离接触的敌意。
霍菁掀了掀唇,敲敲吧台:「给她来一杯长岛冰茶。」
我冷淡道:「我要白开水。」
酒保看她也看我,霍菁扑哧笑了:「那就都要,一杯长岛冰茶,一杯白开水。」
酒保晃起了调酒杯,液体迅速撞击出了沙沙的声音。
长岛冰茶先被送过来,霍菁往我面前一推:「尝尝?」
我用手指拨开杯子,接过了酒保递来的白开水。
「你是成年人了,连喝酒都不敢?」霍菁笑了笑,「还是,谈瀛洲不让?」
她也不等我怎么回答,径自地嗤笑:「你一直很听话,从小到大都这样。」
说完,她举杯抿了口酒,自言自语道:「……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做不到也要做。你妈逼着你复读,你明明不愿意,却毫无反抗地去复读……没考上大学,她又逼着你继续复读,你哭了好几天,最后又妥协……你这样的人啊,普普通通,毫不精彩。」
我听得厌烦:「你找我来就是为了提以前的事?」
「当然不是,」霍菁晃着杯子的酒,冰球清脆地撞击着杯壁,她要笑不笑道,「……楼藏月竞争《祝融》授权的事我早就知道,你缠着谈瀛洲我也见到了,只觉得她是越来越退步,什么昏招都使……」
「月姐从来没退过步,」我冷冷看向霍菁道,「她不像你,只懂得利欲熏心。」
「我是利欲熏心,那又怎么了?你以为谈瀛洲不是?你以为楼藏月不是?」霍菁冷笑,「没有利益,赚不到钱,空谈的梦想就像豆腐渣,一碰就碎。楼藏月要是真那么高尚,就不会让你用不入流的手段,勾上了谈瀛洲。」
我深吸了一口气,气得有点想笑,和谈瀛洲的关系,仿佛洗不白了。
要是旁人,我一定会解释两句,可面对霍菁,我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说。
我端起杯子喝水,目光半点都没分给霍菁。
霍菁又喝了口酒,平息了躁动后,嘲弄地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有本事拿到合约,我佩服。楼藏月融资成功,听说给你配了不少股权,有将近 7% 吧,她对你可真大方。」
我的警觉几乎在瞬间拉满,戒备地看向霍菁:「……你到底想说什么?」
「把股权卖给我,」霍菁放下酒杯,淡淡看向我,「我给你一个最好的价格。」
「做梦!」我毫不犹豫道,「天才刚黑,你要是没睡醒,早点回去睡,别有事没事异想天开。」
霍菁对我的拒绝不以为然,她把喝空的酒杯往前推,朝酒保道:「续杯。」
在酒保倒酒的空隙,霍菁缓缓说:「几天前,洞天派人和楼藏月谈融资,愿意出钱入股你们的工作室,被楼藏月拒绝了……」
「钱多不烧手,」我丝毫不放松警惕,「你不会那么好心投资我们。」
「在商言商,洞天投资你们当然是有原因。《矩阵联盟》有原著和漫画加持,听说谈瀛洲连影视版权都谈得差不多了,夹在这样热度中的动画,一定会大火。入股你们,稳赚不赔,楼藏月拒绝后,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霍菁拿起加了酒的杯子,对我举了举,「考虑一下,『洞天』给的价格,足够让你实现财务自由。」
「我现在就很自由,」不愿意和霍菁再多说什么,我直接道,「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明确告诉你,没门,窗户也没有,你死了心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跳下高脚凳,要去拎包。
霍菁不紧不慢道:「你们工作室新入职了一个叫『金泉』的人吧?」
我动作停下,看向霍菁。
霍菁端着酒杯,朝我笑:「这个人,是楼藏月从洞天挖走的,也是当年和我们一起创业的老朋友,算是洞天有实权的高层了,没想到楼藏月刚做出了点成绩,他就迫不及待扔下高薪高位,跳槽走了。」
我语气不善道:「你留不住人,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我留不住人,楼藏月也未必留得住,」霍菁慢悠悠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有问题……不是对你们有问题,是他本身有问题。洞天文化刚成立的时候,除了我和楼藏月,其他人的合同里都包括了一份竞业协议……时间太久了,久到金泉都忘记了。这份竞业协议生效,他除了要赔偿『洞天』一大笔钱外,还会吃上官司。」
我内心剧烈动荡。
竞业合同一旦签约,在原公司离职后,两年内不能从事相关行业,否则就是违约。
「泉哥是和你一起创业过的朋友!」我忍不住低喊,「你这样做,还有良心吗?」
「洞天给他开上百万的年薪,他却说走就走,弃我而去,他就有良心吗?」霍菁反问。
「……所以,你是在威胁我。」
我不是问,是肯定。
霍菁笑了笑:「不是威胁,只是希望你考虑一下,当然,金泉和你非亲非故,你没必要为了他妥协。可你要知道,楼藏月这个人很重情谊,金泉放弃洞天跑来跟她,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金泉身败名裂,她一定会给金泉出头。可是,你们那个才起步的小窝棚,经得起和『洞天』这样的公司打官司吗?我什么都不用做,光拖,就能拖死你们。」
霍菁的话,让我愤怒不已,只觉得四肢的血液疯狂往天灵盖上涌。
这样的人,多看一眼,哪怕一眼,我都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巴掌。
我愤愤转身。
「好好考虑,」霍菁又在晃酒杯,「我耐心有限,等不了你太久。」
离开酒吧,外面的冷风一吹,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太冷了。
太难受了。
太愤怒了。
我在寒风中站了几秒,强压下种种即将爆发的负面情绪,拦下车,报了谈瀛洲家的地址。
我开了大门,跑进庭院,推开客厅门,扔了背包,扔了大衣,踢了鞋子,几步冲上楼。
书房的门被我霍然打开。
电脑前的谈瀛洲转过头来:「回来——」
我直直扑过去,跪坐在地板上,把脸埋在他怀里。
谈瀛洲的话停了,他摸了摸我脑后的头发,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腿上。
「……喝酒了?」他问。
我摇摇头,把脸压在他颈侧,鼻子挤进他肩窝。
「你身上有酒味,」谈瀛洲说,「还有烟味,你去了酒吧。」
我闻不到自己身上带回来了什么气味,我只知道,呼吸之间都是草木香。
几乎要炸裂的蘑菇云逐渐烟消云散……
我闷着声说:「……我刚刚见了霍菁。」
「然后呢?」谈瀛洲问。
然后……我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谈瀛洲轻轻拍着我的背,说:「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让楼藏月把那个人开除,或者那个人自己离职。」
「不行,」我说,「泉哥和月姐是很好的朋友,他是国内最好的建模师,本来在洞天可以发展得很好,因为月姐邀约,他放弃了一切来我们这里……现在他回不去『洞天』了,有竞业协议在,两年内他都没办法从事动漫工作。」
两年时间,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的事业心。
谈瀛洲「唔」了一声,不予置评。
我从他肩窝抬起头,巴巴地问:「师兄,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也是病急乱投医。
可在我心里,谈瀛洲是无所不能的,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办法是有,」谈瀛洲用手指梳理着我跑散的发丝,说,「把股权卖给霍菁,7% 的股权能换几百万……」
「我不卖!」我坚定不移道,「股权给了霍菁,她一定会和月姐作对,而且我是工作室的创建人,工作室是我的心血,我绝不允许霍菁抢走我的事业。」
「这样啊……」谈瀛洲语气敷衍。
他好像没当回事。
但我了解他,他这样的态度,分明就是有办法了。
我连忙摆正姿势,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水汪汪地看着他:「师兄,你帮帮我吧,求你了。」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我把态度端得特别软。
谈瀛洲轻轻拧了一下我的鼻子:「出了事,没有自己藏起来乱做决定,知道回来和我说,这点值得表扬。」
我眼睛亮晶晶的,挨表扬了,接下来就该发奖状了。
谈瀛洲缓缓笑了一下,说:「让那个叫『金泉』的人离职,去斑斓科技上班。」
我眨眨眼:「具体怎么操作,展开说说。」
谈瀛洲展开了讲:「斑斓科技的实际控制人,同时也是洞天文化的大股东,资本圈始终是个圈。金泉如果去斑斓科技任职,霍菁不会,也不敢再拿竞业合同胁迫他。而你们工作室,作为斑斓科技的入股方,可以要求斑斓科技指派人员作为『技术指导』,这样,金泉就可以留下了。」
我愣了愣,把他的话消化吸收,片刻后,忽然捧着他的脸,兴高采烈:「师兄你太棒了,你太聪明了,你简直是神!」
谈瀛洲勾了勾唇,缓缓凑上来……
我从他腿上跳下去,慌慌张张跑:「我手机在楼下,我得给月姐打电话!」
隐约谈瀛洲不满地低哼了一声。
但现在正事最重要。
我和楼藏月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又把谈瀛洲的解决办法也说了一遍。
楼藏月那边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金泉和我,还有霍菁,是大学同窗,没有金泉,就没有后来的《七国》,更没有现在呼风唤雨的洞天……」
她恨极了一般,说完这话,骂了句「艹」,挂断电话。
我知道她要紧急处理这件事,月姐的能力有目共睹,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
虽然这次化解了霍菁的伎俩,但我知道,霍菁这个人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下一次,就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坏主意。
我回卧室——谈瀛洲的卧室,洗了个澡,换了身舒服的家居服,跑回楼上。
谈瀛洲没有再工作,而是坐在我阅读椅上看书。
我一蹦三跳地跑过去,腿一弯,在他脚边坐了下来。
入了冬以后,谈瀛洲在地板上铺了长毛地毯,踩上去又软又暖。
我坐在地毯上,双手交叠,放在他腿上,下巴枕着手背,看向阅读灯下的谈瀛洲。
都说灯下看美人。
这话一点也没错。
这个角度看过去,谈瀛洲好看得让人心猿意马。
「和你的月姐说完了?」谈瀛洲盯着书页。
「说完了,月姐会去处理,」我直勾勾盯着他,「师兄,你真好看。」
谈瀛洲的眸子从书页挪到我脸上,笑了笑:「你也好看。」
「这话太假了,」我歪头,说,「我就是张路人脸。」
「谁说的?」谈瀛洲捏了捏我的脸颊,「明明是我女朋友的脸。」
我笑弯了眼,侧脸压着他的腿。
谈瀛洲一手摸着我的头发,一手翻书。
我享受了一会儿后,悠悠道:「……你送过来的那幅画,位置正对着我,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师兄你真厉害,那画画得特别好。」
「那么好的画送给你们工作室,作为创建者之一,你就没什么表示?」他问。
我想了想,说:「谢谢!」
「就只是嘴上谢?」他不满。
我抬起头,笑吟吟道:「不用嘴谢,难道用身体谢?那可不行,过不了审不说,要是那样做了,那我们之间不真成了有色交易吗?」
「你不能永远只说不做,」谈瀛洲放下书,正经地看向我,「有色交易是早晚的事。」
我:「……」
沉默三秒后,我爬起来往外跑:「我困了睡觉去了师兄晚安!」
下楼的时候,我仔细想了想。
人不好色,天诛地灭,谈瀛洲这朵高岭之花是要采的。
不过,怎么采,什么时候采,我得好好计划一下。
毕竟连安欣都说,要睡城草,得给点牌面。
–
我为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就算能挤出点时间,还要盘算「吃草」计划,顺便提防霍菁的阴招。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霍菁她,自爆了。
那天我在和陈墨就初版线稿讨论得正嗨,安欣忽然怪叫一声,吓了我们一跳。
「你叫什么?」我无语。
安欣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了:「……热搜,快!看热搜!」
我被她催着,拿过手机,翻开热搜。
热搜第三条。
洞天文化 袁旗【热】
袁旗是《七国》的原作者,他和洞天文化一起上了热搜。
这事儿不简单。
我连忙点开,看了一会儿,长长舒了口气,站起身,仰起脖:「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安欣绕过工位跑过来,乐不可支道:「这下有好戏看!袁旗居然把洞天文化给告了,诶呦诶呦!霍菁想让我们吃官司,她自己先尝了尝什么味儿。」
「奇怪,」陈墨就着我的手机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袁旗怎么会无故把洞天告了。」
「没有无故啊,」我指着资讯,说,「你看,这不是写着呢吗?袁旗自称,与洞天文化授权期早在去年就结束了,但洞天文化还是把《七国》第六季播了出来……这是侵权,现在袁旗要求洞天文化下架正在播出的《七国》,并且赔偿……一、二、三、四、五、六……这么多零的钱。」
新闻资讯写得清清楚楚。
陈墨却摇摇头,说:「洞天文化是大公司,有法务部,不可能不知道授权期满再播出会侵权。」
「那就奇怪了……」我沉吟,「袁旗没必要告假状吧?」
我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
玻璃门被推开,楼藏月走了进来。
她穿着细细的高跟鞋,脸上有些绯色,步履不算稳。
陈墨立刻过去,扶着她:「又喝酒了?」
「几杯,没事,」楼藏月走过来,见我和安欣拿着手机,轻哼道,「偷懒,嗯?」
「没有没有,」我连忙道,「我们是在围观塌房现场。」
楼藏月坐在我的椅子上,勾唇笑:「谁塌房了?」
「霍菁啊!」安欣把手机递过去,「月姐你看。」
楼藏月拿过手机,扫了一眼,又扔回给安欣,「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楼藏月在业内的地位还是很稳的,知道许多事。
我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袁旗要告洞天?能告赢吗?」
陈墨拿着药瓶和水过来:「喝酒伤肝,护肝片吃两颗。」
工作室刚刚起步,需要应酬拓展人脉,许多饭局根本推不掉,楼藏月很是自制,虽然喝酒,但每次点到即止。
吃了陈墨的爱心护肝片,楼藏月懒洋洋说:「袁旗的授权,是我和霍菁一起争取到的。当年的洞天还不是现在的洞天,为了节省成本,连合约都是求隔壁政法大学的学生拟定,所以合约里漏洞不少。」
「如果合约里有漏洞,袁旗为什么不早点告?」我问。
「一开始,没人想利用这些漏洞,袁旗身为原著作者,见到自己的作品被用心对待,他有什么必要和洞天闹脾气呢?」楼藏月顿了顿,明艳的眸色沉了下去,「到了后面,洞天越做越大,规模惊人,反而《七国》越做越烂,烂穿地心。可袁旗也没办法,他是一个人,要对抗一个大公司,这中间需要耗费的精力和物力,不是他能承受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就像霍菁威胁我的时候说的,打官司,上法庭,以弱势对抗强势,即便赢了,自身也会被拖垮。
袁旗知道自己耗不起,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作品被毁成如今这般。
「按照当年的合约规定,去年年底,袁旗和洞天的授权就结束了,版权重新回到袁旗手里,可是啊……在洞天初具规模的时候,霍菁也发现了第一版合约里有漏洞,她哄劝袁旗签了个『补充协议』,在这个协议下,洞天是有优先续约权的。」楼藏月说。
「太无耻了吧?」安欣忍不住说,「把人家作品改成那样,还要优先续约!」
「霍菁做事一直都是这样,」楼藏月凉凉道,「正常情况下,袁旗是不会和洞天翻脸的,第一版合约再加上补充合约,留给袁旗的『路』很窄,何况是著作权的官司,最难取证。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袁旗背后也站着一个法务团队,替他和洞天交锋。」
「袁旗聘用了律师团?」安欣问。
「袁旗虽然是知名作家,可经济能力还没到这个地步,」楼藏月舔了舔红润的下唇:「是有个神秘的大佬,在支持着袁旗与洞天文化较劲。这个神秘大佬给袁旗提供所有法律助益,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霍菁,给洞天找麻烦。」
我听的瞠目结舌:「霍菁是惹到了哪路神仙,要这么针对她?」
「是啊,不知道是哪路的瘟神,」楼藏月冷笑道:「这场官司打起来,不管输赢,霍菁都死定了。」
「为什么呀?」安欣奇怪。
「《七国》是洞天文化的门面,业内立足的根本,现在原作者把洞天告上法庭,《七国》就必须停播。据我所知,《七国》新一季的的制作成本上千万,卖给视频平台的价格甚至过亿……现在不能播出了,视频平台会放过洞天吗?官司如果赢了,或许还能抢救一下,官司如果输了,洞天失去《七国》的版权,这个责任和损失,是无法估算的大——还有,不管官司是输是赢,只要袁旗一直上诉,一直拖着,《七国》播出不来,霍菁就走投无路。」
听完楼藏月的话,我目瞪口呆,慢慢地拍了拍手:「……这大佬,好恶毒。」
楼藏月看过来:「嗯?」
「不是!」我立刻改口,「是好计谋!」
楼藏月冷哼:「是好恶毒的计谋。」
她说完,站起身对我道:「告诉你家那位……不要心软,往死里踩。」
我怔了怔,忽然低叫:「是谈瀛洲做的!」
在背后支持袁旗针对洞天的人,居然是谈瀛洲。
我滴个乖乖。
城草下手,着实够狠。
今天下班早,我没让谈瀛洲接我,自己回去。
书房里,谈瀛洲又在泼墨作画,我急急忙忙地问:「袁旗告洞天这事,是你做的?」
「是我,」谈瀛洲画得慢条斯理,「怎么?」
「干得漂亮!」我竖起大拇指。
谈瀛洲在画心处寥寥描了数笔,欣赏似的看,同时懒声道:「我说过,她再欺负你,我给你出气。」
……原来被大佬罩着是这种感觉。
真棒!
–
平京的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数着日历,终于数到了腊月二十九,不得不回家了。
我对回家这件事热情度不高,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从平京到我家,高铁最方便,谈瀛洲把我送到高铁站,我站在进站口,恋恋不舍地看他。
「明天就过年了,」我嘟嘟囔囔,「初二我就回来……你记得想我啊。」
「想你不需要记得,」谈瀛洲抱着我,说,「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事。」
呜呜,不想走了。
可不走不行。
我依依不舍和谈瀛洲告别,上了回家的高铁。
我行李不多,最大的是谈瀛洲让我带回去的礼物。
我漠然地看着礼物袋,心想……到底谈瀛洲的一番心意,只是他可能不知道,不受重视的人就算再如何讨好恭维,也是不受重视的。
–
我家……确切地说,霍菁家境很好,住在别墅区里。
我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才按响了门铃。
门内传来脚步声,推开门的人是……是霍菁。
我和霍菁对视了一眼,心里一紧,我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近期的麻烦是谈瀛洲的手笔,虽然谈不上心虚,但毕竟有些心绪难平。
霍菁平常似的问了句:「回来了?」
「……嗯。」我应着,拎起行李箱和礼品袋走了进去。
客厅里有悠扬的钢琴声,从楼上传来的。
「高姨!」霍菁朝楼梯喊了句,「安安回来了。」
我听见霍菁喊安安,手臂瞬间起了细密的疙瘩——她会在家人面前亲昵喊我,也会在家人看不见的地方欺凌我。
钢琴声没有停止,楼上传来毫无惊喜的声音:「我陪旭旭练琴呢,安安,你自己上来。」
「哦。」我答应了一声。
我拎着行李箱上了楼,路过琴房,看见我妈坐在一旁,正满意地笑着看弹琴的少年。
「妈,」站在门口,我轻声说,「我回来了。」
「嘘,」我妈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别打扰旭旭。」
我点点头,默默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家里有负责打扫的阿姨,我房间很是干净,干净到一丝人气也没有。
我妈有断舍离的习惯,经常扔旧物。
书桌上我用过的台灯,看过的漫画,本该立在窗边的画板,在夜市买回来的贝壳风铃,还有一颗一颗折的幸运星罐,通通都不见了。
酒店都没有这里空旷。
地暖很温,我却搓了搓手臂,莫名觉得一股凉意。
我坐在床上,拿出手机给谈瀛洲报平安,和他说着无聊却亲密的话。
钢琴声断断续续,一个多小时后才停。
我房间的门被敲了两声,我妈领着那个少年走进来。
少年的五官和霍菁有两分相似,见到我,不冷也不热地喊了句:「二姐。」
我笑了笑:「你钢琴弹得越来越好了。」
「旭旭今年考了十级,」我妈笑着说,「九岁过十级,老师说好好练的话,将来可以进平京音乐学院呢!旭旭真给妈妈争气长脸。」
我附和着说:「是啊,旭旭真厉害……」
「你呀,」我妈埋怨地看了我一眼,「就知道羡慕这个厉害,那个厉害,自己从来不用功,你看旭旭,每天练琴好几个小时,你当初要是能拿出这个劲头,也不至于三次高考……好说不好听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笑意:「……既然不好听,就别说了。」
「你当我愿意说啊,」我妈嗔怒地看了我一眼:「还不是为了你好,大学都上的磕磕绊绊了,以后工作怎么办?对了,秋招已经结束了,你拿了多少个 offer?」
「一个也没拿,」赶在我妈惊怒前,我淡淡道,「有人投资了我们的工作室,我有工作了。」
「有人投资是投资多少?」我妈还是拧着眉,「现在叫个创业的小团队只要把 PPT 做好,不缺天使投资人,那点钱够烧几个月?」
我张了张嘴,却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耳朵里接收着我妈的声音,思绪却慢慢飘得很远。
晚上吃饭的时候,霍菁和霍旭的爸爸回来,我喊了句「霍叔」。
霍启来笑呵呵看我:「安安又长高了。」
我不置可否,从小到大,只有这一句话。
保姆做了饭,桌上菜色不少,我妈给我夹了一只虾:「我特意嘱咐小刘加菜,安安,你多吃点。」
我点了点头,沉默剥虾。
「妈妈,」霍旭开口,「我也要吃虾。」
「好,等着,」我妈又夹了一只虾,「妈妈给你剥。」
我剥虾的动作停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把剥好的虾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嚼着。
「爸,」霍菁说,「开瓶酒吧。」
「整天就想着这点事,」霍启来佯装生气,「我那些珍藏的好酒,被你喝了多少?」
「喝完了我会再给你买呀,」霍菁眨眨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霍菁开了酒,拎出两个高脚杯,忽然看向我:「安安喝吗?」
「安安又不会喝酒。」我妈说,「你们喝吧。」
霍菁笑笑:「也是,安安从来不和我喝酒。」
「姐,」霍旭好奇地问,「酒是什么味道啊?」
「想知道?」霍菁把高脚杯递过去,「你舔一下。」
「你这孩子,」我妈轻轻拍着霍菁的手背,「旭旭才几岁,喝什么酒,去去去,你们父女俩随便喝,别带坏我们旭旭。」
霍菁笑呵呵说:「高姨,旭旭要是个小酒鬼,你拦也拦不住,喝酒这基因,说不定遗传。」
霍启来也笑着说:「那是我遗传给你们姐弟了?」
我妈轻哼:「不遗传点好的,净遗传糟粕。」
……
我捏着筷子,吃完了碗里的饭,站起身道:「我吃饱了,先上楼了。」
说完,对我妈和霍启来点了点头,沉默地上楼了。
楼下的欢声笑语并没有停止,我走回房间关上门,整个人躺在床上。
……还要多久,才能回去啊……
–
霍菁向来很忙,往年她都要卡在过年那天才回家,今年却早早就回来了。
我心里清楚,她是为了等我。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兵来将挡,挡不住就跑。
男朋友的怀抱才是我永远的家。
我在房间里等了一晚,霍菁并没有敲门,我心里犯嘀咕,不觉得她会轻易放过我。
和谈瀛洲视频的时候,我把担忧说了。
谈瀛洲安抚我说:「霍菁按兵不动,应该有其他打算,如果她敢为难你,我更不会放过她。」
我趴在枕头上,看着屏幕里的谈瀛洲:「我不怕她为难我,我就是……不愿意待在家里……明天就过年了,过完年是初一,我买了初二早上的高铁。」
迫不及待要回去。
「嗯,」谈瀛洲对我笑,「你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好呀!」我呲牙笑。
在这个家里,只有和谈瀛洲说话的时候,我才是真正开心的。
霍菁另有打算,谈瀛洲神机妙算,猜得很准。
过年那天,一大早,我妈就把所有人都叫醒,安排这个安排那个,让霍菁写对联,让我给霍菁打下手。
霍菁学过书法。
书房的桌面收拾出来,我把洒金红纸铺好,用镇纸压着,又去研墨。
霍菁玩着毛笔,随口说:「你这动作很熟练啊。」
「嗯。」我用气声回应。
霍菁道:「听说你们工作室开张的那天,谈瀛洲送了一幅他亲手画的国画,他平时也喜欢写字画画?」
我连气声都省了,研好了墨,站在旁边:「可以了。」
霍菁蘸了蘸墨,一副思索的样子:「写什么好呢……对联,得写点吉利的话,可我现在麻烦缠身,一点都提不起兴致。」
我沉着声,说:「提不起兴致就不要写,外面卖的对联五十块钱两副。」
霍菁用毛笔抵着自己尖细的下巴,朝我扬眉:「上次我就发现了,你的脾气越来越大,有点牙尖嘴利……背靠大树好乘凉,傍上了谈瀛洲,说话都硬气多了。」
「你到底写不写?」我冷着脸看她。
「写,怎么不写,」霍菁在纸上落墨,「大过年的,再多烦心事也得放一放。」
她写了两副对联,晾干后,我贴到了院门口和进门处。
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我回到客厅。
我妈指挥着保姆阿姨准备年夜菜,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在厨房忙忙碌碌。
「安安!」我妈忽然喊我:「旭旭练琴的时间到了,过年也不能懈怠,你陪他去练琴。」
我正要答应。
我妈忽然又说:「算了算了,你过来帮我吧,让你姐去看着旭旭,你连琴谱都看不懂。」
我抿了抿唇,木着脸进了厨房。
土豆去皮,辣椒去蒂,番茄去皮……
我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是不怎么说话。
霍家条件优越,年夜饭做得无比讲究,一直忙到晚上七点,所有的菜才都摆在桌上。
我妈看着这些菜,颇为得意:「今年的菜色还算过得去。」
我妈招呼着所有人落座,霍菁又开了瓶酒。
霍启东作为一家之主,站起身,端起酒,和蔼笑道:「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太太辛苦,女儿辛苦,儿子辛苦,安安也辛苦,希望明年一切顺利。」
我被动地举杯,碰了碰。
水晶高脚杯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我沾了沾唇,没喝一口。
桌上的菜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夹着离自己近的,默默吃东西。
霍菁和霍启来喝了几杯后,忽然看向我,笑着说:「去年我虽然忙,但没有安安辛苦,跟着别人创业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点成绩,还交了男朋友……」
「安安交男朋友了?」我妈立刻看过来,「怎么没和妈妈说?妈妈怎么教你的,大学期间不要谈恋爱,要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奖项证书这些都是有含金量的……你将来除了毕业证学位证,什么加持都没有,还怎么去和别人竞争啊……」
说着说着,忽然语调拔高了一点:「你是不是因为交了男朋友,才没考到那些证书奖项?陶长安,你能不能让妈妈省点心。」
「我没有,」我拧眉道,「男朋友是不久前交的,在一起没两个月。」
「那——」我妈窒了窒,又问:「他是做什么的?也是学生?家里是做什么的?平京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高姨,」霍菁端着酒杯笑,「你不用担心,安安这个男朋友很好,条件好,长得好,家庭也好。」
「真的?」我妈有些惊喜,转而又感慨,「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会喜欢安安吗……可别是闹着玩的。」
「妈!」我忍无可忍,「我为什么不能被优秀的男孩子喜欢?」
「妈妈不是那个意思,」我妈叹气,「妈妈只是觉得,门当户对很重要。就像我们家,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可条件还不错,你要是找个穷小子当男朋友,妈妈肯定反对!反过来说,你这样的条件,找一个高门大户青年才俊,在一起也是很累的。」
我忽然没了胃口,虽然还攥着筷子,却很想扔得远远的。
霍菁闲闲道:「道理是这道理,不过安安才刚开始谈恋爱,正甜蜜着呢,等再过一段时间,两个人发现彼此的认知不在一个高度,就会有争执了。」
「对呀,」我妈感叹,「安安,你还是要想清楚的。」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和他在一起,现在谈恋爱,将来会结婚,生两个孩子,一个跟我姓,一个跟他姓。」
我妈瞪了我一眼:「你弟弟还在这呢,说话别那么没分寸。」
我只觉得呼吸不畅,挑起这个话题的,分明是霍菁,现在倒成了我没分寸。
霍菁站起身,对我举着酒杯,说:「安安,过了十二点,去年的三百六十五天就翻篇了。还记得不记得?你大三那年,我让你来我公司实习,你不答应,非要跟着楼藏月,你可能不知道,楼藏月和我有矛盾……别被她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