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一天。
在圣康市中心医院的某特殊楼层,一位穿着深绿色军官制服的中年女人走向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
正把守在门外的警员向她敬了一个礼,然后为她打开门。
病房里有一张床,上面坐着一位面部布满烧伤疤痕的男人盯着进门处,仿佛早已在等候中年女人的到来。
「赵特派员,我们终于见面了。」
「你好,魏振鹏同志。」
「翁箐的情况如何?」
「身体上她只受了点轻微伤,但是心理上的创伤恐怕有点严重,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咨询师为她住院治疗了。」
「感谢你。她在哪里,能让我去看她吗?」
「我建议你暂时别去。魏振鹏同志,你得知道,在这个世界,她不认识叫做『魏振鹏』的你,更不是你的弟媳妇。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你若想避免「替跃记忆紊乱后遗症」的话,最好在脑子里放弃在 B 世界关于她的所有回忆,将她当作一个陌生人。」
魏振鹏沉默良久,内心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他换了个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最快后天就可以。我看完了医生的报告,你的身高比我们的『成峻』矮了些,但所幸你比他更壮实,所以整体重量没轻太多。话虽如此,替跃的副作用仍然存在,你的身上各处有一些脂肪块,得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生理指标才会全面恢复正常。」
「那就好。」
「不过在你出去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必须作出选择。」
「什么事情?」
「虽然我刚才一直叫你『魏振鹏』,但根据『双船共识』,你可以选择是以『魏振鹏』还是『成峻』的身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魏振鹏长叹了一口气,将忧郁的目光移向窗外。
这里的楼层很高,可以望见海和远处的白沙屿,晴空万里,海风夹杂着腥味轻轻吹了进来。
这东西,有的选吗……
「魏振鹏。」
他淡淡地说道。
「明白了,我会向组织上报,然后帮你搞定身份和户籍,在你出院的时候就能拿到你的新身份证。那么,接下来你就再好好休息两晚吧。」
说罢,赵特派员转身准备告辞。
「等一等,特派员,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对吧?我和『成峻』。」
「是的,在你们特别行动小组的档案上,两个『成峻』的生日相差了两年。同父、同母、同名但不同人,这是罕见的『虚假镜像位』的现象。但不得不说,你们两兄弟长得真像。」
魏振鹏知道,赵特派员口中的「你们」指的是 A 世界的「成峻」和他 B 世界的「成峻老弟」。
自己本来可以和「他们」两人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但这脸上烧伤和缺乏营养的恶劣成长环境,让他无论相貌还是身高,都判若他人。
「那你为何不告诉你们的成峻?」
「如果我说了,你们三人将以何种眼光看待彼此,以及成逢山?况且,你不也一直瞒着你的弟弟吗?」
「……呵,看来你,我,都把秘密憋了一路。若不是因为高善莫,我还打算憋到坟墓里。」
赵特派员也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也好似卸下了某种重负一般。
「我倒也有问题想问你,魏振鹏同志,你是如何知道你的镜像位就是『成峻』的?」
「这个吗……我发现他的思维与行动方式在很多地方不像我那个『成峻老弟』,而是更像我自己,慢慢地大概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特派员赞许地点点头,心里感叹观察力真的不是后天教育和经历能掩盖得了的,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她继续问:「你又是何时知道你自己的身世的?」
「哈,在抓谭有贵之后我重伤住院的时间里,他,成逢山,在某天夜里告诉了我一切。」
「我猜想,或许你父亲怕你挺不过来,再没机会忏悔了。」
「恐怕是吧……三十年我们一家还在铜湖镇。我出生的那年大雪封山,当时未满两周没有来得及上户口,他不小心让我掉进了火盆。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他半夜趁我母亲睡着把我抱到临近的魏家村的一户人家门口。回到家后谎称家里进贼,偷走东西的同时把孩子也拐走了,让我母亲也不要对别人说,之后再生一个。」
「你问过他为什么如此绝情吗?」
「问过。他说,他有执念要儿子长大之后从警,而当时我的情况,不说脸已经毁了,连右眼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定。」
「得知这一切,你当时作何反应?」
魏振鹏悲伤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我当时全身缠满绷带,腿上打着石膏,能怎么反应?我大笑了一阵,然后叫他滚,有多远滚多远!他跪下来求我不要告诉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成峻,说会用一生来补偿。」
「只可惜,他没来得及赎罪就牺牲在了 8.10 的大火里。」
「罢了,人死债消。至少成峻是无辜的,为了他,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此事,干脆让成逢山继续作为圣康刑警支队的英雄活在他心中……」魏振鹏缓缓躺下身体,好似在放一块沉重的石头,「好啦,故事讲完了,赵特派员,我也不留你了。」
「魏振鹏同志,好好休养。」
赵特派员向魏振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离去……
8 月 10 号那天被救起后,魏振鹏将高善莫的手机交到了赵特派员手中。
技术部门还原了大量信息,并顺藤摸瓜收集到他涉嫌各种违法犯罪活动的证据:包括但不限于谋杀、勒索以及走私违禁品。
虽然他人已经死了,但其名下的个人财产也正在被依法处理。
雷林的尸体被发现在了集装箱下面,阿正和山狼两个马仔也在集装箱里,被警方字面意义上地「瓮中捉鳖」。
高家的商业和犯罪帝国逐渐瓦解了。
两天之后,魏振鹏顺利出院,赵特派员派人给了他身份证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串钥匙,让他在一处房子里暂且安顿下来。
给钥匙的同志还给魏振鹏带了句赵特派员的话:
「你若感觉到心理上出现严重不适,随时来『圣康精神创伤疗养中心』找医师咨询。」
「你转达她,我心领了,暂时用不着去精神病院住着。」
其实他心里并不介意去那里占个免费床位,还有人陪着说话。
但怕自己在里面碰见了彭北征,会忍不住上去揍他。
……
「你确定么,牌位不刻个生卒年?」小巷子里,专门定制白事用品的木匠疑惑地问魏振鹏。
他以前是孝善殡仪馆的货源之一,在高家的淫威下承接他们的单子,不许接私活。
几十块钱一个的东西,比如他雕的木质牌匾,转手就被殡仪馆以几百上千的价格转卖给客人。
「不刻。」
「人哪有没生卒年的,你是忘了?你要不打电话问问家里人,又不多收你钱!」
「不用,有个名字就足够了。」魏振鹏坚持。
「随你吧……啧,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魏振鹏双手从木匠那里接过了刻着「成峻」名字的灵位牌匾带回了家。
窗外,太阳快落山了。
他拉上了窗帘,然后把空调开到最低的 16 度,但风速调至了最小。
赵特派员给他准备的这个屋子里,什么家具电器都有,比他以前在 B 世界的那个出租屋条件好了很多。
但魏振鹏仍然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
以前在家里,不管看不看,他总爱把电视机开着当背景声以增加一两分热闹。
可现如今,他在这里晚上有时连电灯都懒得开了。
魏振鹏坐在沙发上开了一罐啤酒,把这块刻有「成峻」名字的匾立在面前的茶几上……就这么一边喝着酒一边望着它,突然自嘲地笑着流出了眼泪。
实在不知道它该纪念的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
是自己在 A 世界的镜像位,还是 B 世界的弟弟,还是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尤其是你,成峻老弟呀,这个世界没有你存在过的痕迹,我真怕待久了后就把你给忘了。
如果我当初选择告诉你和「成峻」一切真相,那事情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本来出院后还想马上去见见翁箐,但我现在怂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想她会对我说什么。
那个什么「替跃记忆紊乱后遗症」,说得轻巧!
何止是紊乱,我只觉得自己对于以前世界的人的记忆在被不断覆写并玷污着……
成峻老弟,如果你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能听到我的声音,托个梦告诉我该怎么办……
魏振鹏在沙发上抱着腿缩成一团。
……这种感受,比「虚无」更加痛苦而难以言喻。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多余」。
因为这个世界不曾有过自己——魏振鹏。
除了赵特派员刚才给他的新身份证件,他一无所有。
他回到魏家村,不会有人认识他,只会被当作一个面容怪异的可疑外来男子。
他回到圣康市刑警支队……或许特别行动小组的几个人会假装接纳他,但他曾经在 B 世界立下的功劳,如同前世的泡影一般,不可能算数。
他甚至连到成逢山的墓碑前怨恨或者怀念他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个世界的他不曾养育,亦不曾抛弃自己。
多余,多余,太多余。
即便身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屋里,这种自身对于世界来说多余的感觉也如影随形。
……几天下来,客厅已经堆了许多啤酒罐子。
以前不爱沾酒的魏振鹏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
——哈,自从来了这里,什么茶都已经不够解愁了!
……
又过了一些日子,全球的「平行网络」和「替跃」现象都已经停止了。
A、B 两个世界持续了几个月的孽缘终于结束。
9 月入秋了,天气凉快了不少,圣康市的海滩上,小孩子们依旧在嬉闹追逐着。
一棵树的凉荫下,魏振鹏正在坐着看书。
远处,一个男人在停车场停好了车,向魏振鹏走了过来站到他面前。
「你来了。」魏振鹏把书合上放下。
「听赵特派员说,你最近老带着一瓶茶、一本书跑到海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去认识新朋友,所以我顺道来和你聊聊……手上看的是啥呢?」
男人弯腰看了下书的封面,是小说《追风筝的人》。
「哦,这本书,以前我在你办公桌上看到过。一直摆在那里,连包装都没拆开。」
「成逢山……我爸送我的,那时没读,结果到了这里又自己掏钱去书店买了本,多花了几十。」
「哈哈,在那个世界带不走的东西多了呢,不差这本书。还有啊,这是正常现象,每个过来的人据说都会找些原来世界的东西怀一怀旧。」
「怀旧倒不至于……老陈,我在想未来怎么办,咱们下半生该如何活?」
「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咋的,你以前不是老说想回山里养点小鸡小鹅,种点菜吗?」
「改变想法啦,我原以为我中意山,但现在发现自己好像更中意海。」
「嗯,咱们俩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不是能往山里一走了之的。」
魏振鹏笑了笑,他将目光从陈升身上移开,眺望着远方宽广无垠的海平线。
真他妈蓝啊……像一颗巨型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哈,当然,海也有海不好的地方:宽是很宽,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前进都可以,可过大的自由也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魏振鹏继续问:「老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圣康刑警支队我是肯定待不了了。特派员说等她把圣康的事情处理完后,可以带上我,把我调到另一个地方去。」
「不错,你能跟着赵畅勋这号传奇人物工作,比留在圣康强得多。可你的老婆孩子呢?也跟着一起搬家么?」
「有点遗憾。他们不太能接受我,我也难以接受他们,或许在彼此眼里,我们都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吧,哈哈!」
陈升努力干笑了一声,但掩盖不住脸上的悲伤。
好在,他今天看到了魏振鹏这位老友好像终于从自己的壳中走出来了,一缕由衷的喜悦在他心间生出。
「……也是,如果他们轻易接受了你,而忘了原来的那个『陈升』,未免对他也太不公平。」
「你呢?我听他们说,你要留在圣康,默默守护翁箐?特派员和王局已经在清理高善莫手下的残党了,没人敢报复一位刑警遗孀,你没必要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我不像你,这里以前又没有什么『魏振鹏』,我到哪儿都是全新的开始……不急,暂时就留在这里吧,至少待到翁箐嫁给了个好人再想着走去其他地方,为了『成峻』,也为了『成峻老弟』。」
「无牵无绊的。所以我才羡慕你啊,白纸一张的人生!」
「有啥好羡慕的,没你想的那么潇洒。」
说罢,有些口渴的魏振鹏打开了保温茶瓶喝了一口茶。
这是赵特派员特意送给他的,上面镀着「人民卫士,不负使命」八个金色的大字。
「那好,振鹏,你保重。咱们有缘再一起共事!」
「会有机会的,你也保重。」
魏振鹏目送着陈升远去,然后拧紧茶杯,继续翻到刚才停下的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