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有去找淑妃说话了。
岁月见到她总绕着走,她依然风姿高彻,手腕上拧着绞银的白玉环,环里穿过素色的纱。
极漠然的眼睛,隐约的锁骨,冷白色的皮肤。
贤妃总黏着她,连带着长乐这条小尾巴。
「我要跟着文卿姐姐。你们打量着有好东西瞒着我,我不依。」
长乐紧紧地抓着贤妃的袖子:「我跟着阿娘。」
这天是蛮族的赤凤节,燕明仪破例穿了燕北的服饰,眉心画了艳丽近乎妖的红痕——传闻北方的凤凰在这一天启程飞往南冥。
淑妃冰冷的神色第一次出现裂隙,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贤妃眉心的描红,却在刚刚触碰的时候收回手,仿佛那是一团灼热的火。
像是一场十数年的梦被惊醒。
「文卿。」
「怎么这样叫我。」淑妃自嘲地笑了笑。
「我小时候跟着阿姐学剑,她说她认识一位中原将门的长小姐。阿姐是整个苍原最美的女人,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她怎么说我?」淑妃含了不自觉的笑意。
贤妃清了清嗓子,学着姐姐的语气:「阮家阿瑗,世间无双。」
淑妃拈了一枚酸杏子:「那明仪何以得知我的闺字?」
贤妃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阿姐还说,文卿是天下之秀,风华独绝。我阿姐一生只夸过一个人,这文卿二字,想必和阮家阿瑗是一位。」
淑妃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
「阿玉儿,每次我看到明仪和长乐,总觉得是你和那个小姑娘。」她喃喃自语,「你已经不在很久了啊,寂寞么?」
如果你了解蛮族的历史,你一定会因为这个女人的名字而兴奋。阿玉儿,或者应该叫燕明瑶,三千里苍原上纵马驰骋的玉格格,燕北数百年来唯一的女君。
她是苍原最美艳的女人,但一生没有嫁人,一刀一刀劈出了自己十八年的威名。
和卓部的可汗灌下三碗烈酒才吼出一句:「如果没有人能把燕明瑶的头挂在战旗上,那么谁也不要想统一整个苍原。」
当这个苍鹰一样的女人再次被人提起时,她画着赤凤的战旗已经腐烂在泥土中,连带着她的霸业、野心、绝世的刀法,和不为人知的爱情。
淑妃寻了个由头支走贤妃和长乐,冲我笑了笑。
「想听你讲戏了。」她说。
「娘娘想听什么?」
「李渔那本戏就很好。只是你何须这样客气。」她嗤笑一声,「我都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没来由讲给蔺叡听。」
蔺叡是皇帝的名讳。
「阮姐姐……」
「你倒是养了个好孽种,他和蔺叡年轻的时候真像,一样狠,一样阴毒。」阮瑗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你虽然对他真心,他未必对你实意,蔺家人,为了野心,可以把情一截一截裹起来卖的。」
「我们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天道伦理在上,也什么都不会有。」
她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当初有人也用伦理压我,我就低了头。如今我只是恨——阿韫儿,我告诉你,你只能活一生,决不该做伦理道德的注脚。」
「从来如此,总会有道理。」我辩解。
淑妃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穿透,良久,她问我:「你爱他么?」
我张了张嘴,刚要否认。她紧接着说:「不必告诉我答案。他的母亲是元氏,早已经朽烂在乱葬岗了,他父亲也自有娇妻美妾。你若是真心喜欢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问你自己的心吧,它一生只为一个人动。」
她的眼神很果敢,带着一点复杂的悔意。
阮家的嫡长女,当年京中贵公子们的梦中人,想必也曾轰轰烈烈地动过心。
「淑妃娘娘喜欢过什么人吗?」
「年轻的时候有过,那时候比你还小些。」她笑。
「那后来在一起了么?」
她点了点头。
我几乎立刻臆想出一本大戏,将门嫡女心悦东宫太子,为他丢弃长枪对镜花黄,太子却一心只在一个皇商之女身上。最后她们谁也没有做成他的正妻。将门嫡女因爱生恨,以至于如今形同陌路。
我无比同情地看着淑妃。
她不知道我的胡思乱想:「蔺叡想让太子去盯镇北军,但皇后心疼儿子,太子身体又素来不好。我准备安排十一去,这对我们都不是坏事。」
她离开的时候,回头对我说:「今天明仪送了我两条鲜团鱼,这种鱼年节前最肥美。因为要鲜,连着水快马从天湖送过来,跑坏了三匹驿马。」
「请你来吃。」她笑,「下过雪,就该煮鱼鲜和冰虾子了。北边的风俗。」
贤妃在给长乐唱歌,用的是燕地的语言。我不懂胡语,只得无奈地看淑妃一眼。阮瑗拍着手,轻轻地跟着唱,或许她也只能听懂那一句。
「卿呀卿,你可怜我这一段情。」
西风吹破陇头梅,宫里的梅花开了第一树。
「等我摘了埋酒。」蔺思凡显得很高兴。
白梅以冰过的清水洗净沥干,再经风吹走水痕,渍红梅蕊的香蜜,直到香气四溢,再和上北方的燕返酒,红泥密封,把坛子埋在梅树下。
我看着他忙,长乐贴在颇黎缸子上,里面有两条鱼,它们悠然自得地游。
「小孩子都喜欢看鱼。」贤妃说,「这两条团鱼很肥,游起来倒有趣。」
「团鱼活在冷水里,却不耐太冻,要让它们活,续多少冰都要精打细算。」淑妃颇有心得,缸子也要用颇黎,其莹如水,才让鱼不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这些鱼还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我想。它们活在那么精致的牢笼里,刀剖进它们身体的时候再挣扎已经晚了。
「可惜冰虾子只在深水,捞上来就要死,就算冻着送过来也不新鲜。」贤妃抱怨。
「你很挑剔。」淑妃用白绢细细擦着纹着凤凰羽的匕首,「你们燕国的女人都是一样,心气高,什么都要最好的。其实冻的虾子也不是不能入口。」
长乐忽然回转头:「我想看杀鱼。」
我吓了一跳,她小小的,一直很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含着兴奋的光。
淑妃朗然一笑:「北边的鱼,交给中原的宫人恐怕做不好,倒不如我亲自给长乐开开眼。这刀十几年不见血……我也十几年没有再为谁煮过团鱼了。」
我不喜欢看鱼的挣扎,有时候我觉得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就从我的脊柱一刀扎下,然后开膛破肚,剥去我的皮与鳞片,血喷溅出来,有人拍着手笑。
我并不是天生的善人,我只是隐隐觉得,那是我自己的命。
我就在这琉璃瓦的缸子里曳尾。
昨夜的雪今日才冷,宫人打起偏阁的帘子,鱼鲜的热香就涌出来,雾白色的蒸汽带着紫苏和香叶的味道,把人紧紧包裹在里面。
燕明仪用挑子拣出泡在热水里的白瓷壶,壶里盛着三秋的桂花酒,这样一烫,浓郁的花香气就顺着白瓷漫出来。
「没有放椒。」淑妃笑,「知道你不惯吃辣,只用了金柑汁去腥气。」
鱼汤是奶白色的,香气也是奶白色的,白而细密的肉在汤里浮沉。
「滚熟了就烫笋尖。」贤妃也很高兴,「岭南春来得早,这是温房里的头道笋。」
「不等一等阿琰哥哥么?」长乐朝门外眨了眨眼睛。
薛昭仪被赐死之后,长乐似乎渐渐的也不一样,她的可爱仿佛一种刻意的讨喜,偶尔有寄人篱下的悲哀。
淑妃刚要拦,长乐已经笑着跑出去,她掀起帘子,探出头喊:「阿琰哥哥,来烫鱼生!」
蔺思凡重重地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无奈而宠溺地笑笑:「快坐回去,一国帝姬,跑来跑去的,成什么样子。」
他们本来就是兄妹,天生的血亲。
贤妃夹了一筷子鲜笋:「你看他们,从前吵架吵得厉害,现在倒和睦。」
淑妃点点头:「你姐姐不在,大约已经有十多年了吧,总觉得昨天还在一起跑马。」
贤妃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换开:「几年前薛家的事情,牵出好几桩贪墨案,宫里的沈才人、陈充仪,家里都受了连累,不想东南官场,已经朽得不堪救了。」
「朝中的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为好。」淑妃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毕竟是蛮人,要懂得避嫌。」
「是你们东南赈灾不力,惹得一群群流民往北走,这几年蛮族已经多了不少人,再加上偷闯出关的流民,苍原哪里养得活?我再不关心也该知道了。」
淑妃放下筷子:「前几年东南弃稻种桑,现今一年年遭灾,常平仓的粮都要发净了——听说燕王病得重,世子的母族又衰微,几个王子都盯着,恐怕会出乱子。」
贤妃头也不抬:「若是你们中原这位东宫,优柔寡断,倒值得人担心。燕凛心比刀冷,不必担心的。倒是前几天,听说有流民的女儿进京鸣冤,府尹不受,那女孩一刀劈断了冤鼓,头也不回就走了。府尹本要治她罪,但没能拦住,只说刀是好刀,本要送来宫里,谁知半夜又给人窃走了——那把刀,你知不知道?」
阮瑗伸向鱼肉的筷子在半空中,她叹了一口气。
「燕北一寸灰。」她轻轻地说:「阿玉儿的佩刀,我又怎么会不知?」
一寸相思一寸灰。
蔺思凡很不自在地坐下。
他每次见到淑妃,都要拉一张长脸,小时候也是如此。
「青州的雪苋,宁州的银莼、广府的青叶,京城乌江亭的好酱菜颗,阿琰哥哥都尝一尝呀,不要总是不高兴。」长乐笑。
他抬起头,正对上淑妃的目光,两个人互不相让,眼光里剑拔弩张。
我偷偷拉了拉他,要他服软,他轻轻挣脱了我的手。
淑妃忽然笑了:「真是蔺叡的好儿子。莫说太子,就连他和德妃的孩子,都没有你这般像他。」
蔺思凡静静地听。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也就是这个年纪,眼光里都露着凶相,几乎把不甘心三个字写到脸上。」淑妃说,「那时候戾太子和思悼王都还活着,一个文采飞扬,一个军功卓著,再轮也不到蔺叡。」
「他把自己卖给了很多女人,和她们背后的世族。你们都知道,皇后和贵妃的父亲、朔方侯白溯,那时候还在,掌管着控鹤骑射。这支军队就是皇后姊妹的陪嫁——就算他们全死在当年的夺嫡里,世袭罔替不动尊白氏的威名也足以护佑她们。」
淑妃自嘲地摇摇头:「不说这些了,皇后是很好的人,太子蔺瑛也是好孩子,不知道蔺叡何来的福气。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和我就这么对着看,好像要把对方吃掉。」
「那时候我用匕首贴着他的心,他的剑横在我的脖颈。他还能笑得出来,对我说『阮瑗,倘若此后二十年你仍怀着这样的大逆之心,就来与我争皇帝位,看看天下会不会允准一个女人篡弑』。」
「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她笑,「就是个很不甘心的疯子。」
贤妃听得入迷:「然后呢?」
淑妃敲了敲她的额头:「他知晓阮家忠义,我父兄必不允我,就连阿玉儿那样厉害的女君,最后也没能问鼎天下,又何况我?他很自信,说我若是个男人,他一定把我当毕生大敌,可惜我是个女人,则不足为惧。」
「后来各方掣肘,渐渐的把年少事都浑忘了,其实我们对着群玉山神盟誓过——我此生确实已经输给他,若无牵无绊,我一定冲他挥一刀——我练了二十年的刀。」
阮瑗看着我:「阿韫儿吓得傻了么?别担心,我早就不恨他了,只是阮家家规,锋刃不可向弱者。有时候我会发疯,我觉得世间不该有皇帝,做皇帝的人很苦,他身边的人更苦,天下人亦如是。」
「我是不是疯了?我好像一辈子都是疯的,我竟然真的梦到有那么一天,没有皇帝和草原的君王,也没有……没有不许我爱谁的规矩。」她问。
她不等任何人的回答,朗然一笑,修长的手指叩着红木檀桌板,闷响里有天地的回声,和隐约的刀剑乱鸣。
她在唱歌,镇北的歌。
「好风且来,问爱卿、百代英豪今何在,使我长枪寂寞二十载?」
蔺思凡是替太子蔺瑛去镇北。
淑妃的父亲过世,镇北侯的爵位由她的弟弟继承。皇帝表示哀痛之余,遣太子去镇北吊唁,并在军中历练。
但蔺瑛终究没有去。
皇帝的长子是一个俊美近乎仕女的孩子,他遗传了母亲的体弱,天生就有心悸的症状。
他总是拥着银白色的貂裘,京城里传抄他的诗,以至于纸笺涨价了三厘银——这个皇后引以为傲的孩子早慧且漂亮,东宫侍女说他执卷夜读时烨然若神人。
皇后第一次单独召见我:「镇北苦寒,阿瑛前几天又染了寒症,本宫不放心他去。十一懂得为兄长分忧,是个好孩子。」
蔺瑛正很辛苦地咳,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太子妃用帕子帮他握嘴。
「琰弟辛苦了。」他的嗓音很哑,「父皇的意思是让琰弟学看两年军务,日后也可为栋梁之才。」
「兄长要珍重身体。」
蔺瑛点点头:「你们这些做弟弟的都好,我才能放心,没有幼弟受苦而兄长享受富贵的道理。」
蔺思凡笑了笑:「大家都是男人,受些苦没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倒是长乐妹妹最近身体差些。」
蔺瑛不动声色地拨开太子妃的手,极认真地看着他:「长乐怎样?」
「从前总嚷着心口痛,现在好了很多。」他的眼光有一点玩味的探寻,「她也到学诗的年纪了,父皇前几日还在给长乐选女傅。我想何必舍近求远,诗书又有谁能出于兄长之右?」
蔺瑛剧烈地咳,摆着手:「我一身病气,怕过给长乐。以后好些了,一定去抽查长乐的课业。」
「兄长保重。」蔺思凡意味不明地笑笑,「我不在的日子,也请母后多照拂我母妃。」
我偷偷地看他,他装作看不见我,行了礼就向外走。皇后冲我和蔼地颔首,我就追出去。
「边疆苦寒,你……能受得住么?」
「淑妃去得,我去不得?」
我想说我担心他,但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七岁那年的事情之后,我就发誓,要保护属于我的一切,但后来发现我只有你。」他说,「有一天,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
我当时只觉得他说疯话。没有人想到,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会用自己做棋,换取镇北军的权力,这支军队将会成为日后他逼宫的得力助手。我惊讶于他孤注一掷的勇气,很久以后他对我说:「阿韫儿,如果做这件事能保护你,我拿命赌也可以。」
但我只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身着铁甲,旁边是举着玄旄的镇北侯世子阮徵。他们迎着阳光向北纵马而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严冬过去是春天,淫雨不止,涝死不少禾苗,然后是干旱,几个月落不下一滴雨。
第二年的冬天冷得几乎要活活将人冻死,宫里每天要烧两箩炭才能暖,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潢贵胄也看得出:这是百年难遇的大灾年。
灾年百姓如何,我不得知。我只知道宫里张灯结彩,七皇子蔺琮开府纳妃,挑的竟然是皇后母家白氏的女儿。
「我们白家这一代的男人无能。」皇后叹,「英秀者都死在当年的京城夺嫡里了,活下来的都是懦夫后人。」
贵妃是皇后的妹妹,她进宫只是为了帮衬体弱的长姐,但皇帝很喜欢她,就一并纳了侧妃,效娥皇女英故事。
「蔺叡强要的她。」淑妃曾经对我讲,「哪有把两位嫡女嫁给一个不拔尖皇子的道理?她本来和思悼王两情相悦,蔺叡怕白家两头下注,用药迷了她,等发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床上了。」
聘者为妻,淫奔是妾。
后来的一辈子,她都被困在翊坤宫,甚至和害了自己一生的人有了两个儿子。
贵妃摇摇头:「恐怕他们觉得阿瑛体弱,阿瑾阿瑜又资质平庸,想要在蔺琮身上再押一筹。」
我有点难过,我想蔺琮和那个女孩子都很可怜。但是世家眼中男人和女人的婚姻本就是交换利益,很多百姓也这样想,并孜孜不倦地为它辩护,仿佛把人当做牲畜买卖理所应当。
我讨厌这样的日子。
我是不应生在这一世的人,后世也该嘲笑我的畏首畏尾。我总是幻想,千百年后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是否会说我一生的悲哀皆因我的叛逆咎由自取,是否依旧用高高在上的眼光观赏我的喜怒哀乐?
那天宫中烧的肉菜太多,赏赐宫人也用不完,只能丢掉,肉腐烂的气息和西北乱坟岗的腥风一样令人作呕。
雪灾是战争的前兆。
淑妃说这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中原冷,燕北更冷,中原人需要吃树皮的时候,燕北的男人们已经需要割自己的腿肉喂饱妻子和儿女。极端的天气下,这些蛮族男人宁可南下劫掠来维持部族的生存。
中原的皇帝也无力应对饥饿的子民,他选择将人民的愤怒引到镇北战场上去,用保家卫国的热血激励他们献出粮食和人力。
皇帝和他的妃子们要吃最鲜嫩的鱼生,苍原的可汗和贵族们要烧最肥美的羔羊,但土地上的食物只有这么多,世家肆意挥霍的时候,百姓已经开始交换婴孩食肉。
「人口多是好事,可是近年中原的人口也太多了。」蔺琮说,「在战场上死掉一些不是坏事——起码要让土地养得活他们。」
「应该缩减世族的用度,裁撤诸侯的仪仗。」蔺瑛的眼光沉静而倔强,「当朝之庆父,在世族与诸侯,此事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太子的言论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削弱宗祠、世族与诸侯的行动从东宫发起。阮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太子还年轻,何须这样急,反而给旁人做嫁衣裳。」她说,「众矢之的,殿下恐怕不能很长寿。」
彼时太子蔺瑛正向淑妃问镇北的风土民情,他孱弱的身体里似乎有一头沉默的狮子:「蔺瑛等得,苍生等不得。」他笑了笑,「何况我的身体,就算苟且钻营,又有几年可活?」
淑妃似乎因为这种天真的冲动震惊:「殿下应该学过明哲保身的道理,这样做又是为什么?不仅世族诸侯会反对您,百姓也不会感恩戴德——他们只认头上的长官。」
他站起来的时候,天下文人为生民立命的幻想在他的脊骨中复活。
「因为我是蔺瑛。」他淡淡地说。
皇后得知这件事几乎疯狂,她抓着儿子的衣领:「既然人人不言,你也不该说!更何况你是朔方白氏的儿子!」
蔺瑛平静地看着母亲:「既然人人不语,就让儿子做第一声钟。」
「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害你?他们都要害你!阿瑛,你是我的命,你不能……」
蔺瑛扶着身体微微颤抖的母亲:「母后,我是您的儿子,死在长城之下镇北之上的,哪个不是谁家的儿子?您在凤仪宫,没有见过天子脚下百姓横尸大雪之中的惨状。母后,这已经是京城啊。」
皇后似乎知道无法再挽回儿子的心意,她颓然坐下:「世族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扶持,你有那么多弟弟,哪个不是虎狼一样?你偏偏总是这样天真。你的正妃也是世族的女儿,你又让她如何自处,让母后如何自处呢?」
蔺瑛没有回答他身份贵重的母亲,因为他的词作再一次传遍京中。
「纵我生羽翼,难解今日难。斥穹天,还我好河山。
向伏羲,求火一炬,将旧事腌臜,化作尘烟。
碎樊笼,看苍山负雪,明烛照彻天南。」
淑妃读到这首抄录的词作,叹了一口气,把纸丢进炭炉里,火光一亮,随后暗淡。
「阮姐姐是觉得太子做的太多了么?」我剥着新贡的柑橘,酸雾和甜香弥漫在空气中。
「不,像蔺瑛一样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了。」淑妃说,「他太可贵,也太可笑了。」
四海之内,门楣复门楣。
东宫是世族和宗祠的东宫,蔺瑛的想法迅速被压制,他转而寻求弘文馆文人的帮助。
新贵的天平迅速向蔺琮倾斜,旧门阀则多青睐贵妃之子蔺瑜。
但太子竟然能很如约地抽问长乐的功课。
「阿瑛哥哥,我有问题要问你。」长乐像只猫儿一样钻进太子怀里。
蔺瑛对这个幺妹子总是无条件的宠纵,他笑意恬然:「怎么?」
「我听说东宫可以做很多事情,哥哥让我母妃回去见见她的父母好不好。」长乐犹豫着说,「昨晚母妃说很想念燕北。」
「做很多事情么?」蔺瑛低低地说,「天子的权力在十步以外,东宫的权力却在十步之内。孤的政令传出东宫都很难了。」
长乐有点不解地看着他,男人轻柔地抚摸着她眉心的梅花钿,他的手指修长而温软:「不过孤会尽力保护你的平安,等你长大的时候,如果我还活着,你就去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离开皇宫,永远也不要回来,永远也不要试图插足政治这摊烂泥。」
「母妃安?」
我收到蔺思凡从镇北送来的书信。
「我一切都好,阮侯待人和蔼,军众亲如兄弟。我新结识不少朋友,少时在京中偶遇燕世子凛,甚相亲厚,不意今日复见。」
「母妃听说过始皇帝时代的星命师么,他们的后人就聚集在镇北,有龙,还有算星的大阵,听起来像话本里的故事,是不是很有趣?但他们却掌握着推断人生死祸福的权力。」
「他们这一世最出色的星命师叫离,是个比我话还少的女孩子。我向她问命,她说我所求皆有得,我很高兴,你也可以放下心。她很出名,推命没有不应验的。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和卓部和北燕部因为缺粮打仗,和卓部被赶到了北漠。和卓部可汗的女儿很漂亮,燕凛偷偷告诉我的,他带兵去的战场。」
「我们和燕北要开战了,有很多百姓来投军,他们很痛恨蛮族。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和燕凛是朋友,不过无所谓,战场上只有敌人。」
「十一月二十三日,大捷。」
「十一月二十六日,胜。」
「十二月初七日,相持不下。」
「阮侯说我已有两次军功,等我回来,勿忧。蔺琰。」
今年的上元节依旧是歌舞。
皇帝宴饮诸嫔妃,皇子与近臣也列席在侧。
因为两国的战事,贤妃不被允准出席,淑妃与德妃的座位挨在一处。
德妃眼中有快意的挑衅:「阿瑗,二十年前你我曾有赌约,如今要得见分晓,你怕不怕?」
「我或许早就输了。」淑妃笑,「你也做了二十年的宠妃,算是大获全胜。但如若人生重来,我依然不会向蔺叡低头。」
「不,不是这件事。」德妃的声音里含着诡异的兴奋,「看来你还不知道,给你递送消息的人也死了么?不过不要着急,你很快会后悔的——你会明白我才是对的,我们只能依靠皇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为了斡旋长子与世族的关系,帝后让蔺瑛为近臣敬酒。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端着青玉樽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脸色苍白几近透明。
寂静如雪,没有人为他说一句,他的身体早已经不适合过量饮酒。
蔺瑛的眼神沉默如渊,他努力挺直脊梁,说着劝勉的话,然后吞下一杯又一杯酒液。
他笑得恬然。
最后一杯酒当敬镇北侯,然而阮氏戍边,不能回京,便以淑妃代饮。
「东宫蔺瑛敬镇北阮家,忠义无双,御寇安民。」他的声音坚定而温和。
宫城的钟声忽然响起,急促而慌乱,内监呼喝传报的声音此起彼伏,嘈杂的声音和凌乱的脚步声涌向大殿,像红色的潮水。
淑妃正准备起身回礼,她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随着所有人一起转向殿门。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动乱,那个叫成喜的老太监踉跄着滚进来,他趴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镇北侯……阮家……阮家反了!」
死寂。
跟在成喜身后的是个一身血污的男人,他还来不及卸下带着羽箭的盔甲,他重重跪在地上,铁甲发出金铁撞击的声音。
「陛下,镇北与燕北勾结,开雁门通敌。」男人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你是什么人?」
「臣朔方节度白羽麾下。」
「北境如何?」
「白将军与青州节度、河北节度已经驰援镇北,蒙陛下天威,镇北叛军已尽数歼灭,镇北城中尚有燕世子一支铁骑……蛮人不惯守城,臣等已经围了镇北城,只是蛮人实在凶悍,援军死伤惨重。」
我的神台一片漆黑,只剩下他那一句。
「镇北叛军已尽数歼灭。」
蔺思凡呢?他怎么样?那个温柔淡漠的伴读也是叛军么?淑妃,她的家人又如何?
淑妃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喜,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反而是德妃的眼神带着好整以暇的悠游。
我心里再急,也不能插话去问,只得把求助的眼光递给太子。
蔺瑛几乎是跑上前去的:「事情确凿么?镇北阮家素来忠义……」
「殿下不信,镇北累累白骨可以作证。」
「那琰弟如何?阿徵……镇北侯的儿子怎样?」
「是十一殿下亲自请的援军。」男人恨恨地说,「至于叛臣之后,殿下就不要过问了。」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他的暴怒蕴藏在他低而沉的声音里:「玄机营速剿阮氏余孽,京中凡阮氏亲族,三代内立杀不赦,妇孺收监,凡与阮氏瓜葛者,由天权府亲审。」
「父皇!」蔺瑛惶然转身,「儿臣认为,镇北在敌则威胁京师,阮氏在京中的只有妇女幼童,男人都在战场上,何须急于诛灭……」
「荒唐。」皇帝将手中酒樽砸向他,蔺瑛站着不躲,玉杯狠狠砸在他的额角上。
皇帝没有想到儿子不躲开,愣了愣:「阿瑛你一向心系百姓,岂不知天下有多少人一腔热血投了镇北军,阮氏如今叛国,若不尽数诛灭,何以告慰天下?」
「叛臣长姐尚在宫中。」蔺琮的声音冷冷的,「不知父皇准备如何处置?」
皇帝看了淑妃一眼,我在他的眼神里竟然读出得胜的欢欣,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淑妃,你若向朕认罪,向天下人承认阮氏叛国的罪责,朕可以念在二十多年的情分赦免你,给你贵人的位分,从此在钟粹宫闭门为天下祈福。」
淑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昂起头,慢慢走到大殿正中,面对皇帝,傲然地笑了:「我阮家世代为弱者挥刀应敌,为家国永安世代戍边,我们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认。」
她转过头,面对殿门外持戟携弓的羽林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蔺叡,你听好了,我阮家无愧天下人。」
皇帝拍案而起:「玄机营先将叛臣之女拿下,就地绞杀!」
「谁敢!」阮瑗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高傲而不可攀折,让我想到数年前第一次见到她。
那时候她拍着手笑:「我听说过你,阿韫儿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你教我写诗好不好?」
玄机重甲逡巡而不敢动。
皇帝的声音像滚雷:「你们要勾结阮氏反叛么?」
「大小姐,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心里都知道的,我们也有妻儿,请您见谅。」举着铁弓的男人将羽箭对准阮瑗。
阮瑗点了点头,拔下发间的金钗,她半跪下来,袒下左臂的宫装。男人们别过脸去,在「不知廉耻」的纷纷议论中,她安安静静地刺破手心,用金钗蘸着血,在左臂一笔一划地勾出苍鹰的图案。
这是镇北军主的标志,苍鹰搏天,镇北的百姓就生活在在玄色鹰旗的庇护下。
赤色的苍鹰旗帜曾经插上狼居胥山,焚山祭天的狼烟将它染成深褐。
「抱歉,就算阮家剩下最后一个女人,也要守镇北鹰旗而死。」她柔柔地笑了笑,仿佛一生都没有这么温柔的时刻,「来吧,儿郎们,向你们曾经的令主放箭!」
男人们举着铁弓和刀剑,面面相觑。
皇帝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致命的错误——他明明知道,在他做太子的时候,就是这个女人统领玄机营。这些年他重用虎贲和金吾卫,把玄机改组成只会奉命行事的鹰犬,他以为他们已经忘记阮瑗。
他本是要杀人诛心。
二十年前,他用轻蔑的眼光看着她:「你若真不输儿郎,为何不敢与我争夺天下的权柄?」
现在他明白了。
镇北阮家,真的是永远不会反叛的,只要百姓不愿见兵燹,他们一辈子都会守在镇北长城。
不要功名,也不要富贵,真的会有人甘愿为了海晏河清,几十年驻守在苦寒之地么?
玄机营中有一个迟疑的声音:「大小姐,我们……听你的。」
那声音像砸进油堆的火把,愈演愈烈,「大小姐!」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们似乎被点燃了当年的勇气:「回镇北去!」「听大小姐命!」
玄机哗变。
所幸金吾迅速赶来,拱卫在皇帝身边。
「我们走!」她说,「镇北蛮寇未灭,我辈戍北一时,便要护北境一世安宁。」
男人们为她让出路,她昂着头,走在所有兵士的最前面。她接过男人递来的长枪,不理会身后的议论和嘲讽。
她没有理会自己的丈夫,和曾经将自己视若仇雠的女人们。男人们沉默着在她身后汇成一道长城,他们的铁甲在圆月下闪烁着银的亮光。
没有人阻拦他们,他们的脚步和马蹄声一路向北,渐渐汇成隆隆的雷声。
「阿瑗!」德妃突然喊出声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一较高低。」阮瑗笑,「我不想只做一个男人的宠妃——我生在镇北战场,就该护家国永昌。」
宫城的大地随着他们的脚步微微颤动,这些穿着银潢濯月重甲的兵士打起玄色的令旗,迎风猎猎招展。
阮瑗释然一笑,慨然纵歌。
「出不入兮往不反,
赴戎机兮度关山,
关山远且寒,
我代春风过玉关。」
男人们跟着她唱,起初声音低而沉,像霜天破晓的角声,月亮被云遮住的刹那,旋律的洪流激荡到最高处,天和地之间只剩下他们的声音。
「君不见,燕支边,白骨沉埋铸青山。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