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若只是为着这两件事,你大可不必专程过来一趟,毕竟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
「我想见你。」孟齐冷不丁改口,「是因为我想见你,所以才过来的。」
「孟少主慎言。」安静了许久的奶娘突然开口,「你如今在同齐家小姐议亲,就不该向我家谷主说这等轻浮孟浪之言,此般行径,置我家谷主于何地?」
这话一出,犹如当头棒喝。
我刚刚跳得飞快几乎要失控的心瞬间冷了下来。
孟齐上前一步,开口承诺:「婚约我会退掉。」
「那就等退掉再说。」我抑制住内心的翻涌,尽量平静道,「什么话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孟齐又道:「我跟月儿之间真的没有什么,你不要误会。」
我笑了笑:「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都知道你的未婚妻姓齐,叫齐月,这是不争的事实,跟我误不误会没有关系。」
倘若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跟孟齐牵扯不清,得多大一顶帽子扣我头上?
我宋越越再放浪形骸,那也是老老实实花银子去青楼楚馆里玩儿,从没碰过别人的夫君。
孟齐闻言沉默片刻,随后道:「我明白了。」
说完转身便走。
我静静看着他离开,没有挽留。
其实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孟齐有好感。
可能是在我因为顶撞先生被先生罚,他陪我一起的时候。
可能是在别的孩子嘲笑我没娘他去帮我出气的时候。
可能在更早之前,我问他「你是不是我的人」,他毫不犹豫说「是」的时候。
奶娘、珍珠、教我的几位先生还有其他丫鬟小厮,在飞羽苑待过的所有人都对我很好。
可我知道他们是因为娘亲才对我好。
只有孟齐是我的,我一直以为,他完完全全只属于我。
但现在不是了。
从他离开宋家恢复身份开始,就不再是那个只属于我的孟齐。
他是孟家少主,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有更多想要保护的人,甚至还有可能娶别的姑娘,同别的人一生一世在一起。
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好遥远。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和他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快得让我措手不及。
以前我不知道他喜欢我,现在倒是看出来了一点。
可我和他之间,光有喜欢是不够的。
我的名声不好,他的家人朋友都不看好我,他夹在中间一定十分为难。
当初孟青砚假扮小倌与我见面过后,孟齐第一时间便说正经人家都不会娶我这样的女子。
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我以为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只要他能够喜欢我,我们之间就什么阻拦都没有。
现在才知道是我天真,是我想当然,是我一厢情愿。
即便他口口声声说会取消婚约,可齐月是他的救命恩人,以他的性格,必定不忍让她伤心。
孟齐是个好人,是个烂好人。
我一直都知道。
虽然他看起来总是冷冰冰,但其实他才是我们几个里面心肠最软的那一个。
当初他进宋府,一夜之间从被人伺候变成伺候人,没过多久又被我害得差点溺水而亡。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他依然不忍心见到我难过,依然会在我被欺负时替我出头。
谁看起来可怜,他就帮谁,哪怕违逆自己的本心。
他向来如此。
这样善良的他,怎么会不顾所有人的意愿来娶我呢?
他若能真的完全不管不顾,也就不是他了。
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颜长风终于开口:「宋越越,我想去比武场看看比赛,你要不要一起?」
我振作精神,笑道:「去吧。毕竟场地在星月谷这边,哪怕不参赛,全程不去看也不合适。」
他点点头,一声不吭往外走。
我有些奇怪,追上去问他:「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他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屋子里有些闷。」
32.
很快便到了比武场。
比赛按年龄分两组,一组为新秀组,年龄限定在十五岁到二十五岁。
另一组为高手组,年龄限定在二十六岁到四十岁。
两个组比赛同时进行,规则非常简单。
新秀组和高手组各自设十一个擂台,按上届比赛排名从一到十一进行编号,各家自行安排人守擂和攻擂,每家在每组限定五人参赛,攻擂或者守擂失败的人不得再次挑战。
一炷香时间内,留在相应擂台上便视为获得这个擂台所属的排名。
如果一家派出的人占了多个擂台,则按最高排名算。
最后综合两组的成绩,最终决定本此武林大比的各家排名。
这种比法,比拼的不仅仅是个人实力,还很考验临场的判断和抉择能力。
我先去看的高手组。
上届排名第一的齐家果然有两把刷子,他家高手组的实力甚为可观,对众家形成了碾压之势。
因为他家所在的第一擂台根本无人攻擂,明显是被各家畏惧的状态。
反观第三擂台到第九擂台才是整个高手组抢夺的主战场。
新秀组看头就要大很多。
与高手组相反,这边最大的看点就是第一擂台。
齐家的新秀明显不如上一代实力强劲,守擂之人正被岭山鲁家的一个青年男子挑战,而且败势明显。
视线一转,发现齐月赫然也在比赛场中,更是证实了我的判断。
早上我甩鞭夺剑之时就已发现她根基不牢,连她都被派上了场,可想而知齐家年轻一代真是无人可用。
倒是鲁家大有赶超之势,人均下手稳准狠。
我轻摇头,下手太过狠辣亦不是好事。
其次便是孟家。
孟齐身手很好,这个我一直清楚。他在宋府时的勤奋程度比起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青砚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同样很强。
难怪孟家内部隐隐有换少主的声音出现。
整个一圈走下来,发现八大派整体实力中规中矩,互相之间差距并不明显。
值得注意的是四大家里的鲁家和孟家,其中孟家用近二十年的时间向朝廷证明了他的忠诚,暂且不用担心,那么只剩下鲁家,以及……
仍旧不容小觑的齐家。
最终的大比结果同我预估得差不多。
四大家里,岭山鲁家总排名第一,韶南齐家掉到了第二,而平阳孟家由第四升到了第三,成阳肖家排名最末。
八大派倒是令人意外,长明宗的排名变化极大,由第十一升到了第七。
我之前看过,八大家的实力差距并没有拉得太开,长明宗名次能提升这么多,必然在守擂和攻擂的选择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倒是会取巧。
其他几派,微有变动,不值一提。
而星月谷,未参赛,稳坐最后一名。
接下来就是按排名重新划分明面上的势力范围。
至于暗地里,各显神通,谁知道呢。
这个实在没什么好关心,反正我只等月黑风高有人来。
33.
本身这个计划对我来说就是,有鱼咬钩最好,没有的话再想其它办法。总之把水搅浑,左右没什么损失,就当积累经验。
最先有动静的,是长明宗。
他们十分谨慎,只派人偷摸扔了纸条进来,生怕被其他家的人发现。
其后是孟家主带着孟齐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想一想也能理解,孟家主与我娘亲好歹是名义上的义兄妹,他这样明目张胆来,别人也不好抓着他家做文章。
孟家主开门见山,省去了寒暄,直截了当问我身为皇室中人,为何要自损朝廷利益去帮颜家敛财?
「只是权宜之计。」我安抚道,随后将计划娓娓道来。
孟家主听完,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转了话题道:「星月谷距离平阳城近,犬子十月大婚,不知宋谷主是否有时间赏光前来?」
我呼吸一窒,视线扫过孟齐,嘴里问道:「不知是哪位公子?」
孟家主笑道:「长子孟齐与齐家大小姐齐月。」
我握紧拳头,声音淡淡问道:「孟少主自己也是愿意的吗?」
孟齐避开了我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开口:「是。」
孟家主呵呵一笑:「年轻人脸皮薄,宋谷主莫见怪。」
他转向孟齐:「齐儿你先出去,爹有些事要跟宋谷主私下商谈。」
孟齐没有反对,掩上房门走远。
孟家主这才继续开口:「宋谷主,你身份贵重且敏感,我们孟家高攀不起。」
他目光炯炯,直言不讳:「齐孟两家家世地位相当,结秦晋之好,是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事情。」
我直视着他:「你们确定孟齐真的愿意吗?」
「齐儿年轻气盛,很多事情一时之间看不清楚。」孟家主声音微沉,「等他再过些时日,就会明白谁才是真正适合他的人。」
「宋谷主,这些年齐儿为了孟家舍弃锦衣玉食,在宋府过得并不开心,你也不希望他一辈子都活在宋家留给他的阴影之下吧?」
孟家主看着我:「他只是习惯性听你的话,按你的吩咐去做,不代表他内心真的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孟家主好口才。」我眼帘微垂,轻扯起嘴角。
他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宋谷主,请体谅我作为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孟家收了朝廷好处,为朝廷做事理所应当。」他认真道,「可齐儿他娘亲临走之前,再三嘱托我要将齐儿的婚事放在心上。」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再说什么都显得不合适。
「那便提前祝贺孟少主。」
孟家主这才露出笑容:「深夜打扰,实在抱歉。就不叨扰宋谷主了。」
我将他送至门口:「孟家主慢走。」
待到送完回来,才发现颜长风独自站在院子里阴影处。
34.
「什么时候来的?」我走近问他。
他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好一会儿了,跟孟齐聊了一下。」
我挑眉,随口问道:「聊什么?」
「没什么。」他转移话题,「珍珠让我来告诉你,一会儿准备吃饭。」
我点点头:「好,知道了。」
「宋越越你……」颜长风开口。
「我挺好啊。」我扯了扯嘴角,发现有点扯不开,「怎么了?」
没等他回答,我转过头抬腿往外走。
颜长风在背后喊道:「孟齐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我停下脚步,没有转过身,问:「什么话?」
颜长风缓缓开口:「之前去宋府原本就是一场交易,现在一切重回正轨,合该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人生。」
我呼吸倏地一紧,怕被颜长风发现异常,快速回了句「知道了」,然后大步离开。
原本想回房休息一下,心念一转,怕被人问,便拐去厨房找珍珠。
「这是谁家的小馋猫,饭还没好呢,不要着急呀。」珍珠看见我来,笑嘻嘻地调侃我。
我鼻头一酸,差点就要掉下泪来,忙偏过头去蹲在了灶台后边。
「谷主?」珍珠疑惑喊道。
「柴火快烧没了,我给你添点柴。」我低头应道,「你快点做,我好饿。」
珍珠闻言不疑有他,不再往这边走,继续准备食材。
我却怔怔地看着火焰,看着看着便走了神。
孟齐初进府那年夏日,不想习武的我被先生凶了一顿。
我委屈得厉害。
「他们都笑我,说我整天疯疯癫癫,没有一点名门贵女该有的样子。」我一边哭一边喊,死也不愿意去练武场,「为什么我一定要学?我就是不想学,就是不想学,就是不想学。」
「一聊天,她们问我会什么,我说我马步蹲得特别好,她们就笑我,说我给我爹丢人,说就是因为这个爹爹才不来看我。」
我坐在地上,谁拉都不起,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哽咽着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看到孟齐。
他板着脸递给我一串糖葫芦,说:「给你,吃了就不会不开心了。」
我很想接过来,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告诉他奶娘不允许我吃糖葫芦,说小孩子吃了牙齿会变丑。
孟齐闻言像个大人一样,站在那里挣扎了许久,最后才说:「我去门口帮你守着,你快点吃,不会被发现的。」
那时候我一边吃一边想,他明明几天前还在因为溺水的事情跟我置气,如今却又来哄我,真是个怪人。
「宋越越,你不要哭啊。」颜长风的声音传来,我猛然回神。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将蹲着的我圈在了怀里,正满脸无措地看着我。
我抽出一只手摸了把脸,才发现全是眼泪。
「我没哭,是被烟熏着了。」我强行辩解。
颜长风不吭声。
见他不信,我又开口:「真的是被烟熏着了。」
「嗯,都怪这烟太熏人了。我们先走,让它熏珍珠去。」颜长风难得耐心十足。
我闻言却是鼻头更酸,再也说不下去。
「你快起来,别吓着珍珠,她这会儿提刀看着我,活像是我给了你罪受。」见我不动,颜长风委屈地提醒我,一副被冤枉的模样。
我抬头,发现珍珠果真拿着刀在旁看着,忙噌一下站了起来,摆手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太久没烧火了。」
说完,自己干巴巴笑了两声,又抽搭着打了个嗝。
颜长风捂着脑袋也站了起来。
他刚才没料到我会突然起身,猝不及防被撞到了一旁墙上。
我歉疚地看着他,正想说抱歉。
他却先开了口:「好丑。」
?
见我不太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这副样子,看起来好丑。」
??
呵呵。
35.
颜长风这种作死式的安慰方法效果如何我不予置评。
只是再一次验证了他打不过我而已。
不过幸好有他插科打诨,我出了一身汗之后勉强睡了一个好觉。
接下来的两天,又陆续有两家暗中递了信来表示感兴趣。
一家是排行十一没什么存在感的清临山庄,另一家则有点意思,是之前曾多次出言讽刺过我的落阳派。
果然,世界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
我给两家分别回了信,大致告诉他们接下来我会根据情况再同颜大人那边沟通。
到第三日,各家便基本休整完毕,陆续离开。
至此,本届武林大会正式结束。
送走最后一波人,我终于得闲。连续两个多月的奔波忙碌,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颜长风过来找我——他是唯一一个仍然留在星月谷的客人。
「你不回京城吗?」我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问他。
人前风光,人后似狗,说的就是如今的我。
太累了,不需要戴起面具表演之后完全提不起精神。
颜长风倒是悠哉悠哉,半点没受影响,一屁股坐在我脑袋旁边,颇为不要脸地回了我一句:「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立时坐直身体,嫌弃地推他:「那边有椅子。」
「我就坐这儿,这儿宽敞。」颜长风回。
不要脸。
我不想理他,索性自己往椅背靠了靠。
就这样安静了很长时间,颜长风忽然开口:「宋越越,你真的喜欢孟齐啊?」
他背对着我。
我瞟了他一眼,可惜他背后没长眼睛看不到:「以前是喜欢的。」
「现在呢?」他追问。
我不答反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
无聊。
我闭上眼,准备小憩一下。
他又开口:「宋越越。」
「干嘛?」我有些不耐烦。
「我们几个一起长大,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孟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我失笑:「难道你想让我站到房顶上去喊?」
「不是这个意思。」他否认,「你为什么喜欢孟齐不喜欢我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来,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颜长风这人吧,长相普通,唯独一双眼睛着实耐看,扮起凶狠像是要去杀人,委屈起来又跟小狗似的可怜巴巴。
此时他这么委委屈屈一看我,我就有点顶不住。
「你从京城来的路上是不是被孤魂野鬼附了身?」顶不住归顶不住,该吐槽还是要吐槽,「能不能正常一点?」
搁我面前扮怨妇是什么操作?
半晌。
「没有不喜欢你。」我在沉默中让步,「不管是你还是珍珠,我都喜欢,只是这种喜欢是对朋友对家人的喜欢,和对孟齐的喜欢不一样。」
颜长风还是只盯着我,不说话。
我扶额。
正想着要怎么继续开口的时候,珍珠风一样地跑了进来,大声喊:「不好了,谷主。」
「怎么了?」我示意她别急慢慢说。
珍珠气都来不及喘匀,断断续续道:「陛下驾崩。刚刚收到京中传来的消息,陛下病逝,皇太孙即位。」
35.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好长时间才从震惊中缓过神。
老实讲,我对先皇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尽管他是我血缘上的外祖父。
只是乍一听到消息还是有点怅然若失。
可能是至亲本就不多的缘故,如今又失去一个,难免觉得心乱如麻。
就这样一连安静数日,除了例行处理谷中事务,其余时间我都用来练武。
我喜欢练武,每次出汗的时候心无旁骛,什么烦恼都会忘记。
颜长风依然没有回京,整日陪我对练。
练了这些日子也有效果,比如我的轻功有了长足的进步,颜长风抗揍的能力也有所提升。
「歇会儿,歇会儿。」他摇了摇手示意停下,接着蹲在那里气喘如牛。
我收了赤焰,蹲在他旁边将水递给他,夸道:「不错啊,最近进步神速。」
他翻了个白眼,控诉道:「你每次都来真的,再不进步就被你打死了。我就搞不懂,咱也不缺那点钱,怕危险多请几个高手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自己练?」
因为你永远拿不准,身边的人是不是还有别的身份,是否真的一心为你。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的身份转变,让我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极其不信任。
只是这些事情,不能告诉颜长风。
我换了个说法:「奶娘曾经教过我,靠人不如靠己。武功这东西只要练好了就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而财和人,都有可能说没就没。你别看这里人人都尊我为谷主,风光得很,可我心里始终不踏实。谷主位置毕竟是他们给我的,他们能给我,也能将它收回。」
颜长风正好喝完水转头看我,感慨道:「你现在真是一日比一日想得多。小小年纪,活得跟七老八十似的。」
我坐下往后仰躺在地上,看着被风吹动的树梢,笑道:「我也觉得自己老了。说起来,你生辰快到了吧?我记得是六月。」
「六月二十五。」他转过身面朝我坐下,「过几天我打算回家看看我爹。」
「行,到时候我安排个人送你回京。不然你再找不着路又该受罪了。」我闭上眼,「这次分开咱俩应该很难再见面,京城到底和星月谷距离太远。」
往来多有不便。
他却道:「很快就会再见,我过完生辰就回来。」
我猛地睁开眼,问:「还回来?」
他咧开嘴笑:「惊不惊喜?这次回去我打算劝我爹再娶,自从我娘去世后,他这么多年也没个伴儿,福伯现在又回了老家。以前不找是怕后娘对我不好,如今我这么大个人了,后娘即便狠心也碍不着我什么。反倒是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挺好,我再离开也放心。你说是不是?」
我反驳:「你也不能一直在星月谷待着啊,颜伯伯还是会想你的。」
「反正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颜长风一副无赖口吻。
我不由失笑:「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这话怎么说?难不成我嫁人你也跟着我嫁?」
他耸肩:「也不是不行。」
「那你好厉害。」我由衷赞道。
他闻言哈哈大笑。
36.
很快就到了颜长风离开的日子。
没有煽情,没有告别,颜长风随意地冲我挥了挥手,说了句「等我回来」便跟着带路的六子一起走了。
一旁的珍珠好奇问道:「颜公子还会回来吗?」
「也许吧。」我笑答。
待到转身,才收起笑容。
之前往京中送信时尚不知先帝驾崩,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一直没有收到京中回信,也不知道岳乾心中到底是何想法。
但愿只是登基事忙一时忘了这边。
那几家有意向的都派人来问过,被我找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却不好往下再拖。
最多再等三个月,三个月过去,收不到准确回复的话,只能启动备用计划。
时光荏苒,很快就到了八月。
珍珠将上月的账单递给我,随口问道:「谷主,颜公子应该快来了吧?」
「可能吧。」我抬头看她,打趣道,「你怎么老盼着他来?」
「因为颜公子在的时候谷主都很开心啊。」珍珠理所当然回道。
我愣住:「有吗?」
珍珠用力点头,认真道:「谷主只有跟颜公子待在一起时才笑得最真心。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整天绷着脸,都快成小老头了,看着让人心疼。」
我失笑,一把搂过她的腰,将脸埋在她身上:「太累了,让我抱一抱。」
她无奈地任我抱着。
我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咕哝道:「也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能娶到你。」
奶娘恰好从外面过来。
她一进门,立刻开口:「谷主,孟二公子来送东西。」
「孟二公子?」我挑眉,松开抱着珍珠的手,「什么东西?」
「他说要亲自交到你手上。」奶娘回答。
我点头:「那让他进来吧。」
奶娘应是,不多时便带着孟青砚过来。
他一见我,二话不说便将手上的盒子递给我。
我狐疑打开,只见一封大红色喜帖静静躺在里面。
喜帖被串着珍珠和碧玉的赤色绳索绑好,意为珠联璧合。
我抬眸看他:「你哥和你心上人的?」
他眼皮一抖,压抑着怒气道:「我哥和齐家大小姐,婚期定在十月初十,希望宋谷主莅临。」
我随手放在一旁,意兴阑珊道:「知道了,有时间一定去。」
他盯着我:「宋谷主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满意?」
「你满意?」我嗤笑。
人家都是自作孽,孟青砚倒好,纯属自作虐。
我都知道事情若无转圜余地,那就眼不见心不烦,不听不看与我无关。
他倒好,上赶着讨虐。
他面无表情继续开口:「我哥与月儿表妹郎才女貌……」
「关我屁事?」我不客气打断他,「他俩一个姓齐,一个姓孟,与我这个姓宋的何干?」
他大概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一时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我看着他,忽然心生不忍。
那头孟齐不愿忤逆父亲,又不忍齐月大庭广众之下下不来台,这头孟青砚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心上人,还要替他们跑前跑后张罗。
孟家当真是,专出容易心软的烂好人。
我垂下眼帘:「贺礼我会准备好,孟二公子请便。」
他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又过了几日,奶娘一脸沉重,匆匆进门直接开口。
「谷主,刚刚收到陈记银楼传信,说新帝自登基后就在以雷霆手段肃清官员贪腐风气,牵连甚广。」
我搁下笔:「可谷中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这么大的事情,不应该直到现在才收到只言片语。
必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37.
「陈记银楼的消息靠谱吗?」我问道。
奶娘立刻回答:「知道陈记与我们关系的人很少。只有陈记主事、我、珍珠,以及谷主你。」
我思索一阵,方问:「容长老是何来历?」
「他是前谷主在江湖上结识的朋友,据说是孤儿,出生于江南一带,后来成为了星月谷的长老。」奶娘回道,「谷主是怀疑他?」
「隐姓埋名闯荡江湖的人最喜欢说自己是孤儿。」就像我娘亲他们。
我低笑:「奶娘,你说星月谷有多少人是我们信得过的?」
奶娘闻言面色一紧,沉声道:「奴婢和珍珠永远不会背叛谷主。」
「你们母女俩我自然相信。」我起身安抚她,「不是说过嘛,你们二人永远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奴婢,我们是一家人。可人心隔肚皮,除了你们,星月谷的其他人我都不信。」
一个也不信。
「我这些年一直来往于京城和星月谷之间,星月谷的情况也了解些,这边的人一直忠于朝廷,并未生其它心思。」奶娘不解开口。
「忠于朝廷,不代表忠于我。」因为我无法代表朝廷。
主体不同,信任便不能原样照般。更别说今时不同往日,上头连皇帝都换了一个。
我不由想到之前成阳肖家家主私下与我见面时说过的话。
他说是我娘亲和爹爹一起助他登上家主之位,于他有帮扶之恩,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报恩,我爹娘便去世了。
因此如果我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他,但只能暗中进行。
据他说,是我娘亲提出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之间有这样一桩联系在。
所以之前才会故意与其他人一起指责我,做戏给别人看。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是星月谷这边出了状况,成阳肖家便是我最后的退路。
我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又想起之前安排带颜长风去京城的六子,遂问奶娘:「六子那边也没有消息吗?」
奶娘摇头。
我心下更加不安。
六子做事一向稳妥。
按理说,不管颜长风是否要再来星月谷,六子应该都会回来,哪怕人不能回来,至少也会传信回来。
可如今二人音信全无。
岳乾查贪腐,怕不是查到了颜家身上?
奶娘请示:「需要我向旧友去信问一下颜公子那边的情况吗?」
我摇头:「不用。你带珍珠准备一下,我们进京。」
若真的与岳乾有关,事情就麻烦了,绝不是一两封信可以解决。
奶娘不赞成:「万一同颜公子他们在路上错过?」
我起身,道:「错过反倒最好,就怕他们再也来不了。」
38.
安排好谷中事情,我以给父亲过寿为由,带着奶娘和珍珠轻装上阵,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临行前容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越近京城,这种不安感越甚,遂叫过来奶娘,告诉她带着珍珠自行去联系信得过的人,在离京城最近的永庄等我汇合。
奶娘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对,最终被我说服。
又过去五日,终于赶到京城西门。
我下马排队进城,想起三日前歇脚喝茶时听到的隔壁桌闲谈。
「这次官场清洗果真雷厉风行,到现在已经有十余位官员落马了。」矮个男子道。
高个男子应声:「要我说,当今这位确实是雷霆手段,比上一位强上不少。你看看前两天那个户部侍郎,那可是从二品的大官,人家说端就端了。」
「这个我知道,据说抄家时抬出来无数金银玉器,书画古董,那家伙,沉得把挑夫的担子都给压弯了。」矮个男子啧啧称奇。
我听完腾地站起,问道:「你们在说户部哪个侍郎?」
高个男子闻言却是笑了出声,道:「嘿,户部不就那一个侍郎?」
说着,又问矮个男子:「那个叫什么来着?颜什么吧,我记得是……」
不等他说完,我把茶钱扔在桌上转身就走。
抄家。
我看着不远处守城门的守备兵,思绪拢了回来。
新帝初登基不忙着巩固政权,反而搞出这么大动作,惹得人心惶惶,简直离经叛道,闻所未闻。
只是,为何拿颜家开刀?
若单论贪,京城来福顺的招牌掉下来起码能砸到三个贪的,否则流晶河上的脂粉味不会飘香十里。
颜家绝不是风头最盛的那一个。
颜伯伯虽然贪,却也实实在在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为国库充盈贡献了极大力量。
要知道,户部张尚书抱病在家休养多年,户部大大小小事情实际上一直由颜伯伯负责主持。
这些年来,每到冬天,兵部说将士们要买更厚实的棉衣,户部二话不说拨了款。夏讯时南方三州县被水淹,要修河筑堤要赈灾,户部也没哭过穷。
朝廷各部不管提什么要求,户部都一揽子兜住了。
普通百姓或许恨不能啖其肉,可利益既得者的岳乾不该这样翻脸不认人。
除非颜家还犯了别的事情。
只是对外以贪腐为由进行惩处。
可颜伯伯那个人,除了贪图享受一点,做官做事慎之又慎,并没有其他更恶劣的行为习惯。
不该如此。
进城后,我直奔颜府,看到颜府的牌匾果真已被摘除,大门也贴上了京兆府的封条。
我心咯噔一下,直直沉了下去。
「大小姐?」
39.
听到有人唤我,我转头望去,才发现是张氏身边的曾婆子。
曾婆子看见我正脸,惊道:「哎哟我的老天爷,真是大小姐。」
「我爹在家吗?」我不欲寒暄,只想找人问问颜府的情况。
颜府被抄了,颜伯伯呢?颜长风呢?
抄家也有轻重之分,颜府遭遇的是哪一种?
「老爷刚下朝回府,这不,夫人命我去东街那边……」曾婆子絮絮叨叨开始讲。
不等她说完,我闪身往宋府掠去。
待敲开门,开门的小厮看到是我,惊讶程度不亚于曾婆子,连呼:「大……大小姐回来了!」
紧接着,府内一声声报了进去,我刚走到半路,便见到大伯和张氏匆匆迎面而来。
「爹,夫人。」我急急忙点头行完礼,便欲开口询问。
大伯肃着脸,转身道:「到书房来。」
我连忙跟上。
关好门窗后确认无人偷听后,我抢先开口:「爹,颜府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陛下自登基后,行事狠厉,与登基前判若两人。短短几月,已经有十三位官员落马,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大伯叹口气,缓缓道来。
我追问:「那颜府的人呢?颜伯伯还有……」
「颜侍郎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说来奇怪,颜府都已经整个被查抄干净了,对颜侍郎本人的处决却迟迟没有定下来。」说到这里,大伯突然压低了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抄家那天颜长风不在,被我派人藏在了北三巷最里面一个小胡同的荒宅子里。」
我闻言一惊,猛然抬头:「爹……」
「我知道你同长风这孩子关系好,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其他的我帮不了更多。芝芝如今身在后宫,我也要为她考虑。」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人还活着,就很好。
我扑通一声跪下重重把头磕在地上,伏身不起:「是女儿不孝,让爹为难。」
窝藏罪臣之后,需要冒多大的风险,哪怕不用脑子想,我也明白。
大伯此生为了我爹和我已经牺牲了太多,是我亏欠他们。
还没等再说两句,书房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管家的声音自外传来:「老爷,杨公公来传陛下口谕,召大小姐进宫。」
大伯与我对视一眼,眼神凝重。
我前脚刚进宋府,后脚陛下就遣人来府中找我,消息不可谓不灵通,简直令人胆寒。
临行前,大伯叫住我。
他面色沉重,仿佛有难言之隐,最终只叮嘱了一句:「小心陛下。」
40.
小心陛下?
因为大伯最后这句叮嘱,我心里惴惴不安,随杨公公到了御书房。
一番言语交锋后,我终于明白事情已成定局。
我只能祭出最后的底牌。
陛下把玩着我递过去的免死金牌,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越越表妹果真如先帝所说,是重情重义之人。可这免死金牌只有一块,你想用来保谁?」
「自然是两个都保。」我脱口而出。
「太贪心了。」他轻摇食指,一副十分不赞同的模样,「妇人之仁。」
我心直直往下坠:「不知陛下想要如何?」
「想听实话?」他抬眸看我,见我点头,嘴角翘了起来,戏谑道,「可惜了,朕暂时还未想好。」
话音落下,他身后屏风微动。
我正要开口询问,他忽然起身走近,把免死金牌扔还给我,面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懒洋洋开口:「收好吧,自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你这样念旧的人,皇家可不多见。」他眯眼看我,成功将我的注意力从屏风处吸引回他身上,「生在宋家,也不知道是宋家的福气还是你的福气。」
随后又东拉西扯几句,再出宫时已是下午。
杨公公接我入宫又送我出宫,临别前特意嘱咐:「陛下所说之事,宋大小姐可别拖得太久,拖太久,就见不到人了。」
我心情沉重,不多耽搁,径直出发去寻颜长风。
颜长风见到我的表情堪称惊恐,又有些语无伦次:「宋越越,你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你快走……」
他手忙脚乱把我往外面推。
我试图安抚他:「陛下一直知道你在这里。」
不过好像适得其反。
他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我赶紧补充:「陛下清楚我爹派人把你藏在这里,只是念着宋家往日支持他的情分,才睁只眼闭只眼没有追究。」
说着,我环视一圈,问道:「六子呢?他没跟你在一起么?」
颜长风终于定下神开口:「六子到街上探消息去了,晚些才会回来。他脸生,官兵不会抓他。」
我闻言暂时放下心。
一时沉默无言,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岳乾的话尚在我耳边回响。
安静了片刻,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颜长风,你想见你爹吗?」
颜长风回答得毫无不犹豫:「想。」
「我带你去见他。」
岳乾给了我一道手令,同意我带颜长风去见颜伯伯最后一面。
大理寺狱中,颜伯伯仿佛早知道我与颜长风会来,端坐在床上,身上看起来算是干净整齐,没有受过任何刑罚的迹象。
见到我二人,他微笑着率先开口:「这里没有桌椅,你俩就站着吧。」
41.
「爹……」颜长风开口,一时说不出别的话。
颜伯伯瞥了眼颜长风勾破的衣袖,嫌弃无比:「你这个在外面的怎么比我这个在牢里的看起来还要磕碜。」
颜长风呆呆地看着他爹,不明白他爹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见状,颜伯伯敛了笑,看着颜长风的目光逐渐柔和:「你这双眼睛跟你娘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可惜一张脸随了我,差点意思,要是都随你娘该有多好。」
「陛下治我这些罪,真要说起来,没一件事冤枉我。所以你们也别想其他有的没的。」颜伯伯平静开口。
颜长风上前道:「爹……」
颜伯伯看着自己儿子,脸上露出追忆的神情:「我现在都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收受贿赂的场景。」
「那年夏天,我刚升了户部侍郎,本来打算回府跟你娘俩一起庆祝,没想到当天你娘就病了。老话常说,病来如山倒,说的一点没错。你娘这一病就病到了秋天,再也没好起来过。」
「想我堂堂户部侍郎,守着朝廷数一数二的肥缺,仅仅支撑了三四个月,便穷得再也买不起给你娘治病的药。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钱可真是个好东西。结果后来啊,这口子一开就再也合不上。上了人家的船,哪里再让你下来的道理。」
说这话时,颜伯伯瞥了我一眼,随即又看向颜长风。
「结果你娘还是没有活下来。我坚持了半辈子的官声毁于一旦,也没换来你娘活。」颜伯伯的声音始终平静,没有什么起伏,只是神色有些遗憾。
颜长风蹲在他爹脚边,手搭在他爹大腿上,一言不发仰头听着,眼眶泛红。
颜伯伯低头看他,伸手拍了拍他手背又紧紧握住,笑道:「你老子我这些年,苦也苦过,富也富过,娶了个漂亮媳妇儿,生了个完蛋儿子,没什么舍不得。」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吐着大口黑血,整个人却还是笑着。
岳乾没有骗我。
宫中的确已经派人来过。
今日见面,当真是他们父子二人最后一面。
颜长风慌了神,胡乱拿衣袖擦着他爹嘴角的血,嘴里口不择言:「我那天去回春医馆,白大夫说他同意将女儿嫁给你做续弦了。白姑娘我觉得挺好……人温柔……又……又厉害……」
他声音微颤,手也抖得不成样子。
「净瞎折腾。」颜伯伯宠溺地伸出手指弹向颜长风脑门,随后又加大力气在颜长风头上揉了一把,「你好好听老子讲,别抢话。」
「我死以后,随便找棵梅树埋了就行。我这辈子爱看梅花,死了当花肥也不错。千万别给我立碑,我怕被人发现了来我坟头吐口水。也别把我跟你娘葬在一起,恨我的人太多了,不要牵连到她。」
颜伯伯说完,垂头沉思了一瞬,随后看向我,招手示意我上前。
「越越,拜托你以后多照顾长风。」他笑着,「这小子打小没娘教,开窍晚,有点儿傻。」
40.
颜长风安静地坐在木板床边,没有狱卒进来催他离开。
他垂头坐在那里,用衣袖替他爹擦拭着脸和脖子上的血迹,擦完便沉默下来。
坐了一会儿之后抬头看我,扯了扯嘴角,解释道:「我爹他爱干净。」
他下巴抖动,牙齿咯咯打了两下颤,又把头埋下去,继续道:「你看这人就是麻烦,临死了还这不行那不行,要求提一大堆。我早就说他该再娶一个,不然哪会像现在这样,年纪越大越婆婆妈妈,一辈子操心的命。」
我心里不忍,走近一步,颜长风霍然抬头。
他一双眼睛红得厉害,磕磕巴巴开口:「宋越越,我好像有一点想哭。」
「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我转过头。
过了一会儿,有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声传来。
我闭上双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次日,岳乾下旨,表明因前户部侍郎颜正自行认罪伏法,态度良好,故留其全尸,放回家属,另从其被没收家产中拨五百两白银给颜长风当安置费,但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相比之下,已是格外开恩的判决。
又过了些时日,料理好颜伯伯的身后之事,我和颜长风打算离京。
临行前,我分别见了宋芝芝和岳乾。
宋芝芝,也就是当今皇后、我的堂妹,说话时如春风拂面,亲近又眷恋,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她拉着我促膝长谈。
先是谢过我送给她的发簪,又絮絮叨叨跟我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说她被人嘲讽欺负,又被我救下。
我其实没什么印象。
可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似乎又真的有那么些事曾在我们姐妹间发生过。
直到她说,我曾经坦言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才出手帮她,我终于相信。
因为这的确是以前的我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曾经笑话孟齐,说他只催我练武,不劝我吟诗作画,肯定是怕我抢了宋芝芝的风头。
其实都是我随口胡扯。
宋芝芝这长相,我要是能抢走她半分风头,那都是京城的人眼瞎。
想到这里,我有些走神,回忆起了以前在飞羽苑的日子。
那时候多快乐啊。
不过是将赤焰舞得虎虎生风,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什么也难不倒我。
那时候孟齐……
我猛地回神,因为宋芝芝突然抱住了我。
「阿姐不要再回京城了。」她松开我,轻声开口,「京城的水太深。」
我随口接道:「哪里的水不深呢?」
星月谷那边也危机四伏,偏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可她眼神悲伤,我只好又改口,顺着她说道:「确实离得太远,应该很难再回来。」
她这才笑了,道:「阿姐,你以后做事要多考虑自己,不要死心眼只知道替别人做嫁衣。」
「不管想做什么,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做,不用担心走错一步就牵连到宋家或者影响到我。」她浅浅笑着,温柔至极,语气却不容置疑,「宋家百年基业,我外祖张家亦是江南望族,可不是颜家那种没有根基的寒门,由着人搓扁揉圆。」
「阿姐,我当这个皇后是因为我必须当,皇后只能是我。可凭什么我宋家子女都要为这破皇室奔波卖命?你以前那样的生活,我一直觉得是很好的。」
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你若能另辟道路,并且成功扬名于天下,就证明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般顶天立地,潇洒于世间,而不只是困于闺阁或者受制于那些杀死人的条条框框。」
「我从小就羡慕你,所以不要让我失望。」
她看着我,目光真挚又火热。
说来幸运,说来不幸,我人生中两次被人寄予厚望,都是沉甸甸的分量咚得砸在我心上。
砸得我猝不及防。
41.
又聊了一会儿,分别时,宋芝芝给了我最后一句忠告。
「小心陛下。」
竟是同大伯给我的忠告一字不差。
他二人说得如此严肃郑重,只是因为岳乾暴戾吗?
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我牵马走在长街上,一边走一边出神。
颜伯伯如今已然下马,那么之前武林大会时借他名义做的那一系列事情便都没了意义。
而且,最后一次见岳乾时,我探过岳乾的口风。
他与先帝的看法截然不同。岳乾并不希望我插手武林之间的那些事情。
只让我在外面好好玩儿,其余事情一律不用管。
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警告。
玩儿?怎么玩儿?像以前在京城一样?
「哟,这不是颜大公子吗?怎么如今落魄成这样?」一道嚣张的声音凭空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寻声望去,发现是已经落魄的柳国公家的柳左思。
这人也是京城纨绔之一,可惜混得不行,即便在纨绔中也是个排不上号的。
他曾经跟颜长风在南风馆砸银子抢小倌,喊价时上头了,喊了个付不起的天价,最后是他爹求爷爷告奶奶向好几家借了银两才把被扣下的他带走。
回去就挨了顿板子,三个月没下来床。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对颜长风怀恨在心。
这头颜长风被讥讽,却出乎意料地沉住了气。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示意我继续往前走。
柳左思狞笑着过来拦:「怎么,变缩头乌龟了?颜正死了没人帮你擦屁股了是吧?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柳左思你放屁!我看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天天正经事不做,跑来学人家落井下石。」
这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颜长风说的。
我疑惑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帮腔的李晨林,搞不明白眼前这是在闹哪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李晨林吓唬柳左思:「还不快走,我刚刚可看着你爹过来了。」
就这一句,柳左思这怂包还真被吓得骂骂咧咧走了。
颜长风开口:「这位小姐……」
「什么这位小姐那位小姐,颜长风,你不会不记得我吧?」李晨林眼里隐隐透着期望。
颜长风垂眸:「抱歉。」
「你竟然不记得我。」李晨林眼眶瞬间红了,看起来十分委屈。
我与她争锋相对过很多次,见过她尖酸刻薄,也见过她气急败坏,唯独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
「一直都是这样,你眼里只看得到宋越越。整日里宋越越长宋越越短。」说着,李晨林瞪了我一眼。
我被瞪得莫名其妙,又突然醒悟过来,敢情这些年她一直跟我过不去,为的是颜长风?
想到这里,我瞪向颜长风,颜长风满脸无辜地看着我。
算了。
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心宽体胖。
李晨林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调柔和了一些:「你们是要离开京城吗?」
颜长风回她:「对。」
李晨林道:「那……保重。」
「宋越越,谢谢你没有丢下他一个人。」她又开口,「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永远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她笑着看我,笑容却有些苦涩。
我心里有些触动,想起不久之前宋芝芝跟我说的那些话,故劝道:「与其羡慕,不如行动。」
她却摇头:「我从小享受着国子监祭酒孙女这个身份所带来的锦衣玉食和呼奴使婢的特权,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而且,我也知道自己过不惯外面的苦日子,更受不了别人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
她看着我:「宋越越,你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你。」
她眼神里有以前从未见过的温柔:「不能再跟你们聊下去了,我爷爷知道了会生气。」
她笑了笑:「保重。」
说完便转身快步跑开。
这京城里的名门贵女啊。
42.
我摇头不再细想,去了城门处与六子汇合,又一起去永庄找奶娘她们。
之前分开,是想着如果我出了问题,她们离我远些,也好见机行事。不过我有惊无险,这个后手没有用上。
奶娘看到我,激动地把我拉过去全身上下齐摸了一通,随后松了口气:「还好没出事。谷主以后不能再独自行动了,平白让人担心这许多天。」
说完,她又转向颜长风:「颜公子节哀顺变。」
颜长风颔首,道了声嗯,说了句谢谢关心。
我朝奶娘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提。
奶娘看懂,随即转开话题:「孟少主的婚期就在下月,现在出发,赶回去还来得及。」
「……」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
我叫过奶娘,吩咐她带着其他人先行一步,尽量赶上婚礼,把之前已经备好的贺礼送上。
奶娘道:「谷主你不同我们一起吗?」
我解释:「我跟颜长风慢慢走,能赶上就去,赶不上就算了。颜长风刚经历这一堆事,我陪他走慢一点顺便散散心。」
颜长风不解地开口:「我其实……」
没等他说完,我勒住了他脖子。
他忙改口:「确实想要散散心。」
我满意地松手,又拍了拍他肩膀表示赞赏:「你都这样说了,那我肯定要留下来照顾你。」
颜长风点头附和:「对。」
奶娘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最终妥协:「那你们两个慢慢散心。」
我争辩道:「是他要散心,我陪他。」
「好好好,是颜公子要散心。」奶娘满脸无奈地看看我,又看向颜长风,「我家谷主就拜托颜公子照顾了。」
「好说好说。」颜长风打着哈哈。
就这样,我和颜长风一路慢行,晃晃悠悠走了一个多月才刚刚到平阳城外三十里的一座山头。
主要是路上见义勇为四次,又绕路坐船在江上漂了三日,不成想两个人都晕船,吐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然后只能找地方休整了好几天。
夕阳西下,我和颜长风并排坐在山巅。
山下炊烟袅袅,又过了一会儿,夜幕降临,屋舍间灯点烛燃。
颜长风支着脑袋看我:「宋越越,你在害怕吗?」
我哈哈大笑:「怕?怕什么?有什么好怕?」
他静静看着我,直到我再也笑不下去。
这人真是,学聪明了,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
他转头看向远方,轻声道:「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孟齐吗?」
月色朦胧,洒满山。
我没有回答。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43.
过了不知道多久,空中一大团乌云飘过,遮住了渐盈月。云层厚实,一点光也透不出来。
天变得黑漆漆的。
风一吹,带起一阵战栗。
我握紧赤焰,屏气凝神,身旁颜长风的呼吸也渐渐弱了下去。
有人藏在暗处,露了杀机。
我竖起耳朵听着周围动静,听出西北方向有四道呼吸,正东有三道。
确认无误之后,我伸手碰了碰颜长风,低语:「你左手边三个人。」
他回碰我一下,表示知道了。
我抓紧赤焰,暴喝起身,横鞭扫出,卷住一人脖子。
与此同时,颜长风也噌地站起,剑急出鞘,指向东方。
月亮也恰好挣脱乌云,惨白月光倾泻而下,照在身周几人的脸上。
黑衣蒙面,正是标准刺客扮相。
我用力一扯,将被卷住脖子的那名黑衣人拖过来,一脚踩在他胸口:「谁派你们来的?」
余下几人手上动作丝毫未停,仿佛根本不在意同伴被抓。
自然也无人回答。
我心里咯噔一下,,顺手将脚下之人抽晕,随后与另外几人缠斗成一团。
二打七固然有些艰难,但也并非全然没有胜算。
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战至尾声快要脱困时,山下又有人来!
黑衣人渐渐聚拢,将我跟颜长风围困在中间,下手狠辣,刀刀往要命处招呼。
从头到尾都没有活捉我们的打算。
颜长风与我对视一眼,随即转身背靠着我,小声道:「宋越越,你得罪谁了?」
「没印象。」我回道。
他继续分析:「奔着你去的人比奔着我来的人多,我看起来就是顺带的。」
我脑子急速运转,想着想着,倏地定在原地。
我想起了大伯和宋芝芝对我的叮嘱。
「小心陛下。」
颜长风似乎察觉到我的僵硬,问道:「怎么了?」
我看向那些依然在尝试逼近的黑衣人,朗声喝道:「是陛下派你们来的吗?」
为首之人脚步停顿片刻,随即若无其事摆手示意继续进攻,丝毫没有要承认或者要解释的意思。
我心直直坠了下去。
这些人口风如此紧,必定不是等闲杂鱼小虾。
「不能再继续被围在一起。」颜长风低声道,「宋越越,你轻功好,你先突围出去,搬救兵来救我。」
我甩出赤焰,卷开一柄刀,骂道:「荒郊野岭,上哪儿去搬救兵?」
颜长风苦笑:「总比两个人都死在这里强吧?」
他顺手替我格开一个壮汉,继续道:「我死了大不了去陪我爹,我爹保不齐还在孟婆桥上没喝汤,父子俩叙个旧再投胎也是美谈一桩。」
「你不一样。」他飞快地扫我一眼,「孟齐要娶别人,我不信你不着急。咱俩好歹是京城有名的败家双煞,不能两个人都窝囊又拉胯吧?」
他像个小媳妇儿一样碎碎念着:「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勇敢抢亲。」
我握紧拳头:「我答应你爹要照顾好你的,你别让我食言。」
「我还答应奶娘要照顾好你呢!」颜长风急了,「你到底跑不跑?」
为首的黑衣人听到这里突然开口:「你俩凭什么觉得对方能跑掉?」
「凭看起来就发育不全的脑子吗?」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还在想着,颜长风已经暴怒。
「狗杂种!宋越越也是你能骂的?」
我连忙伸手拉住他:「别冲动,有救兵。」
44.
感谢爹娘赐予我的一双好耳朵。
小时候因为耳力太好,听过许多闲言碎语,很受折磨。没想到如今又因为这个,提前捕捉到了一线生机。
当真坏也是它,好也是它。
颜长风闻言急急停下,显然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这些年来,他对我的耳力也有充分认知。
果然,没过多久,孟齐出现在山顶。
颜长风匆匆瞥过,怪叫道:「这就是你说的救兵?」
他的声音高到变调:「一个人顶个屁用啊!」
我摇头:「不是他,后面还有人。」
孟齐搭腔:「估摸着有二三十人,我不认识,落后我大概五十步的距离。」
为首黑衣人听到这话,看了孟齐一眼,随后当机立断道:「撤。」
黑衣人立刻听命,三三两两分散离开。
他们撤得迅速,眨眼间,山顶又安静下来。
我侧耳听了听动静,发现后来那拨人直接追着刺客跑了,没有再往山上来。
只剩下我、孟齐,还有颜长风。
孟齐神色复杂地走近我,率先开口:「下山处理一下伤口吧。」
我往后拉开些距离:「孟少主婚期临近还在往外跑,不怕伤了表妹的心?」
他神色难堪:「等回去之后我会跟她解释清楚。」
我抬手摸了摸鼻子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持续一阵后,讪讪放下手作罢。
「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到最后,我也只憋出来这一句。
「宋谷主这话说得违心。」齐月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孟齐浑身一僵,转头看她:「月儿表妹。」
「我一直知道齐表哥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心肠软,所以在他同意之前我就到处宣告我是他未婚妻,这样他就会顾及我的名声,不好当众反驳。」齐月缓缓走来,「我从小就喜欢他。两年前我及笄后,来我家提亲的人多得能踏破我家门槛,我一个都没同意,就是一直在等他回来。」
「我承认我用了点心机,也耍了点手段,还挟恩图报。」她微笑,「因为我觉得争取幸福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我喜欢他,我就要让他跟我在一起。我不在乎他是不是跟别人两情相悦。」齐月终于站到了我面前。
她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我,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我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
我打断她:「齐小姐的私事没有必要告诉我。」
她勾起嘴角:「宋谷主还是保持安静比较好。」
「现在子时已过,已经是十月初十,我大喜的日子就在今天。」她转向孟齐,「十全十美,多好的日子啊。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傍晚我们就该拜堂成亲入洞房。」
「作为一个准新娘,我觉得自己今天应该享有一些特权。」
孟齐肩膀微垮,退让道:「你说。」
他的视线早已从齐月身上离开,落在空处。
孟青砚悄无声息出现在了旁边。
所有人都在等着齐月开口。
她却毫无征兆地开始笑,笑着笑着便弯了腰,再抬头,表情已经变得十分冷漠。
她举起自己的手,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小臂上交错的被利刃划出的新旧伤疤。
「你知道他为什么同意婚事吗?」
「你知道这半年里他为什么不敢去找你吗?」
她把数条伤疤硬生生怼到我眼前:「因为他怕我真的去死啊。」
闯入我眼帘的是密密麻麻交错的伤口,其中一个伤口看起来很新,约莫一指长,上面胡乱撒着一些止血的药粉。
血腥味直冲我鼻腔,我心里隐隐有些不适,往后退开半步。
颜长风微微侧身护着我,似乎是怕她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齐月瞥了颜长风一眼,随后看着我轻轻笑起来:「我不像你,宋越越,你多幸运啊,大家都喜欢你。」
「你知道我好不容易等到表哥回来,结果发现他心有所属之后心里是什么滋味吗?」她捂着胸口,神情有瞬息癫狂,很快眼尾耷拉下来,又显得有些无助,「我好难过。」
「我真的好难受啊。」有眼泪顺着她眼角缓缓流下,好像要把她脸上所有的脆弱都冲走。
45.
她歪头看向孟齐:「是月儿哪里不好吗?」
孟齐沉默着。
「你总是这样!不开心也不说!不喜欢也不说!」她突然爆发,冲到孟齐身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哭一边骂,「就是因为你纵着我胡来,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完,她捧着自己的脸蹲下呜呜地开始哭起来。
我看向孟齐,发现他一副习以为常且认命的模样。
这半年时间,他究竟是怎么过下来的?
颜长风凑到我身边小声开口:「不能让她这么一直哭下去吧?」
「那你去安慰?」我转过脸问他。
他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跟她又不熟。」
说话间,孟青砚站了出来。
他蹲在齐月身边,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我们回家好不好?」
「再哭下去眼睛肿了,还怎么当漂亮的新娘子?」他温言软语哄她,「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
「有一年我们去河边……」
「你家附近有家卖酒的小店……」
「刚下过雨,摘下的山楂又脆又甜……」
他语调轻柔,缓缓回忆着旧时趣事。
齐月渐渐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越过孟青砚的肩膀,直勾勾看向孟齐。
孟齐正盯着远处出神,没有留意到她。
她惨然一笑,忽然开口:「齐表哥。」
孟青砚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肩膀半塌,安静退到了旁边。
孟齐轻嗯一声算是回应。
「你喜欢我吗?」齐月起身继续道。
孟齐看着她,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半晌才露出无奈的表情。
齐月又换了个问题:「你喜欢宋越越吗?」
孟齐道:「喜欢。」
齐月听到回答,霍然转身面朝向我:「他知道你有危险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来救你。即便我跟往常一样,用这个威胁他,他也顾不上了。」
她指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疤。
她苦笑:「我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些手段固然可以把他绑在我身边,却换不来他爱我。时日久了、次数多了,他心里甚至不会再尊重我,也不会再安慰我,只求我别死就好。」
「不管我做什么,他都由着我,他怕我死,因为他欠我一条命。」
「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她蓦地露出古怪的笑容:「宋越越,你知道为什么齐表哥会知道有人要来杀你吗?」
孟齐孟青砚二人听到这话,齐齐抬头,却无人开腔。
齐月笑着:「因为杀你的那些人,是孟家派来的。而杀你的命令,是孟家主亲自下的,被齐表哥不小心听到了而已。」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呆呆地看向孟齐。
颜长风反应迅速,一把将我拉到自己身后,面向其余几人举起了手中长剑。
他冷冷道:「孟家什么意思?」
孟齐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平静地往山下走去。
启明星从东南方升了起来,白光幽幽照在山间。
齐月跟了上去。
孟青砚沉默地跟在齐月身后,一步一步走远。
46.
山顶上只剩下我和颜长风两个人。
颜长风担忧地看着我。
「下山找家医馆治伤吧。」他开口,随后揉了揉肩膀,不小心碰到伤口,嘶一声咧嘴。
我点头。
或许最近变故真的太多了吧。
先是解开身世之谜,后又主持武林大会,接着千里迢迢奔回京城从岳乾手里救回颜长风。
如今冷不丁遭遇刺杀,又得知孟齐和齐月这桩婚事背后的隐秘。
我心里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反而有功夫想,孟家主要杀我,杀我的由头是什么?
若只是为了孟齐的婚事,也太荒谬了一些。
想了又想,直到身上各处伤口越来越痛,痛得我有些意识不清,脚下一软,差点跌下山去。
幸好被走在旁边的颜长风抓住。
他皱起眉头,没多犹豫,掀袍走到我前面,身子一矮,竟是想要背我下山。
他絮絮叨叨:「山路不好走,你就别吓我了。旁边草这么深树又那么高,你要是摔下去,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借着火折子的光,我清晰看到他背上各处的伤口。
先前被围攻时,我和他两个人以少打多,终归是吃力,能活下来已经是十分幸运,哪可能半点伤没受。
可刺客主要攻击对象是我,如今细细一看,却发现颜长风身上的伤似乎更多。
我心头波澜微起,正要开口拒绝,他忽然发火:「宋越越,你别再磨磨蹭蹭耽误时间,我身上痛得要死,想快点下山治伤。」
见状,我不好再说话,沉默地攀上他后背。
他嘶一声,鬓角顿时有冷汗冒出来。
我低声开口:「疼吗?」
他嘴硬道:「不疼。」
山风吹过,带起一阵野花青草香。无人再开口说话,更觉寂静冷清。
我眼皮越来越重,终因太过困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置身于星月谷。
珍珠第一时间开口:「谷主你醒了。」
接着转头吩咐守在门口的一个人:「六子哥,劳烦你去帮忙打盆热水来。」
我原本刚睡醒,半眯着眼仍处于迷糊当中,闻言悚然睁眼。
「六子哥?」我狐疑地看向珍珠。
六子就六子,还六子哥?
珍珠抿着嘴,略微有些不自然地避开我的视线,只将后脑勺留给我。
我眼尖地瞧见她头上簪着一根工艺略简单的银簪。
「你不是向来喜欢繁复些的簪子么?这根怕是有些素吧?」我问道。
珍珠闻言转过头来,脸羞得通红,抬手摸着簪子柔声开口:「这是六子哥亲手做来送我的。他手艺不精,做不来太复杂的款式。」
「原来是六子哥……」我故意拖长了尾音。
是什么让你变了喜好,原来是心上人。
见我笑得不怀好意,珍珠不由替六子辩解:「他说这是第一根,以后便会越做越好的。」
「嗯嗯嗯。」我点头表示相信,「定情信物都送了,什么时候成亲呀?」
珍珠脸上羞意更浓,嘴上却道:「过段时间吧,不着急。」
我探身上前一把将她抱住,脑袋凑到她肩上:「本谷主也要努努力,给你挣一份体面的嫁妆。」
她嘴角微微翘起,眼角眉梢都泛着喜意,却捏着我的手道:「嫁妆什么都不重要,我只希望谷主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她看着我身上包扎好的那些伤口,脸上红晕渐渐淡去,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千万千万,不要再受伤了。」
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我心下黯然。
47.
简单洗漱过后,奶娘带着颜长风进了屋。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成阳肖家的人。
这人名叫肖涛,是肖家主的一个远房侄子,之前几次私下与我们接触都是由他代替肖家出面。
像今日这样神情凝重,倒是第一次见。
我率先开口:「肖大哥是碰到什么难事了吗?」
他斟酌道:「实不相瞒,确实有些棘手。」
「昨日我们的人原本跟在宋谷主身边,暗中保护,后来发现宋谷主这边出了点意外,那二人便留下一人观望,另一人去附近召集了人手前去帮忙,后来上山时正好碰到那群刺客往山下逃窜,便追着去了。」
我想起齐月的话,疑惑问道:「是孟家的人?」
肖涛点头:「是。不仅如此,我们还抓到了两个活口。」
他的眉头紧锁:「我们初步判断,孟家可能跟西黎有关系。」
「西黎?」我震惊站起,一下子便想起当年我爹因为西黎细作身亡的事情。
当时的说法是,全因孟家做事出了纰漏。
真的只是纰漏吗?
我定了定神,追问道:「是怎么判断他们跟西黎有关系的?招供的吗?」
肖涛摇头:「不是。那两个人嘴硬,什么也不肯说。但是其中一人后背上刺有西黎贵族乌尔家的族徽。乌尔家是个比较神秘的家族,他们的族徽很有特点,我也只是机缘巧合下曾见过一次,从那之后便记住了,绝不可能认错。」
「据说族徽只有通过家族内部严苛考验的勇士才有资格拥有。」肖涛继续道,「乌尔家的勇士绝不可能替外人做事。」
他郑重道:「宋谷主,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孟家跟西黎乌尔家关系匪浅,或者,孟家也许就是西黎乌尔家的人。他们是西黎派来的奸细。」
颜长风有些不解:「即便他们真的与乌尔家有关,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一定是奸细?」
奶娘适时开口解释:「乌尔家是坚定的保皇派,是西黎圣人最忠心的臣子。」
西黎的圣人类似东岳的皇帝,只是称呼不同。
我霎时觉得四肢冰凉。
若真相就是如此的话,也就意味着,当年我爹的死亡,跟孟家脱不开关系。
肖涛试探着问道:「不知孟家为何会派人刺杀宋谷主?」
「我亦不知。」说完这句,我猛然醒悟。
肖家并不知道我娘亲公主的身份,孟家却是知道的。
这段时间我与孟家之间并无私怨,换句话说,他们突然对我下杀手,多半是与我的真实身份有关。
可孟家受朝廷扶持这么多年,伪装得好好的,为何突然翻脸?
就算是西黎想要有大动作,杀掉一个不为人知的皇室中人,于他们而言有何益处?
事情一旦败露还会激怒岳乾。
尽管我与岳乾只短暂见过三次面,可到底血脉同生,刺杀我,无异于打了岳乾一个响亮的耳光。
皇室尊严岂容挑衅?
除非……
除非他们笃定岳乾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我忽然想到离开京城前,大伯和宋芝芝再三叮嘱我小心陛下。
为何要小心陛下?
我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只当他们是被岳乾连续的大动作惊得风声鹤唳。
如今再把各方面信息结合起来思考,顿时胆寒。
宋芝芝曾劝我「不要再回京城了」,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难道是岳乾想把我除掉?
可我想不出他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心如乱麻,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走,终于把颜长风走烦了。
他开口:「宋越越,你要是实在想不明白,我们就去孟家探一探。正好孟家今日大喜,宾客众多,防卫上肯定会有漏洞。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48.
我点头:「你说的对。」
想到便去做,我换了身便于行动的衣服,跟颜长风在门口汇合。
奶娘和珍珠原本想跟我们一起,因为轻功不太好只能放弃。
快要离开时,我忽然想起一个人,问道:「容长老呢?」
奶娘忙回道:「他与孟家主是多年好友,因此孟少主成亲,他一大早就去孟府那边帮忙招呼客人去了。」
多年好友,多年好友。
我琢磨了一下孟家和西黎乌尔家、容长老和岳乾、容长老和孟家各自的关联,还是建议道:「奶娘,我觉得在没搞清楚事情真相之前,我们应该暂时离开星月谷。」
如果容长老也牵扯在其中的话,星月谷对我们来说便不再是安全之地。
毕竟,这些年容长老待在星月谷的时间比奶娘她们长得多。
奶娘沉思片刻后道:「好,我跟珍珠安排下谷里的事务就走,等你和颜公子探完消息后,我们在平阳城西三十里外的同德客栈汇合。那家客栈的老板娘是我朋友。」
我放下心来,招呼着颜长风一起出门。
此时天色渐晚,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倒是离孟府还有三条街时,街道上已经被人和车马挤得水泄不通。
颜长风感慨道:「四大家里齐孟两家结亲,排场是真的不小。」
我淡淡回了句嗯。
颜长风又道:「倘若孟家主他们真是乌尔家的人,与我们就立场相悖了。」
我沉默着没有出声。
倘若真的是这样,孟家与我就不仅仅是立场相悖的问题,还有杀父之仇在中间。
颜长风也没再说话。
混入孟府后,我仔细回忆起奶娘之前给我画的孟府几个重要宅院的大致位置,带着颜长风一路避开人群过去。
天渐渐黑了。
觥筹交错的声音越来越远。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后院。
颜长风正要开口说话,我轻扯他衣袖,用手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我听到了声音。
他耳力不如我,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与我十分默契,几乎立刻心领神会,原地躲好小心地没发出任何动静。
事实上,我的确听到了声音。
听到的还是本应该在前院招呼客人的孟家主的声音。
快到吉时,正是最忙的时候,他为何会出现在僻静后院?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听起来是从远处慢慢走来,内容有些模糊。
容长老的声音紧随其后,这次听得清楚些了。
「三皇子之前特意来信,让我们暂时不要动宋越越,你为何擅自动手?」
孟家主的声音传来:「宋越越必须死,只有她死了,我们才没有后患。」
「你太偏激了。」容长老叹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这是三皇子的意愿,你总该尊重一下。而且我们隐忍筹谋这么多年,便不应该急这一时半刻。」
我心跳倏地加快,与颜长风对视一眼。
东岳现在没有三皇子。
他们说的是谁?
孟家主的音量蓦然提高:「三皇子为了讨好一个女人,置我们多年谋划于不顾。宋越越的死在我们计划中有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他发疯你也跟着糊涂?」
「禅位诏书没了,留着她也没什么。」容长老声音平稳,「她现在一个人,离京城又远,有我守着,翻不出什么浪来。我经营星月谷这么多年,你总该对我有点信任才是。」
孟家主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禅位诏书一定没了?」
容长老肯定道:「禅位诏书由三皇子亲自处理。他再意气用事,也不至于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个威胁。」
孟家主冷哼一声:「谁知道他色迷心窍能到什么程度?当初我就说宋芝芝那人不能留着,你们非说区区一个女人,顺着他等他腻了就行。我看他倒是愈演愈烈,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人家还不一定领他的情。」
宋芝芝?
他们嘴里的三皇子难不成是岳乾?
49.
容长老打着哈哈:「倒也不至于。」
「不至于?」孟家主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圣人多次传信命他收网,他始终无动于衷?」
圣人!
圣人这称呼是西黎王朝独有,也就是说,孟家主和容长老确实都是西黎的人。
「三皇子现在在东岳当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何要舍了这头回西黎去当劳什子皇子?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容长老笑着劝道,「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大事。」
原来如此。
颜长风与我对视一眼,眼里满是震惊。
「算不得大事?」孟家主质疑,「三皇子若不恢复身份,世人又如何得知这东岳已经换了主人?」
容长老叹口气,道:「世人知不知晓有什么要紧?三皇子也是纯正的西黎血统,如今这样虽说同之前设想的有所区别,却也殊途同归。」
孟家主反驳:「圣人想要的一直都是天下皆为西黎,当初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三皇子同东岳刚出生的皇太孙掉包,为的便是等他长成之后与西黎里应外合,彻底将东岳吞并。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培养出来一个新的东岳陛下。」
孟家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怒:「他现在不肯自认西黎皇族身份,反而以东岳人自居,对一个东岳大臣之女死心塌地,等于是我们费了这么大功夫反倒损失了一个皇子。你告诉我没什么要紧?」
「我倒觉得这样并无不妥,毕竟血浓于水……」容长老话说到一半,远处忽然传来连续且沉闷的爆炸声响。
霎时间地面震动,假山上的碎石纷纷往下掉落,其中几颗砸到我鞋面上。
容长老一直维持的温和瞬间被打破,怒道:「你干了什么?」
孟家主的声音反倒平静了下来:「星月谷现在想必已经成了一片火海,里面的人一个也逃不出来。」
我呼吸一窒,一下子觉得四肢冰凉。
容长老这时也失了风度,气急败坏道:「里面还有我们的人。」
孟家主道:「成大事有所牺牲在所难免。」
「你这样会把事情闹大!怎么收场?怎么解释?!你告诉我!」容长老道。
孟家主冷声回道:「我就是要逼三皇子一把,免得他一直投鼠忌器,为了讨一个女人开心,连她姐姐也不敢杀。」
容长老道:「别以为三皇子不敢杀你。」
孟家主道:「他杀便杀了。我乌尔家的人一生只为西黎一统天下这一件事活着。只要能做成,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我看你才是真疯了。」容长老冷笑。
「我等不及了。」孟家主道,「大夫说我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临死还没看到计划成功,就差这临门一脚,我不甘心。」
容长老无奈叹道:「你这样也许会适得其反。三皇子本来就因为其生母去世的事情跟我们离心,东岳京城那波官场动荡就是他在报复。虽说东岳朝廷因此元气大伤,可我们这些年千辛万苦安插进去的人也都被清除得差不多。」
「如今你又对他提的要求坐视不理,他若再发起疯来,我们鞭长莫及根本拦不住。」
孟家主大骂道:「糊涂!棋子不好用,我们就该教教他路要怎么走,而不是被一颗棋子牵着鼻子走。」
远处火光窜起,瞬间烧红了半边天。
我看在眼里,悲愤填胸,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被烈焰灼烧。
颜长风抓住了我的手,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明白,他是想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珍珠和奶娘生死未知,我们若是现在和孟家主他们起了冲突,不仅占不到便宜,还会耽误时间。
可是我心急如焚。
50.
昔日美丽的星月谷已经成为一片火海。
隔得这么远,我都能看见那里浓烟滚滚。
正心神不宁间,孟家主的声音突然在近旁响起:「我说哪里一股香风飘来,原来是有大礼在这里。」
「宋谷主,出来听墙角,衣服上就不要熏香。」
我呼吸骤停。
平日里我喜欢香的东西,因此所有衣物珍珠都会提前替我用香熏好。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方面露出马脚。
孟家主步步逼近:「也不知道该说宋谷主命大逃过一劫,还是命不好,又落到我手里。」
孟家主看向容长老:「她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计划,你应当不会再心慈手软了吧?」
容长老面色一凝。
孟家主又转头看向我:「宋谷主,我知道齐儿喜欢你,但是没办法,谁让你生是东岳皇室的人。」
事已至此,容长老不再拦他,转而与他合力一左一右包抄我和颜长风,招招杀机沸腾。
这二人在江湖上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此时动了杀心,我跟颜长风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边打边退。
打着打着,颜长风挨了孟家主一掌,气血上涌,顿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颜长风!」我大声喊道。
他踉跄着重新站起,回道:「我没事。」
只是声如蚊蝇,显然内伤不轻。
他伤势本就比我重,如今再次受伤,我心中着急,余光瞥见右侧方地上一堆碎石,连忙虚晃动作,实则扬鞭甩向碎石堆,激起一阵粉尘。
趁孟、容二人停下抬手挡眼的功夫,我连向后飞跃数步,扶起颜长风转身就跑。
颜长风挣扎着:「宋越越,你带着我跑不快的。」
「你闭嘴。」我咬着牙拼命往前跑,听到某处人声鼎沸,连忙往那处跑去。
这种时候,人越多的地方便越安全。
冷风袭来,有许多尖锐石头擦着我脸颊和腰侧飞过,其中不知一块还是两块重重砸进我右膝盖窝,我腿一弯,差点当场跪倒,不等站直,又继续撒腿往前跑。
我决不能死在这里,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就算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死讯能传遍江湖,传到京城,传到大伯他们耳里,至少可以让他们提高警惕。
我疯狂跑,跑得浑身冰凉,越跑越绝望。
身后传来的动静越来越近,证明我没有成功甩开他们。
我死死咬着牙,忍受着身后扔来的碎石不停擦过我脸颊脖子,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我不敢浪费精力伸手去擦。
此时的我呼哧呼哧,气喘如牛。
怎么办?
要么现在停下来被打死,要么再坚持一会儿被他们追上打死。
好像差不了多少。
前方有个大转弯,我来不及想,提速冲了过去。
刚转过弯,便看到一个穿着大红色衣衫的人。
「救……」我刚喊出一个字,便迅速看清那人面孔,声音戛然而止。
是孟齐。
正惊骇间,身后掌风袭来。
我骤然提起一口气又失望落下,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追赶的人已经逼近。此时再动作,已经来不及。
情急之下,我猛地跺脚,试图借力跳起避开要害,颜长风一把将我推开。
我心中大骇,立刻转头,却见冷光闪过,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孟齐将随身佩剑奋力掷出。
利剑破空呼啸,我随之看去,正好看见那剑牢牢插入地里,剑身因其主人用力仍在剧烈晃动。
而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挡在孟家主身前。
孟家主急急收回手掌,脸上肌肉在愤怒地颤抖,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逆子!」
此时孟齐已经走到了我身边,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我盯着孟齐后背,忍不住想,孟家的事情他究竟知道多少?有没有参与在其中?
51.
他回过头,低声道:「宋越越,你带着颜长风先走。」
「混账东西!」孟家主怒吼。
我不再犹豫,随颜长风先行离开。
孟齐是他亲儿子,他再生气,也不至于真把孟齐杀了。
只是孟齐能拦下的,也只有他爹一人。容长老依然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他有意阻拦我再往前厅去,我被迫调转方向。
跑着跑着,不知怎得就滚下了一处斜坡,斜坡下面是条河,我和颜长风都滚到了河里。
幸好我们两个都会游泳,缓过神后便迅速往对岸游去。
容长老剑法虽高,却不会水上轻功。
更巧的是,他不会游泳。
因此我与颜长风总算暂时逃过一劫。
可颜长风的伤势不容乐观。
他的伤口被河水感染,没过多久便全身滚烫,意识也渐渐不清醒。
我的情况也不怎么好。
滚下斜坡时,我脚踝受了伤。
在挣扎着把颜长风拖到稍微安全点的地方藏好之后,我便因脚踝肿得老高丧失了行动能力,再也站不起来。
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过不了多久,容长老一定会想到办法渡河,或者是找人过来沿岸搜索。
因此,尽管我全身都又酸又痛快要散架,依然只能强撑着不敢闭眼。
「宋越越。」颜长风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我仔细辨别他的模糊呓语,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清,直到看见他全身在不停颤抖,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冷。
我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低头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他没有回应,再一次陷入昏迷。
我心中焦急不安,现在这情景,也没办法给他生火。
关键是我自己脑子也越来不清醒,感觉整个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再睁眼时,日头已经高悬。
我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屋子里并无多余装饰,看起来像是普通的田间农舍。
旁边传来一道均匀的呼吸声。
我猛地转头,才发现是颜长风躺在我身侧。我松了口气。
他的烧好像退下去一些,摸着额头已经没有昨日那样烫手。
我稍稍放下心来。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边。
是肖涛。
他看见我醒了,欣喜地走过来:「宋谷主。」
「又是你救了我们?」我打算下床,这才发现脚踝处的肿已经消去大半,只是一落地,依然传来钻心的痛。
他目不斜视,只阻止道:「宋谷主的伤还是再养一养为好。」
「这里很安全,不会被他们找到。」他补充道。
我把脚收回被窝里:「你都知道了?」
他摇头,颇有些惭愧道:「我武功远不如你们,怕被发现,因此离得很远,并不知道你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后来救你们,也是等容长老离开后才敢现身。」
我没再废话,将真相告知他:「孟家主确实是西黎乌尔家族的人,容长老也是西黎派来的奸细。」
他瞠目结舌看着我:「连容长老也是?」
我点头,随后将昨日听来的内容尽数说给他听,只隐去了岳乾的真实身份。
52.
肖涛听完连连摇头:「完全想不到,武林盟里被渗透得这么厉害。」
何止是武林盟,整个东岳上上下下,从朝野到江湖,被渗透得像筛子一样。
连帝位都落到了敌国皇子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肖涛定了定神,随后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昨日星月谷那边,事发太过突然,我们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加上星月谷草木太多,火势见风蔓延得很快。」
他停顿了一瞬,接着道:「外面的人进不去,大火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连续烧了整整九个时辰,里面的人一个也没跑出来,大概……凶多吉少。」
颜长风沙哑的声音自旁边响起:「平阳城西三十里外的同德客栈,劳烦肖大哥派人去那里打听一下有没有珍珠和赵嬷嬷的踪迹。」
我心中立时重新燃起希望。
对啊,我差点忘了,万一她们事情很快弄完,说不定爆炸发生时人已经离开星月谷了。
肖涛点头:「好,两位先好好休息。我去找人问问。」
我开口:「麻烦肖大哥了。」
他客气道:「举手之劳。」说罢,起身离开。
我这才转过身,发现颜长风已经坐了起来。
他背靠着墙壁,嘴唇干裂,眼睛半闭着,显然精神头并不怎么好。
「宋越越。」他开口,「我们竟然活下来了。」
「嗯。」我替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死。」他苦笑,「没想到这样都能活下来。」
「我也没想到。」我闭上眼。
「宋越越。」他再次开口。
「怎么了?」
「幸好你还活着。他喃喃道,「我真怕你死了。」」
我心蓦然一跳,随即又觉得有些酸楚。
江湖朝堂之上,世事瞬息万变,偏我们样样都被蒙在鼓里,不知因由,耳聋眼瞎地被裹挟着往前走。
做一桩事是徒劳,做另一桩事也是徒劳。
奋力挣扎,仍然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颜长风越过我翻身下床,穿鞋的时候开口:「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吃的,人一饿就容易胡思乱想。」
不多时,他端着两碗肉糜粥回来,递了一碗给我,道:「厨房那边正好要端过来,先吃一点。」
我伸手接过,闷头很快吃完,又把碗递还给他。
他将碗放下,忽地伸出手大力揉了一把我脑袋:「宋越越,你振作一点。」
我苦笑:「一想到自己做什么都做不好,就备受打击。」
「以前我觉得自己特别厉害,别人都是傻子。现在想想,傻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他没有回答,转过身看向窗外。
「宋越越,你抬头看天。」
我跟着望去,不解开口:「天空怎么了?」
「云很漂亮。」他转头看向我,「你也很好。」
他拉过凳子坐在我旁边,认真道:「孟家主和容长老活得比我们久,练功时间也比我们长,打架方面我们不如他们,这很正常。」
「西黎向东岳的渗透计划不是一天两天,他们计划周密,环环相扣又无孔不入,那么多人联合起来编织谎言,连先帝也被蒙蔽,你看不清其中曲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他叹口气:「你看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你是哪门子皇室中人。」
「你爹不是宋侍郎吗?」
我看向他,解释道:「不是。」
53.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颜长风已经置身于旋涡之中,我再隐瞒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听完,沉寂半晌才道:「我现在觉得,我会不会也不是我爹亲儿子?」
说完自嘲一笑,又道:「我爹要是听到这话,能气得把棺材板给掀了。」
我无心玩笑,便没有接他的话。
他也适时转了话题,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思忖后道:「先把孟家是乌尔家的人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孟齐昨日大婚,四大家八大派的人估计都有派人来观礼,才过去大半天,应该还未离开,恰恰是散布消息的最好时机。」
他点头,问道:「还有呢?」
我又道:「派人送信给大伯,告诉他孟家还有容长老和岳乾的身份,同时提醒他留意一下南风馆。」
大伯和宋芝芝都曾叮嘱过我小心陛下,也许他们早就知道陛下的真实身份,也许不知道。无论如何,提上一提,总是不会错的。
而南风馆是之前孟青砚假扮小倌的地方,若是背景干净,便不会配合孟青砚做戏。
我接着开口:「孟家主和容长老虽然都是西黎的人,可目标并不完全一致。容长老明显站队岳乾,孟家主则不同,似乎是忠于西黎圣人。他们各为其主,之前为了同一个目标共苦时还好,如今到了瓜分果实之际,产生了极大分歧,就像昨天我们听到的那样。」
颜长风顺口接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对。」我点头,「接下来我们要研究的是怎么去利用他们之间这种分歧。」
颜长风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宋越越,你好像漏掉了一个事情。」
「什么?」我疑惑问道。
他正色道:「孟家主曾提到『禅位诏书』,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摇头:「不知道。一并写进信里问一下吧。」
他不再说话,我也陷入了沉思。
在这场冲突里,我和颜长风势单力薄,想要硬刚明显不切实际。
肖家的人目前看起来倒是明事理,就是不知道他们愿意出几分力。
而且,即便能把肖家拉拢过来,他们实力也是四大家垫底。
齐家如今和孟家是姻亲,齐月又是齐家主捧在心尖尖上的独女,齐家主的态度便很确定。
唯一适合拉拢的是四大家里排第一的鲁家家主。
鲁家主那人,从武林大比的表现来看,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精明人。
剩下八大派里,长明宗惯会取巧,除非看到赢的希望,否则不会轻易入局。
清临山庄有野心,但实力欠缺,倒是可以允诺他们一些好处争取一下。
至于落阳派,两面三刀,不看也罢。
剩下的宗门实力泛泛,基本都是骑墙保己派,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
换句话说,想要化解这次武林危机,重点还是要落到岭山鲁家身上,次选则是清临山庄和长明宗。
至于朝中困局,涉及在位天子,我对政事一窍不通,胡乱作为恐怕适得其反引起东岳大乱。
只能寄希望于京城那些如大伯一般的高官世家,希望他们能尽快想出代价最小的应对之策。
太阳快要落山时,肖涛带着六子回来了。
54.
爆炸发生时,珍珠和奶娘尚在星月谷中,还未离开。
只有六子被奶娘催去平阳城采购些东西,提早出了门,逃过一劫。
肖涛道:「星月谷的火还在烧着,火势相比昨日小了一些,但仍然没办法进人。」
「像这种程度的大火,我们进去也是白白送死,只能等暴雨或者里面能烧的东西都烧完,火势自然熄灭。观天象,近几日应该都没有雨。等自然熄灭的话,大概还需要一到两天,山火才能完全熄灭。」
我茫然地看向四周,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珍珠是奶娘唯一的孩子。她比我大上三个月,奶娘奶大了她,又喂大了我。
我和珍珠自小一起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曾经告诉我:「大小姐怎么会没有娘亲呢?我阿娘就是你阿娘呀。」
我想过嫁人也不要跟珍珠分开。
每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能吃到珍珠做的饭,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我想过珍珠这么小做饭就这么好吃,等以后我们老了,又会厉害到何等程度。
我跟她和奶娘一起,从京城宋府到星月谷,千里迢迢,来往奔波。
我们一起从小小孩长到现在这样大。
我孤单的时候她陪着我,我耍赖她哄我,我一抱她,她就无可奈何任我抱。
六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习惯她一直在我身边。
我设想过很多与她有关的将来,独独没有想到会在十七岁这年同她分开。
肖涛道:「宋谷主,节哀顺变。」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六子转身出了门。
我泪陡然滴了下来,落在手背上滚烫。
颜长风一把将我按在怀里,许久没有作声。
一日后,局部火势渐弱。
肖家派了几名青壮趁夜溜进星月谷,在比武场边缘的树林里找到了珍珠和奶娘的尸体。
据他们说,用醋酒泼的方法验过,二人均是死于刀剑,后被火焚。
在肖家人的帮助下,我们将珍珠和奶娘合力葬了。
重新盖棺的一刹那,我的大脑忽然空白。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吞噬了我。
六子亲手给珍珠和奶娘做了碑,坚持在珍珠的碑上刻了「顾六子之妻」五个字。
「我幼时随家人逃荒,途中跟家人走散,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顾,排行老六。」
他将还未雕好的一根玉簪用干净的棉布手帕裹起贴身放好,最后看了一眼珍珠的墓,转身大步离开。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也没有要告诉我的打算。
这世间人本就是,来了又走,走了就散。
颜长风看着六子的背影,低声却又坚定道:「宋越越,我会一直在的。」
55.
之后两个月,江湖上因为孟家的身份掀起了轩然大波。
西黎古老又神秘的乌尔家族,在东岳听过的人不算多,但也有一些。
一时间各路武林人士纷纷前往平阳城求证,孟家对此焦头烂额,疲于应对。
我拜托肖家时刻盯着那边的动静,务求不放走任何一个重要人物。
同时暗中积极与鲁家沟通。
鲁家主不见兔子不撒鹰,咬死不愿松口,直到我亮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才讽刺一笑:「我早就说过朝廷走狗虚伪至极,你们这些皇室中人也个个都是讨人嫌的。」
「但你敢亲自上门表明身份,我姑且敬你是条汉子。」
「什么东西能证明你的身份?」他问。
我答:「先帝给的免死金牌算不算?」
他若有所思,接着道:「勉勉强强。」
随后叫来小厮:「送客。」
我急急问道:「鲁家主这是何意?」
「鲁家世代扎根于东岳这片土地,他们西黎人想要来这里胡搞乱搞,不用你说,我也不会答应。」
我这才放下心来。
接着在肖家之人的帮助下,我快速离开返回暂住地。
这些日子,西黎的人像疯狗一样,死咬着我不放。
一次又一次的交锋,我已经数不清赤焰上面沾了多少人的血。
长到这么大,我从未觉得自己心肠如此硬过。
只有一人让我有些为难。
我看向守在门外的孟齐。
他背对着我,站得笔直,就像是小时候背着奶娘偷偷给我糖葫芦的那个小男孩回来了一样。
一个月前,我和颜长风等人被西黎派来的人包围,双方发生了连日来最激烈的一场械斗。
打到最后,颜长风再次身受重伤,我亦没好到哪里去。孟齐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我不知道他隐在暗中观察了多久,才最终决定现身。
彼时他一出现,西黎的人就有些束手束脚,败退而去。
我扶着颜长风,看着孟齐,沉默许久,才对孟齐说出「多谢」。
我费了很大劲说服自己:害死珍珠和奶娘还有我爹的是孟家主,不是孟齐。
孟家是孟家,孟齐是孟齐。
孟齐听到我道谢,安静很久,才失魂落魄道:「你以前从不跟我说谢字。」
我感受着颜长风靠在我身上的重量,定定看着孟齐,道:「朋友相助,自然是要谢的。」
「朋友啊。」孟齐惨笑一声,颓然转身。
从那天开始,他便寸步不离我们,动手时拼尽全力,看起来就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侍卫。
只是每次结束后他都会站在西黎那些尸体前沉默很长时间。
那些人原本与他同一阵营,如今却都死于他的剑下。
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孟家的真实身份?」
孟齐答:「武林大会结束之后。」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些尸体,神色满是悲怆和茫然。
我毅然转身。
他内心痛苦,我看得出来。
但帮不了他,也无暇顾及。
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他的身份使他夹在中间两边摇摆,做任何事情都会顺了哥情失嫂意。
他无法舍弃家人,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因此饱受折磨。
谁也帮不了他。
56.
又过了半个月,收到京中陈记银楼送来的加急书信。
颜长风将信递给我,我打开才发现是大伯亲手所写。
信上内容很短,只有个十四字:「黎乾亡,芝芝故,秘不发丧,望自珍重。」
珍重二字似是被泪浸泡过,轻微泛黄。
我死死攥住信。
颜长风见我面色不佳,担忧问道:「是不好的消息吗?」
「不,是好消息。」我睁大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将信折好扔到火盆里烧掉,看着它瞬间被大火吞噬,烧成灰烬。
「通知肖家,让他组织武林集会,地点就在孟府,务必让各家各派都有人到场。要快,还有,多带些人。」
颜长风拉上门离开。
我独自在屋中静坐良久。
京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暂时不得而知,但以大伯的性格为人,他特意将宋芝芝的亡故信息写在信上,说明宋芝芝的死应当是与岳乾的死有所关联。
秘不发丧,看来世家大族们如我所想,并不打算将皇室血脉被敌国狸猫换太子换掉这么丢人的事公之于众。
可一国之君的死亡瞒不了世人多久,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我看着火盆里不停跳动的火苗,神情恍惚。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做噩梦。
噩梦的类型十分统一,全是在被追杀。
被怪物追杀,被人追杀,被奇奇怪怪的东西追杀,而我一直在逃。
我拼命跑,拼命跑,跑上山,跳进海,前方有高耸入云的城墙,我站在墙上,然后跳下去,接着跑。
我很累,也很恐惧。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事情还是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颜长风推门进屋:「宋越越,我们该出发了。」
我平静起身:「好。」
肖家的执行力很强,刚入夜就递来消息说已经准备就绪,人都集中在孟家大门前,堵了整整三条长街。
热闹程度比先前孟齐大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得不说,这些江湖中人真是雷厉风行。
离平阳最近的府军和州军也收到了京城来信,负责在最外围维持治安收拾残局,以及,对今晚的集会睁只眼闭只眼。
我收拾好出门,颜长风与我一起,肖家的人则负责带路。
路过孟齐身边时,我停了一下,又问他:「你要不要现在回孟家?」
孟齐偏头看向远方黑漆漆的夜空,轻笑道:「一会儿就能回了。」
我默了默,领头先走。
毫无疑问,他的自我折磨将在今晚彻底结束。
今夜的平阳城灯火通明。
沿途路过的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却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探出许多颗脑袋。
我带队走到孟家时,众人纷纷让路。
「宋越越竟然还活着。」
「谁能想到当初大名鼎鼎的越女侠竟然是公主?」
「那也没人能想到孟家竟然是西黎乌尔家的人啊?」
「可不是。要不说世事难料。」
所经之处,人人都在小声议论,我充耳不闻。
终于走到大门前,入目可见皆是熟悉面孔。
肖家家主率先迎来,热情喊我过去。鲁家主面色再三变化没有主动吭声。
齐家主看起来则是满腹心事。
正在这时,孟齐缓缓穿过人群而来,众人皆转头看他。
到我身边时,我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一句:「今夜之后,你依然可以活着。」
他停顿一瞬,脸上挂起淡淡笑容:「不必。」
他看向我,轻声道:「宋越越,保重。」
我明白了。
在最后一天,他选择的是家人。
他走到站在必经之路上的落阳派掌门身前,开口道:「借过。」
语气平静无波。
落阳派掌门睨他一眼,没有多言,侧身让他过去。
孟齐谁也不看,孤身一人走到大门处,轻叩起门。
场间诡异地安静下来,再也无人说话,只有清脆的叩门声在空气中回荡。
没一会儿,孟齐不再叩门,垂下手开口。
「爹,我回来了。」
众人俱屏住呼吸盯着。
大门果真被人缓缓从里面打开,孟家之人举着火把,密密麻麻并排站着,火光跳跃照映在每个人脸上。
57.
孟家主道:「逆子。」
他的语气并无多少愤怒,甚至有些过于平和。
孟青砚喊了声哥,想去拉孟齐,被孟家主伸手拦在身后。
孟齐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将他的剑举过头顶,平静陈述:「是儿子不孝,任凭爹处置。」
孟家主看了孟齐许久,陡然大笑三声,笑得有些癫狂又苦涩。
「西黎搭进去两代人的计划,眼看成功在望,竟毁在我乌尔如阔的亲儿子手里。枉我战战兢兢,忍气吞声在东岳经营这许多年。」
他停住笑,冷下脸,接过孟齐举着的长剑。
剑起割喉。
孟齐未躲。
「不要!」齐月尖叫一声挣脱孟青砚的束缚,扑到孟齐身上,「不要……」
她的双手霎时淌满鲜血。
颜长风眼疾手快捂住我的眼睛,颤声道:「别看。」
我浑身僵硬站在原地。
浓烈的血腥味穿过颜长风的指缝直直涌入我鼻腔中,激得我头晕目眩。
再一眨眼便是热泪滚滚而下,顺着手掌心流了满面。
「齐表哥,你别害怕,月儿来陪你。」齐月吃吃地笑起来。
噗一声闷响过后,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厚。
身旁有人飞速掠过,带起一阵风,风里传来不停震动的铛铛声,是剑再次掉落在地上晃动的余音。
我用力抓着颜长风覆在我眼上的手,心中一阵悲凉。
孟家主杀完自己儿子,又死了一个儿媳,犹觉得不尽兴,将矛头指向我。
「我乌尔如阔自是西黎人不假,可她宋越越难道是什么好人?你们这些武林人士不是向来瞧不起朝廷走狗吗?如今一个个又被她所驱使,要脸不要?」
「死到临头还要挑拨离间!」鲁家主冷笑,「我是讨厌朝廷走狗不假,可你又算老几?我们东岳自家人闹不和,轮得到你这个西黎狗说话?」
他率先帮腔,其余各派也纷纷附和。
孟家主见挑拨无望,没再挣扎,直接动手。
一夜鏖战后,孟家嫡系在愤怒的武林众人围剿下无一生还,容长老也未逃过此劫。
其余各家各派亦有轻重不同的损失。
至此,西黎在东岳布置多年的计划全面崩盘,只余一些小鱼小虾不足为虑。
直到天蒙蒙亮,州军和府军才按照上面的指示进场,竖清街道,维护治安。
齐家主将自尽的齐月带回齐家祖坟安葬。
颜长风则命人将孟齐的遗体单独收殓好,寻了个风水好的地方葬,回来问我是否要去看看,我拒绝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屋中,一连几日不曾出门。
我一直想,如果我更聪明一些,更厉害一些,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些事情的发生。
珍珠不会死,奶娘不会死,宋芝芝不会死,孟齐也不会死。
大家都可以好好活着。
颜长风忙完过来找我:「宋越越,你天天窝在这里也不出门,不会以为自己没事做了吧?」
我摇头。
当然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只是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有些累。
颜长风阴阳怪气道:「我也好累,宋大小姐要不要心疼心疼我?」
我看他一眼:「正经一点,不要捏着嗓子说话。」
他怪腔怪调学舌:「正经一点,不要捏着嗓子说话。」
我忍无可忍,猛地起身:「你要是学不会安慰人就闭嘴,吵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道:「宋越越,不是只有你的朋友死了。」
我怔住。
他继续道:「如果死去的那些人知道你现在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能被你气得再死一遍。」
他慢慢走近,接着开口:「我们喜欢你,希望你开心,不是因为你能力拔群,也不是因为你与众不同。」
「你又懒,记性又差,喜怒不定,还小肚鸡肠。」他缓缓道,「可你是宋越越,你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宋越越。」
「那些事情不是你的错。」
「便是神仙下凡,有些事情该无解还是无解。」
58.
我一直觉得,颜长风这人是不太擅长安慰人的。
可他一番话成功地让我明白,人会进步。
我总算走出房门,开始思考后续的事情。
如今我亮明身份,再混迹江湖便不合适,除非隐姓埋名闲云野鹤过一生。
可大伯一家尚在京中,还有诸多恩情未还,现在销声匿迹未免过于无情无义。
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去看看。
而且皇位空悬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他们要如何解决,还是要问过才能放下心。
结果一行人刚走到半路,就碰上了带着浩浩荡荡仪仗队前来的杨公公。
「禅位诏书?」
我愕然看着眼前熟悉的老面孔。
朝中无天子,哪来的禅位诏书?
杨公公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少说话先接旨。
我只好照做,一直到听他念完,接过诏书起身都没缓过神。
他笑着将诏书塞到我手里:「恭喜永安监国公主。」
「诏书……」
「诏书自然是先帝生前所留。」杨公公恭敬道,「还望公主尽快启程回京,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回到京城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外祖父仁照帝驾崩前已经知道了岳乾的真实身份,却因病入膏肓无力解决,冒险与岳乾达成合作。
岳乾想要替在西黎死于非命的生母报仇。可他只是西黎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手中没有可用之人。
仁照帝则想要揪出所有潜伏在京城的奸细。
二人一拍即合,达成了一项于东岳江山社稷而言极危险的秘密合作——岳乾提供奸细名单,仁照帝出人协助他进行清理。
双方各有条件。
岳乾有两个条件,一是娶宋芝芝,二是不死。
仁照帝的唯一条件则是让岳乾承诺达成所愿后自行退位,以三个月为期,并提前写好退位诏书。
诏书内容由先帝拟定:封十四公主岳亦之女为永安监国公主,其子出生即继位为皇帝。在皇帝成年之前,由三公及永安监国公主共同摄政。
而后三公见证监督,岳乾亲笔书写内容并签字盖印,常老将军负责保存。
如此,交易达成。
可后来,约定好的三月之期到,岳乾单方面反悔,同时禅位诏书不翼而飞。
朝中几位重臣便陷入被动。
毕竟,没有诏书在手,该以什么合适又体面的理由把在位皇帝逼下马呢?
直接公开岳乾西黎人的身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东岳丢不起这个人,也没人担得起舆论哗然的责任。
各方互相推脱,这事儿便僵持了下来。
一直到我往京中送信,他们发现再不出手局面只会越来越糟,才决定冒险一搏。
出手的人是宋芝芝。
岳乾与仁照帝达成合作,提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娶宋芝芝。
即便他后来被权势欲望迷了眼,却仍然真心实意喜欢她。
最终死在了宋芝芝手里。
那一天他们两个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
只知道宋芝芝与他死在同一天,死于同一种毒。
大伯和大伯母头上添了许多白发。
可我愈发忙碌,能抽出去宋府看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接到诏书之后,我就被赶鸭子上架,日日起得比鸡早——去上朝,睡得比狗晚——学治国。
整日同辅阁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在一起,忙得分身乏术。
颜长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
他回京城之后无处可去,被大伯拉去了宋府住。
也幸好有他在,宋府还能热闹一些。
「永安公主又在走神。」
我一惊,才发现墨已经滴在了折子上,晕成一团,连忙设法补救。
常老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拂袖道:「朽木不可雕也。」
我讷讷称是。
朝政方面,我确实没什么天赋。天天待在这里,跟几位大眼瞪小眼,互相生满肚子气。
他又骂道:「知道自己笨,还不认真学习,还有功夫发呆。」
旁边人连忙拉住他:「过了,过了,这话过了。公主这些日子进步还是很大的。」
我连连点头。
常老将军又瞪我一眼,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好吧,进步有限。
再接再厉。
我晃了晃脑袋,抛开杂念,重新将心神放回眼前的奏折上。
一直到深夜,总算处理完毕。
我扔开最后一道折子,抬头看去,才发现常老将军竟然还在。
他身子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但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看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摇摇头,轻声将他唤醒,与他一起出门。
月凉如水,他也不再像白天那样锋利。
「永安公主,东岳现在已经千疮百孔,你须得加倍努力才行。」
「老将军教训的是。」
他叹口气:「熬一熬吧,大家都不容易。」
我坚定点头:「会好起来的。」
他脸上露出淡淡笑容:「年轻真好。」
我正想接话,常老将军又将视线扫过右前方阴影处,道:「你说是吧?颜公子。」
颜长风这才从阴影处走出来,恭谨道:「常老将军。」
常老将军笑了笑,背着手独自走开:「不打扰你们年轻人。」
我这才看向颜长风,问:「你怎么来了?」
他笑着开口:「好些日子没见,有些想你,所以来宫门这边转一转。」
微风吹过,树叶哗哗。
我露出笑容:「今天回宋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