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一、
谢逊人生的分水岭，出现在二十八岁那年的一个晚上。
那年，他已是明教四法王之一，人称金毛狮王，深得教主阳顶天信任，在教中颇受敬重，还新得麟儿，正是春风得意时。
不料一夜之间，惨祸突生：自己万分信任、尊敬的师父成昆来家中作客，竟然酒后乱性，强奸自己的妻子，又杀害了包括父母、妻儿在内的十三口家人。
妻子被奸淫致死，父母被一拳毙命，孩子被摔得血肉模糊。
他的信念崩塌了，世界也混乱了——当你最信任的人给你展示最大的恶意和残忍时，还能相信些什么呢？
这天起，谢逊的心中只剩两个字：报仇。从此，金毛狮王谢逊，成了孤家寡人、游魂野鬼。
他武功高，成昆的武功更高；他智谋强，成昆的智谋更强。数年间，两次去寻成昆报仇，不仅未果，还受伤不轻。
好不容易，他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潜心苦练，自谓武功大进，想要再去报仇，却寻不到对方了。
这时，理智已失的谢逊，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滥杀武林中的成名人士，栽赃给成昆，意图引他现身。
少林寺高僧空见前去斡旋，对他十分退让，百般劝解，万分悲悯，却被他使诈打死。
期间又得知：原来成昆一直知道自己的计划，他在暗，自己在明，那么，用七伤拳出其不意伤他的计策，已经没法奏效了。
差一点绝望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线光明：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刀被天鹰教所得，其中的秘密，也许能助自己成功报仇。
说抢就抢，阻拦的人，一概杀了。那么，如愿拥有了屠龙刀的他，真的找到生路了吗？
二、
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让我们从谢逊在王盘山的石破天惊的登场说起。
谢逊的前半生，可以用八个字来评价：情有可原，罪无可恕。
听他的「生平简介」，觉得他可怜、可恨，而令人意外的是，看他真正登场，却发现他还有可爱、可敬的一面。
谢逊出场的这回，用的是张翠山视角。金庸在谢逊出场前，先铺垫了一番天鹰教的能耐。
天鹰教在王盘山扬刀立威，坐镇的是坛主白龟寿。他虽然行事邪气，但极具眼光、智谋，武功也颇强，算是一位枭雄，连心中极重正邪之分的张翠山，亦对他不敢小觑。
可是，谢逊一登场，横扫王盘山，当者披靡。论武功、论学识、论胆色、论气魄，又比白龟寿、张翠山等人高出不少。
谢逊这个人，事事都是冰火相兼：
他名「逊」、表字「退思」，却是事事进取，敢作敢当。
他要抢屠龙刀，本是豪强行径。一般人要抢什么东西，难免是既想要那东西，又不愿承担「强盗」的恶名，如黄药师、鸠摩智等，都是如此。
但是谢逊在王盘山这么一站，睥睨四方：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
虽然是抢，也是大大方方，堂堂正正，既不粉饰遮掩，又有志在必得的气概。
抢刀的方式，更别出心裁。本来他技压群雄，直接夺了便是，但他偏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他与海沙派帮主比拼吃毒盐，与巨鲸帮帮主比拼闭气，都是从对方的长处着落，还真的胜过了他们。
不仅硬碰硬，且当面揭露出他们做过的亏心丧德之事：
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人，谢某今日一个也不能放过。」
……只听谢逊又道：「只是怕你们死得不服，这才叫你们一个个施展平生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过我的，便饶了你的性命。」
虽然揭露出对方滥杀不会武功之人、奸淫妇女的罪行，他却并不去占据道德制高点，坦言只是为了让他们死而无怨，「临死时心中舒服些」。
他对谩骂、对奉承百毒不侵油盐不进，对承诺，却依然信守。
他一副煞神模样，海沙帮帮主元广波心生畏惧，奉承说他「德高望重，名扬四海」，他并不领受这高帽：
谢逊道：「你可知我师父是谁？是何门何派？我做过甚么好事？」元广波嗫嚅道：「这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怎说我德高望重，名扬四海？你这人谄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般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不敢违抗，低着头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
金刚怒目，霹雳手段——虽然行劫掠之事，却有英雄之风。
王盘山上诸人，他一一挑战，到了张翠山，他依然是让对方指定比拼名目。张翠山灵机一动，将师父张三丰所创的寓于书法中的武功施展出来，由于酝酿在前，且是宗师所创，自然无比高明。
其实，此时岛上，无人是谢逊对手，认不认输，只在他一念之间。但自负骄傲如谢逊，微一迟疑，还是坦然认输，信守承诺。
这一情节，与后来《笑傲江湖》之中田伯光与令狐冲相斗，武功远胜、虽被对方使计取胜，依然慨然认输，可称双璧。
他对道德规则弃如敝屣，但对情义万分看重。
谢逊由于遭遇过人生大不幸，所以待人接物不同常人。表面上看，他是要反一切道德规则：不信朋友之义、不听君子之诺、不行仁侠之事，且不仅不做，还要追问，为什么做，有何好处——似乎离经叛道，逆反一切。
其实，谢逊是重情重义之人，他对张殷二人，初时视为眼中钉，后来又多次对抗，可等到三人解开心结，揭开梁子，谢逊主动提出义结金兰：
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分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
好一个「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而他们三人，也确实对彼此终身不渝。
谢逊对张无忌爱逾骨肉，张无忌对他也万般依恋。但谢逊为深远计，主动扎船作筏，逼张翠山夫妇带他离开冰火岛，回归中土。临行前，他忽然提出要留在此处：
谢逊心中实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三人此一去，自然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既与张翠山、殷素素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泄露出去。若在从前，自是坦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一回归大陆，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
好一个「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肝胆相照，桃李不言，谢逊铁汉柔情，冷面热肠，非细看不能解。
三、
谢逊是金庸小说之中，极特别的人物形象。
用尼采的话说，他是富有「酒神精神」的人物。
何谓酒神精神呢？指的是从个人的痛苦和毁灭中，获得与生命本体相融合的悲剧性陶醉，获得超越现实得失、人生悲喜之外的生命升华。
他们是痛苦的，又是痛快的；是可悲的，又是可敬的。
金庸小说中最具有酒神精神的人，莫过于谢逊、萧远山、萧峰三人。
而谢逊这个人物，不仅其创造早在萧远山父子之前，且虽非主角，但金庸对其表现的力度，丝毫不逊于后二者。
谢逊的身上，有三点非常突出的特性：
一是张力。
谢逊极文雅，又极狂暴。他一出场，明明是来抢刀杀人的，一开口，却文绉绉的：
白龟寿上前数步，说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一个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人神态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斯文得紧，外号倒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说道：「原来是谢先生。尊驾跟我们素不相识，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
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牙极白而发极黄，语极谦而意极狂——谢逊第一次亮相，身上就充满张力矛盾。后来，读者还得知，他身有狂疾，不时发作，但发作起来，并非一昧打闹伤人：
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胸中颇有才学，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也听得甚有趣味。
突然之间，谢逊骂起武林人物来，自华佗创设五禽之戏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谩骂，于每家每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的见，贬斥之际，往往一针见血。
这是他在冰火岛上、于殷素素临盆之时狂疾发作的情形。谢逊文采武功，皆当世一流。但因心系报仇，又多年不果，一身抱负，尽付东流。
本来被阳顶天目为下一任教主人选的他，多年来一心扑在苦练武功、找寻仇人上，且还因练功躁进而伤了心脉，患了狂疾。天意弄人，豪杰坎壈，本就令人心酸。而他发起狂来，偏还带着文采、藏着见识。这就既有喜剧因素，又有悲剧色彩。
金庸还横跨二十多年，写了一对极有张力的细节：
谢逊因觉上天不公、人世无伦，所以最恨「老天」，发起狂来，「贼老天」、「强盗老天」的骂声，不绝于耳。什么鬼神之灵、天道报应，他都不放在心上。但是二十多年后，他与阔别多年的义子张无忌重逢于灵蛇岛时，他却骤然改了声口：
张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是翻来覆去的说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
从「老天无眼」的咒骂，到「老天爷开眼」的感叹，让这个桀骜不驯的汉子前后大变的，是他看似冷酷的外表下潜藏的深情。
二是悲剧性。
谢逊可不可恶？他杀人毫不留情，处事偏激狠毒，实在不算一个好人。
但这个「恶人」，可不可怜呢？答案是肯定的。其实，金庸对谢逊的「可怜」，也是不吝笔墨。
谢逊行事奇特，原因何在？金庸缓缓揭开，原来是曾经遭遇灭门之惨，又报仇未果：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十三年来我少杀禽兽多杀人。」
被敬爱的人欺辱，失去亲人爱人；人还活着，但心中对光明的向往已经死去，这不是最大的悲剧吗？
又譬如张殷二人被他所挟制，正对他满腔痛恨时，忽然看到了他脆弱的一面：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哪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道：「睡罢！」跟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
谢逊夺屠龙刀、战天鹰教、制张翠山，事事争强，处处刚硬，几曾落过下风、示过弱呢？但是，对命运，对生死，对心中的痛苦，他再强硬、再刚烈，也无法可想。
而谢逊又不是一昧粗犷之人，他虽然豪气干云、胸襟开阔，但又心思细腻，情感深沉，这种复杂的性格，就让他的痛苦更加的深重，也更加触动旁观者。
那「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不就是谢逊身上最打动人的悲剧性吗？
三是生命强力。
在张无忌出生前，谢逊常发狂。对张殷二人而言，这个武功高强的敌人，发起狂可惊可怖。当他们的座船在海上往北漂流时，谢逊发过这样一回狂：
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跃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张硬弓，一枝长箭，嘿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冰块远远飞出二十来丈，落入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骇然，均想：「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直掷到七十余块，劲力始终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
中国古代的神话中，有「夸父追日」和「后羿射日」的神话，前者说夸父追赶太阳，但始终追不上，最后累渴而死，所执的手杖化为了一片桃林；后者说天有十日，为害苍生，而后羿手执弓箭，力射九日，重使天地澄明，人民安居。
不难看出，这段描写，是融合了「夸父追日」和「后羿射日」的神话。谢逊以冰掷日，既有夸父追日的执着热忱和不自量力，又有「后羿射日」的与天相斗的过人勇气和能力。
这种特质，类似于尼采所说的「强力意志」。所谓「强力意志」，是指一种本能的、非理性的力量，拥有强力意志的人，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而在这种生命力的驱策下，他无论钻山填海、铺桥架路，都是在热烈地燃烧、不屈地斗争，并在此间找到自己生命的价值。
谢逊之复仇，不正是如此吗？
四、
让我们说回屠龙刀。
谢逊后半生的命运，与屠龙刀息息相关。
屠龙刀，是江湖中万千人馋羡觊觎的宝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故老相传的句子，早就燎起了枭雄们的心头之火。
在《倚天屠龙记》之中，这几句话多次出现，它出现时，总是风声鹤唳、血雨腥风。
——《倚天屠龙记》中的屠龙刀、与《射雕英雄传》中的《九阴真经》、《笑傲江湖》中的《辟邪剑谱》、《连城诀》中的《唐诗选辑》、《鹿鼎记》中的《四十二章经》等一样，都是惹人内心欲念、搅动江湖风云的至宝秘笈。
秘笈，能让人武功大进，至宝，能让人或富可敌国，或武林称雄，但是，它们真是好东西吗？
在《倚天》中，天鹰教抢到了屠龙刀，但刀尚未焐热，就有数十人因此死在谢逊的手上；谢逊抢到屠龙刀后，数十年间，他的下落成为江湖头等秘闻，张无忌一家作为唯一知道他下落的几个人，被威逼利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他自己，也流落海外，远离故土；
在《射雕》中，黄药师眼红《九阴真经》，但又不好放下身份前去抢夺，其妻冯蘅巧施计谋，在周伯通手中骗到了半部真经，但后来此经又被陈玄风、梅超风盗走，冯蘅孕中殚精竭虑重录，体不堪劳，英年早逝。此事成为黄药师的心结，致使他半生郁郁；
在《笑傲江湖》中，辟邪剑法引得多少「正派」人士野心毕露，左冷禅偷了假剑谱，被岳不群刺瞎了双眼；而抢到真剑谱的岳不群，也并没有实现他的图谋。
那么，有没有得到至宝秘笈，依然能不动心、不异化的人呢？也是有的。且看《射雕英雄传》：
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阴真经》。」
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入了一只石匣，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问是甚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了甚么？」
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藏起来，其实烧了更好。」
周伯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王重阳得了连东邪西毒一流的豪杰都眼馋的《九阴真经》，不仅自己不练，还差点将之毁去，所为何来？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好能在道家经典《道德经》中找到，《道德经》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意谓缤纷的色彩、嘈杂的音声、浓厚的杂味、纵情的畋猎等过度的享受，会损害人清静之心性，而稀有的物品，则会激起人的欲念，使人行为不轨。
王重阳作为有道之士，能够不惑于心，实属难能。但是「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了手」，又逊于郭靖不假思索的「烧了更好」的想法——那才是彻底的不滞于物。
对于那些孜孜矻矻、费尽心机去夺取至宝秘笈的人，金庸除了嘲讽、戏谑、批判，偶尔，也会扼腕叹息，如对《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
林平之遭遇灭门惨祸，正是因为林家家传的辟邪剑法威名在外，而林家子孙未得剑法真传，武功低微，福威镖局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竟被青城派余沧海打得全军覆没。
从此，林平之日夜以复仇为念，而复仇的唯一途径，是找见真正的辟邪剑谱。
想当初，林震南夫妇重伤弥留之际，因只有令狐冲在侧，所以他们便委托他传一句遗言给儿子：「福州老宅向阳巷中的物事，千万不可翻看。」
令狐冲如实传达，林平之却一时疑心这是反话，一时又疑心此语系令狐冲编造——家传至宝，怎会「不可翻看」？
他却不知，这「至宝」最是引入落入欲望之彀，留下这祖训的先人，是真的不欲子孙再堕彀中。
后来，林平之在岳不群的五指山下艰难生存，又几乎拼了命，在万不可能中，得到了剑谱：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子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拼命向外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竞将那袈裟勾到了，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
在林平之看来，他是历尽千劫，苦心人终不被天所负，而在任盈盈和读者看来，他其实是放弃最后一个机会，纵身跳下了悬崖。
而谢逊，金庸更是偏爱，对他，有叹惋，有反思，有悲悯，还有敬佩。
屠龙刀，是全书关窍，也是谢逊的命运之锁。
《倚天屠龙记》开篇，就以武当派俞岱岩的视角，引出了这把神秘的宝刀。几个有些不正道的江湖帮派，使尽了腌臜手段，对屠龙刀你争我夺。
俞岱岩技压众人，夺得屠龙刀，他秉持公心，欲将此刀带回武当山，由师父张三丰处置，但旋即遭天鹰教暗算。
后来，屠龙刀再次易主，归属于谢逊。但很明显，这是祸而非福，是孽而非缘。
为了屠龙刀，谢逊失去了什么呢？健康的双目、二十年的光阴和来去自如的权利。
得到屠龙刀，谢逊又面临着什么呢？群豪的觊觎、小人的诡计、天下人的逼迫。这一切，在他远离中原的时候，都转嫁到了他最在乎的张翠山、殷素素、张无忌三人身上。
可是，金庸对谢逊不舍得批判，也不舍得嘲讽。
因为谢逊已经是个十足十的悲剧人物，他已承受了命运给他的极致的痛苦，他已经用尽他生命的能量去与天地抗争，他已经在末路的绝望中发出困兽的嗥叫，他也已经在生而为人的悲剧里，保住了人类的尊严。
五、
在《倚天》中，谢逊拥有屠龙刀的时间最长，有二十余年。
他既聪慧，又机敏，既有阅历，又不乏洞察力，那么，为什么多年勘不破屠龙刀的秘密？
这和他对屠龙刀的态度有关。
对眼红屠龙刀的江湖豪客而言，它是名望，是地位，是权力，也是登天之阶、青云之路。
而谢逊并非被贪念锁住的人，桎梏住他的心的另有一事：复仇。
可是，仇人成昆武功比他强、智计比他高、心肠比他狠、名声比他好，靠勤学苦练，走寻常路，注定是复不了仇了。
所以，屠龙刀对他而言，是砍杀仇人、击破心魔、打破命运诅咒的宝物，也是在深水中挣扎了多年的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谢逊在王盘山凭着胆气和武功抢到屠龙刀后，想要驾船远去，寻一个不被人知的所在，去探寻屠龙刀中之秘。
但天意弄人，他刚得意，又失意：座船在海上的风浪中险些沉没，后来，这首没有了桅杆的船，只能在大海中漂泊，前路无定，生死茫茫：
次日上午，海上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究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俩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
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龙官中去，屠你妈的龙去罢！」
扬手便要将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脱手之际，叹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舱。
船漂流到极北之境，处处都是冰山，撞山而沉，是早晚的事，当此之时，纵然是金银珠宝、武功秘籍、宝刀宝剑也换不了人一时三刻之命。谢逊想到自己半生挣扎、满腹智计，在自然和命运之前，尽皆无用，不禁起了自暴自弃之心，想要把屠龙刀丢到海中。
——其实，这自暴自弃之心，何尝不是顿悟呢：屠龙刀，哪怕屠得了世上之龙，也屠不了心中之魔，也许，反而是丢掉的好。
但是，哪怕在生死绝境下，谢逊还是「叹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舱」。
后来二十年，屠龙刀没有离过谢逊的身。
而屠龙刀的秘密，他却始终找不出来。后来，金庸借灭绝师太之口，把这秘密说了出来：
灭绝师太抓住她（周芷若）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内力，以刀剑互斫，宝刀宝剑便即同时断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剑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门，那宝刀宝剑可也从此毁了。你记住了么？……想那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时得到此宝刀宝剑，有谁敢冒险以刀剑互斫，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宝刃？
屠龙刀和倚天剑中，所藏的分别是兵书和武功秘笈。此处，金庸其实又代上天，戏弄了谢逊一番：
要得到屠龙刀中的宝物，就必须把它毁掉。而谢逊对屠龙刀珍视如性命，哪怕是到了绝境，也不忍将这引他浮槎北冥的「祸根」丢掉，又怎么可能无端将之损毁呢？
屠龙刀中固然有秘笈，却是一部兵书，于谢逊无用。而屠龙刀是摧金断玉的宝刀，哪怕他得知刀中秘密，除非拥有倚天剑，也无法将之折断。但他因屠龙刀，已离了中原，又从何得知这一秘闻，从何获得倚天剑呢？
如此说来，谢逊拥有屠龙刀的这二十年，真是南辕北辙，空费心力。
更重要的一点是，金庸小说中，至宝秘笈，最后往往不会归属于对它心心念念、为它上天入地的人，而常常会被无机心、无欲念、无目的之人获得。
且看，《神雕侠侣》末尾，尹克西与潇湘子在少林寺窃得了《九阳真经》，为防觉远、张三丰追捕，别出心裁，将真经用油布包起来，缝入了华山之中苍猿腹中。本拟风头一过，就取出来练功，孰料却遇到了黄蓉、杨过等一干人，张三丰受杨过指点，将二人打败。他们被废去了武功，铁链加身，结局悲惨。
而八九十年后，对《九阳真经》懵然不知的张无忌，因被朱长龄所害掉落悬崖，无意中碰到了这只苍猿，为帮它疗疾，开腹手术，恰寻到了真经，练成了九阳神功。
再看《连城诀》中，万震山、戚长发、言达平三人，为了连城诀，杀师父、杀师弟、隐姓埋名、对女儿的生死视而不见。
暗黑学的招，三人用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摸到连城剑法的边。
剑法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说起来讽刺，机关很简单，那本戚长发早就抢到的《唐诗选辑》，只要滴上水，指引宝藏所在的文字便会出现。但是，他又怎么想得到要将书的册页打湿呢？
这个秘密，最后是谁发现的呢？是她的女儿戚芳：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诗，一怔之下，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坐在桌边，一页页的翻过去。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捡旧衣，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了这本书，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哪里拾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样儿，顺手便夹在书中。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就一直留在那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位郎中送来的么？
……「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相貌一点也不像？」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这……这是……『连……连城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的道：「芳妹，芳妹，你从哪里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是这样，对了，是这样！」他双手按住了那本《唐诗选辑》，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字上，溅着戚芳的泪水。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要死了之后，才得团圆……
戚长发等人为之痴狂的宝书，戚芳没有正眼瞧过一眼。当年，它只是背景版——她用它来夹剪好的绣花样儿，那是两只蝴蝶，藏着她和师兄狄云比翼连理的心愿。
如今，物是人非，天各一方，她乍地重见这本书，忽然悟到刚才所见的郎中，也许就是师兄所扮，悲从中来，泪洒书页，而被泪水打湿的地方，恰好显出字来。但她眼中所见，只是当年的那对蝴蝶。
而身中剧毒的万圭，见到这个情景，看不到她的泪，也忘了自己凶多吉少，只看得到那书册上的连城诀。
价值连城的是什么呢？是至宝，还是素心呢？
——谢逊如此执着于屠龙刀，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屠龙刀一物，是他极其敬重的空见，在临死前说与他知的：
谢逊叹道：「他气息愈来愈弱，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拼命想以内力延续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没来。』他道：『那是不会来的了。』我道：『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他道：『嗯，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
这里，作为《倚天》造物主的金庸，其实又是代上天，戏弄了谢逊一番。
为何空见最后一句话未曾说完？不是为了表现空见身受重伤，语不成句，而是有意埋下了伏笔。
谢逊听到「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一语，想当然地认为「秘」字之后，是个「密」字 ，包括张、殷二人，在听到谢逊转述此事时，也也以为空见要说的是「刀中的秘密」。
正因如此，谢逊抱着屠龙刀冥思苦想，也不得其解。但是，在《倚天》第二十七章「百尺高塔任回翔」中，却有这样一段叙述：
灭绝师太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一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别藏在刀剑之中。屠龙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为『屠龙』，意为日后有人得到刀中兵书，当可驱除鞑子，杀了鞑子皇帝。倚天剑中藏的则是武学秘笈，其中最为宝贵的，乃是一部『九阴真经』，一部『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盼望后人习得剑中武功，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根据灭绝师太的话来推断，空见想要说的，恐怕是「屠龙刀中的秘笈」，而非「秘密」——虽然也许空见闻见稍有讹误：屠龙刀中所藏的是兵书秘笈，倚天剑中才是武功秘笈——但如果空见多说了那一个「笈」字，以谢逊的聪明才智，或许可以想出秘笈是藏于刀中，要取那「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中提到的倚天剑相斫，方能获得；以谢逊的武功智谋，或许有可能从灭绝手中抢到倚天剑，在刀剑互斫之后，得到《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的秘笈。
但是，金庸偏让谢逊缘木求鱼、一场空悲喜——不是因为他对谢逊太残忍，而是因为，他对人类的炽热的欲望，以及因欲望而挣扎癫狂的样子，既警惕，又悲悯。所以，他便拿谢逊与屠龙刀真相的失之交臂作伐，来写一个寓言。
六、
《倚天屠龙记》中，关于谢逊，读者往往还会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在灵蛇岛上，周芷若盗了赵敏的十香软筋散，迷倒张无忌、谢逊等人，砍杀殷离、放逐赵敏又嫁祸于她——她做这些事时，谢逊虽然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功力已失，但他并未晕去，始终神智清明、知晓真相。既如此，为何他并不寻个机会，跟张无忌说明呢？
对于这个「漏洞」，书中其实已有解释：
在这幅图的左下角，又画着两个男子，一个睡得甚沉，另一个满头长发，侧耳倾听。张无忌暗暗心惊：「原来芷若干这伤天害理之事，义父一一听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养，在岛上竟不露半点声色。是了，那时我和义父服了十香软筋散后功力尽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无怪义父当时一口咬定是敏妹所为，显得愤慨无比。他知我胡涂老实，若是跟我说了，我言语举止之中定会泄漏机密。」但见图上溅满了鲜血，正是日间谢逊与成昆在此血战时所遗下一滩滩血渍，更显得图中的情景凄厉可怖。
读者在全知视角、中立角度，看到了赵敏的无辜，也深感她对张无忌的真情，但是，在赵、周二人中，谢逊其实对赵敏并无偏爱。
赵敏作为明教曾经的敌人，在绿柳庄几乎将明教一锅端，又血洗少林寺、栽赃明教，继而还在武当山与明教正面对敌。虽然后来赵敏因对张无忌情根深种而放弃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和身份，但在此过程中，明教诸人依然不太买她的账。
哪怕是卧底汝阳王府十年之久、曾与赵敏有师徒之名的范遥，当时面对赵敏孤身闯喜宴，也只是劝解一句：
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
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范遥对赵敏，丝毫旧日情分都无，只是不便直接出手而已。
虽然，在赵敏与明教有「前嫌」时，谢逊还远在冰火岛，并未参与其事，后来恐怕也未耳闻详情，但从明教诸人的态度，大致也可以推知他的态度。
——像这类重功业而轻道德、重大局而轻小节的枭雄，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深情就骤然改变立场，影响他们判断的，还是整体局势。
整体局势是什么呢？那便是明教大业，是反蒙古人的统治，而赵敏，毕竟是蒙古人。
明教中人，范遥如此，杨逍如此，谢逊当然也如此。
其实，谢逊自己，对蒙古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表达过反感：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当今蒙古人做皇帝，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他跟你讲是非么？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汉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杀，他跟你讲是非么？」
这是愤激之言，言下之意，是对蒙古人欺压汉人、杀人无算痛恨不满。所以，谢逊对赵敏的个性能力，虽然不无欣赏，却对她的身份和由之带来的弊端，不无疑虑。
更重要的原因是：谢逊是个认同「丛林法则」的人。
天鹰教抢了屠龙刀，谢逊再去抢，天鹰教之人责他狂妄无理，他却说：「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的？……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夺去，天公地道，有甚么使不得？」
他连毙天鹰教、海沙帮、巨鲸帮数名好手，张翠山责他残暴嗜血，质问他如若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便与他所杀的恶徒没有分别，他却说：「有甚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分别。」
他对紫衫龙王讲结义之情，紫衫龙王却转眼就阴谋加害于他，赵敏指斥紫衫龙王忘恩负义，他却说：「世人以怨报德，原是寻常得紧，岂足深怪？」
不错，谢逊是个直爽人、痛快人、真人，但本就不是心地仁善之人，后来又因为遭遇惨酷而信念崩塌，因为久欲报仇而不得，又变得心态偏激、愤世嫉俗。
父子重逢后，谢逊与张无忌、周芷若同行共处，虽然他与张无忌感情深挚，但从道德观和处事方式上，他与周芷若，却更像同路人：
尚未走到岸旁，忽听得一声惨呼，声音极是凄厉，正是从船上发出。他吃了一惊，飞奔而回，扑上船头。只见满船横七竖八，尽是蒙古官兵的尸首，自拔速台以下，个个尸横船中，谢逊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着，却不见敌人的踪影。
张无忌惊问：「义父，芷若，你们没事罢？敌人到哪里去了？」谢逊道：「甚么敌人？你见到敌踪么？」张无忌道：「不！这些蒙古人……」谢逊道：「是我和芷若杀的。」张无忌更是惊奇道：「想不到这些鞑子一回中土，便胆敢起意害人。」
谢逊道：「他们没敢起意害人，是我杀了灭口。这些人一死，赵敏便不知咱们已回中土。从此她在明里，咱们在暗里，找她报仇便容易多了。」
张无忌倒抽了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谢逊淡淡的道：「怎么？你怪我手段太辣么？鞑子官兵是咱们敌人，用得着以菩萨心肠相待么？」
赵敏派了船队，在海上搜寻张无忌等人，蒙古军官拔速台所驾驶的船只，找到了张无忌等人的下落，拔速台及其属下又一路上对他们极为恭谨殷切，但到了岸上，为防泄漏行踪，谢逊、周芷若二人却辣手将其灭口。
这段对话，非常能体现张无忌和谢、周二人心性之别。张无忌看到蒙古官兵的尸首，第一反应是来了敌人，是敌人将这一干人害死；谢逊说并无敌人，这些人是他和周芷若所杀，张无忌的反应又是：「想不到这些鞑子一回中土，便胆敢起意害人。」
很明显，他习惯以最大的善意去猜测身边的人，所以总是「慢了一拍」，及至得知下手的就是谢、周二人，「倒抽了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而谢逊的反应是「淡淡的道」，何谓「淡淡的」？一是已经对张无忌的态度心生不悦，也并不深责，自有一番傲气，一番威严；二是对于不相干的人生死，他从来就不放在心上。
而且，此处谢逊、张无忌功力已复，又已回归中原，谢逊何须再杀掉赵敏所派之人，向她掩盖自己的行踪？又何须再替周芷若遮掩，再继续作戏？
实际上，在灵蛇岛上，推动张、周二人缔结婚约的，便是谢逊；而后来，他有多次机会澄清灵蛇岛之变故祸首并非赵敏，但他却始终没有开口。
这恐怕说明，相比起赵敏，谢逊本就更属意周芷若。
赵敏之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与谢逊相类，周芷若之谋略深沉、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也与谢逊相类。
那么最不同的，就是她们的身份，对作为明教教主的张无忌有无助益。
张无忌与赵敏这位蒙古郡主在一起，再当明教领袖、走政治道路，实有名不正言不顺之隐患。而与峨眉派掌门周芷若在一起，则名正言顺，并无后顾之忧。
且谢逊所系心的屠龙刀之秘密，自己参了二十年都徒劳无功，后来周芷若一番做作，谢逊并不揭发，又亲眼见她内功突进，自然是推知她已经参破了屠龙刀的秘密，并因之受益。
那么此时，谢逊又怎会不想一睹屠龙刀的真相呢？在他看来，周芷若「戏假情真」，虽然又下毒、又杀人、又做戏，但「底线」守住了——对张无忌是一番真情，而这也是谢逊的底线。屠龙刀的秘密归了周芷若，周芷若如与张无忌结姻，自己便也是她的义父，何愁来日？
至于下毒、杀人、做戏这等事，他自己不是做得多了吗？读者觉得天大地大，但在谢逊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后来，谢逊了悟之后，在所囚居的地洞中，又一反此前态度，留下了揭示真相的图画，这一情节，正是跟前文相映照。
——只有在重新审定自身的善恶、因果之后，才会对周遭人事的善恶、因果有新的认识。这时，谢逊承担了自己的罪孽，也觉得周芷若应该去承担她的罪孽。
承担罪孽，才是救赎的开始。
七、
谢逊一生，曾两次落入魔障，三次面临救赎的机会。
第一次入障，是抢到《七伤拳》拳谱的时候。
七伤拳本是崆峒派绝技，因为其拳劲或阴柔或刚猛，威力既强，发力法又有类似混元功之处，所以谢逊本拟习得此技，让师父以为他还是用的混元功而不加防备，一举将之击败。
正因如此，虽然当时功力未到，也明知此举于自身有害，但他还是强练此功。多年之后，他在给张、殷二人演示此功时，自陈其关窍：
谢逊摇头道：「这『七伤拳』不练也罢！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练一次，自身内脏便受一次损害，所谓七伤，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我若不是在练七伤拳时伤了心脉，也不致有时狂性大发、无法抑制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此时方知，何以他才识过人，武功高强，狂性发作时竟会心智尽失。
读者读至此，或许觉得奇怪——不是奇怪谢逊为何不惜自身，而是奇怪天下为何有此种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武功。
其实，七伤拳，是金庸给谢逊量身定做的巧妙隐喻。《倚天》之中，金庸写到三人使过七伤拳：谢逊、张无忌和崆峒派宗维侠。
使得最飘逸潇洒的，是张无忌，但使得更风雷震动、撼人心魂的，是谢逊。
谢逊用七伤拳，做了什么事呢？第一，是练功损伤了心脉，导致自己成了.「狂人」；第二，是用七伤拳，打死了少林寺高僧空见大师，致贻终身之憾。
尤其是打死空见大师一事，谢逊打了十三拳，用了几种拳法，前面并未用七伤拳，而后来利用空见善心、诓骗他不用金刚不坏体神功的一拳，便是七伤拳。这一拳打出，空见死去，谢逊终身悔恨。
所以，七伤拳那「一练七伤，七者皆伤」、「先伤己，再伤敌」的拳理，实际上是人的心中恶念勃发、最后会反噬自身的隐喻，张无忌和宗维侠的对话，也暗示了此意：
宗维侠强道：「七伤拳是我崆峒绝技，怎能说有害无益？当年我掌门师祖木灵子以七伤拳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寿至九十岁，怎么说会伤害自身？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张无忌道：「本灵子前辈想必内功深湛，自然能练，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脏腑，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内功如不到那个境界，若要强练，只怕终归无用。」
七伤拳，若是功力不到，练了有害，但如果内功深湛，「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脏腑」，也就是说，如能调和恩怨、不系于心，那么便能化恶缘为善缘了。
第二次入障，便是抢到屠龙刀。屠龙刀之隐喻已明，此不赘述。
——其实，两次入障，都是谢逊主动抢夺他人物事，结果非但无益自身，反而付出沉重代价。
但写到这里，金庸仍是没有丝毫批判嘲讽，反而从始至终，还给了谢逊三次救赎的机会。
第一次，是空见以大智慧、大定力、大慈悲，身受谢逊一十三拳，意图消他心中执着的一家十三口之仇怨，从此弃恶从善，不再执着复仇。
但谢逊中心如沸，不能勘破，以怨报德，打死了空见。
不过，空见之死，虽然当时看起来徒然无益，实际上，还是在谢逊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他不仅果真在后来杀人之时，有时想起空见，且心中深藏悔恨——知耻，才有勇。
第二次，是张无忌出生时。此时，谢逊狂性发作，张翠山、殷素素无力对抗，只求多瞧刚出生的孩儿一眼。没想到赤子之啼哭，竟然让谢逊想起当年伤心事，又忽然涤荡灵台，忽然清醒，狂态尽去，温雅起来。
张、殷二人见他如此喜爱孩子，提出让孩儿认他为义父，谢逊的反应，真是令人心酸：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甚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罢。」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罢！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甚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自此，谢逊再未发过一次狂，并且，他对张无忌的疼爱，丝毫不逊于其亲生父母。是张无忌，让他压抑在复仇欲念下的深情和人性，得以真正舒张开来。
第三次，是被关在少林寺时。谢逊被擒，自知无幸。但刚开始，他抱定的是「大丈夫敢作敢当」的念头，愿赌服输，死则死耳。
但后来，暮鼓晨钟、梵呗经唱，仔细听来，那佛理忽然令他心有所感。细思前事，忽然悚然若惊：
自己为了报仇，杀了这许多人，这罪孽如何了结？本是受害者，又为何成了施害者？那屠龙刀，是屠龙，还是让自己变成恶龙？
心中了悟之后，他终于有了面对成昆的机会。这时，他并没有因为心有所悟而放弃复仇：
谢逊一呆，第三拳击去，在中途凝力不发，说道：「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张无忌等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张无忌大惊，知他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
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狠击一拳，口中鲜血狂喷。张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劲衰弱已极，显是功夫全失，再难复原了。
谢逊指着成昆说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谢逊的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他杀谢逊全家，其实并非酒后乱性所致，而是为了激怒谢逊，搅弄风云，意欲倾覆明教，其用心之毒、手段之辣，令人侧目。而当事人谢逊，如何报仇的呢？
他毁了成昆之目，让他和自己一样成为盲人，死生不复相见；他废去成昆的武功，又散去自己的武功，你教我的，我尽数还你，恩恩怨怨，再不相欠。
这一次，谢逊终于了结了他一生的心结，在受尽自己所害之人的家人的唾骂之后，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
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他拜空闻为师，乃「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谢逊一怔，登即领悟，甚么师父弟子、辈份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
谢逊挣扎了大半生，把风霜历尽、悲欢尝遍、恩仇浸透，终于寻到了「无罪无业、无德无功」的平和圆融。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逆着风、龋龋独行三十余年的他，这一次，退而思之，终于跟「老天」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