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沈家小姐找到我，和我交换。「从今天起，你就是沈卿。你替我去教坊司，我会花钱治好你娘的病。」
1
昨夜京师里下了一场大雪，待晨时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我被一群人嚷嚷着吵醒，她们将我拽起来推搡着我走小门出去给她们买些云吞来做吃食。
我哑着嗓子，想拒绝。
「诸位姐姐们，外面下了大雪，冷的厉害……」
还不等说完，为首的牡丹姑娘便在一旁对着云镜梳妆嘲讽我。
「来了教坊司总得做点事吧，你无一技之长，又不肯出卖皮囊，给姐姐们跑跑腿怎么了？」
「是啊，你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沈家的大小姐呀？」
「沈卿，被发配来了教坊司，劝你早些认命。」
那些嘲讽恶心的言论窜入我的耳朵，我咬咬牙，裹上衣服出门。
合上门帘时还依稀能听见她们的嬉笑声。
我叹了口气。
从前生活困苦，可也从没想到如今会沦落至此。
其实我不是沈家的大小姐，沈卿。
我是沈家的家生子，沈小宁。
所谓的家生子，便是我的父母都是沈家的家奴，而我出生就指给了沈卿做丫鬟。
我就像她的影子。
甚至从样貌上来说，我更像那个容颜无双的小姐。
在沈家被诬告叛国之后，遣散了下人们，所有沈家男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而女眷们则发配去了教司坊。
我的父亲也死在了这样一个大雪天，母亲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沈家没落，我举步维艰，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我甚至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可沈卿在那天晚上找到了我。
她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施舍，又像怜悯。
「你母亲的病拖不起了吧？」
昏暗的烛火下，我坐在母亲身侧，看着她枯槁的面容点点头。
沈卿捏着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来，她说的清楚明白：「沈小宁，我们做笔交易。」
「从今天起，你就是沈卿。你替我去教坊司，我会花钱治好你母亲的病。」
我一口答应下来。
我以为教坊司顶多不过是做些脏活累活，这都是我从小习惯的，那有什么难的呢？
可等我到了才知晓，如今的教坊司早已经不同于从前。
来到了这里，不论先前出身如何矜贵，一旦进入这销金窟，也不过是无数千娇百媚的姑娘里任人玩弄的一个罢了。
这里是提供给达官贵人们明面上的温柔乡。
我待在沈卿身边没有学习过琴棋书画，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如何写。若我学过，那我便可以清白一身的卖艺。
可我不会。
坊主看我容色上佳，便想要推我卖皮囊去伺候一些贵人。
我宁折不屈，她便日日命人打我一顿，又叫人随意指使我做些苦差事。任由一些姑娘们差遣我，羞辱我。
我走在大雪路上，雪厚三尺，我穿的又单薄。等我带着云吞回来时，已经被风吹的有些许凉了。
我挎着篮子，敲开小门，为首花枝招展的牡丹姑娘一把将我抓过去，拿走了篮子与其他人分食。
她尝了一口便皱眉骂道：「这么凉是想吃坏我肚子吗？你的脚程便不知道快些？」
2
我垂着头没有说话。
因为当下我还有更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
刚才出去一趟，我能感觉到身上的伤口更严重了——途中沾染了风雪，将衣服渗透湿了有明显的疼痛。
我舔了舔发裂的嘴角，站在一旁等她们吃完。这样收拾完了，我才好回房间为伤口换药。
饶是她们在吃东西，嘴巴也不曾闲着。
她们围在一起讨论沈家叛国的事，又说最近在京师里抓出了好多细作，天子发了很大的火。
要说也怪天子先前仁慈，沈家原本是前朝的皇亲，在国破后，新朝建立之初，沈家见风使舵早早地归顺臣服。
天子便饶了他们一命，让沈家在京师有了一处门户，还赐予了不大不小的官职。
待她们吃完，聊的也尽兴后。
牡丹姑娘看着我有些悲悯的朝我扔了一个瓷瓶，「你若早些听话，便不用受这些苦。坊主下手从不手软，你还能坚持多久呢？」
我小心翼翼的捧着瓷瓶，不明白她为何好心讲这么多给我听。
她走时回眸提醒我：「伤口渗血了，赶紧回去上药吧。」
我赶紧钻进下人住的后厢房，掩上房门，迫不及待地解开衣襟，只见臂上大片的青紫，还有不少鞭痕裂开，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
我咬着牙，将瓷瓶里的药一口气尽数倒在伤口上。一时间密密麻麻的疼痛席卷而来，寒冷的冬日里，额上竟然攒起了一层冷汗。
牡丹姑娘平时骂我最凶，但行动上总归是没对我做些过分的事。
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苦命人。
我颤抖着手将衣服穿好，皱着眉，轻轻叹息一声。
她说的没错，坊主心狠手辣，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挨过几次毒打。可我宁愿自己这一生行至末路依然干干净净，只吃过这一种苦。
我一身清白的来到这世上，也想一身清白的离开。
突然房门被拍得震天响。
「沈卿！沈卿！」
是坊主的声音，我惊的一哆嗦，碰到了伤口，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但动作却不敢停下来，赶忙去开了门。
坊主看了我来开门，有些嫌弃的挥挥手捂着鼻子，很是晦气的模样。
「死丫头，有个公子指名要见你。」
我心里一颤，垂着头说：「坊主，我不接客的。」
她忍不住剜了我一眼，伸手过来揪了一下我的手臂。
「沈卿，少痴人说梦了！人家那副高贵的样子怎么会看得上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她没好气的拽我出去，边走边跟我解释，「是金陵城主家的小公子，拿了张条子过来，看样子是来找你讨债的！」
「看你这样子也还不起银子，不如拿身子抵债，以后接客就有经验了……」
坊主身姿摇曳的走在前面自说自话，我始终垂着头不曾理她。
我想，哪怕是拿命去抵那又如何呢？
今年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却觉得这一生就已经这么结束了，我唯一惦念的母亲也得到了照料，纵此一生，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3
当我走到雅间时，一身雪白狐裘的玉面公子已经端着茶在等我了。
我怀着一腔孤勇，视死如归的表情抬起头直视他的眸子。
他的眼睛清澈，宛若天上谪仙，和来这里的达官贵人们展现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
忽然我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坊主殷勤的走过去讨好，「乔公子，你看这姑娘的皮相极好，若是盛装打扮一番，定然能合你心意。」
说完她又看着我，让我给乔公子跳一支舞。
我哪里会跳舞，但是坊主吩咐了，我便也只能照做。凭着想象里牡丹姑娘的样子，胡乱地跺了几下脚、摆了一下手。
或许是坊主实在看不过眼，她拿出长尺准备抽我。我吓得一个缩瑟，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他身上有浅浅的松香从我的鼻尖掠过，我看到自己粗麻又破烂的袖子，这样的对比令我自惭形秽。
抱着我的白衣公子如天上月一般清辉皎洁，怎么是我能沾染的，我赶忙挣脱后退一步和他保持距离。
他却不偏不倚紧紧跟上，眼神温和地看向我：「你是沈家的女儿？」
我怯生生的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
坊主满脸堆笑，刚要抢话，却被白衣公子冷着脸打断：「住嘴，我没有问你。」
说完，他又再度温和的看向我，耐心地询问：「别怕，自己的名字，自己说。」
我心中一暖，怔怔地与他对视，只差一点就将自己原本的名字脱口而出：「小……我叫沈卿。」
「好。」他唇边噙着轻轻浅浅的笑，「我叫乔书昀，我来……娶你。」
我都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蓦地抬头，我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乔书昀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我从不说谎，我带着婚书来娶你了。」
那是一纸婚约，上书某年某月某日，立约为凭，乔氏子与沈氏女结为夫妻，永结同好。
我捧着这张薄薄的婚约，只觉得这张纸热得烫手，又灼人眼目，让人心头不自觉地变得酸楚。
这是沈卿的婚约，并不是我沈小宁。
忽然我冰凉的手感到一暖，是他白玉般的手指覆上来。他轻轻抚着我的手，在我手心上的一颗痣上停留摸了摸。
他的眸子似乎亮了一瞬，「我们小时候见过的，你可还记得？」
我眼睫微颤，摇了摇头。
或许乔书昀是将我认成沈卿了。
他却并不恼，握着我的手，笑意轻漾在眼底：「无妨，我这便说与你听。」
「沈家与乔家，多年交好，更有指腹为婚的情谊。当年沈伯父出事，乔家力所不及，害你沦落至此，家父自觉对不起你，一直耿耿于怀。如今乔家总算在朝中有了些分量，知你已及笄，便命我前来践诺。」
我眨着眼睛看他，那是郑重又认真的模样。
「乔公子，三思啊！」坊主赶忙来劝阻。
她或许是想我在这里给她赚更多的银子，所以将赎我的价格开到了一百两黄金。
4
我们都以为乔书昀会就此放弃。
未承想，他抚掌唤人将装满黄金的箱子抬进来，「家父亦看重这门亲事，这些钱财并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坊主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好咬碎了牙点头同意，但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乔公子，您是金陵城城主的儿子，君子端方，麒麟天纵。可这丫头却是罪臣之女，同你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怎能与您婚配……」
「沈家是被诬陷的！」
我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
沈家主生前待我极好，沈卿的脾气不好，动辄打骂下人。家主知道了便会找个由头解了我的惩罚，然后去劝沈卿不要使性子。
况且，我的父亲出去狩猎，得知他没有回来后，也是家主亲自带人去找寻。
哪怕最后只找回了父亲的尸体。
坊主本就对我十分不满意，听到我第一次敢忤逆她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扬起长尺就要往我身上挥，我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
「老子叛国，做女儿的又是个谎话精，你们沈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坊主的咒骂湮灭在歇斯底里的哀号里。
想象中的疼痛也并未到来，是乔书昀拦下了。他紧紧地扼住坊主的胳膊，忽然猛的一松手，她连着藤条向后倒去，触地发出一声钝响。
「一个教坊坊主，也敢对乔家少夫人不敬？」他淡淡地警告，眉宇间冷若冰霜。
可他转身看向我时，顷刻间又是一派温润。
他朝我伸出手，嘴角仍噙着笑，仿佛刚才那使了雷霆手段的人并不是他。
「来，我们回家。」
我将手覆上去时，只觉得内心又喜又悲。
喜的是，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而悲凉的是，若我不是沈卿。想必乔书昀对我也会是这样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我知晓自己从不是那个例外。
5
我的手在乔书昀玉白的手心里微微颤动。
他有多清贵，我就有多卑贱。
我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的手，宛如摩挲着天边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或许是他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
「怎么了？」
他抬眼，神色平和，好脾气地问我。
「我……我有件东西，得带上。」
还未说是什么东西，坊主却厉声叫唤起来：「你来的时候，也就带了一块狐皮值点儿银子，我好吃好喝供你这么多年，临了吃干抹净不算，还想带着那皮子逃？」
我局促的望着脚尖，心里却不知如何是好。
倒不是我贪恋身外之物，只是，那件狐皮是我父亲猎的最后一件物品。
身旁的乔书昀只沉默了一瞬，反手就拢住了我的手。
他冷眼看向坊主，掏出一沓银票：「让她拿。」
坊主赶忙收下，没有再横加阻挠。
牡丹姑娘站在一旁，看着我将狐皮仔细的收好。
在我离开门前，她忽然开口：「恭喜你啊沈卿，你离开了这里。」
我小声的道了谢。
她却像打开了话匣子。
「这些年对你从未好言好语，你别见怪。」
我摇摇头，「怎会，你也是奉命行事。」
「沈卿，乔公子是个好人。他日若你故地重游，再回京师。我若还活着你便带坛好酒与我，若我化土为沙还得请你为我立个墓碑。」
「上面就帮我题，宋氏嫡女，宋清欢。」
「自从宋氏被连累九族，我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自己真正的名字了。」
「还差一点，我就要忘了。」
我抱紧狐皮，走到她身边轻轻的开口。
「我会记得，宋清欢，你的名字很好听。」
出门之后我便在想，乔书昀分明聪慧绝伦，可他却心甘情愿的为了我一再付出，在外人看来活脱脱的像个傻子。
我何德何能。
若他知道我骗了他，我并不是沈卿……
我叹了口气，总归我是欠他的，我得努力偿还。
教坊司外，雪下得更加肆无忌惮。
乔书昀是乘着马车而来，他将自己身上的狐裘风衣脱下来罩在我单薄的衣服上，温柔体贴的扶着我进了马车。
四周是苍茫的雪地，我放下车帘，垂眸道：「乔公子，你不必如此破费，你原本就已经花了许多金子赎我，实在不值得。」
乔书昀薄唇微抿，清澈的眼眸看向我。
「那你可否告诉我，为何如此在意这块狐皮？」
「这是我爹的遗物。」我轻轻的摸着狐皮，「也是这样一个冬日，他猎到了一只白狐……」
然后死在了雪地里。
乔书昀定定地看着我，忽然笑了笑：「沈伯父担任文职，原来猎术竟也这般精湛。」
6
我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将头埋得更深，不敢言语。
好在乔书昀并没有深究，他靠在马车上，合上眼眸嘴角的笑意渐深。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偎进他的怀里，就如他所说的，像真正的未婚夫妻一样，毫无顾忌地宣泄自己积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毕竟，一见钟情从来都不是天之骄子独有的权利。
我哪怕再微如尘埃，可在望见天上的明月的时候，也一样会虔诚了整颗心，难免心动。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我整理好语言，不紧不慢地开口。
「乔公子，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他睁开眼睛望着我。
「我不是沈卿。」
「我是她的丫鬟，来到教坊司是我和她的一个交换，她帮我医治母亲，我替她受苦。」
乔书昀敛了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的凉下去。
是了，我如今坦言并非良人，他哪怕动怒我亦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乔公子花的那些银两，我这辈子怕都是还不上了，但我会尽量还给你。」
他沉默了半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而是依旧温和。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讷讷的回答：「小宁，我叫沈小宁。」
乔书昀轻轻的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温声道：「既然如此，小宁，你不喜欢我吗？不想与我成亲吗？」
此刻我的心里有成百上千个声音齐齐叫嚣着「喜欢」，可我不能。
他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如今的身份是罪臣之女，我又有何颜面再去连累如皎洁月光的他。
「乔公子，我们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谈何说得上喜欢？公子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努力赚银子。」
他抬手揉我的发，叹了一口气：「小宁，你不用这样辛苦。你若觉得离开是会令你开心的决定，你便走吧。」
乔书昀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个客栈，他递了一个钱袋子给我，千万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目送他的车子远去，眼泪终究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乔书昀，你那样美好，我如何配得上你。
7
待京师的雪停了，迎来了冬日暖阳，已经是数日后了。
我在京师找了一家医馆安顿下来，因为格外的能吃苦，又加上医馆的少东家对我青睐有加，掌柜的这才将我留了下来。
今日医馆里来了一笔大的单子，可缺少了几味药材。
外面虽然放晴，可依旧是寒冷的。大家互相推辞，最后不出意外的落在了我身上。
我认命的拿着背篓出门，却被少东家拦住。
他笑的不怀好意，「小宁，你若愿意给我做妾，便不用这样辛苦。」
我错开他出门，表明了拒绝的意思。
我背着药篓，在寒风猎猎的崖壁上缩成一团。
冬天的太阳亮得令人头晕目眩，我不过稍稍看错一眼，脚下却突然踩空。
在山崖上，哪里容得了这一步行差踏错。
我只好勉力抽出药锄插进岩缝，却仍无法阻止坠势。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或许今日真的就要命丧此处了。
若早知如此，我就该好好的与乔书昀道别。
可我却亲手推开了他，那样风清明月的少年，将会永远住进我的心里。
哪怕在余生的梦中怀念他一辈子，也不愿屈从其他任何人。
而现在，怕是连这最后一点儿微末的心愿，也无法实现了。
我正打算松手，任由自己坠落。
崖上却忽然听见熟悉的呼喊声：「小宁！」
「别放弃，往上用点力，拉着那边的藤条，我拉你上来！」
是乔书昀。
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人之将死生出的错觉。
这个时候，他怎么还会就在京师，他不是应该回了金陵吗？
「别发呆，我身体不大好，如果不想我先冻死在这崖上，就快些上来。」
我用力的蹬上去，伸手抓着藤结，笨拙地爬了上去，触及乔书昀袖口的那一刻，却再也绷不住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蹭了他一身鼻涕。
「你怎么会来？」
「你让我放心，可我却始终放心不下。」
乔书昀哄孩子似的抚抚我的背，刚想再安慰些什么，却忽然从怀里掉出一张薄纸。
我捏着那张薄纸，是药材的订单。
「你一直都没离开吗？」
他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我本意是想让你的生意好一些，没承想倒害了你。」
我摇摇头，怎么会呢，你已经帮的够多了。
然而下一刻乔书昀却突然倒在我怀里，他一动不动。
我抬手碰了碰他的脸，才发现他额上滚烫。我心蓦地沉了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捋起他的衣袖，才发现他腕上尽是藤结的勒痕，还有青紫的血色。
他方才说，自己身体不大好，难道是真的？
他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少公子，从来没受过这些苦楚。
我发了慌，用胳膊圈住他的胸膛摇晃，带了哭腔地叫他：「乔书昀，你醒醒！」
他虚弱的咳嗽起来，缓缓的睁开眼，「小宁，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
「为什么此刻还会如此慌张？」
「乔书昀，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我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头，也并非是沈家的大小姐，我如何配得上你。」
他看着我满眼都是赤诚，「喜欢便是喜欢，小宁，你真的对我不曾有一丝心动？」
他把满腔爱意捧得那样近，近到我根本无法逃避。
这一次，我不躲了。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心口上。
「你听，我一直为你心动着。」
8
金陵城与京师临近。
乔书昀病起的急，我一路照顾，行程便慢了下来。或许是乔家担心他出事，于是遣了专人来寻。
当精壮的家丁站成一排挡住去路时，我有些害怕的往乔书昀的身后藏。
他用衣袖摸了摸我的头，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握着我的手将我揽至身前。
「你们别惊着少夫人了。」
家丁们刹那间看我的眼神都恭敬了起来。
他小声对着我说，「小宁，别怕。」
回去的一路上，乔书昀一直都握着我的手，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可当我们真正到了金陵城，见到了乔家家主，我心里却开始打退堂鼓。
乔书昀表明了他要娶我的意愿，然而乔家主却皱起了眉头。
「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身侧的乔书昀字句清晰：「父亲，孩儿要娶小宁为妻。」
「胡闹！」
乔家主重重的拍着桌子，巨大的声响将我吓了一跳。
「为父差你去京师是让你将人赎出来，沈家的女儿是何身份你能不清楚吗？」
乔书昀动了动唇，想开口辩解什么，却被我提前接过话。
我看着他的眼神真挚，是满心满眼都是我的样子。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挡在前面，而我却畏首畏尾呢？
「乔家主，小宁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书昀。但我们确实是两情相悦，我总会努力与他相配。」
乔书昀转过头来，一脸惊喜的看着我。
我亦然。
而乔家主却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我与沈家主乃是旧交，即便沈家倾覆，情义仍在，我又怎会嫌弃你？我之所以反对你与书昀，是因此事于礼不合，即便你们情投意合，可到底是长幼有序，怎能罔顾礼法？」
我听的懵懵懂懂，本想出言追问，却被乔书昀的行动终止。
他跪在乔家主面前，请求他的成全。
在良久之后，乔家主终于点头同意，并为我们择了婚期，是在下月初六。
明明是如此水到渠成的喜事，可我的心里却十分忐忑不安。
这份不安一直持续到我见了沈卿后才明白，我内心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9
金陵城下了一场大雪。
乔书昀的身体确实不是很好，大病初愈后，他的手再也不曾暖和，始终冰凉着。
我心中有愧，便想着用父亲猎的狐皮给他做件大氅。
于是我每天都流连于街市的制衣店中，这天我刚得了好看的衣服图样，抱着画轴往乔府走，腰间的玉佩却忽然掉了。
那是乔书昀送我的，我格外珍惜，因此我低头找的格外仔细。
等我延着去路，在衣店门口找到时，刚想伸手去捡。却忽然被另一只纤纤玉手提前拾起，我抬头和对方面面相觑，彼此都愣了一下。
「沈小宁？你不是应该在教坊司安安分分地当你的罪奴吗？怎么会出现在金陵城？又怎么会有这个玉佩？」
我的唇齿下意识的发颤，因为我终于知道我在怕什么。
我是鸠占鹊巢，我害怕乔家主会识破我的身份，更害怕乔书昀见到了真正的沈大小姐会移情别恋。
我揪住自己的裙摆，勉强镇定下来。
「这与你无关，请你将玉佩还给我。」
「还？该是谁还给谁呀？」沈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逼近几步，皮笑肉不笑地盯紧我，「沈家是我家，而不是你家。乔家少爷是我未来的夫婿，不是你的。这玉佩是乔老太太给儿媳的见面礼，我打小便认得，你说，这与我有没有关系？」
我浑身战栗，僵在雪地里。
从前痛苦的日子历历在目，我凭什么要将自己的未来拱手让人。
「沈小姐，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你说让我替你去教坊司吃苦，你只用帮我照顾好母亲。你如今依旧锦衣玉食，这是我自己争来的东西，我不会再退步了。」
沈卿怔了怔，她从没见过我这副据理力争的模样。
从前我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可现在我有乔书昀了，他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我冲上去想抢下那枚玉佩，沈卿高举着，伸手正要推我，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我感到奇怪，跟着回过头，只见乔书昀不知何时立在我的身后，皎如白雪，朗如明月。
「还给她。」
他走上前来，声音里是化不掉的冷，「我要娶的是沈小宁，从来不是你沈卿。」
10
我和乔书昀跪在乔家大厅中，身侧站着沈卿，她拿着从前的婚书哭着喊着要履行鸳盟。
乔家主的反应并没有震怒，而是问乔书昀如何处理。
乔书昀只是笑了笑，当着众人的面，随手便将婚书给撕了，说是儿时玩笑，如何作数。
沈卿哭的险些晕了过去。
乔家主摆了摆手，再也没管过这件事。
我感动于乔书昀的坚定。
却在入夜时分，等来了沈卿叩门。
彼时我正就着灯火缝大氅，沈卿的目光从那件快要完工的大氅，缓缓移到我的脸上。
「书昀说，待我休养几天，便会遣我出府。我知道，他其实是在怨我。」
我继续缝着针脚，没有说话。
「其实我和他在几年前见过。」她自顾自的说起来，「当时你替我刚去教坊司没多久，我来金陵的途中，遇见过他。他像是遇上了山匪，财物被洗劫一空，只是那一张脸皆是血污，我害怕，便没有救他。那日看见他送你的玉佩，我才想起那时他腰间也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说不后悔，是假的。」
我停下手中的活，终于忍不住诘问：「即便那人不是乔书昀，那也是一条人命！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人命关天，到你口中，竟只得你一句『后悔』？」
沈卿被我问的一滞，罕见地躲闪了眼神，随后又摆出一副凄楚的神色来。
「早知今日，倒不如当初是我自己进的那教坊司，忍下这数年酸楚，换得一位良人，白首与共。」
想起这位大小姐的作风，我忍不住摇头冷笑。
「你不会的。」
「当年你只觉得打猎新鲜，便央我父亲带你进山。你们遇上狼群，他为救你，死在山上。」
「而你呢，只顾自己跑回苑家，你撒娇讨宠、博人同情的时候。可有想过，那座山上还留着一具冻僵了的尸体，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肩膀同你父亲的一样温热？」
「对我父亲如此，对书昀亦是如此，你永远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的利益。我虽然是你的丫鬟，你的影子，可我们也从来不是同路人。」
「你装出这副可怜模样，我才不会被蒙骗。」
沈卿被狠狠地噎住，沉默了许久，才摊开了手，突兀地笑开：「士别三日，果真令人刮目相看。我知道你并不想看到我，那么，你还想看到你母亲吗？」
见我神情恍惚，她一把扯住我的衣领。
「沈小宁，你记住，你永远都别想比我高贵！」
「你到底想怎样？」
当初答应帮我照顾母亲的是她，现在反悔来要挟我的也是她。
「如果不想你母亲死的话，趁我还在，从乔书昀那儿拿到金陵城的布防图。」
「你要布防图做什么？」忽然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掠而过，「难道……沈家当年的叛国之罪，不是被污蔑的吗？」
沈卿眼中透出一股莫名的怜惜来。
「你当最近京师的细作是怎么来的？沈小宁，你还是太天真了。」
10
三日后，乔书昀的书房里空无一人。
我打着哆嗦将双手扎进书堆里，慌乱地翻看着。
灯影幢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我面如土色的抬了头，发现来人是沈卿。
只觉得一口浊气卡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图纸找到了吗？」沈卿伸手挑眉，「给我。」
我紧捏着图纸，颤抖着声音问她：「你真的喜欢乔书昀吗？」
沈卿有微微的愣神，她怔怔的开口：「君子无双，谁能不爱？」
「乔家主是金陵城主，书昀自然也是前程光明。如若这城防图被泄露，必定殃及全家，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我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这就是你爱他的方式吗？」
沈卿扯出一抹笑容，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
「你和我有什么不同？我再怎么着，也没你狠，他是那样信任你，书房钥匙，机密要件，对你全无隐瞒，你又是怎样回报他的？」
我往后退了两步，靠着墙壁，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沈卿早失了耐心，步步紧逼：「沈小宁，城防图拿来！」
「我娘呢？」我双唇发抖，抄起侧前方案上的烛台，「你先放了我娘，否则，我现在就烧了它！」
周遭变得很安静，我们两个谁都没再说话。屋里除了烛火的燃烧，再无声息。
沈卿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是我小瞧你了。这是我的密令，拿着它，去那家制衣铺子找掌柜，他看了，自会放人。」
我接住被她狠狠抛过来的密令，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图纸已经被她拿去。
她迅速的扫了眼城防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沈小宁，你走之后，就别再回来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接下来她的动作，让我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沈卿将烛台狠狠地扎进自己的肩上，她放声大喊：「快来人！府里进贼了！」
我呆愣在原地。
等乔书昀赶到的时候，满地狼藉。
哪怕我满手灼痕，也抵不过沈卿痛楚的表情，她倒在地上，肩上淌着血。
她看到乔书昀来了，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
她说我用烛台伤人，说我偷盗城防图。
围观的下人们交头接耳的嘀咕，贱籍就是贱籍，和真正的大小姐没法比，不仅养不熟，还这样恩将仇报。
我满脑子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确实比不上沈卿。
毕竟拿着烛台往死里捅自己这种事，是门毕生的学问，血都流成那样了，还能泪光盈盈，楚楚风致，不胜娇羞，着实令人钦佩。
「是我不好，她替我在教坊司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想要过上好生活，被有心人利用，实是情有可原。」
沈卿紧挨着乔书昀，气息奄奄。而这次，他却没有推开她。
沈卿看着我，反倒出言质问：「小宁，哪怕你再穷困落魄，也不能和前朝余孽勾结，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你忘了当年沈家是怎么没落的吗？」
我张张嘴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向乔书昀望去，「书昀，你还愿不愿意听我说一句？」
乔书昀凝视着我手上的伤痕，点头轻声道：「你说。」
「我没有伤她，我这些伤痕，都是为了抢她手里的烛台留下的，她不是好人……」
「那你呢？」乔书昀一改往日的温和神色，神情淡漠地开口，「你确实偷了城防图，对吗？」
一时间我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宁，你走吧。」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12
金陵城雪消时，城中张灯结彩，是有隆重的喜事。
一打听才知道是乔家公子婚期已近。
百姓们津津乐道，说是乔公子的这场姻缘，一波三折，可到底是缘分甚深，旁人怎样都拆不散。
是了，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我只是一个旁人。
从乔家出来之后，我找到了母亲，住在了一个小巷子里。
我以为沈卿拿到了她想要的，便会放过我。
可她又托人送信，让我去城郊林边与她再见一面。
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但我仍是决心要去，只因我还想见见乔书昀。
城郊密林之中，沈卿似乎等待多时。她看见我来了，笑的温柔可人。
她迎上来握着我的手，好似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小宁，我与书昀即将完婚，想请你一同吃酒。」
我皱着眉甩开她的手，不远处却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卿顿时换了副面孔，她泫然泪下，用帕子捂着唇边指责我。
「小宁，你将城防图还给我，别再执迷不悟了。若你迷途知返，书昀定然会原谅你的……」
我心中疑惑，抬头望去，只见着乔书昀策马而立，他身上还披着那件未完工的大氅，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逆光而来，我瞧不真切他的神情，会不会依旧是冷然一片。
「沈小姐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沈卿顿了顿，回身望着乔书昀，嘴里急忙辩解：「书昀你来的正好。小宁她抢了城防图，想在此处交给他人。」
「哦？那接头人呢？」
沈卿神色慌张，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别的说辞来。
「沈卿，你等不来他们了。」乔书昀冷冰冰的开口，「还得多谢你，交代了小宁母亲的下落。城防图是假的，你想要叫来的人已被尽数拿下。」
沈卿浑身一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乔书昀，温柔小意悉数退散，只剩下咬牙切齿。
「所以，你是早就跟沈小宁串通一气，故意设局害我？」
乔书昀下马走到我的身侧，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他小心翼翼的摩挲着我掌心的痣。
嘴里却是仍旧在质问沈卿：「难道是小宁逼你叛国？还是她逼你用她母亲威胁自己？还是，我逼你在荒山上见死不救？」
听到此处，沈卿猝然红了眼眶。
「我知道你怪我……可她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你为了报复我，让她踩在我的头顶上，有没有想过，与你有婚约的，本就是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乔书昀的眼睑轻轻一颤，像是想起了极难过的往事。
他缓了许久，才低低道：「你错了，与你有婚约的，从来都不是我。」
我与沈卿皆是一惊，有些惘然的看着他。
「沈卿，你可还记得幼年时，我父亲去你家提亲。你只与乔家大公子交好，把跟在他身后瘦弱的同胞弟弟撇在一边。」
「而我才知晓，原来我大哥是可以活下来的。他为了兑现诺言，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京师接你，却在路上遇见山匪，死在途中。是你沈卿路过，见死不救！」
「怎会……」
沈卿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乔书昀看着我，目光温和。
「小宁，我们小时候见过的。」
「那时，沈卿眼中只有掌管权势的大哥，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只有一位手心有痣的小姑娘肯与我玩耍，还将自己不多的吃食分与我。」
很久远的记忆忽然与他描述的重合起来，我看着他鼻子一酸，扑进他的怀里。
因缘际会，竟是如此。
赶来的护卫将沈卿团团围住，我再也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种神色。
或许她也后悔过。
乔书昀拉着我上马，他握紧缰绳朝我伸出手来。
我却不急着搭上去，只是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初六是谁的婚期？」
乔书昀笑起来，声音温和。
「是我们的婚期。」
「你是谁？」
「在下乔书昀，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沈小宁。」
「真巧，我夫人便是沈小宁。」
（全文完）
作者：一里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