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儿等了两个小时,正打算打道回府,一抬眼,就看到了禾筝摇摇欲坠的身影。
她心底猛然一惊,跑上去接住禾筝,手上的大衣顺势披在她身上,将她全部包裹起来,手触到额头,是一片冷汗。
「我的天,这是怎么了?」
乔儿架着禾筝往车边走,离的近了,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有多差,「这季家是什么地方,人好好的进去,怎么就要横着出来了?」
糟糕的身体状况限制了禾筝的意识。
她听的到乔儿的声音。
却无法回应她。
在最后挣扎中,禾筝拼尽全力拽着乔儿的衣摆,那是一件廉价的棉质外衣,她能感觉到线头在划着自己的手指,「快走,带我走。」
话落的同时,她晕倒在乔儿怀里。
也是在同一秒。
男人低沉却又冰冷的嗓音由风卷动着送过来,阻止了她们的步伐,「站住。」
乔儿还没能有所反应,怀里的人忽然被抢走,连带着那件大衣一起,裹到了季平舟怀里。
他身形高瘦,肩膀宽阔,手臂又长,完全是身材好模样好,处处都优异的男人,禾筝柔弱无骨的倒在他肩上,还什么都不知情。
「她现在身体不好,你要带她去哪儿?」
「呵,你也知道她现在身体不好?」
怨气怒涨。
乔儿猛地攥住禾筝的手将人拉扯开,嘴上忍不住的咒骂着:「好好的人进了你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以前是什么样子,我刚才抱着她,她浑身都是冷的,你这个混蛋,还想带她回去?嫌她死的不够快?」
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恨不得一巴掌打到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脸上!
「说完了?」他声音冷的刺骨。
乔儿不作声。
「说完我就带她回去了。」
争吵还没结束,乔儿当然也没打算轻易将禾筝还给他,上前一步正要拽住他,季平舟却没有心力跟一个疯子浪费时间,他轻扬眉,对着黑暗阴影里站了很久的裴简使眼色。
他点头,快步冲过去,三两下扣住乔儿。
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继续,季平舟却充耳不闻,用大衣裹住了禾筝苍白脆弱的半张脸,轻松将她打横抱起,这才发现,她那样瘦弱,轻盈的仿佛不存在,粗糙的衣物布料隔着掌心,他只能摸到她身体的骨骼棱角。
脆弱的让他不敢用力。
进入商园大门。
没走几步。
怀里拥着的女人哼咛了两手,手指往上攀爬,揪住了季平舟的衣领,他被拽的惯性弯下腰去,目光触及到禾筝娇小的脸,顶多只有巴掌那么大,五官协调的生长着,嫩白的鼻尖上浸着层透明的汗珠。
很动人的一张脸。
喉咙滑了滑,季平舟才发觉,他真的冷落了这个妻子太久了,这样想着已经低下头,去寻找她的唇,可突然却听到怀里女人瓮声瓮气的道,「带我回家……」
季平舟拨开她额头的湿发,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好。」
可下一秒,她接着上一句话:「宋闻,带我回家。」
一觉醒来,禾筝就看了季平舟白色的衬衫衣摆,衣摆扎进了黑色的腰带里,他微微弯腰,褶皱就产生了,「醒了?」
房间不透风,他的询问也不出去,直往禾筝耳朵里灌。
她侧过脸,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再看。
手忽然被抬起。
渗透冷意的针尖抵在手背上,即将进入时,禾筝像是砰然炸碎的气球,腾地从床头坐起,一挥手,惶恐地将针管推开。
没想到她会突然反抗。
季平舟的手被活生生推换了个方向,来不及闪躲,针尖朝着下巴划去,一颗颗血珠瞬间冒了出来,痛的他皱眉。
放下针管,他捂住了下巴,本想责备禾筝,低头却看到了她瞳孔中的一小圈水光。
纯白又憔悴的面容让他心软下来。
口吻增添了些友好的温度,「营养剂,不是要抽你的血。」
吊瓶里面的液体是无色的透明状,周围也没有仪器。
确实,不是要抽她的血。
禾筝心跳渐渐平稳下来,看着季平舟的眼神仍有警惕和防备,「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背过身,用纸巾擦拭着下巴冒出的血珠,嘴角染着笑意,「我们还是合法夫妻,你不在这里,还想在哪儿?」
禾筝裹着被褥,瑟缩在床头,「我想回家。」
「这就是你家。」想起昨天晚上她梦中的呢喃,他的语气里盛满了不善。
血一直止不住。
刺目的红。
浸透了纸巾。
痛感迟钝的到来,季平舟捂着下巴,瞳底冷冷清清的一片,「你好好休息,这阵子我会让阿姨来照顾你,不会让季舒她们来打扰你了。」
这算什么?
输了几管血后的赔偿?
对他来说这是交易,等价替换而已。
在季平舟眼里,她应该点头接受才对。
可她不愿意。
脚从温暖的被褥里探了出去,触在冰冷的地板上,心也跟着冷下去,从床上走下来了,禾筝才发现自己穿的和昨天不同,捂住了领口,她望着季平舟隽秀的侧脸,「谁给我换的衣服?」
闻声。
他将几瓶药收起来,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还能是谁?」
「你换的?」
「不然呢?我是你的丈夫,给你换衣服怎么了?」
她是真的气恼了。
脸颊通红,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脚踝纤细的可怜,一抽鼻,眼睛水光满溢,「我要回家!」
这四个字铿锵有力。
说完,她不看季平舟眉心缓慢形成的褶皱。
离开这里成了支撑她的唯一信念,侧过身的同时腰被拥住,双手紧紧的桎梏令她窒息,身子很快被摁进凌乱的床褥里。
下巴被抬起,季平舟的手指捏着她的脸肉,挤得面颊变形,「当初是你哭着闹着要嫁给我,现在又后悔了,方禾筝,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裴简不安地望着楼上,想要上去,阿姨却按住他的手,「你干嘛,人家夫妻吵吵闹闹都是正常的,你别去添堵。」
「可是那声音……」
「声音怎么了,就舟舟那两下子,禾筝真不像能把他打趴下,倒是你自己,脸上这是被猫抓了?」
简直惨不忍睹。
裴简窘迫地捂住脸,很不好意思说,自己这是被女人打的。
那女人简直就是个泼妇,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
房门紧闭着,上了锁。
里面的格局有些沉闷,加之还是凌晨,天光并未大亮,昨夜有雨,细细绵绵的雨浇湿了大地,在深秋的早晨,冻成了薄薄的冰脆,挂在房檐上。
从季平舟的角度看去,能看到窗子上雾茫茫的白色。
不是雪。
却胜似雪。
身下的人在蓄着眼泪,禾筝不知道自己干挤出来的泪有多虚假,更何况,委屈的人应该是季平舟才对,他捂着脖颈,皮肤上的牙印还是新鲜的,疼痛难忍。
「方禾筝,你属狗的?」
禾筝伸出舌尖将唇上的血腥味舔掉了,没底气的威胁着:「你再这样,我就告诉我哥哥了。」
脖颈和脸颊都痛的厉害,季平舟原先并不知道禾筝是这么个反叛的性格,还以为婚后她的刺都已经被拔掉。
没想到她只是将锋芒隐藏了起来,随时还能拿出来伤害别人。
「告诉他能怎么样,他还敢打我吗?」
说方陆北跟季平舟是同流合污也不冤枉他们。
一个是明面上的恶。
一个是暗地里的坏。
季平舟用舌尖抵了抵腮帮子,掐着禾筝的下巴不松手,在她凝视的目光下忽然欺身覆上去,她恐慌地闭上眼,预料中的气息并未抵达,反而是耳畔响起了他轻轻淡淡的声音。
像电流。
丝丝密密,耐人寻味,令她耳朵酥麻。
「他巴不得把你送到我床上,你说他会站在你那边,还是帮我?」
混蛋。
全都是混蛋。
禾筝脸色愈发难看,些许悲伤的情绪点缀在脸上,眼睫颤着打开了视线,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那,我想见我妈妈。」
季平舟微笑着:「方禾筝,那是方陆北妈妈,不是你妈妈,你没有亲人,这还要我提醒你吗?」
他还想提醒她。
除了季家。
她无处可去。
女人的确是阴晴不定的生物。
起码在季平舟看来是这样。
前一分钟她还窝在他怀里哭着求饶,这一刻,她竟然摔碎了桌案上的玻璃药瓶,拿起碎片就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呼吸凝滞了。
血滴破碎在地板上,禾筝站的很稳,毫不留情地在季平舟面前摧残自己。
方陆北从没有来商园来的这么勤快过。
因为方禾筝破例了。
乌云笼罩在上空,阴霾降临在季平舟脸上,他听见脚步声进来,眉眼不抬,只看到身旁哭哭啼啼的身影快速起身,躲到了方陆北身后。
手腕上的纱布是禾筝卖惨的道具,「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
方陆北想掐死她,「又怎么了?」
他看看默不作声的季平舟,又看看眼睛肿的像兔子的禾筝,孰是孰非,已经有了底。
「他骂我,还打我。」禾筝拽着方陆北,像拽住了救命稻草,勒的他手腕都疼,「今天除非我死,不然说什么我也要走。」
萧索的空气中有一瞬的轻笑摇摇晃晃而来。
听完她的控诉,季平舟才抬起眸,直面了禾筝的怨,「到底谁打了谁?」
要不是他忽然抬头。
方陆北不会发现他脸上以及脖颈上的伤,有牙印,有甲印,还有一条细密到干涸的血丝生长在下颌线处,完全毁坏了季平舟清秀脸庞。
「舟舟,你脸怎么了?」
看着就疼。
季平舟淡淡眨眼,眼神落在垂头自省的禾筝脸上,「问你可怜的妹妹。」
两道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房中萎靡不振的女人身上,她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方陆北的皮肤里,由于紧张,此刻音色是颤的。
「他,他扒我衣服,我不同意,他就打我……我只能反抗。」字句真诚,含着抽噎的哭腔,禾筝不确定自己的演技是否精明,但她抬起头,眼眶里打转不下的泪水,一定能撼动方陆北,「哥哥,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死的。」
方陆北最受不了女人流眼泪。
禾筝最了解他的脾性。
这一招,专治他。
他将信将疑,人也严肃了不少,大概是因为在禾筝的脖子上找到了指痕,以及她凌乱的衣物,红肿的唇,都是证据。
「舟舟,她说的是真的吗?」
季平舟没的解释,禾筝刚开始闹的那会儿,他的确是想用特别的手段制服她,「我没打她。」
没打。
但其他的事做了。
方陆北夹在中间,左右权衡之下反握住禾筝的手,将她藏到身后,「这丫头是我没管教好,我这就带回去教训她,你们也都冷静冷静。」
这是要站在禾筝那边了。
季平舟听见她类似于庆幸释怀的叹息,心情更糟糕,语气也决绝,「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她闹,她这次如果要走,就别再回来了。」
这是最后通牒了。
方陆北哑然张嘴,还想再周旋一番,禾筝却不放手,瞳孔红的要溢出血来,「我要走,我是一定要走的。」
她是绝望的小兽,在痛苦的哀嚎,那样渴望的眼神,谁都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离开的步伐匆忙。
赶着逃命一般,行走在无人的小径之中。
禾筝只穿着一件被扯坏了的睡裙,鹅黄色的,裙摆的碎线头毛躁的缭绕在腿根的皮肤上,她走的很快,生怕跟不上方陆北。
前面的男人忽然停下来。
怒气横生。
手臂在空中扬起,汇成一个巴掌,眼见就要落在她的脸上,却在触碰皮肤时滞凝了一秒。
随即。
禾筝的额头被轻轻点了下。
「把你那假惺惺的眼泪收起来,还没演够?」
抽了抽鼻息,禾筝将全部眼泪咽了下去,她又伸出手,脸变的极快,「给我烟。」
「干什么?」
「庆祝。」灿然笑容生动且具体的流露在她的瞳孔里,「熬了三年了,终于重获自由了,不得庆祝吗?」
少了女人的喧闹,偌大的厅中被静谧包围。
二十分钟后裴简才赶回来,他站在几米远的地方不敢太靠近季平舟,只能尽量交代的简短,「他们走了。」
就在刚才。
禾筝肩上披着方陆北的外衣,手里点了支烟,大概不是什么好烟,她边抽边往商园外走,被呛的眼泪连连也不放手。
离开时一次头都没有回过。
残忍而决绝。
「方陆北没说什么?」季平舟淡淡问,半点不恼。
裴简摇头,「刚出去就要打方小姐的,结果忍住了,也没说什么,一块回方家去了,方小姐还说……」
「说什么?」
「说,说要庆祝自己自由了。」
气压骤紧。
季平舟上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在新婚夜。
「小简。」
他的声音有点低,也浑浊,透着点不甘和懊恼,黯淡的眸垂着,裴简看着他缓慢抬起手,贪恋似的触摸着脖颈上的牙印。
那是禾筝离开前,送给他的礼物。
「我好像又被这对兄妹给耍了。」他维系着姿势,凝向裴简,「你说呢?」
裴简忙低下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商园在燕京以南,地处繁华,地段昂贵。
「到了,下车。」
禾筝老实地跟在方陆北身后。
每一步都贴着他的步伐走。
她很小的时候只有过年才有机会回到方家。
「住在商园那种地方三年,再回这儿,可未必住的惯。」
方陆北低声提醒。
禾筝收起四散的目光,「这就很好了。」
「待会见了妈,机灵点,别让我在中间像个夹心饼干似的。」
「明白。」
踏上门庭。
不轻不重的,房内客厅的嬉笑欢闹声传送到他们耳边。
方夫人正和阿姨逗弄着猫咪,欢喜亲昵,「我们家小酸最乖了,从不抓人,就连洗澡的时候都乖乖的。」
有影子倒映进来。
她们随意瞥过一眼,还未冷却的笑意就那么僵在脸上,不浓不淡。
须臾。
方夫人缓缓挪回了目光,手轻抚着猫咪身上的毛,言语间慢悠悠的,却夹枪带棒,「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不打一声招呼就回娘家来,是准备打谁的脸?」
禾筝将脖子打了弯,「妈妈。」
没人应她,她就只能站在原地。
焦灼的气氛被阿姨干巴巴的笑声打破,她走过来,亲昵地挽住禾筝的手,「小姐这是知道夫人过两天生日,特地回来的吧,可真有心。」
说着,她侧眸给方陆北使眼色。
方陆北会过意来,「妈,你看禾筝也好久没回来了,这次你就别为难她了。」
「谁为难她了?」方夫人甩开方陆北的手,「嫁过去之后连一通电话都没往家里打过,过生日?我看是被季家人赶出来了吧?」
猜对了一半。
禾筝满腹的心酸迅速膨胀,不假思索道:「我准备和季平舟离婚了。」
蓦然。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她转了转澄澈的眸子,已经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
毕竟失去了季平舟的方禾筝,对他们来说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可预料中的驱赶却没到来,方夫人将猫咪从腿上驱赶走,语调变的轻柔。
听不出情绪,淡淡吩咐,「明姨,把小姐的房间整理出来。」
房间在三楼,朝阳,若是下雨天,能看到被淅淅沥沥雨水打落的树叶,还是小时候的房间,有三年没有回到这里,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小到窗帘的花色都没有改变。
明姨热络地带着禾筝进房,「这里我每天都会让人打扫的,干净的很,今晚就能睡。」
「谢谢姨。」
「说什么谢,都是一家人,太见外了。」
一家人……
燕京人都说方禾筝是方家私生女,不受待见,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母亲就被赶了出去,后来她出生,是个女孩,更加没有资格回到方家。
但不可否认。
她还是方家的血脉。
正因如此,每到年关她才会被带回燕京过年。
现在再躺下,却觉得狭窄。
脚边忽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过来,挨在脚踝上,触发了皮肤上的阵阵酥痒,明姨弯腰将小猫抱进怀里,它喵喵叫了两声,泛着嗲。
「小姐,它喜欢你呢。」
禾筝没见过这只猫,「这是妈妈养的吗?」
「是啊,你嫁到季家之后太太养的,」明姨揉着小猫的脑袋,「你哥哥又不是个贴心的,成天就爱鬼混,没人陪太太,她就只好找了只猫来。」
「我嫁过去,她很失望吧?」
明姨轻怔,笑容僵在脸上,「小姐,你真的要和小季先生离婚?」
「要离的。」
明姨缓了口气,神色如常,没有太诧异,「没想到太太说对了。」
禾筝抬眸看她,「妈妈?她说什么了?」
「你跟小季先生结婚的时候太太就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你们是要离婚的。」
「为什么?」
她不解。
就算离婚,也是她最近的决定而已。
虽说是失望积攒,可刚和季平舟结婚那阵子,她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过日子,满心满眼,也的确都是他。
明姨随手握了握猫咪的毛绒爪子,「太太知道,结婚之前你骗了小季先生的感情,他那样清高的人,一辈子顺风顺水,还以为娶了个一心一意爱他的人,到头来才知道你全是为了你的心上人,谁能不生气?」
「我没骗他感情。」
「还嘴硬呢。」明姨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呀,从小就鬼灵精的,谁都敢骗。」
禾筝不再辩驳,她出神望着猫儿,圆润的手指陷进它温暖的皮毛中,安静下来,气质中满是哀婉。
明姨也不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既然决定离婚了,以后就好好住在这儿,你还小,还有大好的前程呢,离了婚,准备做什么?」
禾筝耸耸肩,「老本行喽。」
她异想天开的心愿在晚餐的饭桌就被方夫人严词厉色的否决了,筷子材质特殊,放下时震声刺耳,几盘小菜都跟着震动了下。
随即。
禾筝感觉到头顶聚焦的目光。
「你要非想去那破戏台子上演一个丫鬟给我丢人显眼,就别再回这个家,方家没有一个做戏子的女儿。」
那一刻餐厅只剩方夫人的声音,黏带着气音,火从言辞中烧出来。
「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气死了他还想来气死我?」
场面焦灼成一团。
还是明姨先壮着胆给方夫人盛了碗汤,「太太,您先别恼,筝儿也就那么一说,您别放在心上。」
她是老人了。
在方家几十年。
将方夫人的脾性摸得透彻,知道怎么说才能缓和气氛。
方夫人接过汤匙,「你敢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马戏团报道试试,我非打断你的腿。」
面前那份青笋被人动了一筷子。
方陆北连忙埋下头,「人家那个叫话剧团,不是马戏团。」
「还有你!」方夫人用力捅了捅他的脑门,「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出去鬼混,我一起打断你的腿。」
没人敢吭声了。
她拍拍桌子,「吃饭!」
晚饭过后。
禾筝本想帮着收拾碗筷,手上的东西却被明姨抢走,「小姐,这是在家里,不用你做这些,你快回去休息,后天来的人多,有不少事呢。」
「妈过生日,应该会请不少人吧?」
餐厅人都散了。
只余几个佣人在收尾,明姨贴近她的耳边小声说,「你放心,前几次小季先生都没有来,只是派人送礼物,你们不会见面的。」
她拍拍禾筝的手,让她安心。
禾筝握着明姨略有干燥的手不放,「姨,你跟我来一下。」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来。」
禾筝从房间抽屉深处拿出一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一枚上等好玉打磨而成的胸针,价值连城,在散漫的灯光下微微流动着闪烁的光泽。
「这个,你帮我送给妈妈。」
……
「真好看,小姐的眼光就是好。」
方夫人无奈接过胸针,对着镜面摆了摆,嘴硬心软的,「在季家忍气吞声这么久,就换回来这个东西,有什么出息?」
「哎呦,您别这么说小姐了,她知错能改就好。」
「好什么好,离婚证带回来了吗?」方夫人比他们谁都清醒,「一天没带回来,她就一天是季家的人,你们都以为季家老四是好糊弄的人呢。」
这下明姨没了声音。
「算了,我生日那天,去把老四叫过来,究竟离不离,我要问他个清楚。」
明姨吞吞吐吐,「可是小姐恐怕不想见到姑爷……」
方夫人将胸针小心放至锦盒中,「先别告诉她。」
深秋凛冽,入秋以来燕京雨水渐涨,老楼的隔音并不好,雨势稍大,淅沥的声音便会隔墙而来。
天色未亮。
楼下的佣人们便开始张罗方夫人的生日宴。
「小姐?」
门小幅度的开了一条缝。
禾筝应声回头,面带喜色,「明姨,婶婶们都来了吗?」
「来了,不少人呢,麻将桌都支起来了,只等晚上开席了。」明姨将带上来的衣服放在禾筝床边,「太太让你把衣服换了,晚上下去吃个饭打个招呼就好,白天就不要出去了,省的她们说闲话。」
「放心,我明白的。」
虽然来的都是亲近的人,可再亲近的人还是不免有爱嚼舌根的。
雨一整天都没有停。
从燕京城东到城南中有一条江。
江水上涨,雨天行车危险,裴简深知这是一场鸿门宴,季平舟却一意孤行。
五点出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方家开席的时间。
到方家时,该走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季平舟连伞都来不及撑便下了车,裴简停好车追上去,在他身旁给他撑着伞,「舟哥,你慢点,现在去也赶不上了。」
「那怪谁?」
「这不是,雨太大了吗?」
方家的佣人都准备关门了,远远看见逆着车灯快步走来的男人,面部轮廓都是模糊的,只有身形,依稀可辨。
明姨认得季平舟。
她撑着伞,张望了两眼,忙喊着:「开门,是小季先生。」
季平舟步履加快,走到明姨面前,她顺手将伞往季平舟头顶遮掩着。
冒着雨。
她的声音也被挤的混沌,「您怎么现在才来,太晚了已经散席了。」
季平舟发根湿濡,手指间满是雨水,眼中清波一片,没什么温度地说:「路上堵车,怎么说应该来道个歉。」
说是已经散了席,却有一批人留着没走,人都聚集在偏厅的麻将桌上。
明姨小心附在方夫人耳边,「小季先生来了,您要不要去见见?」
「现在?」
「是,人已经到了,就在客厅。」
扫了眼牌桌上的客人,方夫人不动声色的摸了张牌,顺势一推,站起身张罗着,「这桌我可胡了,大伙也该散了,早点回去休息。」
裴简哆嗦着给季平舟擦拭脸上的雨水,「这么冷的天,方家怎么连个暖气都不开?」
「你事怎么那么多?」季平舟一把推开他。
他忙给季平舟顺气,「早知道就不该来,要是病了,回去三小姐又该说了。」
「怎么了,淋到雨了?」是关切的语气。
可在季平舟听来却怎么都不舒服,「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了,路上堵车,来晚了。」
「是挺晚的。」
方夫人目光掠过季平舟潮湿的衣物,「这都湿透了,要不去换身陆北的衣服,再下来跟我聊?」
季平舟垂眸,静默了好一会儿,再抬眼,只清凌凌地问:「禾筝呢,没看到她。」
「这个时间,她已经睡了。」
口吻微顿,方夫人又接上话,「她在季家的时候,每晚都要等你回去才睡吧?」
三年以来,禾筝不知疲倦地等待着季平舟回家。
「算了,你先去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去见她,见完她再来见我。」
换了衣服,明姨领着他往禾筝的房间走,「筝儿已经睡了,我帮你叫她?」
门上还挂着卡通的门牌,是禾筝小时候家里人哄她的物件,牌子上写着「小禾筝」。
「不用,我进去叫她。」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发现房内的一切装扮都幼稚极了。
纱窗华而不实,遮不住任何光,走近,驻足在禾筝床头。
闪烁的雷电时不时划过,令禾筝素净的面孔忽明忽暗,朦胧不清。
她皱了好几次眉。
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嘴里也在呢喃着听不清的梦呓,季平舟忍不住想叫醒她,手到了她肩上,却是替她掖了掖被角,附耳过去,想听清她说了什么。
窗外。
如墨的天空忽而闪过一道惊雷,振聋发聩的碎裂声嗤拉闪过,震灭了禾筝心头的火苗,她猛地惊醒,伴随着一声尖叫:「宋闻!」
火苗瞬间熄灭,她条件反射睁开眼睛,入目的却不是梦里的人,而是季平舟。
他,正想吻她。
四目相对,几分焦灼,几分惶恐。
电闪雷鸣结束,他的眉心也沉了下去,温情不再,手攥住了禾筝的下巴,又提起,语调平如一潭死水,「结婚三年,你每一次梦里叫的名字都是他。」
下颌骨碎裂的疼,禾筝却反抗不得。
季平舟愈来愈狠,「方禾筝,说说,宋闻是谁?」
雨还在下,这一方破旧小楼似要被这场台风暴雨摧毁,玻璃窗吃力的固定在墙面上,在狂风下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每一声,都激起禾筝最深层的恐惧。
她喉咙发干,下巴疼的已经没有知觉了,眼下生长着微青的淡淡倦意,憔悴的脸让人心疼极了,湿漉漉的瞳孔里只有季平舟的淡影。
他周身冰冷凄凉,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
收拢了手指,禾筝终于绷了下脸,柔柔弱弱地出声,卑微可怜,「季平舟,我疼。」
思绪飘回来了。
季平舟迷蒙的眼睛轻眨,手也霎时松开了,表情有略略的不自然,呼吸却还是烧灼着的。
「这套不管用了,」
禾筝攥着床单,鼻尖的一点绒红更是点缀,状似无辜的语气,「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什么在这儿?」季平舟脸上维持着一点淡薄的笑意,「方禾筝,你觉得自己转移话题的本事很高明?」
她还在装:「来给妈妈过生日吗?可是已经结束了。」
听见了季平舟的轻笑溢出唇齿,「我问你宋闻是谁,你耳聋吗?」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他明显看到禾筝的瞳孔骤缩了下,异样的神色却转瞬即逝,低下头,她看着浅色的碎花床单。
「我不知道,什么宋闻啊,不认识。」
她不知道?
分明就是在装傻吧。
她从小就爱装傻,别人说她是私生女的时候她装傻,说她妈妈那些脏事的时候她也装傻,后来嫁给季平舟,有人议论她的行骗手段,她总是软和应笑。
什么都不说。
「那要我告诉你吗?」
禾筝听到自己均匀的心跳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眼睑低垂了,看到了汇入视线中的影子。
季平舟一字一句地质问:「耍了我三年之后想全身而退,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啊?」
「我哪有耍你?」
「睡觉的时候嘴里念叨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在外面装作一副爱我爱的要死的样子,方禾筝,你怎么这么能演?」
禾筝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她一贯就是这个样子,难过或是高兴,总不会太浓烈,神色赤诚,好像做错事的是对方。
「我本来就爱你爱的要死啊,不然也不会跟你结婚,还给你姐姐献血。」
「你嘴里有没有一句真话的?」季平舟气的想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什么做的。
在方小姐眼里。
爱情是最廉价和不值钱的东西,她可以为了任何利益去爱上一个人,也可以随时干净利落的抽身,这是身为私生女,从小就学会的生存法则。
只有她的地位稳固了,才不会被方家驱逐。
季平舟只是她在燕京万千男人中筛选出的那个,最好骗的。
他觉得自己够蠢的,「那个宋闻,是你的第一人选吗?」
禾筝瞳孔涨大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季平舟。
情绪激烈了。
她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一件物品就朝他砸去,他没有躲,杯子不偏不倚砸到他的身上,在地上碎裂。
「季平舟,我是对不起你过,可这三年,我该还的都还了。」
杯子砸碎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
明姨赶来时他们已经吵过了一架,方夫人就站在门口,眸色晦暗地看着房内的两个人,沉声呵斥:「都给我出来!」
方家的房子实在老旧。
在雨天,散发着无形的霉味,到处都是酸涩气。
矮底高跟鞋的声音「扣扣扣」踩在地面上,停滞在客厅中央,没有任何征兆,她猛地转过身,扬起手便挥了一巴掌到禾筝脸上,掼过她的左耳,耳膜都撕疼了下。
禾筝数不清自己第几次被打了。
「道歉!」
凌乱的头发遮住眼睛,禾筝将头发挽过去,眼里含着水,面向季平舟,熟练道:「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吵架,更不该打你。」
在方家,禾筝是一套被完美输出的体系,她可以跟季平舟叫板,却不能反抗方夫人。
从小到大都不变的。
无论谁对谁错,她都是要低头道歉的那个人,对方陆北是,嫁了人,对季平舟更是。
方夫人对她的表现不算满意,「老四,是我没管好孩子,刚才的事我们都看到了,既然你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如就和平分开,你们家跟我们家,脸上也都不会太难看。」
那一巴掌可不是往禾筝脸上打的。
而是打给季平舟看。
他握住禾筝的手,不容她挣扎,「我爷爷很喜欢禾筝,应该不会同意我们离婚。」
方夫人慢慢平静下来,「可是她刚才打你,这次只是砸到你身上,下次砸到你头上,我要怎么面对你家里人?」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她停止了挣扎。
手指安静躺在季平舟的掌心里,感受着里面的温度,他态度诚恳,是诚心要挽回他们这段贫瘠的婚姻。
方夫人凝向禾筝,「筝儿,你说。」
指腹被捏了下,季平舟贴她很近,声气似有若无地飘过,音量控制的完美,只有禾筝能听到他说的那两个字——宋闻。
他在威胁。
禾筝越发觉得他卑鄙。
可眼下的状况,她没有办法,「我想先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方夫人的语气难得变得温柔。
是在尊重她的意思,「要考虑?」
「是。」
「老四的意思呢?」
季平舟将手指穿过禾筝的指缝,神情温温淡淡,「我尊重禾筝,这段时间我有不对的地方,让她在家里陪陪您也好,我会常来看她。」
够虚伪的,禾筝软了软手指,褪出手来。
他们微小的动作方夫人都看在眼里,也清楚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能谈妥的。
夜雨激烈。
寂寥又湿冷。
雨天难走,她出于礼貌和该有的态度,还是叫来了明姨,「去给老四收拾个房间出来,雨太大了,现在走,不安全。」
明姨状似欢欢喜喜的应下,「好,我这就去。」
「不用了,」季平舟又攥住禾筝,「我跟禾筝睡一间房就好,不麻烦了,大家都睡了,再把婶婶们吵醒就不好了。」
这是他主动提出的。
禾筝还没同意,她也不想同意,张开嘴,正想拒绝,季平舟话速加快,只吞吐出一个囫囵不明的字眼「宋」。
她心尖微颤,忙喘气,改换话锋:「好,那就睡我房间。」
和季平舟同床共枕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那么遥远的事情。
在季家。
他从来都是晚归,背对着禾筝入睡,等她醒来,他人已经走了,这段婚姻,跟丧偶没什么区别。
被褥已经冷了。
尽管暖气开放着,禾筝躺下去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冷颤,隔着衣服,很快有材质特殊的衬衫面料擦过,季平舟在另一边躺下了。
本以为这样就够了。
禾筝刚闭眼,他却从后贴上来,双臂箍住了她的腰,要将人往怀里带。
冰凉的肢体像冷血动物的软肢,触碰上来的瞬间,她炸毛般地坐起,瞪圆了眼睛,「你干什么?!」
「躺下,不想再挨一巴掌就给我躺下。」
他那么躺着,坦然从容,声音沉稳有力,渗透着灼人的力量,那话就已经一巴掌,无形的落在禾筝脸上,「我不睡床了。」
情愿睡地上,也不要跟他一起睡。
禾筝抱着枕头要走,胳膊却被季平舟握住往身边拉扯,凌乱的床褥缠绕着她。
她无法呼吸,挥舞着手无力地反抗着,也不知道打到了什么。
是空气。
还是季平舟。
冷静下来是因为他捂住了她的嘴巴,让她的喊叫无处宣泄,清俊却残忍的面庞近在咫尺,气息也是,「方禾筝,要我提醒你吗?我们现在还没离婚,我跟你睡一间房又怎么样,就算我现在对你做点什么,你觉得在外人看来会是无理的要求吗?」
「你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家里的应该早就不香了吧?」
她要反击。
要以同样阴阳怪气的话反击回去。
温和的光明拢着季平舟的脸部轮廓,他扳着禾筝的脸朝向自己,这样一来,距离就变的亲密,他眉心的褶皱渐渐散开。
「你吃醋?」
「我吃什么醋?」禾筝将下巴从他的手里拿出去,不躲不闪,眼里那层模糊的光亮起来,「我是应该吃臻妹妹的醋,还是应该吃那个二十岁女学生的醋?」
这都是季平舟长期的婚外情对象。
他就亲耳听裴简说过,禾筝在专柜遇到过姜臻,那个十八线开外的小明星,她看中一款宝石项链,可那是季平舟先前预定给禾筝的。
可她大方,懂事。
知道那段时间姜臻受宠,便和和美美的把季平舟送给她的宝石项链转送给了人家。
还亲手给她带上,诚心诚意地夸奖,「臻妹妹真漂亮,这颜色衬得你皮肤特别白。」
后来姜臻因为那条宝石项链被季平舟厌弃,他又找了个干干净净的女学生,学医的,算是他的学妹。
禾筝见过她,却不记得名字。
只记得那是个体弱多病的妹妹,见到她就畏畏缩缩,躲在季平舟身后,回去就大病了一场,为此季平舟来怪她,怪她煞气重。
为了表示歉意,禾筝托人从国外带了几万块的补品给学妹寄去,刷的都是季平舟的卡。
连季舒都说。
禾筝是真心想把季平舟的后宫整顿好。
对他外面那些女人,姐姐妹妹叫的亲热极了。
桩桩件件都是在打季平舟的脸。
他捂住禾筝的嘴,拥着她的肩膀将她笼统地抱在怀里,声嗓散漫,「方禾筝,你都不知道自己喋喋不休的时候有多讨厌,所以,把嘴闭上。」
手指被她用齿尖啃了下。
疼的季平舟松开手。
「你也不知道自己自私狭隘的样子有多讨厌。」
不想再多看见他的脸一秒。
禾筝忙用被角捂住自己的脑袋,身子慢慢向下褪,试图从季平舟怀里逃脱,她乱蹭着,脸颊好几次碰到他。
心跟着身体一起痒了。
季平舟在燥热的被褥里找到禾筝的脑袋,摁了摁,声音暗哑,「你干什么,我不需要这样的讨好方式。」
「放手!」禾筝气的呲牙咧嘴,手脚并用才掀开被子,「我是要睡到那头去,谁要讨好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