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见到蔺琰是在一个雷雨天。
「燕北承认在战争中造成了某些过量的伤亡,但希望中原皇帝谅解,战争中的损伤是不可避免的。」
「中原皇帝应该知道,燕北统一之战有大量牲畜被杀,血染红了整条断云河,所以现在也叫作绯河,这就是战争的不可控。」元旌把议和的文书推过去,眉目间殊无歉意,「燕北愿意为此进行赔偿,如果中原同意议和,铁骑会立刻退出朔方。」
蔺琰垂着眼睛,目光聚焦在一卷细雪笺上,旒珠下垂,看不清他的视线,只有那张纸在微微地颤动。
「他们不是牲畜。」他的声音压抑着怒气。
「重弩营找到了您的妹妹和……嫔妃。」元旌似乎在斟酌用词,「她们可以佐证。」
是的,佐证。
眼里有灰影的蛮族少年扛着三尺二的细刀:「请谢妃注意遣词,否则我不能保证公主的生命安全。」
四个女人里只剩下我和长乐,没有人在乎一个小宫女,阿姚的伤太重,强撑数日,在某个不见曙光的清晨梗着一口气,眼睛无望地看着天。
「……你阿元妹妹的孩子,身份很贵重,再没有人敢欺负她。」
「那么我就放心了。」她的眼神一点点散掉了,「可是她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呢?」
「阿嫂你不要听他们的话。」长乐对我说,眼神却看着谌羽,「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对得起他们,我母妃,阿姚,还有那些死去的人。」
朱红色的帷幔被揭开,燕凛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她说的话,你会信么?」
蔺琰没有抬头,我看到他的手微微一抖,纸上平添了几份皱痕。
这时候不应该相见的,国不堪,家不堪,人也不堪。
「朕在听。」他的声音似乎波澜不惊。
雨珠翻起土腥的味道,城郊的烟尘汇成尘霾。
「妾看到的,就是燕北毁盟南下,滥行屠杀,无论燕王如何否认,都是确凿的事实。」
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我们都会记得,每个人。」
「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谢妃养在深闺,不懂得两国交战死伤固然。妾亦在朔方,可证死伤者皆为兵众,燕北不得已而杀之。」
「燕明仪。」我片刻怔然,「你怎能……」
「妾是中原孝成皇帝钦封的贤妃,也是燕王的姑母,只述眼见之实。」
刀鸣铮然,珠帘响动,长乐的眼神冷得让人心寒,隐约有一滴泪滑过她的脸颊,无声无息,然而她是在笑的,笑得哀婉而清丽。
「你为什么不死呢?」她对贤妃说,「你知道我很担心你吗?」
「对不起。」
长乐猛然回头,那双冷得像玉的眼睛盯着燕凛,燕凛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不疼了?」
「燕王殿下,国可以欺,天不可欺。」长乐的眼神几乎要把他穿透,「您不必以我的性命威胁任何人,若燕王殿下留我性命的代价是要哥哥否认朔方之事,我可以立即就死。」
议和的条款里明明白白写着,皇帝承认朔方无屠戮之事,燕王以王驾之礼送还帝姬,据说燕王向往王化,以文明开化之国自居,不愿背负野蛮的名声,所以添上了这一条。
短暂的沉默,长乐忽然转身,撞向谌羽的刀锋。
「蔺长乐!」
燕凛笑意消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看着长乐,片刻沉默,然后挥了挥手,示意谌羽收刀回鞘。
「你说得对,燕北就是野蛮之国。」他看着所有人,殊无笑意,「那么这一条可以改,两国既然盟好,就请中原皇帝择日送长乐帝姬来燕北和亲。」
寂静如死,燕凛一字一顿,似乎要让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孤要蔺长乐做侧王妃。」
突然的变故让议和暂时中止了。
「我朝有过帝姬下嫁的先例。」阮徵的身影在帷幕中显得模糊,「若帝姬下嫁可以暂缓战端,臣以为可以允准。」
「他要长乐做他的妾室。」蔺琰一把抓起茶盏砸过去,碎瓷迸裂,听得人心头一颤,「燕北的妾,是可以通买卖的。」
「帝姬聪慧,遵从大局对她来说,想必不是难事。」
「阿徵你忘了么?小的时候你在京城见过燕凛,他这种人又阴又狠,怎么会在乎长乐的生死?」他的眼睛黑而深,凌厉森然,「朕说过会保护所有人,她是我的妹妹,你明白吗?」
「臣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阮徵抬起头,「天下百姓也有妻儿弟妹,陛下不可为私情贻误大事。」
「拒议不可吗?」他的声音带着不可察的颤抖,「镇北军有万人之众,朕可以立即手诏天下勤王,我们有一战之力。」
「拒议?陛下凭恃什么呢?盘根错节的世族,镇北一役后的残军,还是无事勾心斗角临危弃城而逃的节度?」阮徵低声道,「这是国辱,陛下心中不平,厉兵秣马,三五年后打回去,以血还血,也便罢了。」
「真到了那一天,你让长乐怎么办?」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朕诏她来,若她不愿,就战,兴亡的责任在我们,不在我妹妹的姻缘上。」
长乐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推开上前搀扶的侍女,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
她扬起脸,直视自己的兄长,两个人针尖麦芒,气氛有些微妙。
蔺琰故作平静地喝茶,眼神偶尔扫过自己的妹妹。
「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长乐比我预想中的更为从容:「我同意。」
「阿徵你听到了。」他的眼睛寒凉,「帝姬说同意一战,不做燕北的妾室。」
「请陛下三思。」阮徵转头看向长乐,「帝姬应该明白,我朝再战,至少需要筹备三年,殿下安享四方朝贡,现在是回报的时候了。」
他的冷漠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像箭,一支一支扎穿十五岁的长乐。
他分明在说,你已经预支了后半生的欢愉,现在岂有后悔的道理?
「够了。」蔺琰忽然起身,「阿徵你常说皇帝应该翼护天下臣民,如果朕连自己的妹妹也不能保护,还有什么脸面做皇帝?」
「微臣告退。」阮徵低下头,神色不明,「希望帝姬能深明大义。」
燕凛是第一个要求中原帝姬做妾的诸侯王,帝姬远嫁是被所有贵族视作耻辱的事情,更遑论为妾,这是燕北送给中原的一记耳光。
侍女已经被赶走,风掀起轻纱,雨声是天河下坠的潮水。
蔺琰一步步从御座上走下,令人意外的,他没有再提任何关于燕北的事情,只是缓缓蹲下身,伸手抬起长乐带着泪痕的脸,然后轻轻拭去长乐眼角的一滴泪:
「不哭了,我很讨厌女孩子哭的。」
「我可以嫁。」长乐抓着他的衣袖,「哥哥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我们吵架,你说我克亲,要我离你远一点,现在也算应验,可见天子一言九鼎,不是妄闻。」
「那是我胡说的,你要是生气,也来骂我。」他看着长乐,「我们可以战,镇北一役虽然损伤惨重,但多年的国本还在。」
「若战败会如何?」长乐打断了他的话,「我嫁过去,是最合适的选择。」
「你别任性。」
「你凭什么训诫我?你不过是个女奴的儿子……」
「蔺长乐!」他揪长乐的衣襟,把她拽起来,「现在不是你说气话的时候,燕北贵族取乐甚至可以互赠妾室,你嫁过去……会死的。」
长乐捂着心口,似乎痛得厉害,他做错事一样放开手,殿外的黑鸦忽然叫了一声。
「你在承天门对哥哥们一点都不心软,为什么现在狠不下心?」长乐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松快的笑容,「方才阮侯说厉兵秣马至少要三年,我会为哥哥尽力拖延,这是我作为帝姬,为家为国最后能做的事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长乐你不是帝姬,你知道吗?」
她点头:「我很早就知道了,柳姑娘告诉我的。」
「所以你不需要承担这些。」
「不。」长乐抬起头,附在他耳边小声说着,然后眨了眨眼睛,「哥哥你帮我保守秘密,我答应去和亲,很公平的。」
「燕凛若知道你为中原传送情报,一定会杀了你,你不能冒这样的险。」
「燕明仪能做,我也能做。」长乐含了报复的笑意,「我是她养大的,学得会。」
燕王几乎以昭告天下的形式告诉中原,燕明仪用十五年换来了燕北在朔方的胜利,令人疑惑的是,和约里从未提及要求明仪公主北归之事,仿佛在默示中原「任君处置」。
长乐伸出手,捧住哥哥的脸,大袖滑落,她的手腕莹白如玉,淡淡的香气让人觉得安心。沉默了一会儿,长乐笑了笑,认认真真地说:
「哥哥你要记住我啊,以后就见不到了。」
她笑起来很漂亮,让人想起所有灿烂的烟霞,像一个王朝最后的收梢。
「陛下以后不要任性,无论为谁,有多重要,都不可把私情放在国家之上,不然一定会犯错的……天家无情,或许就是这样的道理。」
「我会努力为陛下争取三年的和平,或者更久,但我不想老死在燕北,陛下讨伐燕北,记得带我回家。」
「陛下还要明白,真心假意本不分明,长乐知道陛下待人真心,但也要防人算计,无论是对谢妃还是阮侯,陛下的信任都已经过分了。」
他轻声辩解:「我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长乐用一根手指封住他的唇:「最后求陛下一件事情,可以么?」
「我答应你。」
「我听说千年大树,从外砍来,一时砍不倒,若树心被虫蚁啃噬,早晚会腐烂朽败,我们也是一样的。燕北亡我之心天日可见,断断不能再自相残杀。陛下在承天门已经诛杀了三位兄长,希望您能善待剩下的哥哥们。」
「好。」
长乐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殿门外是茫茫的雨雾,像前瞻后顾望不到出路的来日。她缓缓撑开伞,伞纸上的霜花枝寂寞萧索。
「忽然想问哥哥,今天说不要我和亲,究竟是激将计法,还是真的为我好?」
「很久以前只是利用,但后来……」
「不用说了。」她说,「谢谢你,再见。」
长乐远远地嫁了。
虽然是侧室,燕凛却亲自骑着白马来接,也算很有颜面。
在后世史官的笔下,燕凛作为君主的成就远远高过蔺琰,苍原在他的王旗下达成了统一,他的铁骑将数次度过群玉山,箭雨遮蔽整个天空。
「乱世为燕凛而生」,燕北史官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天生我王,照临四方。」
他出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巫师说,长生天在上,燕北有了自己的新王。
他有懦弱的父亲,强势的姑母,令人唏嘘的妻室,他年少时苍原要送年轻女人到中原为妾,他过世时,燕北成为中原皇帝心头的一根刺。
这就是燕凛。许多年前,他是一个张扬得几乎狂傲的孩子,纵白马数踏过整个苍原迎娶自己的侧妃,带着一柄注定劈开乱世的刀。
那一年他只有二十岁。
没有人看好这场婚事,无论男女,凡通人事者,掩面而哭,深以为耻。
讽刺的是,长乐远嫁前发了高热,烧得昏昏沉沉,许多人猜测她是假病逃婚,就连燕凛也数次催促,那时候我听到一种论调,说长乐在燕北大营已经受到燕王宠幸,所以燕王才执意求娶。
「一个失去贞节的帝姬,有什么拒绝远嫁的资格?」
贤贞太妃也跟随长乐回到燕北,先帝清誉为上,没有人愿意承认她是间谍,长乐看着养母的眼睛,很久才说出一句:「你可以回燕北去。」
燕明仪对她说:「我对不起你,但燕北是我的家。」
「没关系,请你转告燕凛,我来要他的命,让他小心。」
这话说得逾矩且轻率,很容易引起燕北的警惕,但万幸,燕明仪没能把这句话带到燕北。
人们擅长在尸骨之上涂脂抹粉,把庸俗的变成传奇,把高贵的贬入尘埃。
我早应该想到,燕北把她的身份告诉中原,是盼望她能死在中原,这样她就是壮烈而完满的。但中原竟然允准她回到家乡,这让燕凛狐疑满腹。
为什么中原肯放你回来?你是否为保性命改投中原?
你欺骗过中原皇帝,焉知不会诓骗燕北君王?
你活着回来,是否证明燕北的取胜来自女人的裙摆,王上与主君的威仪又在何方?
所以燕凛对元旌说:「杀了她。」
元旌神色不明,抓起铁弓塞到谌羽手里:「听王上的命令。」
谌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养父心思缜密,很少犯这样的错误,但仍然低声解释:「父亲忘记了?我有眼疾,从未习过弓弩。」
元旌站在他身后,忽然发疯一样握着他的手拉开长弓,箭矢破空,谌羽觉得自己的视野无比清晰,几乎可以看到燕明仪凝固的嘴角,带着回乡的喜悦与对故土的思念,血在她的胸口开出一朵极艳的花。
「父亲……」
他刚要说话,看到养父踉跄着上马,然后离开了,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很萧条。
「那么,我等公主回来。」
一股甜腥气用咽喉涌上来,元旌恍惚间看到一个年轻的孩子,抱着剑,眉峰一挑,说我等你,你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她从马上摔下来,藕荷色的纱划过润湿的风,他忽然觉得那是驯马的鞭子,从前老可汗得到一匹无人能驯的烈马,年纪小小的明仪公主就站出来,抓着浸油的鞭子和铁匕,说:「鞭笞之,不驯则杀」,后来那匹马真的服服帖帖地跟着小姑娘了。
他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他想他是做梦了,可恍惚就在昨天,苍原诸部大宴上,十五岁的仪格格用红纱缠着剑跳舞,如羿射九日,光华缭乱。
「绛唇珠袖两寂寞啊。」他轻声说,尽管他并不懂中原的诗。
天地在他视野尽头拥吻,这是元旌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瑰丽的女人。
长乐远嫁的那天也下着雨,这是中原祈求数月的天气。
这雨下得已经晚了,最好的时节已经过去。
车马和红色的喜幡在风中招展,蔺琰站在宸极阁下眺,一动不动,平静得像一尊雕塑。
「帝姬高义!」士大夫和百姓在雨中下拜。
他们上书说帝姬享天下供养定要和亲,唇齿间议论着她的清白,窃望着她能为帝朝换来短暂的和平,每个人都盼着她走,她似乎也没有理由不走,一个女人能暂时保护天下百姓,是值得的。
她在细雨中回头,仿佛在寻找某个人,视线扫过他,也扫过我,但从未停留。
最后她对着茫茫烟雨勾起唇角:
「那么,我走了。」
没有人回答。
唢呐起,四野合红纱,颂声震动宫阙。
「帝姬高义!」
国耻是真,权衡是真,逼迫是真,唯有高义,不是高义。
她病重的时候喃喃:「我不要深明大义,哥哥你救我。」
就在漫天漫野的红里,我看见蔺琰忽然弯下腰,一只手扶住玉栏杆,呕出一口血。
「陛下!」
「我没事,阿韫儿你别担心。」他摆了摆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事之秋,照顾好自己。」
诚然是多事之秋。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感到困倦和乏力,平日要拥着很厚的白狐裘才敢出门,冷风像燕刀的脊背,沿着人的骨缝刮。
司空离抱来一匣子奇奇怪怪的药,扔给宫人们捡择:「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外面那些议论又实在可恶。」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小时候母亲只许我看贤贞顺服的书,只教我侍奉君上的道理,现在我懂得了。」我往一团白狐绒里缩了缩,「我但凡能自主,绝不甘心在此困守一生。」
桃花开的时候,我替蔺琰读折子,他好整以暇地听,一边骂着世族子弟尸位素餐,等到秋风起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无召踏入太清殿。
兄长一次次嘱托我,要揣度陛下的心意,要让陛下听你信你,无论对错,都要护着家里。有一次我接到书信,封痕却是新的,展开一看,问的是蔺琰的动向。
那晚我骤然惊醒,正对上他的眼睛,他替我掖了被角,轻笑着贴近我耳边:
「别骗我。」
帐顶上金雀衔枝的纹样无比清晰,清晰得如同我的命运。
一只被扭断翅膀的雀,飞不得,逃不得,笼子换了主人,我依然是一只不能飞的雀。
「不怪你。」她说,「世道如此,阮瑗那样的女人,反倒成了异类。」
我伸出手,她替我把脉,脸色微微变了变:「你有孩子了。」
下一句话是:「要吗?」
我心里雪白锃亮划过两个字。
孽种。
「你请他来,我问他。」
蔺琰神情平静,他挥挥手让司空离出去,然后传了两个御医。
「真的啊……」他抓了抓头发,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是我的?」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似乎明白自己的问话太蠢,低头笑了:「朝议听了一半,以为你生了病,急着来看你。事情还没有议完,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阿琰你高兴么?」
他点点头,又摇头,最后依然是笑,认认真真看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嘴上不说什么,但乾元殿的内监一刻钟里来了三次,问我想要什么吃,又问午后愿不愿意去御花园散心,最后又传陛下的口谕,说不许我轻易走动。
大臣们发现,年轻的皇帝显然沉湎于某种巨大的喜悦,因此对议事心不在焉。其中一些人在白发苍苍时回忆起新帝,仍然感到叹惋,这个年轻人的轻率似乎为他的命运划下了同样的收梢。
那天议的是朔方节度弃城案,他是九王蔺珩的岳丈,得九王担保才任此要职。大臣们一致认同应当对他本人执行族诛刑罚,却在对九王的处罚上议论纷纷。
「根据《连坐法》,陛下应当流放九王。」阮徵低声提醒。
「九哥有腿疾,蛮荒险恶,外封也就罢了。」
「这样会留下祸患。」
「朕兄长不多,想留下他。」新帝起身离开,「今日有要事,罢议。」
「真是祸水啊……」大臣们在出宫的甬道上低声议论。
阮徵回头看向空荡荡的御座,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看来你并不适合做皇帝。」
宫门响动,蔺琰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撞倒了门口的花樽。
我打趣他:「要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笨手笨脚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小腹:「感觉没什么不一样……」
「才两个月。」我见他怔怔地出神,侧过脸亲了亲他,「在想什么?」
「不想让她和我小时候一样。」他轻轻把我揽进怀里,「你说她会不会不喜欢我,我那时候就很不喜欢先帝。」
「你要对她好一点。」我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名分的,她只有你。」
「会是女孩子吧?」他垂着眼睛,气息温柔,「多像你一点,谁敢欺负她,我就和他拼命。」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的家人不要我了。
我的母亲在这个月去世,长嫂代替她执掌家政,荣国公府与我几乎斩断联系,而朝野内外上书请令娴为后的折子雪片一样飞进太清殿。
年轻的皇帝在深夜召见荣国公谢祯。
「爱卿也奏请朕将谢妃送去出云观么?」
「臣为陛下清誉着想。」
「爱卿还是对女儿仁慈啊,朕已经阅到要赐死谢妃的折子了。」
「乱伦苟且,魅惑君上,是臣教女不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旋即肃然,「若陛下要赐死谢妃,臣亦拜服。」
「谢妃已有身孕。」
「臣上奏正为此事。谢妃是孝成皇帝的嫔妃,也是陛下的庶母,她与您若有子嗣,便是让天下清流蒙羞。」
「朕听说爱卿在府中时很疼爱谢妃。」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现在爱卿请立令娴小姐为后,却要朕逐走谢妃,是否太过偏心?」
「陛下曾经与臣密约,未来的皇后出自谢氏。」
在朝堂势力被打乱后,谢家俨然成为清流与世族的领袖,谢家子弟多以「天子家戚」自居,京中侧目。
皇帝拍案而起:「谢妃也出自谢氏,立她有何不可?」
「天理人伦在上。」老臣直立不让,「陛下若不喜欢令娴,谢氏宗族还有其他女儿,唯独谢韫不可。」
皇帝默然。
谢桢的背影在空荡的大殿中显得格外苍凉。
「陛下若放谢妃出宫,或许她还有一线活路,若强求她在身边,恐怕适得其反——陛下难道不知京中如何议论她么?阿韫儿又是那么聪明的孩子。」
没有人听到无人之巅皇帝的叹息。
他说,假若我偏要强求呢。
蔺琰和司空离是很像的两个人,针尖麦芒,默契的执拗。
司空离说,人不应该认命。
她说她已经用星盘看到二十年后每个人的结局,但她偏要强求。
蔺琰不再告诉我朝中的消息,我像一只缸子里的鱼,慢慢游向混沌的终点。
「他不想让你担心。」司空离说,「你身体很差,连喝药都要呕,听到那些混账话只会多心。」
「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不安心。」我低着头翻书,「我希望能分担一点。」
彼时我并不知道朝中如何议论我,天子有心,隔断宫中与外界的来往易如反掌。
蔺琰拒绝了父亲将我送往出云观的提议,也错过了最好的了结时机,所有的事情不可遏制地向深渊滑落。
我在一个有月光的深夜醒来,他在我身边睡着,银纱一样的柔光落在他脸上,长睫微动,于是我偷偷伸手碰了碰他的眼睛。
他忽然反身坐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你们不能杀她。」
「阿琰?」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后上下打量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轻声问,「噩梦吗?」
他嗯了一声:「你好好休息。」
后半夜更难受,失眠、浮肿、呕吐,把他也吵醒了,他揉着眼睛,一只手轻轻贴在我隆起的小腹上,轻声哄着:「娇娇乖啊,不吵你阿娘了好不好。」
我笑他:「这名字取得小家子气,恐怕她要怪你。」
「那换一个,昭字你喜不喜欢?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困倦渐渐袭来,他替我掖好被角,一边絮叨着:「你说昭字好不好呀?」
「好。」我应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自此以后他就认了死理,一定要叫这孩子阿昭,譬如今日我替他研墨,他随手抽了一册书,煞有介事地放在案上:「阿昭以后也要多读一点书。」
「还不知男孩女孩,你就把名字定了。」
「男孩也要从日,不过我还是喜欢女孩。」他沉吟着,又把那册书放回去,「是《刑范》,讲国家重典的,女孩子不要看。」
「我倒希望她能多看政经法史一类的书,不必像我一样,一生都让人困在笼子里。」我在他身边坐下,「昭星贵重,不知她的命格担不担得起。」
「怎么担不起?」他笑着,再问便不肯说,年节前他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对我解释,夜空有了月亮和昭星所以不再暗沉一片,他的光就是我和阿昭。
夜里我醒过来,身边空落落的,正殿隐约有人声。
我披衣起身,听见蔺琰的声音:「六个月的孩子,若真不要,会伤到大人么?」
御医咳了两声:「陛下圣明。」
「朕知道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疲累过。
他转身看见我,挤出一点笑意:
「怎么起来了,又不舒服吗?」
群臣进谏,请求清君侧,以正天下人伦纲常。
他把我藏在乾元殿的珠帘后,我看见父亲站在公卿之首下拜:「臣教女无方,请陛下赐死谢妃。」
「爱卿口口声声清君侧,君侧乃为君定,爱卿要替朕决断,莫非有谋逆之心么?」
「后宫之人侍奉君侧,必为天子嫔妃,请问陛下,谢妃是何身份?」
「她是朕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殿静得能听见风。
庶母?妻妾?
他看向我父亲:
「谢妃是你的女儿。」
「臣身为天下清流之表率,理应恪守礼教,谢妃身为先帝嫔妃,侍奉陛下已是大谬,她再诞子,置先帝颜面于何顾,又置天下人的脸面于何处?」父亲的声音缓慢而有力,「朔方事变,谢妃也身处其中,若那孩子有燕北贱血,臣等便是社稷的罪人,请陛下速做决断。」
群臣赞誉:「谢公高义!」
中原士大夫对贞节有一种近乎刻薄的追求,这种苛待不仅限于女人。
「一臣不事二主,一妻不适二夫」,倘若有臣子陷于敌手,则断无生还的道理,即便敌军不杀,也应当一死以报君王,女人也一样。丈夫死去,无论是否琴瑟和鸣,都应当自尽,才算是贞洁烈妇,倘若再嫁,简直是不可饶恕,非但亡夫颜面受损,就连眼前的夫婿,也要被人冠以无数污名。
燕北在朔方的奸淫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天下希望经过朔方之役的女人能够自尽,从而维护礼教的尊严。
新帝单独召见我父亲。
「爱卿对自己的女儿毫无怜惜之心么?」
父亲的声音微微颤抖:「陛下是天下人的表彰,若陛下纵容谢妃,先帝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安寝?黔首之妻,尚知夫死守节,麻衣之女,亦晓受辱当死,为何我谢祯的女儿,就做出这种苟且私通的不堪之事?」
「她一直说很想念父亲……」
父亲长叹一声:「世人皆知朔方之辱,那么谢妃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呢?」
玉阶下呼声如潮:「请陛下赐死谢妃。」
他的背影在声浪里显得萧索孤单。
「亦不是没有两全之法。」阮徵劝他,「群臣在乎的是天子是否有乱伦之子,若这孩子不养在宫里,也不入玉牒,自然也无人追究。谢妃产子后,陛下可以养在宫外,时时探望,只要不争名分,众臣便不会痴缠不休。」
他抬起眼睛,我才发现他也那么孤单:「阿徵,你们常说天家,家在哪里,常说人君,人在哪里?天地辽阔,竟没有人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么?」
宫人提着灯,引着贵公子穿过重重宫阙。后宫很少会有男人出入,新帝未置嫔妃,因此比先帝朝稍加宽松。
「陛下宠爱谢妃,是因为她很漂亮么?我在朔方听说京中多美人。」
「婢子们不敢妄言皇后。」
「陛下已经立后?」贵公子很好奇,「前几天朝中还说要册令娴小姐。」
宫人很为难地低了头:「谢妃是先帝的一位婕妤,她没有出宫修行,也没有得到册封。陛下说,她就是未来的皇后,如果有人不以皇后的礼仪待她,笞三百。」
男人身形修长,眉眼温柔,他朝另一个小侍女招招手:「小苏不骗我,来告诉我她哪里好。」
叫小苏的侍女只有十几岁,眉心揪着红砂,她贴在贵公子耳边小声说:「不过是陪陛下从贫贱到富贵罢了,我们都以为她有哑病,从来不和我们说话——她还受过伤,陛下求着司空国师剜心头血救回来的,后来落了病根,怀这孩子格外辛苦。」
贵公子轻轻捏了捏侍女的脸,侍女仰着脸笑了。她幻想这位贵公子能向白太后,他的姑母,讨自己做一个小小的妾室。
新帝暴戾,宫中人人自危。
而贵公子只是柔柔地笑,小侍女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怜悯。
「这座宫会困死她的。」他说。
他对我说,他会把这孩子送出宫去,每年带我看她。
他说他请了朔方白氏的公子做她的先生。
我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笑着说宫中辛苦,能出宫去,也是福分。
他用指尖碰了碰我的嘴角:「你不要这样笑,我害怕。」
其实他们不必心急,我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足月生产,八个月的时候我生下一个女孩,醒来的时候他对我笑,眼底一片乌青。
「你抱一抱。」他说,「她很软的。」
可我没有力气,我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她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真的是女孩子啊……」他轻轻吻孩子的额头,「我等她等了那么久。」
隔着一重一重的纱幔,贵公子端正下拜,风骨肃然。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白照吾,我对他说:「请你照顾好阿昭,不要告诉他有这样的母亲。」
「阿韫儿……」蔺琰抓着我的手。
「她的母亲做过父亲的养母。这样可笑可耻的关系,让阿昭怎么见人?」我别过头去,「我不配见她,阿琰你要多去看她。」
贵公子答应一声,乳母替他接过孩子,他们转身走远了,一步一步的,走得很沉,但没有停歇,像鼓,一锤,又一锤。
「让我再看一眼吧。」我忽然转过身,一种莫名的力气让我坐起身,又陡然摔倒在软枕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抱着我,我的眼泪弄脏了他的衣服,我伸手去擦,他吻我,擦我的眼泪,说会好的,都会好的,等他胜了燕北,就说这孩子受破军星命眷顾,把她接回来。
「一个女孩子,社稷啊什么的,都怪不到她身上,很容易的,再等一等。」
我伸手碰他的脸颊,隐隐的湿润,我往他怀里缩,说你不要哭啊,我不难过的,等长乐和阿昭一起回来,一切就都好啦。
生产那晚我喊他的名字,喊阿娘的名字,喊哥哥,没有人应我,我不知道的是,那一天所有的小星都消失了,天空是一片暗沉色,北天垣正中有一颗巨大的黑星,几乎代替了月亮的位置。
那颗星叫做影,祸乱之星,已经三百年没有出现在天空中。
「亡国异兆。」老臣涕泪纵横,「请陛下决断。」
新帝拔出天枢殿中的王剑,一剑劈断了案上的玉环:「再有妄言,有如此环。」
那个夜晚,镇北发生了地震,九原河因暴雨决堤,御兽馆中的豹子咬碎了同伴的喉管,司空离甚至不肯扔出算筹,一切都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众臣议论,要求赐死这个孩子,白照吾挡在群臣面前,说事在人为而非天意,他会承担师范之职,让这孩子长大成人。
「影星是天命祸星,天命的意志,白相也能够违逆吗?」
他刚要展开议论,天空忽然亮了起来,一颗巨大的星星拖着火坠落,割裂南北两片天空,黑星之南,昭星闪耀在南天垣正中。
昭影不相逢,象征兴盛和衰亡的星辰史无前例地同时照耀大地。
「司空国师,这样的天象……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这个孩子的命,要由她自己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