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似是听到一个人在焦急的呼喊我。
可我实在太累,累得没法睁眼,只想叫他们都闭了嘴去,好让我长长地睡一觉。
隐约感觉有人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小心放置到软榻上。
一股若有若无的青柠香飘过来,让人心安熟悉的味道。
四周绕着雨点一般吵吵闹闹的声音,空气里似乎还飘着血的味道。
嘴巴里咸咸的,好像是我自己的血。
对了,花影打伤了我。
她跑哪去了,莫沉他们怎么样了?小花凝他们找到了没有!
心里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身体的疼痛也跟着一起恢复,疼得只哆嗦。
我微微睁开眼,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在面前放大。
莫沉用手帕沾着水想擦拭我的伤口,他的手抖得厉害,捉着那手帕在我脸上半天落不下来,眼泪一滴滴地打在我脸上。
我想我的样子大概是有些吓人,复又闭上眼。
「阿鱼,」他轻轻抱住我的身子,「阿鱼,阿鱼——」
我急死了,想要张嘴回应他,喉咙里却怎么都没有力气发出声来。
「阿鱼你这个骗子,你说了会等我过来救你的,我都听到你的哨声了……」
莫沉泪如雨下,我头一次知道,原来男人的眼泪也会这么汹涌。
过了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莫沉。」
莫沉浑身一震,惊得失去反应。
我见他不动,嘶哑着声音道:「你,不是还有一大堆姑娘等着温暖么,哭啥。」
莫沉的魂魄这才回来,又哭又笑:「你没死啊。」
真是的,哪有一见人就问死没死的。
我想翻个白眼,却一下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心中登时一片懊恼,花影那一石砚,怕是把我砸得鼻青脸肿,一副猪头的模样,怎么都不是适合做深情告白的好时机。
一个乌金色鱼鳞纹的女人挤过来,是流萤。
我心里一慌,想要提醒莫沉,却见流萤上前一步按着我的肩膀道:「我都知道了,他给我听了花影跟那些人在万象窟对话的录音,那石窟里的人,我也见到了。」
啊,原来水底的那一幕,被鹰眼男人他们录下来了?
转念一想也对,鹰眼男要跟上头人交代,自然得给自己留些东西。
难怪莫沉当时坚持不让我动手杀了他们。
流萤扶着我,将一杯水递到我嘴边,莫沉有些迟疑,想要拦着又觉得不妥。
「这是鱼族的豪麻水,可以暂时止痛,有助于恢复行动力,你不用担心我对鱼女动什么手脚。」
莫沉被流萤揭穿了那点小心思,不由得脸上有些难为情。
我笑笑:「这就是地面上说的大麻,止痛药,你放心吧!」
待喝下一整杯,果然身上的疼痛感好了许多,精神也大为好转。
我被莫沉跟流萤扶着坐起来,却见那腿上膝盖处都是血,走路完全使不上劲,也不知道骨折了没有,流萤伸手去摸,快要碰到时,忽然顿住,迟疑了一下:
「那个,可能会有点疼。」
我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失声惨叫起来。
哪里是一点疼!
很疼,很疼好吗?!
我整个人噌地站了起来,死死地揪住流萤的头发:「流萤你个骗子!」。
流萤吓了一跳,闪身躲开,却被我拽着头发,疼得只龇牙:「你这不是站起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真的哎,可以走路了,流萤好厉害,居然可以徒手接骨!
莫沉伸手扶住我:「小心点,豪麻水不是让你痊愈了,只是暂时不疼了,你要是不想残废就悠着点。」
从密室出来的路上,莫沉跟流萤快速跟我讲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流萤:「当时莫沉骗我们进了冰甬道,前头又有食腐蚯蚓,后头被堵着,大家进退不得,本以为要丧生于此,他却没让人鱼兽动手,跟我说了整个事情原委。
「我原是不信,等见了石窟里那些女子的尸体,加上花影跟他们的对话录音,不得不信了这个事实。」
莫沉点头:「有流萤作证,加上花灵人没法使用乌藤,我们入宫很顺利,地牢里的人鱼兽也终于得见天日,可眼下大部分花灵人还是蒙在鼓里的。」
「那花影人呢,你们抓到了没有?」我追问到。
莫沉看了我一眼,缓缓摇头:「整个摩尔魂宫都找遍了,江洲江河,还有小花凝,跟着花影一起消失了。」
我心头一凉,像是一桶满是冰渣的雪水兜头浇下:果然,花影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
「去大堂,召集所有鱼人!」
***
大堂内黑压压的一片。
这大概鱼族是数百年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厅中间站着是鱼人,外边一大圈,则是或蹲或坐,浑身青幽色鱼鳞的人鱼兽。
他们以往见面便是厮杀,斗个你死我活,没有想到有一天竟坐到一起。
多年的仇怨是无法消解的,尽管有流萤和莫沉压制着,可是鱼人脸上仍然带着惊慌和憎恶之色,人鱼兽也时不时对她们龇牙嘶吼,许多人对眼前的一切不明情况。
一声长长的鸣音自流萤颈项间的骨笛响起,那笛子身有多个声腔,层层穿透,悠长清脆,瞬时让整个沸腾的大厅安静下来。
有人大着胆子问:「这是怎么回事,流萤你怎么带着人鱼兽入宫,花影大人呢!」
另一老鱼人指着我:「一定是她勾结人鱼兽,策反了护灵队长!」
多人大吼:「没错,杀了鱼女,杀了流萤,她们都是叛徒!」
莫沉见状,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眼中露出阴沉之色。
流萤有些担忧道:「这些年都是花影在管事,就连花重族长也被她所骗,一时要让这些人相信我们,只怕有些难……」
我垂下头,握了握莫沉的手,微微一笑,随后松开他,一步一步站出来。
莫沉跟流萤的眼睛粘在我后背,一路随着我往前。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大厅,沉声道:
「你们被骗了!花影勾结人鱼种,出卖自己同胞,七十年前那场动乱,正是她造成的,我,才是你们的首领!鱼女!」
那个先前指控我的老鱼人满眼质疑,她挤出人群:「你骗人,明明是你勾结外族——」
我盯着她:「当年经历地宫之乱的,除了你,可还有人活着?
「那些追随我的下属,都被花影灭了口,而你,因为当夜在地牢值班侥幸躲过去,也因为不知情才被花影留下来!」
底下人头攒动,偌大一个大厅只听得到我的声音。
「鱼族为何新近诞生的鱼人统统没有记忆,因为鱼族除了摩尔魂树,最重要的是引渡亡灵记忆的护灵使者——鱼女!
「没有鱼女,你们也只有短暂的一世生命!花影何德何能,竟然做得了七十年前护灵使者的首领!这么显而易见的破绽你们看不出来吗?」
有人小声道:「那为何,你这么多年不回来,可不是心虚?」
我轻笑出声,转过身背对众人,下一瞬,便撕了自己衣裙,将那后背触目惊心的狰狞疤痕袒露在众人面前:
「因为我受了清髓之刑,失去了所有记忆,鱼族上下,有能力这么干的,只有花灵一族,花影。」
底下人声鼎沸,鱼人们脸上的质疑开始松动,变成惊诧。
——没错,鱼人最重的刑法便是清髓失忆。
——那个疤痕,确实是花灵一族的手法。
——花影大人呢,为何不站出来为自己辩护!
莫沉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脱下披风,覆在我身上,我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花影这个叛徒,害怕我揭穿她的真面目,所以洗掉了我的记忆,杀掉了当时所有知情的鱼人,血洗整个摩尔魂宫,夺权篡位!
「为了将你们囚困在这地宫之中,她亲手制造了这些人鱼兽,如今为了逼迫我帮她出卖自己族人,她又掳走了小花凝和我的朋友们!」
鱼人们面面相觑,陷入震惊之中。
忽然有人抬头看向大厅廊顶,惊呼:「花影大人!」
众人抬头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一阵癫狂的笑声自头顶上响起——
只见花影站在那大堂顶端的悬浮雕像上,脸上留下一个空洞的血窟窿,颈上瘀痕犹在,浑身血迹斑斑,披头散发,再无平日的娇媚风情。
她的身周,吊着三个人形,正是被乌藤捆得结结实实的小花凝跟江洲、江河!
我脑子一热,拨开人群就往前走。
莫沉在身后低呼一声:「阿鱼,小心有诈!」
小花凝见到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喊:「阿鱼姐姐,救我,救救我啊,我不想死!」
江洲、江河此时也是清醒状态,看到我跟莫沉后皆是一喜,眼里闪着灼灼的光。
我怒不可遏:「花影,你休要做垂死挣扎!」
花影:「鱼女,就算你赢得了这群废物的信任,又能如何?」
说话间,她反手一刀扎在江洲腿上,顿时鲜血如注。
江洲说不出话,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面色苍白如纸。
花影像是刚反应过来,「忘了,你被割了舌头,叫不出声,那就换你吧,叫得越惨越好,我很喜欢听。」
说着,刀子朝江河脸上划过去,江河的脸立时添了一道伤口,鲜血流得满脸都是,却也是强忍着一声不吭。
莫沉再也忍不住,一把夺过流萤的弓箭,冲上前将那箭头牢牢对准了她。
「花影,你这是自寻死路!」
花影身子一矮,拽着小花凝挡在身前,藏身在三人中间,大笑道:「你可千万别手抖,到时射错了人,只怕鱼女那脆弱的小心脏又要受不了。」
小花凝看着那冷森森的箭头,浑身发抖,眼泪簌簌往下落。
花影故意逗弄她一般,拿着刀子在她后背脊柱上慢慢划过去,血水一滴一滴砸落在地板上。
「疼,阿鱼姐姐,好疼……」
凄厉的哭喊声响起,人群中发出一片骚动,被这一幕激得心头发颤。
我肝胆俱裂,厉声喝道:「住手!」
转头抓住流萤的手,又看着厅下的众鱼人:「花灵人不是可以驾驭花藤吗,你们,你们快帮我救下他们,快点啊!」
又转头道:「莫沉,火呢,火不是可以压制她的能力吗?」
莫沉眉间都是疑惑的神色,细看之后道:「火种在地牢下,她好像不是在驾驭花藤——」
花影大笑:「鱼女,你当我这么多年白活了吗,就是没有乌藤,这些花灵人,也都为我所控,你信不信,我想让谁死,便是谁死。」
说到这,她转头看向大厅,像是娇俏的小女孩玩游戏一般:「哇,这么多人,让哪个死比较好呢……嗯,要不就你吧!」
花影一侧眼窝空空的,脸上凝着血痂,偏又做出一副可爱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
厅内的鱼人开始惊恐不安起来,互相看着,恐惧潮水样泛滥开。
忽地,人群里发出一声尖叫——
只见那年长的鱼人身体骤然拉直,胸腔高高挺起,脖子以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向后拗,双目暴突,口鼻之中瞬间盈满鲜血,浑身像遭到电击一般抽搐,随后一声长啸,软软地瘫倒下去,不再动弹。
整个过程,发生在眨眼之间。
一条鲜活的生命便离去了。
所有鱼人都开始反应过来,惊惧地大叫着,想要离开大厅。
花影手指微动,像是点将一般,又选中了几个鱼人,她们一个个有如前面那个鱼人,浑身抽搐着,口鼻流血死去。
而大厅的门,不知何时被紧紧闭上。
无一人可逃出去。
我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委顿在地,泪如雨下。
花影的声音像是诅咒一般,一字一字落在我耳膜上。
「鱼女,你不是自诩良善之人么,这些鱼人都是你的族人,是你的子民,你难道不想救她们么?」
无数的鱼人睁着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我,继而反应过来,纷纷祈求我,「鱼女,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看着她们恐惧的双眼,我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擦掉眼泪,站起身直视她:「花影,你到底想要什么?」
花影的眼睛从大厅扫过去,目之所及,鱼人皆是身体一缩,就连蒙昧无知的人鱼兽也是微微一颤。
教授躲在角落里,眼睛看着我,嘴巴无声地动着,我看懂了,他准备偷偷爬上顶端偷袭花影。
我牢牢看着花影:「你的条件?」
花影嫣然一笑,指着莫沉道:「很简单,杀了他,我放了所有人。」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栗了一下,像是没听懂:「你说什么?」
「杀了莫沉,我便放了所有人,小花凝,这两个人族,还有这些鱼人,他一条命,换所有人,听懂了吗?」
鱼人们先是一愣,继而纷纷盯住莫沉,像是嗜血的鲨鱼。
莫沉握住了我的手,我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他。
自他变成人鱼兽之后,我好像从未好好看过这张脸,担心直视的目光会损伤他的自尊心,可如今看,这模样似是看了数千年,眉眼鼻唇,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已经深深印在我心里。
莫沉目光澄澈坦然,直直地看着我,点点头。
莫沉:「花影,你不是个做事没有目的的人,自我入地宫以来,你就想方设法要杀了我,不,准确一点来说,你想让阿鱼亲手杀了我。
「你能说说你的理由么?若没有必死的理由,如何让其他鱼人信服,你不会出尔反尔?」
众人冷静下来,细想之下花影的要求确实不太合理。
我紧张地看着花影,在她背后,石头跟另一个身手矫健的人鱼兽已经悄悄爬上石柱,一点点靠近浮雕的位置。
花影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你很聪明嘛,竟然发现了。」
她将刀子搁在江洲、江河的脖子上,一收一伸,看似轻松随意,可稍有差池都会割断他们喉管,我紧张地看着他们二人,江河微微冲我点头,脸上毫无惧色。
花影:「莫沉,你以为你凭什么可以驯服树灵?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命之人,还不是因为你身上有鱼女的护灵血,当年她将自己半身护灵血给了你,所以失了一身功夫,落到个废物似的处境!」
莫沉脸色一变,我也暗暗吃了一惊,莫沉什么时候身上有我的血?
脑子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在万象窟我刺伤莫沉之后,确实看到他身上的血争先恐后流入我的身体。
我甚至还因此有过荒诞的念头,以为我跟莫沉有什么血缘关系,如今被花影这么一提,竟不似假的。
「鱼女,你生来就不是一个适合当首领的人,你可记得之前你问我,为何鱼族跟人族的往来,在周穆王之后就断了?」
我心剧烈一跳,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却怎么都抓不住。
「人族都道是西王母被周穆王负了,却不知跟周穆王发生私情的人,是你——鱼女!」
花影的话有如沉石落湖,引起阵阵动荡之声。
我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不由得看向莫沉,我喜欢过那个周穆王吗?
莫沉眼睛一眨不眨,牢牢地看着花影:「后来呢?」
花影意味深长地端详着莫沉的脸色,忽然叹息了一声。
「鱼女,你看到没,莫沉脸上竟是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呢,看来他知道的可能比你更多,不过也对,从人到人鱼兽,也算是死了一回,总该是想起来了一些什么。」
莫沉紧紧咬着牙槽,一声不吭。
廊顶上,石头他们一点一点朝中间花影的位置靠近。
花影手里的匕首,在江河脖子边上耍了个漂亮的刀花:「鱼族有规定,任何人不得跟外族有私情,不得泄漏族人秘密,可你偏偏跟那个周穆王私奔了,一跑就是几十年。
「但是人族寿命不及鱼人十分之一,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为了延续这份爱情,你做了个荒诞的决定——
「竟然让渡半身的护灵血,给到了周穆王!护灵血让他有了自体繁殖的能力,并且生生世世带着对你的这份情感记忆……」
她抹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真是令人荡气回肠的爱情啊!」
我听得呆住了,「那,后来,是不是——」
「如你所料,西王母对你的行为震怒无比,为了惩罚你们,她用摩尔魂树封印了你们的记忆。
「此后数千年,你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对方,却是彼此不识。
「只有周穆王死的那刻,才会唤醒你们尘封的记忆,但是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你跟周穆王的恋情,一直都是以死别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听懂了吗?你的莫沉,当年的莫承惠,此后的莫家数代人,都是周穆王的转世!
「只有你亲手杀了他,才能结束这个循环,收回这一身护灵血,成为引渡亡灵记忆的鱼女,启动记忆基因,重振鱼族!」
花影的话有如尖利冰棱,狠狠地刺进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