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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梦断·风雨渡春秋

「朔方的晚上没有光。」我说,「没有。」

记史的女官抬头,脸上带着温软的笑意:「娘娘说笑了,今夏天旱无雨,朔方一定是很晴好的天气。」

「不是的。」我摇头,「不是。」
在我回到京城后,很多人都试图纠正我的回忆,但我依然坚信,朔方的天空一定是深黑色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因为那里正弥漫着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绝望里不会有任何光。

 

谌羽走过内城长街,长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

他年纪很小,举动文静,像个书院的学生。

如果忽略那柄三尺二的长刀。

谌羽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有眼疾,看东西总隔着一层障青色的雾。

黑夜与雾气容易让人畏惧,或许哪片废墟里就藏着准备偷袭他的军人,只有握紧刀的时候才感觉安全。

朔方人似乎比他们的守将更有血性,他早晨提着刀清街,路上遇到一个满脸是血的燕兵,半边耳朵都被咬下来。

「贱种。」男人骂。

半裸着的人们一起哄笑:「怎么连个雏雀也管不住。」

男人恼羞成怒,抓起墙角的马刀插下去,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飞溅的血液在灰瓦墙上留下大片大片的红。谌羽向前走了两步,才发现那是个躺在血里的女孩,十岁出头,双手被马刀钉在地上,两腿张开,罗裙已经不成样子了。

「谌大人?」有人认出了他,笑着给他递酒,「您来晚了,雏雀,味道很好的。」

「谌大人也是个孩子,不像你,满脑子只有这些。」

谌羽摆了摆手:「还有要事在身。」

清街是一项很麻烦的事情,谌羽几乎每时每刻都抓着刀游荡在长街上,然后杀死所有藏匿在街道里的军人,偶尔也会有平民和孩子。

「不杀女人么?」

「必要的犒劳是不可少的。」父亲对他说,「让大家尽兴就好,这些女人不会被中原接受的,即使我们撤走,她们也活不下来。」

谌羽点点头,其实他并不完全相信父亲的话,但他不会反驳,也不会质疑,只是默默抓起刀走到城区的大街上,看着人们徒劳躲藏。

风声在夜半的街道里回荡,淡青色的雾气里,所有废墟和瓦房都像鬼影,巨大的树枝像扎进天空里的根。他轻轻敲着刀柄,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有脚步声。

是要偷袭的人么?谌羽站定,夜风卷起靛青色的大袖,蓼蓝色的凤凰纹起落浮动,微光在刀锋上游走,像某种山雨欲来的凄迷。

脚步声也放缓了。

不止一个,还有箭羽破空的声音,脚步声在身后停住的一瞬间长刀劈转,几乎把瘦小的身影拦腰截断。

小女孩来不及闭上眼睛,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得像将断的风筝线。

「哥哥你可不可以救一救我……」

那些杂乱的脚步也停了,拿着铁弓的武士俨然是狩猎者的姿态,谌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惋惜的意味。

武士冲他行礼:「谌大人见到另一个了么?」

「什么?」

「女孩,两个,死了一个,还剩一个。」武士咂摸着嘴,加重了语气,「处女。」

谌羽心头一冷,就在转身挥刀的刹那,他隐约看到小巷里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几乎深过夜色,浓烈而怨毒,就那么盯着他,像暗中窥视的鬼魂。

这种可恶的眼神难道要留下做祸患?

地上的女孩已经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血从她身下蔓延开,黏稠而浓重。

那双眼睛依然盯着他。

「主君允准我们尽兴的。」武士讪笑着解释,「白给的女人,不趁这几天放纵,实在是太亏。兄弟们还想着主君带我们到行宫里享受一下呢,话说谌大人您真没有看到……」

「那边。」谌羽随手一指,「两个。」

「两个?」武士一怔,「明明只剩下一个……」

就在他怔神的片刻,谌羽已经走远了,黑鸦的叫声在空中回荡,武士深吸了一口气,朝身后的同伴挥挥手,几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笑,朝暗巷走过去了。

他们来了。

不要出声,求求你,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就在外面。

阿姐死了,为了把他们引开。

现在正剩下我,我和你。

倒塌的板墙和石堆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隙,白榆就躲在那里,弟弟在她的怀里挣扎。

谌羽说的不错,确实是两个人,女孩和一个小小的婴儿。

她不会抱孩子,弟弟似乎很不舒服,皱着眉头细细地哭出来。

「听见声音了……就在附近。」

她把手绢塞进弟弟嘴里,又紧紧捂住他的嘴,婴孩无知,这样一来更不舒服,挣扎着要闹。

「小榆儿,你最聪明……又是做姐姐的,你要带着弟弟躲起来,你阿爹已经不在了,不能让咱们家绝户在这里。」

「小榆儿,你死不要紧的,你和小椿儿,谁死都不要紧,一定要保住弟弟啊,阿娘只有这一个男娃娃。」

「小榆儿,你用命也要把弟弟送到城西啊……乡勇都在城西。」

「小榆儿,让弟弟活下去,阿娘死也甘心的。」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回荡了,白榆和姐姐拼命跑,回头的瞬间四目相对,母亲的胸口被尖枪贯穿,妹妹被男人们拉回去,她听见他们笑,说算好顺序,下个该我。

弟弟在她怀里挣扎,异物和饥饿让他本能地想要哭喊。白榆咬了咬牙,伸出手,掐住了婴孩的脖颈。

「安静下来,求求你,别出声。」

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弟弟的口鼻,一直到怀里的婴孩停止挣扎,白榆才近乎脱力地瘫软在地上。

「我要活下来,凭什么我不该活下来,我不替你去死……」

她咬着自己的手腕,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死去的婴孩开始变得沉重。

武士们走远了,马上就要走出这条街。

一只黑鸦扑着翅膀,落在她藏身的废墟上,尖声叫着,半醉的武士摇摇晃晃地回到她的藏身处,歪歪斜斜地看了一眼。

「真不吉利。」男人一刀插进去,揉着眼睛离开了。

白榆几乎要痛昏过去,那一刀扎在自己的肩胛上,虽然不深,但她不能动也不能喊,只能把所有的疼痛咽下去。

「血!」他的同伴发现了,「刀上有血,那里藏着人!」

一切都白费了么?白榆的双手开始颤抖,她猜得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文明沉默的地方,所有生命都等同草芥,不再有什么性别学识年龄的区分,有的只是野蛮与征服,难道这几天见得还少么?

木屐声从街角传来,女人站在街的尽头,绫罗和金步摇似乎昭示着她的身份,这个气度高华的女人在一刹那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月光落下,武士们笑着靠近,这种绝色的女人并不常见,一刹那他们似乎忘记了刀尖上里的血迹。

女人提着灯,一只手举起赤凤令牌:「我是燕国公主,带我见你们的主君。」

武士们认出燕王的诏令,讪讪地挥了挥手,路过废墟的时候,有不死心的男人用刀进去探。

「是个死婴,扫兴。」

黑影悄悄从街尾溜走了。

 

「地宫里没有清水了,米糕也要吃完了。」

「总要有人出去找。」

「这样不是办法。」

第三天夜里我们才发现事情的可怖,盈空壁地宫并非为藏身而预备,食物和水很快成为新的隐患。

「我去好不好?」长乐抬起脸,「我不害怕。」

「帝姬是千金贵体,怎么可以亲自涉险?」

「母妃还没有回来。」

「说来贤贞太妃找燕北人议和已经两日了,会不会……」

「不会。」长乐一抬眼睛,那种决然的眼光让人心头一颤,「我……我得去找。」

「回来。」我拉住她,「外面很危险,再等一等。」

「我不怕。」她忽然抓住我的手,直直看着我的眼睛,「阿嫂你不明白,她养了我十年啊,从小到大……我不能让她死的,我要保护她,我一个人去,不连累你们。」

远处忽然有笑声。

在这样的日子里,笑声显得格外阴凉,尤其是那么欢愉的声音。

最重要的,是男人的声音。

刹那死寂。

我看见长乐的身体微微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小雏雀。

「你在怕的。」我咬咬牙,对她说,「谁都护不住谁。」

「不!」长乐看着我:「那是因为对阿嫂来说母妃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人……母妃走前说过的,没有事就回盈空壁机关来,她知道地宫怎样打开。」

我哑口无言,长乐一笑,笑影里颇有些凄凉:「阿嫂你还有十一哥哥,我什么都不剩下了啊,我只有母妃,我不能就这样把她扔在外面。」

「十一哥哥对长乐也很好……」

「他骗不过我,我知道他把我看做一颗棋。」长乐对我笑,「现在他做了皇帝,不会再演给我看了。」

「一个人真心对你好,你能看得出,可我只能顺着他演……我真的希望有一个哥哥,而不是这些心里只有权力的男人。」

我小心翼翼:「从前的温惠太子……」

「够了!」长乐忽然打断我,那声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要再提他。」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去找母妃。如果我回不来,你替我告诉蔺琰,我不喜欢他骗我,也讨厌他在承天门做的一切。你让他把小时候的十一哥哥还给我,好不好?」

「奴婢替殿下出去看看吧。」角落里的女孩抬起头,「奴婢是帝姬的贴身侍女,做这些是应该的。」

「不,我自己的事情,不要阿霜你涉险。」

「这是奴婢的职责。」阿霜依然柔柔的,「殿下你知道么?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奴婢的责任就是保护您。况且奴婢是朔方人,街道路途都熟稔些。」

她揉了揉膝盖,有点疲累地站起来:「总不会那么倒霉……」

「这是我的符信。」长乐把一只玉凤凰递给她,「有这个,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冷漠、我的卑弱和恐惧,战争不会因为你读过两本书、抑或你是个女人就网开一面,所以我恐惧,我恨不得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俗谚写在脸上。但叫阿霜的小宫女只是笑:

「这是我的责任啊,我应该尽到那一份责任的。」

后世看来这责任有些荒谬,毕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主仆不过是某种无可选择的关系,这世间有太多无可选择的事情,比如有人天生是一国帝姬,而我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庶母。

如果责任来源于错误的身份,你还要承担这份责任吗?

要承担吗?

很多年后我依然觉得阿霜代表上天的某种示警,那时候我几乎要说服自己放下伦理的教义,人生只有一世,不应该因为死板的规则留下遗憾。

可是,如果我真的和他在一起,我应当承担的责任,又该怎么办?

作为庶母教化的责任,作为后妃规劝的责任。

我捂着嘴咳,肺病带来的低热让我困倦,在夏末微热的晚风中,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阿霜的场景,那时候薛昭仪刚刚伏罪自尽,内廷分来一个小女孩侍奉帝姬。

主管嬷嬷叮嘱她:

「阿霜,你要照顾好帝姬,帝姬年幼,许多事不可纵着她性子胡来。」

可现在想想,主管嬷嬷一手调教出的办事妥帖,让她面上添光的阿霜,那会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燕明仪摸了摸蛮马黑色的鬃毛。

「公主很久没有骑过马了。」玄衣武士用细绢揩拭刀锋,燕刀在月光下露出一线凄美的弧光,「还骑得惯么?」

北方的山是沉默的铁,山口的大风激荡着王旗,旗帜招展的响声空荡而寂寞。

「居然是你,在这种时候见到你。」燕明仪低头,神色不明,「好久不见,元旌。」

「公主这话说得很凄凉啊。」元旌收起刀,伸手牵过马缰,「让人听到会以为我们很落魄。」

男人自顾自说着,一个话匣子是很难改变本性的:

「听说中原皇帝对公主很好,应该谈不上落魄,这次公主您的情报真是太重要了,没有您,我们怎么能绕开镇北到这里来?他们说有带着赤凤王令的女人,我就猜到是您,十几年不见,公主还是很漂亮……」

「十五年三个月零七天。」燕明仪打断了他。

黑马在夜色里前行,燃烧的箭矢折断在废墟上,风里有皮革烧焦的味道,高热带来肢体腐败的恶臭和腥气。

「你下的令?」她忽然开口。

元旌点点头:「大家出来打仗,无非是钱和女人,这样对士气有所助益。」

马背上的女人低头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等到熟悉的军帐再次扎进眼底,燕明仪才叹了一口气:「真是不一样了。」

「攻守易型,终于轮到我们对中原硬气一次。燕北内乱的时候大家把公主你推出去讨好中原,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感觉很耻辱……」

「仅仅是耻辱而已么?」

元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那一瞬间好像十数年的岁月做烟云散。
「也很难过,这样回答,公主满意么?」

燕明仪没有回答,她下马的动作已经生疏了。男人抽出一只火折子,暖光一亮,照亮了他的眉眼,燕明仪忽然发现他也不再年轻,那些令她记忆深刻的少年意气似乎从未存在过。

军帐里煮着甜奶。

「本来是等谌羽回来的,那孩子这两天累得很。」元旌絮絮叨叨,「公主在中原过得好吗?」

「路上说了那么多,难道你还不清楚?」

「我想听你亲自说。」元旌很认真地看着她,「好还是不好?」

「总是提心吊胆。自己是个间谍,被发现就要死,中原人惩罚叛徒不比我们温和。」

「马上就能回家了,大家都会觉得我们公主是大英雄。」元旌一笑,「上个月阿青许给王上做正妃,公主回来,还能赶上阿青的婚礼。」

「是你的女儿么,恭喜。」

「阿青从小性子就野,缺管教……我夫人很早就过世了。」

元旌把盛好的甜奶递到她手里,那种甜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很久,有一滴泪落进碗里。

「公主很难过吗?」元旌低下头,「毕竟很久没有喝过家乡的甜奶了……」

很难过吗?被中原车马接走的时候她回头望,看到那个少年的影子站在漫天红纱里,她有很多话想讲,但终于没能说出口。多年以后她完成了所有不可说的使命,重逢时却发现他早已儿女绕膝。

「公主你就要去中原了吗?」

「是啊,阿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十九岁的燕明仪看着他的眼睛,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以后不能和你一起骑马了,真是遗憾。」

元旌抿了抿嘴:「那么,我等公主回来。」

可是你没有。

那些一去不复返的除了时间还有承诺,时间可以把所有的誓约变成谎言,你很快娶了夫人,夫人是尔朱氏的贵女,然后是妾室和侍姬,再往后是养子和儿女。你几乎忘记了所有年少的悸动和妄念,这时候她出现在你面前,笑着说好久不见。

可是谁又有责任等谁一生?

元旌点了一支烟,无声地笑了。

天蒙蒙亮。

浓烟从废墟间升起,城西又在焚烧尸体,浓重的腥臭味令人作呕,长街上依旧荒凉。谌羽路过九原河,看见一队铁弓武士正把捆住双手的平民赶进河水里去。

捆着双手的人里有个大孩子,和他年纪很相仿,长衫穿得书生气,满脸尘灰,无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抑或是穿过他看见了天空。

谌羽也抬头看,空中是黑鸦与食肉鹫。

「这种小场面不劳烦谌大人亲自驾临的。」校尉递过一支烟,「昨天刚刚埋过一批。」

「我眼睛差,读书不多,但也听说过杀降不仁的道理……我们这样做,真的对么?」

「我们守不住朔方,过两天就要撤回去,难道留着这些人反攻不成?」校尉压低了声音,「昨天埋的那些,就是让这些人亲自动的手,今天轮到他们,也不算全然无辜。」

「他们肯这么做?」

「铁弓武士团在后面,不听话就一箭射过去,有什么肯不肯?」

谌羽沉默着接过烟,火星一亮,烟草味呛得人想咳。

「谌大人不用多心,中原也有佳兵不祥的说法,若只有战场上的死伤,恐怕也不会让人如此畏避。」校尉笑笑,「您年纪还小,主君又格外抬举,以后会大有作为的。」

铅色的云从东方压过来,像是要下雨。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那孩子忽然回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校尉啐了一口:「把他拉出来。」

拉满弓弦的武士悻悻放下弓箭,用一只手把他抓进来,校尉抹了一把他的脸:「还真是个书生。」

书生的眼神平静而空洞,一字一顿。

「燕北必亡于好战。」

「看看你的故土。」校尉是文官出身,很喜欢和人讲辩,「你的长官在我们到来的第一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我们连备好的火炮都没能用上。中原有一句话,叫做百无一用是书生,即便你再恨,今生只能见证燕北的荣耀了。」

「那么,我在天上看着。」书生说,「燕北必亡于好战。」

校尉摇了摇头,拔出佩刀:「谌大人亲自来,还是属下代劳?」

谌羽忽然对这座城市产生了本能的厌恶,他把那把刀插进泥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那里,但他不敢回头,昨夜被拦腰斩断的小女孩和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正冷冷地看着他。

「和谁学的坏毛病。」元旌拍了拍谌羽的肩。

「和你。」谌羽的声音小下来,他很少顶撞父亲,即使元旌是他的养父。

「掐了。」元旌皱眉,「今天有客人来。」

「这么娇贵啊……」

「从前的明仪公主。」元旌笑笑,「你放尊敬一点,去把身上的血味洗一洗。」

「她来做什么?」谌羽皱眉,似乎很不满,「一个燕北女人,给中原皇帝守节,连名姓都忘了。」

「没有她,哪里来的北境舆图?」

「舆图?」谌羽诧异地抬起头,「父亲的意思是,我们能站在这里,归功于她在中原王廷的虚与委蛇?」

元旌点了点头,他看见谌羽忽然站起身,眼神迷惘:「这样来看,王师的兵不血刃是来自一个女人的裙摆了?」

「可是父亲您从小告诉我,燕北的荣光取自于刀剑之上,现在您又说这要归功于一个女人,所以王上的英明、武士的传承和我们卧薪尝胆的隐忍……都是假的吗?这几天我处决了很多人,其中有女人和孩子……我们真的需要这样做吗?」

谌羽看着父亲,沉默片刻,终于发问:「我们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

「是我失言了。」元旌沉沉地说,「归功于一个和亲公主,的确会让王上蒙羞。她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是否与中原另有苟且也不得知。公主小时候喜欢扮傀儡戏的玲珑姬跳剑舞,现在她依旧那么善于伪装,谁又知道她今日的信誓旦旦不是戏?一个连夫婿和女儿都可以背叛的女人……」

「女儿?」

「她已告诉我中原公主和皇妃的藏身之所,把她带走,会有用。」

谌羽点点头,忽然问:「拓跋将军的部属正在抓女人,说要带回去做营妓。」

「你不要插手这些事。」元旌咽了一口酒,「我问你,你刚学刀时,老师是怎样教的你?」

「燕北与中原势不两立,我学刀,为有朝一日荡平中原。」

「那么,父亲告诉你,你杀死的每个人,无论是否无辜,都有益于燕北的复兴大业,你还愿意继续吗?」

「如果能助力燕北的复兴。」谌羽低低地说,「我愿意。」

元旌赞许地笑笑:「这就对了,不要忘记身为燕北男儿的责任。」

「是。」谌羽低下头,「但……复兴不就是为了大家都能好好活着么?」

「谌大人,下令么?」副将站在谌羽马后,用手捂住嘴咳了两声,「用火石炮,伤亡会少一些。」

天渐渐黑了,燃烧着的箭带着火光落下,像一场盛大的雨,隔着一层青雾下坠,是不痛不痒的烟火,或某种可以祈愿的流陨。副将猜这个孩子一定是这样想的,因为谌羽沉默着伸出手,做出了一个向长生天祈祷的手势。

「那些新火器根本没有在战场上用过,会出问题么?」

浓烟升起来,焚烧的味道永远那么突兀,刀剑相撞的声音杂乱无章,与祈求、与喘息、与哀哭交织着,像一种很古老的挽歌。眼睛差一些的人往往能听到很远地方的声音,谌羽深吸了一口气,他恍惚看见燕骑眼中的光,期待着宫门洞开可以尽情劫掠的一刻。

「可以请教将军一件事情么?」

副将一愣:「您请说。」

「如果这些事真的光明磊落,为什么父亲不让弟弟来做……还是亲疏有别了。」

谌羽眯了眯眼睛,风和烟雾都让他感到不适,他默默地举起黑色的令旗,夔鼓震动,大旗在风中招摇,那一瞬间宫城的钟声也响起了,属于他的迷惘在傍晚的雾气里展露出凄凉的开端,火石炮的响声犹如雷鸣。

副将随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对他来说,谌羽是个陌生的孩子,他很羡慕主君的养子,能够在如此年少的时候参与到这种必胜的战端中,这样一来,功名、金银和女人不都是唾手可得的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但他能感到谌羽语气里的动摇。

「毕竟还是个孩子,觉得太血腥也很常见」他在心里想,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正对上谌羽压下来的眼神。

「那些丧歌……是为我们而唱的么?」

副将的心忽然冷下去。

「雷声……要下雨了?」

「不是,不是雷声。」阿姚的神色有些古怪。

「出事了。」她忽然站起来,「帝姬殿下还在外面。」

阿霜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等我醒来的时候,长乐和另一个侍女也不见了,阿姚说城里的混战声已经平息了,长乐希望出去看一看,她没能拦住。

有时候宁静比嘈杂更诡异,但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是议和得见成效,把心里的警戒放松了。

机关的契槽在疯狂滚动,像打颤的牙齿,先出现的是小宫女的脸,她被身后的人一把推进来,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然后是长乐,她似乎被吓到了,大口地喘息,眼神空洞,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们……他们进来了,铁弓、黑马,还有长刀。」

从小宫女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我大约拼凑出长乐见到的情景。

到处是火和浓烟,铁弓武士肆意张弓,以射杀为乐,她们刚出去不久就看见了这一切,如果用命神的眼光看,她们的运气实在差到了极点,两个斗勇的弩营做了赌局,希望以射杀的数量来证明各自的悍勇。

「住手,都住手。」副将的喊声被淹没了,他用浓重的蛮族口音骂了一句,「蠢货,这些女人可以带回去做营妓的。」

长乐怔了一刹那,转身就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莫大的错误:

刀剑之下贵贱无差,没有人会因为帝姬的高贵身份而敬重你,没有回来的阿霜和母妃,大约都已经不在了。

她忽然觉得饥饿和逼仄都不再难以忍受了。

「回到地宫去」,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们沿着林木中的小径奔跑,丢掉了会发出响声的木屐,硬石板让整个脚掌都感到生疼。

「既然是得胜,那么这几天就都随大家的心意,金银也好,女人也好,走之前把这里毁掉,不要留给中原人。」

元氏主君的命令得到了完全的执行,效果甚至超乎他本人的预期。长乐躲在灌木丛后,看着一个女官被拖走,武士们抓住她的头发,把金银饰带走,对她本人似乎也没有怜惜的意思。挣扎和谩骂变得徒劳无功,女人的一截臂膊随着刀光飞起,带着血落在灌木后小宫女的身上。

小宫女尖声叫起来,武士们立刻发现了她和长乐,放下手中疼昏过去的猎物追过来,他们的目光像夜里的狼。

「里面有人……这里有机关。」外面在吵嚷。

「能躲在机关里,一定是有身份的人。」

「要告诉谌大人么?」

「告诉他?那个小冷脸不会给兄弟们分的。」

「都让开。我学过机关术。」

长乐还是跑的慢了,她在燕兵的目光注视下躲进了地宫,这无疑是最坏的消息。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忽然扑进我怀里,无声地哭出来。

我把一柄小错刀递给她,低声说:「最后的办法了。」

机关转动的声音犹如凌迟。

火光在刀刃上一跳。

刀尖飞出去,划出一道弧线,深深扎进泥里。

侍卫惊恐地后退,他的手被那一刀震得发抖。

「还是不要用刀指着在下了。」谌羽下马行礼,「不知是哪位主君驾临?」

侍卫恨恨地咬了咬牙,未及答话,马背上的贵族已经摘下了铁面,年轻人的眉眼在火光里显得意气风发。

少年很张扬地笑了笑,翻身下马,狠狠在他左肩一拍:「认不出我啦?」

「王上万年。」谌羽也笑,「猜到是阿凛你开玩笑,下次不要这样了,会伤到你的。」

燕凛随意扫了一眼,云淡风轻道:「你父亲的命令?」

军士们忙着劫掠金银和女人,然后把火油浇在宫殿上,只需要撤退时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净。

「这座城不能留给中原,父亲这样做也是长久之计,不可不为。」

「我不需要解释。」燕凛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告诉我,是或不是?」

谌羽沉默片刻:「是。」

燕凛叹了一口气:「还成体统吗?一路上实在太不堪,这样与中原必然是死仇了。」

「燕北既然要东出南下,就必定要先征服中州,那么结仇早晚,都是一样的。」

「有理,那么阿谌你在这里是监督他们抢女人么?」

「中原公主在这里,抓回去,总是个谈判的价码。」谌羽揉揉眼睛,「王上要一起去么?」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中原公主。」燕凛脸上浮现出一点玩味的笑意。「听说中州女人胆子很小,希望不要被吓成木头才好。」

惊雷从天边炸起,阴云低垂。

燥热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然后是一双眼睛,贴在缝隙里向里看:「四个,看样子很有身份。」

「有身份的人怎么会躲在这里?」

「身份贵重的人都躲起来……难道还不败亡么?」

「你躲开,让我看一眼。」

另一双眼睛贴上来了,我把发钗藏在手里,贴着墙靠近。

「少了一个……」

惨叫随着血从指缝里淌下来,我狠狠向外拔,才把钗子收回手里,金钗上是血浆和浑浊的黏液。我贴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

既然不可活,那么就拉着恶鬼一起下地狱吧,少一个恶鬼,或许就能多活一个人。

机关最后一声响,是合扣的声音。

两个武士带着笑走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佩刀的旗官,一声微妙的刀鸣让空气凝滞了。

第二声雷。

「刚才是谁?」

他用一支竹签剔着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它出卖了我的胆怯。

武士依然在笑,他撕开了小宫女的纱裙,轻纱难以抵御野蛮的力量,大片裸露的肌肤很轻易地展现在所有人眼前,这似乎让他们更加兴奋。另一个武士伸手从后面抱起她,手顺着亵衣向下探,露出一种很下流的笑容。

「小美人,告诉我,是谁?」武士不紧不慢地说,「说出来,就放了你。」

我屏住呼吸,慢慢向他靠近,钗尖落下的刹那,小宫女尖声哭出来:「是她……她是陛下的女人,你们去找她……求求你放了我……」

长乐跪坐着,神色不明,阿姚扑上来挡在我身前,然后是刀入血肉的声音,鲜血飞溅,染红了旗官的脸。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就在那一瞬间,马刀贯穿了阿姚,她一口咬在旗官的耳朵上。

武士一脚把她踹开,我伸手去捂她的伤口,血越流越多,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了。

「皇帝的女人啊,难怪脾气大些。」武士狞笑着向我走来,他的同伴仍然紧紧锢着哀哭的小宫女。

「你答应放了我……」小宫女哭着挣扎。

所有的情节都变得模糊了,旗官爬起来,耳朵上带着咬痕和血,似笑非笑地走过来,用一只手夺过我手里的发钗:

「皇帝的女人,犯了事情被罚在这里的吧?不如军爷疼你。」

飞扬的血珠模糊了我的视线,旗官忽然剧烈地踌躇,然后软绵绵地栽倒在地上,长乐站在他身后,眼睛微微眨了眨,血珠垂在长睫上,像脸上生出一簇红梅花。

她手里的刀也滴着血,粘稠而腥重,一滴,又一滴。

武士大吼着拔出刀向她砍去,她昂起头,浓黑色的眼睛波澜不惊。

长大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

一瞬间,或许是平素胆怯的一腔孤勇,或许是柔顺可欺的刹那刚强,那一刻惊雷炸响,她的背影是不折的铁。

武士的刀忽然脱手了,铁镝打在他的手腕上,他愤怒地看向来人,正对上一双寒意凛然的眼睛。

他后退一步,捡起刀,警惕地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向前走了几步,用折起的马鞭抬起长乐的脸,又很平静地看了看拔刀的武士。

他忽然皱眉,然后一脚把长乐踢开,他是吃痛后的死力道,长乐立刻伏在地上,捂着心口呕出一口血,那把薄薄的刀在他手腕上刻下一道渗着血珠的伤痕,扈从们顷刻间长剑出鞘,眼神戒备。

年轻人回头扫了一眼衣衫褴褛的小宫女。

没有人说话,我听到大颗大颗的雨摔碎在地面上。

「谌羽,这也是不可不为之事么?」

「王上,这是战争,战争不讲道德。」叫谌羽的少年眼神闪烁,声音却依旧平静。

「但人要讲人性。」年轻人忽然转身,怒火和一种不明的情愫从他的眼中流露出来,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谌羽,「转告你父亲,我深以为耻。」

「深以为耻!」他推开扈从递来的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少年俯视着一切,生者和死者在他眼里都轻得像草芥,明明是个年纪稍长的孩子,眼睛还泛着一点灰,却已经拔刀站在刽子手之列了。

「都带走。」谌羽神色不改,「祝你好运,希望中原皇帝还记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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