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此行得兵则生返，不得则死之。」——君子一诺，生死许之。
·1
从前有个五十岁的大叔，前半生东奔西走，急人所难，后来当了人家幕僚，看不惯许多龌龊事，就主动过上了退休生活。
平时喝喝茶念念诗，清晨黄昏，出门舞剑，岂不快哉。
那年头大叔急人所难的名字传扬甚广，碰见一位匆匆路过的读书人，这读书人听过大叔，就地跟他攀谈两句。
江湖人，萍水相逢，两杯酒后，四目相对里能望见磊落不群，那就都是朋友。
退休生活的确美妙，大叔闲来吹吹过往的旧事，跟好朋友吐槽下天下纷争。
朋友就淡淡地笑，无论大叔说出什么暴论，都能温润如玉得用道理安抚过去。
只可惜朋友跟大叔相处的机会实在不多，好朋友不像他，无官一身轻，好朋友后来改任大唐刺史，手底下无数百姓都靠他吃饭。
东方既白的某个黎明，朋友跟大叔告别，大叔瞅着他，挠挠头，说要不再跟我练回剑。
朋友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先玩，等有空我一定陪你舞剑。
大叔冷漠脸：哦。
就这么着，大叔安度自己的晚年生活，不出意外的话，遛狗舞剑，喝茶吟诗，跟老婆子嬉笑，找俩儿子玩闹，一生说快也快，都匆匆过了。
奈何天下不太平。
· 2
桂林有八百兵丁，因为军方背约，迟迟不能换防回家，怒气难平，争执中杀了都头，最终决定要反。
本来朝廷已经准备赦免，但又有人想拿这八百人挣军功，发兵围剿。
结果没想到，这伙叛军里边有个庞勋。
庞勋本来是个运粮小官，时势推着他，定计反围剿团灭了三千官兵，又先发制人，断江淮粮道，四处攻伐。
朋友镇守的城池也在庞勋的兵威笼罩之下，消息传来，朋友知道，不出数日，庞勋就会攻过来。
庞勋终于带兄弟们回了家，但再也回不到从前，庞勋开始膨胀，手下的弟兄们也越发猖狂，四下劫掠，仿佛挥手间天下可定。
庞勋下了令，要把他领地内的那座孤城，彻底抹平。
孤城便是朋友的城。
叛军杀来的时候，已经用一群木栅栏封锁了水道，陆上又全是他们的兵马，朋友站在城头上望下去，四野苍茫，没见到一丝胜机。
正当朋友极目远眺的时候，忽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黑点。
朋友整个人都顿了顿，他揉揉眼，踮起脚，进一步确认了这个黑点的身份。
花白的头发，邋遢的造型，手里拎着把剑，走起路来还一晃一晃，俨然就是他在隔壁州郡里认识的大叔啊！
这货怎么蹭一下就出现在这儿了？
眼瞅着大叔孤身一人到了城下，朋友也没道理不开门，只能把大叔迎进了城里。
朋友：？？？你来干嘛？总不会是投了叛军来劝降吧？
大叔翻个白眼：来接你走啊，不然看你被困死城中吗？
朋友：……
朋友笑了笑，说不必了，平日里吃朝廷俸禄，危难时就弃官而逃，我大唐的官员，不是这么当的。
大叔一拍大腿，叫了声好，他说你等着，我回去安顿好妻小，再回来帮你！
朋友：不是……你一个人能帮我干嘛啊，你又没当官，你走就走啊……而且现在这边到处都是叛军，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大叔晃晃自己手里的剑，说要不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朋友：？？？
大叔笑了笑，说原本我还想低调点，如今的情况看来是不允许了，我砍断栅栏杀进来这种事难道也要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嘛？
朋友：……
朋友没理他，只以为大叔又在满嘴跑火车，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实在不必趟这趟浑水的。
大叔白了他一眼，说行啦，我总不能看着你死吧？
朋友欲言又止，心说那你来跟我一起死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终究没说，看大叔的背影渐行渐远之后，转身去城内备战。
· 3
当大叔再次回到孤城的时候，上万人的叛军已经杀到，百姓纷纷南逃，只有大叔一个负剑的身影，逆流北上。
史称：围急，飞鸟不敢过，君乃冒白刃入危城。古人所不能。
那天，大叔提剑入城，含笑赴约。
朋友叹了口气，说你来就来，提剑就不必了吧，这些年你走南闯北，分析下地形，出几分筹谋，一样算是你志犹未已，你带剑又何必，还准备亲自上阵吗？
朋友指着大叔的皱纹，说你一把年纪，别逞一腔孤勇啦。
大叔嘿嘿一笑，没说话。
几个月来，叛军换了两个主帅，攻城兵马增加到数万人，大叔与朋友即便饱读兵书，但守城这件事，终究有时间限制。
因为毕竟粮食越打越少，士卒也越死越多。
想守城，势必要出城搬救兵。
某个深夜，大叔穿上铠甲，提着那把老年人舞剑用具，就要纵马出城。
朋友：？？？
大叔笑了笑，拔出剑来，残破的城池里骤起一道月光，天地都无从闪避，只见一剑光寒。
大叔收剑，身前的巨石草木一分为二，朋友眨了眨眼，目瞪口呆。
片刻后，朋友缓缓回神，指着那把剑道：这就是以前你慢吞吞练的老年舞剑？
大叔：我让你跟我多练几次了，你不听嘛！
朋友失笑，说既然如此，那给你办场送行宴，祝你马到功成。
大叔摆摆手，说宴会且待我回来，酒尚温时斩华雄多帅啊，我先走了，一次不行就两次，定给你把援军叫来。
那天大叔出城，一路快马疾驰，恰好在淮南碰到了朝廷的援军，大叔万分欣喜，说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援军神色尴尬，他们说你先回去，我们休整下，马上就到。
结果大叔回到孤城，几日打生打死，援军还是迟迟不至。
朋友叹气，望着断壁残垣，说我们尽力了。
大叔呸了口痰，说放屁，还没到死的时候，你让我出去，我必把援军找来！
朋友：前往徒还，今往何益？
大叔：必行得兵则生还，不得则死，走了。
朋友眼眶一热，流着泪，伸手想抓一把大叔，大叔风风火火，已消失在城墙下。
· 4
那天大叔夜半翻墙，溜出重围，再到援军营寨，才知道是主将贪生怕死。
主将说，我们只有一千五百人，叛军数万人，怎么救得了嘛？不如这位大爷坐下吃点饭，喝点酒，何必回去送死？
大叔拍案而起，剑光一闪便横在主将颈上，怒喝道：孤城危在旦夕，你们奉召而来，逗留不进，辜负国恩，又岂配着军服，领三军？今天你若不发兵，我就先杀了你，再断臂谢罪！
主将瑟瑟发抖，堂下寂寂无声。
须臾，主将颤声发兵五百，大叔收了剑，仍是冷冷看着援军，大叔说，贼众我寡？我五百人足矣！
遂带兵回城。
当大叔率援兵遥遥望见城池时，前面横着条长河，长河对岸喊杀震天，当场就有援军里的判官提议，说我瞅着城池像是已经没了，不如咱们回去吧。
一时人心惶惶，都望向大叔。
大叔目光不变，定定看着城池，他的身子与脑袋半点都不动，手却忽然动了。他看都不看，劈手抓住了出声的判官，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按上剑柄！
剑光一闪，已击碎判官发髻。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判官原本的同僚，援军里畏缩不前的部属，各怀心思的士卒纷纷围上来拉住大叔，抱住大叔，嘴上还说着为大叔好的话。
他们说：千五百人判官，不可杀也！
大叔任由一群人揽腰捉臂，身子还是不动，他沉声道：临阵妄言惑众，此人百死莫赎！
话音落地斩钉截铁，斩不断拉扯着大叔的手臂。
大叔朗笑一声，道理已经说清了，还没人听道理，看来他们想听的都是物理。
大叔猛地发力，一时间揽腰捉臂的众人被他纷纷甩开，三五个大汉被甩飞，围在大叔身边的其他人也看不清状况，仿佛同一瞬间中了几拳几脚，竟又飞出十几号人。
当这群人落在地上，面如土色，才发现大叔的剑又一次横在了判官颈上！
五百援军，鸦雀无声。
大叔冷冷扫视众人，说要放过此人也容易，只要你们全都跟我登舟救城，我就放了他。谁要是不登舟，想来就是要跟此人为伍了？
五百援军互相望了望，大叔的目光也凝在了其中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里当先的人最先承受不住，闷头就往船上跑，只要有他这位开了头，这五百人自然就纷纷登上了船。
登舟，击贼。
· 5
而守城的朋友同样不凡，他遥遥望见旗号，脑海中瞬间浮现起仗剑出城的大叔，令旗挥得贼拉果断，同时出兵，竟将叛军一举击败。
大叔浴血入城，朋友满眼热泪，大叔扬声长笑，说这次要能活下来，你可要跟我学剑！
朋友重重点头，说学，学！
这五百人虽然解了一时之危，同样也多了几百张嘴，城里的军粮若非有朝廷援军还能过来犒师，恐怕已经要断粮了。
理论上来讲，人家来犒师，城中是该有人出去道谢的。
只是叛军就在四周，没人敢出去身陷重围。
朋友揉了揉太阳穴，说既然如此，论身份合该我去，我离城之后，军政就交由……
朋友的话还没说完，大叔就拍案而起，提着剑冲朋友挤眉弄眼，朋友一眨眼的功夫，这位退休多年的大叔就又提着剑出了城。
这趟答谢之旅实在很有必要，大叔经历过援军畏缩之事，太明白让朝廷知道城池还未沦陷是多重要得事。
只要朝廷知道这里还在抵抗，就算不派援军，派来的兵马也会围绕此地开战。
那至少自己再杀出去求援的时候，能少跑几天。
朋友忍不住了，说你还想出去，你能有几条命啊，赵子龙七进七出，那也不是你这五十多岁的年纪能办的呀。
大叔嘿嘿一笑，说我不是赵子龙，赵子龙也未必及得上我。
朋友被大叔噎了一下，正想再教训几句，大叔忽然又认真起来，他说兄弟，城中的军粮能撑过这个月，那下个月，下下月呢？
朋友默然无言。
只要几个月后，叛军还未平定，战事仍在继续，这座被围困的城池就还需要求援。
果不其然。几月之后叛军再度攻来，军粮几乎耗尽，城中只能喝粥。
大叔提了剑，挥挥手，说我去搬救兵了。
那副闲散的样子，像是从前他去朋友家里，说我来蹭官老爷的饭了。
朋友盯着他，说这次叛军知道我们濒临绝境，你又曾经请来过援军，绝不会如上次一般，你翻墙就能离开。
大叔扬了扬眉，说那又如何？
朋友叹了口气，说你可得活着，以后我凭守城功劳升迁，你还得来喝我的酒。
那天大叔扬声大笑，配剑提斧，乘一叶扁舟出城而去，还带了十名被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的死士，砍断了叛军水栅，冲向淮南。
这么大的动作，叛军当然发觉，立刻派五搜大船和五千人马追击。
史载：力斗三十余里，乃得免。
这三十里间的刀光剑影，流矢纷飞，大叔一柄剑一把斧头站在船尾，弓弩在手，硬生生杀断了追兵的勇气，追兵稍缓的片刻，就驾轻舟迅速消失在水路之中。
大叔又一次杀出重围，几经辗转，找到救兵。
只是这次最近的将军却怀疑城池已经沦陷，大叔是贼人派来的奸细，要把大叔拿了下狱。
大叔目光闪烁，握住了剑，他慷慨陈词，提出了让自己年轻时的旧上司与前些天答谢犒师时见到的官员为自己作证。
那万军从中的城池还有人坚守，这世上也不缺七进七出的赵子龙。
这几人来作证后，将军终于释怀，派兵随大叔回援。
奈何叛军越来越乱，回城的路途都被叛军阻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江风吹动大叔的长发，他扬剑长笑，说我孤身便能从这群乌合之众里杀出来，如今兵粮俱在，怕什么？
遂引兵决战，杀敌六百，硬生生突入城中。
朋友再次出迎，望着他浴血的白袍，笑出了眼泪，开玩笑说，恨不能此时捧出个孩子，来给你摔上一摔。
大叔哈哈大笑。
·6
奈何也就在这个时候，叛军主帅庞勋用计，全歼官军三万人，自诩无敌于天下。
兵锋所向，只剩这一座孤城。
于是攻城更急，大叔求来的军粮再次吃光，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
大叔咧嘴一笑，说放心，附近的军粮都是我们的，我去了。
朋友上前，想说不然别去了，但欲言又止。
大叔拍拍他的肩头，一阵长笑，说你放心吧！
遂再度杀出重围，从浙西求来了援军和军粮。
这次找到的救兵还算痛快，跟着大叔就回来了，只是他这几次进出，叛军也是有脾气的，真让个大爷杀个七进七出，即便打下孤城也太丢脸了。
于是叛军在孤城外的江面上，几艘大船横亘，铁索相连，将所有路途封尽，只等大叔自投罗网。
大叔还是回来了，他身后的援军见到这番景象，无人敢冲入罗网。
有人对大叔说，不然走吧，看这模样，城想必是破了。
大叔说放屁，你们不敢冲，就在这等着，看老子如何破阵入城！
我若是胜了，你们跟我进城，我若是战败身死，你们各回各家便是！
洪波涌起，波浪滔天，大叔乘舟逆流，带着十几个兄弟破浪向前！
叛军万箭齐发，箭上还燃着火焰，大叔左手长剑挥舞，右手又提起巨斧。
狂风铺面，大叔须发皆张，他大喝道：我有一斧，破浪开山！
轰然一声响，大叔一斧斩断了横江铁锁！
众人鼓噪而前，带援军与军粮杀入城中。
朋友在城头看着大叔，滚滚热泪落下，他大喊说，有辛谠在此，魑魅魍魉安敢猖狂！
或许是这一战后叛军胆裂，此后再有援军抵达，大叔都能轻松杀出城外，接援军和军粮入城。
孤城拖住了叛军的精力，援军又源源不断从孤城这条路上杀来，叛军还是败亡了。
·7
那年天下重见太平，大叔又能与朋友练剑喝茶，不久之后，大叔升任岭南节度使，又为大唐的边境操碎了心。
大叔名叫辛谠，朋友叫做杜慆，在垂暮的大唐时代里，相视一笑，仍旧发出了夺目的光。
固然这段传奇特有唐传奇的小说味道，但的确是正史有载，辛谠的战力具体是什么样的，《新唐书》说他小时候碰见猛牛失控，一跃而出，抓住牛的双角，逼停奔牛，甚至把一双牛角都给折断了。
而斧劈铁索那段出自《资治通鉴》，你们可以看看：浙西军惮其强，不敢进，谠曰：”我请为前锋，胜则继之，败则汝走。”犹不可。谠乃募选军中敢死士数十人，牒补职名，先以米舟三艘、盐舟一艘乘风逆流直进，贼夹攻之，矢著舟板如急雨。及锁，谠帅众死战，斧断其锁，乃得过。城上人喧呼动地，杜慆及将佐皆泣迎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