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冬日的永州，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这是个人口稀少的荒僻小州，群山环绕，却没有一只鸟儿愿意飞过；山路纵横，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白茫茫的大地，安静得像世界尽头一般。
然而在这静寂的天地间，却有一只小舟停在那江面上，一位渔夫打扮的中年男子，撑一支钓竿，独自在漫天大雪中安静地垂钓。
大冬天的不好好躲在被窝睡大觉，却跑出来钓鱼，这种行为不仅古怪，而且可笑。
他心里当然明白，回首过往，他又何尝不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件大事以后。
可内心深处，他从未怀疑自己的选择。他的一颗心，就像这冰雪一样孤独、纯净。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江雪》
很多人读出了诗中的孤傲、冷寂，却很少人读出渔父的坚毅和执着。
千万孤独，傲然独立。
他叫柳宗元，曾经是名震京师的大才子，如今，是一名罪人。
1.
33 岁之前，柳宗元的人生可以用四个字形容：人生赢家。
首先是他的出身，河东柳氏。
在唐朝，河东柳氏就是一张镀金的名片。
自南北朝以来，柳宗元的祖先不是大将军，就是大都督，当个刺史（相当于现在的市长级别）都算混得极差的了。
唐高宗时期，柳氏一族和皇室结亲，成了皇亲国戚，柳宗元的祖父柳奭当上宰相，家族 22 人在尚书省担任要职，高宗的第一任皇后还是柳奭的外甥女。
这家族配置，贾宝玉见了都要自卑。
然而富不过三代，随着武则天的登台，柳家遭遇了灭顶之灾，陆续遭遇了贬官、流放、被杀的命运，再经过安史之乱的打击，家族渐渐没落，到了柳宗元父亲这一代，家中已经大多是当县令、参军一类的小官。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家族不再强盛，但在当时的世界级大都市长安市中心和郊区都有房子，而且隔壁就是名将郭子仪的豪宅，生活还算滋润。
作为名门之后，柳宗元十分争气，小时候就才名远播，被人称为「奇童」。
公元 785 年，朝廷平定潘将李怀光的叛乱，一位姓崔的高官要写一封贺表给皇帝，满大街的博士、教授他都看不上，偏偏找了一位 13 岁的初中生来写，这位初中生就是柳宗元同学。
出身贵族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神童，神童也就算了，偏偏人家还努力，你说气不气人？
21 岁，柳宗元进士及第，26 岁，通过吏部考试进入仕途。
这样的成绩，简直是对学渣韩愈的吊打！（韩愈考了四次才在 25 岁进士及第，吏部考试三次还没考上。）
柳宗元对此却云淡风轻，甚至有点不屑地说：
科举考试 对我来说，是最无足轻重的小事，考上了我不觉得荣耀，落榜我也不觉得难过，即使因此而出名，对我的远大抱负来说也没什么帮助。
举甲乙，历科第，固为末而已矣，得之不加荣，丧之不加忧，
苟成其名，于远大者何补焉？
韩愈：我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2.
青年时代的柳宗元才气逼人，个性张扬，眼中没有谈恋爱和赚钱，只有满腔的参政热情。
公元 798 年 9 月，160 名太学生集体罢课，跑到政府办公楼外激烈抗议朝廷贬谪他们的教授阳城。
这件事的爆发，其实源自朝廷内部斗争，阳城为名臣陆贽求情，得罪了皇帝和奸臣裴延龄，被打击报复。后来阳城私藏一名犯事的太学生，又让政敌抓住把柄，朝廷下令贬谪。
柳宗元此时刚刚入职集贤殿，还是一位职场新人，就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实名制发表了一篇《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
这篇文章的大意就是：太学生们是正义的，朝廷应该支持他们！
公然站在朝廷的对立面，支持学生运动，这简直是：吃着单位的饭，砸着单位的碗。
这还不算什么，柳宗元还写了《梓人传》《种树郭橐驼传》，对如何当宰相和如何治理国家发表议论。
文章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为天下者本于人。
为吏者，人吏也。
是不是听起来有点耳熟？
没错，翻译过来就是：
以人为本。
政府是人民的公仆。
这超前的民主思想，简直像个现代人穿越过去的啊。
因为思想过于前卫，个性过于张扬，人们对他的争议渐渐增多，喜欢他的人将他视为偶像、青年楷模，争相与他结识。
而不喜欢他的也大有人在，他们辱骂嘲笑他，称他为「轻薄人」，「狂疏人」，柳宗元对此满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
21 岁这一年，柳宗元遇到了一生的知己和挚友——刘禹锡。
两人不但都是年纪轻轻就考上进士和制科的超级学霸，而且人生经历相似，志趣相投，很快就擦出了 CP 的火花。
两位前途无量的青年一起上班，一起加班，下班后还一起参与各种讲座和学术论坛。
每天从中午吃什么聊到如何改变国家现状，感情日益升温。
公元 803 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时进入朝廷监察机构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史。
这个岗位有着「八品宰相」的说法，级别不高，但是权力很大，负责监察百官，还可以直接参与朝政。连京兆尹（首都市长）见了他们都要让路，好不风光。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同一年，36 岁的韩愈经过多年曲折的攀爬，也终于爬到监察御史一职。
在御史台的办公室，经常可以看到这三位高级公务员辩论得唾沫横飞，俨然把办公室当成奇葩大会现场。
三人就各种社会问题、朝廷大事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场面激烈得堪比总统竞选。
韩愈和刘柳的个性选择大有不同。
韩愈的朋友圈大多是文人，比如孟郊、张籍等，他们追随韩愈，创作大量诗文，在诗坛形成「韩孟诗派」，在文坛发起「古文运动」。
而刘柳则热心政治，广泛结交青年朝官，积极参政议政，此时柳宗元的文学创作也带有鲜明的政治倾向。
虽说个性不同，却并不影响他们的友谊。韩愈后来曾说：同官尽才俊，偏善刘与柳。可见他们的关系不错。
不过韩愈在御史台呆了不到一年，就因上奏揭露京兆尹李实隐瞒灾情而被贬谪岭南。
而刘柳很快就卷入更大的一起政治事件中。
3.
这天，刘禹锡将柳宗元拉入一个群聊，群主叫王叔文，是太子的侍读。
王叔文很激动，跟柳宗元说：小柳，我们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需要你这样的高端人才。
柳宗元：什么岗位？工资多少？前景咋样？
王叔文淡淡一笑：岗位很高，工资你定，前景要么功成名就青史留名，要么流血杀头遗臭万年，你干不干？
柳宗元大惊：怕不是要造反？
王叔文会心一笑：差不多，不过我们有个可靠的后台，就是未来的皇帝、如今的太子李诵。太子殿下早就看不惯现如今政坛黑暗，朝廷大权落入宦官和藩镇的手里，立志中兴大唐，再现盛世，德宗皇帝已经病危，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你干不干？
柳宗元早已按耐不住满腔的热血，激动地说：大哥，我干！
就这样，柳宗元和刘禹锡加入了王叔文和太子的阵营，秘密谋划登基后的改革事宜。
公元 805 年，太子即位，是为唐顺宗。
唐顺宗登基后，任命王叔文担任翰林学士，王叔文大力提拔刘柳等党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
作为革新派主将，柳宗元的职位一路高升，才三十岁出头就当上了六品要员，晋升速度堪比坐火箭。
他们日夜谋划，颁布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包括禁止宫市和五坊小儿，避免宦官假借朝廷名义搜刮民脂民膏；革除苛捐杂税，收回宦官军权，抑制藩镇割据，惩治贪官酷吏等（比如被韩愈弹劾的李实）。
这些政策受到人民的拥护，百姓欢呼，人情大悦。
然而随着改革的推进，他们遇到的阻力逐渐增大。
改革派自身问题重重，翰林学士王叔文和宰相韦执谊关系紧张，而他们最大的靠山唐顺宗早在登基前就已中风，连话都说不了，无法亲自执政。
曾经的王牌成了一个吉祥物，而即将被拥立的太子则成为一颗可怕的定时炸弹。
藩镇、宦官和部分朝臣眼看自己的利益受损，联手拥立李纯为太子。
李纯对改革派存在巨大威胁，王叔文一党一度反对他成为太子，早已被李纯记恨在心。
李纯被册立为太子的那天，王叔文不禁痛心地说：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
改革派的前途变得极其凶险。
6 月，王叔文母亲突然病故，不得不停官回去守丧，改革派失去主脑。
7 月，宦官和藩镇以皇帝身体情况不佳为由，要求皇太子监国。
8 月，顺宗退位，李纯登基，是为后来的中兴之主唐宪宗。
为期半年的永贞革新宣布失败。
唐宪宗后来完成了他父亲和祖父、曾祖都未能完成的中兴大业，而他打击藩镇割据和宦官干政的许多举措，其实与改革派如出一辙，这说明唐宪宗的政治理念其实与王叔文一党并没有区别。
假如唐顺宗没有中风，假如唐宪宗李纯没有与改革派交恶，假如改革派得到更有力的支持……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反对册立太子，早已让唐宪宗对王叔文和刘柳恨之入骨，他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这些眼中钉。
4.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
——《冉溪》
从小发奋图强希望建功立业，以身许国从未想过谋取个人幸福。在政治风波中跌倒被贬万里之外，壮志瓦解成了未被捆绑的囚徒。
这个囚禁柳宗元的地方，叫做永州。（湖南）
冉溪是永州西南的一条小溪，柳宗元后来将这条溪改名为愚溪，还把附近的亭台泉池统统改姓「愚」。
这个字，既有对自己无情的嘲讽，也有满腔的激愤和不平。
本可以平步青云，循着那条早已指向成功的高速路一路前行，偏偏要来个急转弯，驶入那条看不见尽头的岔路，这样的选择，可不是愚蠢至极吗？
唐宪宗即位后，先后将王叔文、王坯，将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贬为远州刺史，后来又觉得惩罚不够重，将他们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柳宗元分配到永州司马，刘禹锡在他的隔壁朗州，两地都在湖南，在当时都是极其偏僻落后的地方。
柳宗元带着 67 岁的老母亲和表弟、堂弟等家人，长途跋涉三千多里，终于来到永州。
作为犯官，朝廷没有给他们提供住宿，一家人如何安置是首要问题。
前几年，柳宗元和家人寄住在龙兴寺的西厢房，永州房屋大多为竹子建造，十分容易发生火灾，5 年内柳宗元就遭遇了 4 次火灾，常常光着脚跑出去，狼狈不堪。
北方人来到南方，难免水土不服，再加上地方偏僻，医疗资源有限，不到半年，柳宗元的母亲就患病去世了。
柳宗元深受打击，母亲出身名门望族，一辈子都在首都长安居住，却因为被自己牵连晚年流落到这种地方，还葬身异乡，他如何不痛心自责？
还没从母亲去世的打击中缓过来，来自朝廷的打击又来了。
唐宪宗即位以来，多次大赦天下，一次是登基之时，一次是册封皇太后之时，连死刑犯都被赦免死罪，而柳宗元等人却依旧不在赦免名单之内。
8 月，这么久过去，日理万机的皇上总该把他们的事情淡忘了吧。
他再次伸长了脖子，等待朝廷赦免的通知。
通知果然来了，但是是这样的一道通知：
「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旧唐书宪宗本纪》
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一是皇上对他们印象深刻，二是皇上对他们的怨气依旧很大。
柳宗元只得认命，安心呆在穷山恶水的永州，这一呆，就是 10 年。
5.
人烟稀少的地方，往往自然风景绝佳，永州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永州还是安置犯官的胜地，公元 807 年，吴武陵、袁克己、李幼清等官员陆续被贬到永州。
柳宗元十分惊喜：终于来了一群驴友，快跟我一起游山玩水。
因为语言不通，交游有限，柳宗元早就憋得快要长蘑菇了，这些文人官员的到来，让他燃起了出游的兴致。
他带着这一群比退休干部还清闲的同伴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寻找各处的幽泉怪石，探寻永州各个角落的美景。
每发现一处美景，他们就拨开草丛席地而坐，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痛饮，醉了就互相靠在对方的身上睡觉。
悠闲邈远的样子仿佛与大自然之气融为一体合一，而不能得到它的边际；自在满足的样子仿佛与大自然交游而不知它的尽期。于是我们拿起酒杯斟满酒，喝得东倒西歪地进入醉态，不知太阳下了山。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始得西山宴游记》
苍茫的暮色从远处来到近处，直到看不见什么了还不想返回。我只觉得思想停止了，形体消散了，与自然界万物不知不觉地融为一体了。然后才知我以前不曾真正游赏过，真正的游赏是从这里开始的。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始得西山宴游记》
那样的景色，不禁让人迷醉。
这些人硬生生把流放变成了度假，把贬官变成了旅游，柳宗元更是在出游中创作出了代表唐代古文创作顶尖水平的「永州八记」，这就是其中一篇。
然而景色也是随着心境而改变的，有时候在柳宗元的眼里，这样的美景未免冷清至极，孤独至极。
有一次，他们发现一口小石潭，潭水清澈见底，连水中的鱼儿都仿佛在空气中游动一般。
然而因为环境太过幽静，使人感到心情凄凉，寒气入骨，弥漫着忧伤的气息，以至于不敢长久停留，大家很快就离开了。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小石潭记》
被世人遗忘的美景，何尝不像他自己，空有一身的才华和抱负，却被这穷山恶水所囚禁，犹如天地间一个孤独至极的囚徒。
6.
从 33 岁到 43 岁，从满腔热血的青年熬到疾病缠身的中年，公元 815 年，柳宗元等待了十年的转机终于到来了。
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
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
——《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
正月，他收到召他回京的诏书，心情好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实，又像汉朝被扣留在匈奴 19 年之久的苏武终于得以返回故土一般。
他悲喜交加，立马约了好基友刘禹锡一起上路。
因为心情愉悦，一路轻舟快马，很快便到了长安。
回来正是阳光明媚的春天，二月的灞亭，鲜花盛开，仿佛在欢迎这两位走了四千里路的北归人。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时过境迁，当年的二王八司马，如今活着回来的只剩下五司马了。朝廷与藩镇的斗争日益激烈，正是大量需要人才的时候，这才给了他们被召回的机会。
当年「许国不复为身谋」的热血青年们，能否抓住这个机会改写历史呢？
命运喜欢开玩笑，刘禹锡也是。
这位不安分的男同学，流放十年依然没有让他变老实。
一回到长安，闲不住的刘禹锡就呼朋唤友，同去玄都观赏花。
京城的二月，满城花开，芳香四溢，看花的市民成群结队，热闹非凡。
「今年玄都观的桃花开得真不错。」
去玄都观的路上，只见看花回来的人们头戴鲜花，交口称赞开得云一样繁茂的桃花林。
刘禹锡看到这一幕，不禁感慨万千，写了这样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这首诗乍一看好像没啥问题，却给他们带来了第二次的厄运。
这是为啥呢？
让我们看看刘禹锡同学的潜台词：
当年在我离开后得势的权贵，现在就像这桃花树一样混得越来越好了，人人都想跟他们攀关系，分一点好处，哎，世风日下啊……
刘禹锡发这条朋友圈的时候，估计忘了屏蔽政敌和领导了，很快这首诗就传到了唐宪宗手里。
唐宪宗大怒：这群没良心的家伙，丝毫没有悔过之心，还跟十年前一样嚣张，看来是上次的惩罚太轻了，好得很，这次给我滚得更远一点……
3 月，五司马们收到了更严厉的贬谪通知，柳宗元贬为柳州刺史（广西），刘禹锡因为大嘴巴，被贬到环境最恶劣的播州（贵州），
这时柳宗元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竟跟皇帝讨价还价，希望和刘禹锡换个地方，原因是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刘禹锡母亲已经 80 高龄，去播州那种穷乡僻壤必死无疑，而自己的母亲在永州时已经去世，不希望刘禹锡和自己经历一样的痛苦。
见过跟皇帝讨奖赏的，没见过跟皇帝要惩罚的。
柳宗元的高风亮节引来世人的一片赞许，世间锦上添花的事情太多，雪中送炭者太少，更何况柳宗元自身难保，却宁愿把仅有的一点温暖留给朋友，如此大义，怎能不让人动容。
韩愈不禁感叹：士穷乃见节义。——《柳子厚墓志铭》
后来在裴度的协助下，刘禹锡总算改判为连州刺史。
7.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用了十年的坎坷和青春，好不容易回到日思夜想的京城，谁曾想还没得瑟几日，又要被下放到荒山野岭了。
柳宗元和刘禹锡结伴一同踏上贬谪的路途，到了衡阳，柳宗元走水路，刘禹锡骑马，两人不得不分别。
「老刘啊，咱俩这 20 年来同进同退，人生轨迹跟复制粘贴似的，一起牛逼了几年，现在又一起倒霉了，如果哪天陛下赦免我俩让咱们回去种田，当个邻居，我就无憾了。」柳宗元站在船上，不舍地看着老友。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重别梦得》
刘禹锡看着小船渐渐离开，泪眼朦胧地大喊：老柳，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们一定能等到咸鱼翻身的那天的。
柳宗元无奈地苦笑着：哪天翻身了，你可别再写看花诗了。
刘禹锡：我答应你……
8.
柳州比永州更偏远，更荒凉，毒蛇猛兽出没，疾病霍乱流行，到达柳州不久，柳宗元身上就长了奇怪的毒疮，差点丧命，后来又染上霍乱，身体更差了，瘦得筋骨都暴露出来。
多年的贬谪生活严重破坏了他的身心健康，但他仍然撑着病弱的身体，投入工作。
刺史作为地方长官，相对司马来说，比较有实权，柳宗元因此能在地方上有一番作为。
在柳州四年，柳宗元做了许多利民的事情，比如解放奴隶，种树开井，兴办学校，教授后进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解放奴隶。
柳州这个地方不是很开化，买卖奴隶的风气盛行，很多贫困家庭因为还不了债务，不得不当卖儿女，给人奴役，一辈子不能自主，引发种种社会问题。
柳宗元制定政策，允许用钱和做奴隶的工时结算工资来赎身。
后来韩愈被贬潮州和袁州，也效仿柳宗元，推行解放奴隶的政策，获得人民的交口称赞。
离家万里，祖先的坟冢恐怕早已荒草丛生，长安的柳家故宅不知已经换了几位主人，宅中还有先皇赏赐的三千册藏书，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
登上高山，柳宗元心情郁郁地望着家的方向，只见海上的礁石凌厉似尖刀，秋风萧瑟残酷地割破他的愁肠。
假如能将此身化作千千万万，我定要散落到每个峰顶眺望故乡！
海畔尖山似剑铓，
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
散上峰头望故乡。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有一天，柳宗元和下属一同喝酒，酒入愁肠，他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说道：明年我就会死。
第二年，柳宗元果然死去，年仅 47 岁。
韩愈和刘禹锡在路上分别收到柳宗元去世的噩耗，悲痛得无法自己，韩愈一连为柳宗元写了四篇纪念的文章。
柳宗元将孩子和身后的作品托付给了患难的朋友们，刘禹锡没有辜负挚友的嘱托，将柳宗元的儿子抚养成才，后来还考上了进士。
9.
柳宗元的一生，高开低走，令人惋惜。
他孤注一掷地投入那场革新运动，却换来个满盘皆输，身败名裂的下场，以至于他去世多年后世人仍争议不休。
但即使身处低谷，他的品德也从未被恶劣的环境所污染，他为国为民的志向也从未改变，在人格上，他始终高贵不折，李白称赞鲁仲连的诗句放在柳宗元身上相得益彰：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李白《别鲁颂》
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参考文献：
《柳宗元评传》——孙昌武
《柳宗元诗文选评》——尚永亮
《康震讲柳宗元》——康震
《柳宗元》——刘光裕 杨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