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菁十八岁那年在一个江湖朋友的生日上喝多了,恰好我也在酒店后面的胡同里吐酒,张菁坚决不允许她吐的时候我在旁照顾,恶狠狠的把我推开,推就推吧,结果吐我一身。
我琳琅满目地拍她后背,「这回没偶像包袱了吧?可劲儿吐,吐完舒服些。」
张菁骂了句脏话,然后说,「老娘被你看光了。」
我把张菁看光后我俩成了挚友,交换了电话号码,还加了 QQ。而这句话让我非分之想了很多年。只是那时候的张菁一点也不老,花儿一般的年纪,用一块方方正正的诺基亚 7610,戴着红边黑框的复古眼镜,纹理烫过的长发挂在胸前,发梢荡啊荡的。
十八岁的张菁交际甚广,每日游走在各路豪杰之间,恰好我也是出了名的朋友多,于是不是她叫着我去跟朋友吃饭,便是我拉着她跟兄弟喝酒。而没有酒局的时候我俩就找些没人的地方凑一起抽烟聊天,百无聊赖。
久了人人都知道我和张菁朝夕相处,但人人也都知道她不是我女朋友。这不是我马可没本事,是她有个上海的男朋友。
张菁跟朋友说话时有提起过,「凡事要讲先来后到,这样才公平。」
我俩都喜欢抽烟,张菁大多时候懒得点,就直接抢我的来吸,又或者自己吸的腻了,转手把那半根递给我,一来二去我俩便时常间接亲吻。
我不知道张菁上海的男朋友介不介意,但是既然张菁不提,我就决定继续装傻。
但是张菁从不在外人面前抽烟,于是每次去哪里抽烟都值得思考。
「无非就是你家我家如家,环境优美童叟无欺。」我一脸严肃。
张菁白我一眼,「想什么呢?去 KTV 吧,开个小包。」
在 KTV 灯球的旋转下,她点几首蔡依林的歌,我就选一排的周杰伦,然后我靠在黑皮沙发上把自己瘫成充气娃娃状,张菁就在我身上选个舒服的地方枕着。
「上海大不?」
「嗯。」
「你男朋友呢?」
「嗯?」
张菁用力在我腿上拍一巴掌。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就那样儿呗。」
「说说嘛。」
张菁不理我,用力在我腿上一撑起来了,电视里放蔡依林的《说爱你》,她拿起麦就唱歌。可是张菁又很笨,必须要跟着原唱一起才行,要是在她唱歌途中突然切换伴唱,除了挨顿打以外还要赔礼道歉好久。
张菁坐在那里的时候背很直,腰窝处的牛仔裤边撑起一个小三角。因为背直胸挺,她走起路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我们常在街上一前一后的走,张菁虽然不说,但我大概猜得出她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彰显对大上海的忠贞。
我喜欢在后面看她走路的样子,有时候走着走着我会突然想和她在背后做些别的事。
「你穿什么料子的内裤啊?」我喊道。
她一边唱歌,一边歪了一点身子,抽空问了句,「什么?」
「你穿蕾丝还是纯棉啊?」
张菁没理我,身子坐正,嫌弃的撇我一眼。
我猜她这样浑身是刺的性格肯定不会再穿蕾丝了吧,要不然多扎得慌啊。那么倔强不屈的张菁私底下穿得竟然是纯棉内裤,蓝白相间的海魂色,象征着星辰大海。
张菁从来不爱穿裙子,每次陪她逛街都要看裤子、看裤子、看裤子,重要的裤子要看三遍,还偏偏喜欢黑色的牛仔裤。
「你真是一点男人的心理都不懂。」
她眉毛一挑,「怎么?」
「牛仔裤吧,料子又厚,又没有手感,这都不说,你还穿一黑的,啥线条都没了。」
张菁冷笑连连,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反击,不料只是虚晃一枪,又径自走了。
闲来我们常去吃成都小吃,张菁每次看菜单都格外认真,我就在一旁开黄腔。张菁像个大人物似的训我,「别贫,小黄瓜要不要。」
「不要,我要吃口水鸡!」
张菁听到那个「吧」字时,指尖在糊着一层油污的塑料纸板上磕了一下,转过身双手把菜单递给点菜阿姨,「那麻烦您,一份小黄瓜和一份口水鸡,两份炒饭。」
那口水鸡是肉食鸡做的,油的不行,可张菁却吃的顺口。
「你不怕胖啊?」
「我不会胖的。」
「为啥?」
张菁哼一声,「我才几岁。」
是啊,她那会儿才几岁。
只是没过多久,十八岁的张菁考到上海去了。一个小镇的姑娘到了大城市,你一定听过这故事。
走的那天我给她打电话,候车厅里通勤的广播声裹挟着张菁。她不断走动穿过人群,话务员刻板的说,列车进入第二站台,请前往上海的旅客抓紧时间检票。
张菁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微微喘息,「有事儿呀?」
「还行吧。」
「怎么啦?」
我手心里有汗,心里也是。张菁拎着行李,手指扣着电话,并不做声。
「不去行吗?」
我记得我酝酿了很多有的没的,随着尴尬的僵持,放空的抛出了这句话。
张菁笑着骂道,「傻样儿。」
然后她去了梦寐以求的上海,在钢筋水泥浇筑的森林里挽着那个和上海一样大的男朋友,大上海会带她去老城隍庙,去外滩,吃猪蹄,去环境优美童叟无欺的如家,在她玉石光洁的背后解锁更多成就。
张菁走后我神色如常的生活了一阵,起初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后来常在醉酒的夜里醒来,张菁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这使我不自禁开始后悔。
我曾经有那么多次可以对她表白的机会,可是每每都在嬉笑打闹中含混过去了。更多的时候我都在想——既然她愿意和我去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那么未必她就会对我的突然袭击誓死抵抗。
每当想到这里我都无比愤慨,可是不久又偃旗息鼓下来。即便无数次可以假设,但只要她抵抗一次,依她的性格估计我们以后就再也难见到了。
因此我又开始庆幸起来。
第二年夏天,她带我去她的宿舍玩。
我本以为我们这么久不见会生疏许多,可是在张菁看来,分别似乎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
她把几个小姑娘撵了出去,然后我俩很约翰列侬的半躺在床上抽烟。
「你都毕业这么久了,还在人家床上抽烟,这样好不?」
「这就是我的床呀。」
她故意摇了一下,铁杆咯吱咯吱的,她咬着烟对我坏笑。
「挺结实嘛。」
我见她这样随口就扯荤段子,张菁不等我把话说完就高高的把手扬了起来,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就这样僵持了半秒钟不到,我就赶紧松开她的手嬉皮笑脸开始讨饶。张菁哼了一声,顺势把手放进包包里,掏出一块 psp 递给我。
「给你带的。」
我两眼喷光,接过游戏机手里陡然一沉,货真价实的质感。然后我摁这摁那也摁不出个鸟来,张菁便侧贴着我,捯饬一下,泡泡龙的画面就出来了。
「哎呦我操,泡泡哝!」
张菁就得意的笑。
那本该是一个炎炎午后,却在一台老旧的摇头风扇下赊来一盏清欢。窗外热风撩过沙沙枝叶,夏蝉聒噪一片。约隐锈迹的铁床缭绕着烟丝,张菁递给我半支烟,把游戏机接了过去,蜷缩在靠墙的一边玩。
我把她挡住侧脸的头发挽到耳后,张菁眼也不抬,「打你啊。」
我啧啧不已,「这个动作要是你自己来肯定妩媚极了。」
「老娘才不。」
盒子里一声欢呼,游戏结束,张菁骂句脏话。
「这你大上海的啊?」
「什么大上海?」
「你男朋友的游戏机啊?」
「要不然呢?」张菁越过我去够烟盒,叼了一支在嘴上,「他睡觉前总要噼里啪啦玩一阵子,我就想你应该喜欢,就借回来了。」
听到关于他俩睡觉的讯息,我的情绪开始低落,自顾自「哦」了一声。张菁见状拍我后背,「你给我高兴点儿!」
「喔!!!」
张菁为了讨男朋友开心一整个夏天都在扮演贤妻良母,每天窝家里不出门,即便出来,也都随时报告,跟整点新闻似的,然后天一擦黑就心急火燎往回赶。
这让我极为不爽,虽然我并没有值得不爽的权利,可我就是不爽。
「我不爽。」我大声抗议。
「撑着了?」张菁没好气道。
「我这多少天见不着你啦,你就知道在家里跟那孙子裸聊。」
张菁笑,「我扇你熊脸啊。」
「我不管我也要裸聊!」
「请你喝酒吧,乖啊。」
「我不,我要吃带着你口水的鸡!」
张菁被这突如其来的荤梗吓一跳,左右看了看,然后恶狠狠掐我胳膊。
张菁不比我家家境,所以大多时候我都抢着买单,但她若表明要请客,我是一定要听话的。
我喝了两瓶啤酒,她喝了一瓶,我做出醺醺然的样子,「今晚别回家了。」
她刚想讥讽我,忽然手机响了,那块硕大的 7610 有些褪色,上面亮起一个令她神情紧张的名字。
「这就回去了……」
「没干嘛,吃饭呢……」
她忽然抬眼看我,然后垂下眼帘。
「跟一姐妹儿……」
「行行,好,知道了……」
她按下挂断键,我俩都长舒一口气。
「我得回去了。」
「看出来了。」
张菁结完账回来,看我一脸无边无际的落寞与沧桑,像一个刚砍完椽子的诗人。
她居高临下的看我,我男下女上的看她。
「傻样儿。」
张菁走出几步又打电话,我墨迹着起来,踱到跟前儿时她电话已经挂了。
「你还有钱吗?」张菁问我。
「有啊,干嘛。」
「去唱歌吧,我没多少了。」
「我操?」
张菁撇撇嘴,「跟家里打过电话了,说住朋友家了。」
「大上海咋办?」
「等下直接发个短信说晚安就行了。」
「我操!」
出租车里灌满夜风,姜黄的路灯一排排扫过她的胸前,张菁像个女朋友似的坐在我旁边,我俩都怅然若失的望着窗外褪去的霓虹招牌发呆。她的手离我的手只有 0.01 公分,可我始终说不出一个让她在四分之一柱香之后爱上我的谎话。
在自助超市我叫了很多酒,多到我们两个喝不掉的那种。
张菁皱着眉头,却不拦我。
服务生把酒提了上去,我俩走到了楼梯口,张菁忽然撒娇。
「背我不?」
我马步一蹲,「上来!」
张菁乐呵呵的蹿了上来,像个猴子一般。我一只手托着她一边浑圆的大腿,想往上掂一掂,却始终没那个勇气。张菁察觉到我的局促,自己往上挺了挺身子,趴得更牢固些,也不至于让我的手碰到她的屁股。
在二楼拐角,忽然人烟罕至。
我一腔热血涌上心头,扭头凶道,「给老子亲一下。」
张菁想都不想,「叭」就在我脸上响了一个。
「到我了。」我脖子都快拧断了,去凑她的嘴,张菁下意识躲开,「这里不行,要亲就亲脸。」
「操!」
「亲不亲?」
「亲,亲!」
那一刻我撅着腚,弓着腿,头转过去,猪一样把嘴伸老长,在她脸上点了一下,获得了在那之前和从那之后最亲密的成就。
那晚我俩纵酒高歌,她唱了十遍《说爱你》,我唱了二十遍《大学自习室》。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唱《大学自习室》。她把我半边身子都枕麻了,一直到天色和我脸上的油一般亮了,我俩才倦鸟知返的离开。
我送她到家门口,在路边抽烟,看她的背影转入晨曦浸泡中的楼宇。
她穿一件宽大的白色 T 恤,头发蓬松,隔着 T 恤和头发都能感觉到她的蝴蝶骨发育良好。
我又抽了一根烟,这根叫回魂烟,我杵在清晨的街上反复确认方才兵荒马乱的一晚到底是不是真的。
张菁二十一岁那年把自己和行李一同打包,坐着普快列车挥别了大上海。她一如既往的神情自若,只是颈间带了几年的一个坠子不见了。
「扔黄浦江里了?」
张菁没言语。
「你不吭声我也知道扔河里了,我跟你讲,下次再有这机会,咱也潇洒点,在上海呆那么多年你好歹得学习一下青帮礼法——诺,找一麻袋,别亚麻,太贵,粗麻就行——坠子啊项链啊电动玩具月光宝盒啊什么的统统丢进去,完事塞几颗石头,扎紧了口儿,狂狷邪魅的会心一笑,笑出暴击,大麻袋子舞起来,冲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就丢进去——嚯!内个不痛,你月月轻松!」
我吐沫星子跟下雨似的乱飘,她皮笑肉不笑的抽了一下嘴角。
「还没缓过来呐?」
「怎么会。」
「看你闷闷不乐的,大爷我给你乐一个啊?」
张菁磕磕烟灰,「别贫了,你再不注意运动,离郭德纲也不远了。」
「郭德纲好啊,你来跟我做于谦儿不?」
「少来,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急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是,你急什么。」张菁桃唇一抿,烟雾在齿间昙花一现,嘶一声又吸回胃里。「你爹几年前就该给你安排好了。」然后她话锋急转,「那你也不能变成个大胖子,还得讨媳妇儿呢。」
这话听的我心里空落落的,为了掩饰,我故意去捏她胳膊,很轻的那种。
「你也胖了。」
「是啊,我也胖了。」张菁莞尔一笑,「我都几岁了嘛。」
张菁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老,这正是她风华正茂的年纪。而距离上一次我这样思考时已然过去了好几年,张菁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除了那条黑裤子外都是衣着得体,我看得有些恍惚,试着和那个爆炸头黑红边的她重叠起来,隔着千山万水,她们的笑容落在了一起。
她又撑了段时间,终于在二十三岁那年开始相亲。
出手阔绰的胖子,危言耸听的讲师,滔滔不绝的政客,张菁每次面试回来都要恢复十七八岁时呼风唤雨的样子,叼着烟骂着娘,看的我倍感亲切。
有天她忽然问我,「诶?你这边儿怎样啊,每次都跟你叨叨叨抱怨,也没见你说过什么。」
「我?嗬——那得从洪武八年,钱塘江大水开始说起……」
「你够了,问你正事儿呢。」
「挺好的呀,我。」
「相亲没?」
「车水马龙啊,这不遵循自然规律么。」
「可有相中的?」
「嗨,就那样儿,吃个饭上个床什么的,处上几天发现信仰不同,就各奔东西了。」
「马可你个王八蛋就没一句真话!」
其实有的,只是不太好意思讲。
我怎么能望着眼前这个喜欢了好些年的女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别看我整日里吊儿郎当,我可是结结实实为你守身如玉呢!别说相亲了,我现在连相声都不听了,只盼着你哪天能幡然醒悟,想起走在街上身后边还紧紧跟着我这么一号人呢。
半晌,张菁说道,「以后要是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带给我见见啊,我给你把把关。」
我嘴边涌上一万条段子,又都咽下去了。再怎么心强志坚也要分场合吧,张菁的好人卡不止塞进了我兜里,甚至还在我脸上刺了「善人」二字,眉宇间绣一个「滚」字,后脑勺的头发给我剃成「我们要做一辈子好朋友喔」这样的字眼。
我开始搜索这些年我遇到过哪些人哪些事。
我玩过奇迹 MU,打过魔力宝贝,砍过传奇,通过光明之魂;喜欢过一阵子艾薇儿,到头来最喜欢的还是郭德纲;我有两个朋友,一个痞子失联了,还有个班长失踪了。这些年浑浑噩噩的一路过来,除了良心鲜活,就只有张菁那直挺直挺的背影清澈。
很久以前我喜欢上一个女人,只是没想到我会喜欢她这么多年。
手里的烟灰燃成好长一截,张菁从我指尖拿去熄了。恍惚间我以为她是来牵我的手,我的心跳瞬间挂上涡轮增压,震的胸痛。
张菁二十四岁那年把烟戒了,佩服的我五体投地。
她烫了梨花头,画职业妆,即使是我也无法从她如今优雅的谈吐间找回她曾经的影子。
她不再说脏话,我们再没开过两人包厢喝酒唱歌,偶尔她带我去市中心喝咖啡,去湖上吃西餐,惊蛰后的春光总让人有游园惊梦的错觉,有时半睡半醒间我会想起那个在拆迁规划中夷为平地的成都小吃,隔着口水鸡和小黄瓜,把我们共同的青春涂上一层又一层模糊的油垢。
再见面时张菁鲜少的对相亲对象不抱怨,这让我不满,下意识就想引个话题挤兑他。
「这次又找了个什么妖魔鬼怪?」
「就那样儿呗。」
「高矮胖瘦?精傻残缺?」
「傻了吧唧的。」
「啊?」
张菁搅动着瓷勺,抬眼道,「没说你。」
「相中了?」
张菁又拌了一圈,岔开话题。
「诶,认识这么久了,你平时怎么称呼我?」
「张菁啊?难不成还像你们单位领导一样一口一个小张。」
说着我板起脸,声若洪钟道,「小张儿,小张儿!」
张菁忽然很少女,托起下巴,「他啊,木木讷讷的,可没人的时候就『菁菁』『菁菁』的这样叫我——活了小半辈子了,第一次这么公主待遇呢,我爸妈都只叫我全名的。」
「就这?」我勃然大怒,「你要喜欢听这个,我每天换百八十不带重样儿的叫你!」
「那不一样。」张菁的眼神有意无意躲我。
「哪里不一样?!他今天能这样俩字儿俩字儿的叫你,指不准以前和以后还这样称呼过谁呢!」
张菁佯怒,「就他?」旋即又笑了,白玉颈间的梨花卷一颤一颤的。
「没可能的。」
出门的时候张菁依然走在前面,少了旁若无人,也没了小家碧玉,可是背还那么直。
我从十八岁那年就这样跟在她后面,一起走过了不少街角巷弄,零零散散的消磨了不少天长夜落。后来我也尝试过让其他人出现在我身边,可是张菁的侵蚀性太强了,在情爱不知何物的年月里,她在我心里深深打上地基,然后扬长而去,接着我这片废墟上,再也盖不起另一个名字的楼。
在记忆中那个修简陋的冷饮店二楼,张菁撩起 T 恤下摆,露出精致的肚脐儿,一个劲显摆新买的腰绳。在乌烟瘴气的网吧连座,张菁叼着烟打 CF,骂骂咧咧多牛逼似的,其实自己也菜的不行。在光线晦暗的女人街店面,张菁趾高气昂的挑三拣四,眉宇间都是少不经事的莽撞,错以为将来行走江湖时,江湖上都是店员这般唯唯诺诺的成年人,遇到的也都是我这样窝窝囊囊的恋人,直到她在大上海那里以青春做学费上了宝贵的一课,才明白了许多当时认为值得的事情,到最后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依然向往爱情,向往着这世上矢志不移的爱与诚。她在男人们一张又一张好看或者不好看的面孔下,逐渐开始圆滑。她不再把信仰挂在嘴边,也知道没有必要在每个男人面前展现自己全部的感情。她慢慢领悟逢场作戏是人在旅途的必修科目,同行的人会有增减,而留下的人没有终点。
像每次这样想完一样,镜头最后都定格在张菁忽然停下的背影,她回头问我怎么啦,我的话酝酿了一万次,一万次都咽了下去。然后说,没事儿啊,我。
我忽然从梦中惊醒,四周都是图书馆里沙沙翻书的声音。国考将近,张菁在我旁边,咬着笔帽,一筹莫展。
她无意瞥到我,悄声道,「醒啦?」
我浑身酸痛,狰狞地伸懒腰。「这地儿确实不比如家。」
张菁在桌下踢我一脚。
出来的时候有种情侣的错觉,张菁抱书胸前,不住的埋怨市里的岗位太多人报考,我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她就很善解人意的笑。恍惚间我以为我们今年大四了,她若考上公务员,我们就跟两边家里商量商量,年底就把婚事定了。
接着要攒钱买一套婚纱。结婚嘛,就这一次,不出意外的话,所以能完善就完善点儿,没啥好心疼钱的。张菁估计不会喜欢那种露太多的,但我却觉得要是她穿那种露出后背的肯定特好看,一水儿的长发盘起来,脖子根上几绺细微的碎发轻轻飘着,她胸前抱的不再是行政能力测验,而是一束布扎的手捧花,隔那么远我都闻的到香味。
然而一个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那人站在路边,像浑然天成长在那儿的一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自然而然融入到背景里的,看上去和路灯、石墩、垃圾桶或者交通护栏没有任何区别。
在我的认知里,张菁的男朋友应该还是大上海那样,高到天上那种,所以张菁选择离开我和我的凡间,亦或者张菁成为了大哥的女人,在江湖上说一不二,天天骑着马去少林寺反清复明,她将来生俩儿子,一个是乔峰,一个是慕容复,鬼知道她儿子为啥两个姓,兴许她高兴呢。
但左右不该,是眼前这个瘦小警惕的男生,要不是张菁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我真以为这男的是学校外卖送餐的小弟。
张菁这个表情太熟悉了,和大上海在一起的那些年,每一个来自他的电话都会引起张菁的诚惶诚恐,我这才觉得原来张菁对每个男朋友都挺好的,就连跟前儿这个送外卖的,张菁都做到了一个女朋友该有的礼貌和虔诚。
「你怎么来啦?」
张菁主动出击,我也不甘示弱,对外卖小弟慈祥的微笑。小弟不依不饶,看我的眼神一会儿像护犊子的鸡,一会儿又像护食儿的狗,充满了防守反击的欲望。
「今天下班早,特意来接你。」小弟这么说时,眼神还是不住的瞄我,为了保持形象我脸都笑僵了。
「这么好啊?」张菁腾出一只抱书的手牵他,顺势就站在了他旁边儿,介绍道,「这是我学长,也准备考试呢;这是我朋友,小祥。」
靠!
居然是「学长」这种土的掉牙的身份,就这种文化造诣来看,张菁今年的国考没戏了。
张菁并排和那个小……小什么玩意儿来着站在一起,格格不入——不,简直是画风突变!你说一鲜花插牛粪上,起码人牛粪大、养料足啊!张菁就是一大捧店里包装好的礼品鲜花,这小谁,窝窝囊囊的像嘬鸡屎,花儿往那一杵,把这鸡屎挡的严丝合缝的,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
后来我这么给张菁说的时候,她笑的连叉子都拿不住。
「你啊,你。」
「我怎么啦?我是党员啊,党员对待敌人,要像冬天一样严酷!」
张菁「喔」了一下,嘴巴变成了一个 O 型。
她平时很少这样卖萌,看来心情不错。
她即使心情一般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上翘的那种款。在面向上这叫起棱,大富大贵之相。「嘴角翘,坐轻轿」说的就是她。她命中衣食无忧,多子多福,老天爷什么都算的准,但就是没把我俩算一块儿去。
我旁敲侧击,「打算什么时候订?」
她若无其事,「顺其自然呗。」
我一拍桌子,「成!别便宜了内小谁,到时候让他家下一百头羊的聘礼,用骆驼套牛车拉来,黄金四百两,银票十万,婢女一对儿丫鬟两双!」
「抄家呢你。」
「对,最后还得买一套高级婚纱,纯棉的,海魂图案,一条一条的!」
张菁笑,「拉倒吧你。」
半晌,我抽根烟。
「行吧,总算把你嫁出去了。」
「这不还早着呢么。」
我被烟辣到眼,搓了搓。
「日子一旦步入正轨,快的很。」
张菁从包里拿一张纸巾递给我。
「那就到时候再说呗。」
不能到时候了,到时候我就真没机会了。
我到底应该怎样告诉张菁,其实我,真的真的喜欢你很多年了。
这句话该在怎样的场合,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来,才会显得庄严肃穆,不开玩笑,一改我往日五郎混鬼的狗样子,出其不意的在她心上开这么一枪,让她大梦初醒。
我该怎么才能让她知道,从第一次在那个酗酒的胡同里排排挨着吐酒时我就开始喜欢她了呢。长久以来我的懦弱和我的患得患失伴随着我,总以为只是这样形影不离的在一起,最后归根结底的答案就是我俩在一起。可是张菁和我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始终接收不到属于我的暗号。
好笑的是,正当我盘算着如何跟张菁私定终身时,出餐厅门口又在上次那个地方碰见了张菁的男朋友。更夸张的是那小谁这次还带了一妇女,看年龄应该是他妈的。
说完这句脏话后,我和张菁很久都没联系,她又回到那年夏天的贤妻良母角色里去了,陪男朋友,照顾家人,筹备婚事。那些在她嘴里毫无观念的时间整页整页的被撕去。而那些在我嘴里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也一句一句被塞了回去。
翌年,雪特别多。有天无意想起张菁,想着婚纱照也该拍完了,只是不知她最后是去哪里选的景。在我看来,她应该去杜拜,去哥本哈根这些出现在电视上的地方。她在海边穿着纯棉的婚纱,躲过海浪,冲那个举着廉价相机的小谁甜美的笑。
她笑的眉眼弯弯,笑容里都是对过去的既往不咎,她宽恕过也原谅过,因此她理所应当享受光明灿烂的明天。
二月末的最后一天,二十四岁的张菁约我去了如家。
用张菁的话说,狮子座的她一天不过生日,就永远都是二十四岁。
二十四就二十四吧,我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提议买些吃的,被她嫌弃。反式脂肪酸,碳水化合物,脱氧核糖酸,五氧化二磷,反正没一样是不会长胖的。恍然间想起张菁十八岁时百吃不胖的江湖豪气,终是在碎碎叨叨的生活中消失殆尽了。
时隔好几年,我俩再次并肩躺在床上。
我问张菁,「吸烟么?」
她拒绝,于是我自顾自点上,抽到一半时,她又接了过去。抽了一口,被呛了下,用手背揩眼角。
她对我笑,「本想着有好多话说的,呛这么一下,都给忘了。」
「那再吸一口,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她没再吸,辗转把烟溺死在床头烟缸,然后从包里拎出一条耳机接到手机上,又躺回我身边一起听歌。
她现在用金属壳子的苹果手机,不知道为何,我特别想念那个被她用得磨了边的诺基亚 7610。
陈绮贞抱着吉他,在电子信号的另一端反复的唱,When I am after seventeen。少年往事历历在目,我爬起来抽烟,张菁也陪我半倚着靠背,然后又听到《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这首歌,无独有偶的也在循环 hour after hour 这句话。
仍记得当年兴起博客潮流时,张菁不会用代码往背景墙里写音乐,是我闷头钻研了三天两夜才弄明白,把这首废墟上吟唱的女孩加入了她的最爱里面。为此我和张菁还争论过,「My first car,my early boyfriends」到底说的是第一辆车还是初吻,张菁斩钉截铁的说,「车!」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当初为何这么坚持。
张菁按下暂停,开始徐徐道来。
「从上海回来的路上,坐火车,单曲循环这首歌一整夜。开始想你的时候就听周杰伦的《上海 1943》,不住的想你唱歌时的模样。」
「你那时候多瘦啊,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不管我走多前面,只要稍稍瞄一眼,就能看到你在身后摇摇摆摆走路的样子,高楼大厦般踏实。」
「我当时谈得上海的那个,我妈很是讨厌,我就跟我妈说,『没事儿,跟他要是成不了我还有马可呢,就是我整天跟你说的那个』——我妈一听是你就放心,便由我折腾去了。」
我搓搓鼻尖苦笑,「没想到我在阿姨那里口碑这么好啊?」张菁笑道,「还不是我一天天的翻来覆去的说,说得他们早都认识你了。」
「——火车进站后想让你来接,帮我提那些重的要死的行李,摸我的头,贱兮兮的说『甭难过,第二梯队随时待命』!然后我应情应景,撑了一路的委屈兵败山倒,哭的眼泪鼻涕一把,头埋你怀里,你就跟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说,『这回没偶像包袱了吧,可劲哭,哭完舒服些』。」
「后来我也不去相亲,我妈怎么催我都不管,我就一句话,『我有马可呢』!然后他们都知道咱们在一起那么多年,纷纷表示『喔』,『好的』,『原来是马可啊,这孩子好,这孩子好』!」
「你去喝酒,我就开车去接你;你打游戏,我就开小号陪你;你说在厨房搞,我们就在厨房搞;你说吃口水鸡,我就听你的。」
张菁坏笑,宾馆的窗外是腊月隆冬的天。
天也笑。滔滔两岸潮,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你不叫我穿蕾丝,我就不穿,都换成棉的,枕巾,被套,海魂的,天蓝的,都是你喜欢的。」
「我们养条狗,大狗,打整的漂漂亮亮的,晚上我牵着它,你牵着我,逛湖边,溜公园,买火腿肠给它吃,然后我撒娇,我也要,你就也给我买。其实我就装装样子,我才不爱吃那个。」
张菁说,「我就想缠着你啦。」
「我们在郊外买房子,又便宜空气又好,开车回市里也就半个小时。房子要是大了,两边老人就接一起住,我来照顾,你喝酒上班就成,都是独子,总要养老的呀,早些适应反而更好。」
「然后有一天我们走着走着,你忽然停下,说『好久没走你后面了啊』,我就知道你一语双关,打你,骂你,放狗咬你,你嘿嘿的笑,那眉宇间的神态跟你十七八岁时一模一样,是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你。」
「玩的累了,你在大街上抱住我,说,『我爱你啊』,大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一边儿看咱们。我被看的不好意思,就悄声跟你说这在街上呢,你不管,你非要抱我。」
我喉头一咸,望着张菁,只见她似乎陶醉在回忆中,仍然自说自话。于是那句「我爱你啊」终是淹没在了我的谨慎和懦弱里。
「这些事情我从十七岁那年就一直想,后来觉得有男朋友,不应该这样,就隔了几年再想。有时候睡觉会在这样的梦里醒来,随着意识的恢复会让我沮丧很久。时常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终究上天待我不薄,我的信仰抽丝剥茧,只有你一个人还让我坚信这世上仍有矢志不渝的爱情。」
「所以,」张菁故作潇洒地拍一下我的腿。我回过神来,期待着她可以说出一些本不该存在的转折来。可是张菁还是那个张菁,她鲜少对我流露出爱意,此时此刻却把手撑在我的腿上,满眼都是柔情,对我下了最终判决,也亲口将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暧昧划下终点。
「我不能这样对你。这实在太欠缺公平。」
我哑然失笑,张菁知道我不在乎这个,可是她却把这个看得无比贵重。情和义,值千金。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两个因一段江湖义气开始,最后也因一段江湖往事结尾。
最后,张菁说,「妈的,真矫情。」
2012 年 3 月 3 日,张菁赶在二十四岁的年初把自己嫁了出去。
婚礼她没有通知我,我却比谁都清楚这个日子。
那个整日走在我前面的女生,终是走的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