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养父母一家虐待了十五年后,我被卖入丞相府为奴为婢。
意外地发现昔日名满京都的丞相府独子白英,如今竟变成了个无能行走的残废。
起先我只想利用他与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同归于尽,后来是他将我从阴暗的过往中拉了出来……
01.
「名字?年岁?」
脑子里一时闪过养母张王氏对我花样百出的称呼:小贱人、扫把星、没爹娘的、死丫头……
我捡了个能入耳的低头回答:「丫头,十五。」
身着棉布衣的妇人皱了皱眉,讽道:「这也算名字?」
我盯着自己的足尖,没有说话。
「等着验身吧。」
……
角房外小雨淅淅沥沥,一只湿透的燕雀孤零零地划空而过,落在丞相府内繁茂的枝丫上,凄声遥远。
伴着雨声,一道脚步渐近。
「刘妈妈,过来说话。」
守着我的奴妇出去与来人说话,我大概听到「村妇」「验身」的字眼,心中一紧。
不多时,刘妈妈回到我面前冷冷地打量了一番,趾高气扬道。
「验身的妈子归家探亲去了,半月后才归来,谅你一介村妇也不敢有这么大胆子,就先去伺候着公子,改日再验不迟。」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垂眸颔首道。
「是。」
没能即刻验身,除了愤恨与不甘,心中竟还有一丝万幸。
*
来领我的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奴,脊背微弓,面容和善。
他领着我在曲折蜿蜒的廊下走着,像事前背诵过一般交代道。
「你是南苑里进的第九个丫头,夫人安排你来为了什么不必我多说。既然来了,便安心地做好自己的本分,若真能得到公子怜爱,来日母凭子贵抬了位份,不至于一生漂泊无依。」
「是。」
「平日南苑只有我与公子二人,叫我德叔就行。公子不喜出门,不喜吵闹,无人传唤不得擅进公子的房间,这些都要记清楚了,否则后果很严重。」
不喜出门?不喜吵闹?这与我印象中的少年有些出入。
当朝丞相的独子白英,表字浔安,京城的人都不陌生。十三文采翩然名动京城,十七上阵带兵御外敌,同年攻下河西受万民敬仰,是举国上下人人赞颂的少年英雄。
昌德三十年,十二岁的我随张王氏进城卖编篮,正好遇上凯旋的军队进城。
身着银甲的少年马尾高束,扶刀端坐高头大马之上,身后的队伍看不见尽头,面面旌旗随风翻飞。
少年嘴角含着笑,比初晨的第一抹曦光还要耀眼几分。
只是在那之后,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逐渐地被世人遗忘。
02.
南苑藏在府邸深处,大门紧闭,乌黑的门板和兽首铜环被擦得锃亮。气派雅致,与府上其他建制并无不同。
待德叔伸手推开大门,我才发现其中的古怪。
门外飞檐雕壁,门内却一片荒凉。
砖缝中肆意生长的杂草、枝叶参天的老槐树、干涸积垢的池塘、木架上锈迹斑斑的刀枪剑戟……
少年英雄、天之骄子、丞相嫡子。
这院中的任何一件东西,实在无法与之身份相匹。如若不是德叔带路,我都以为走错了。
真是太奇怪了。
穿过内院来到廊下,德叔侧耳贴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朝里面道。
「公子,夫人又安排了人过来。」
我盯着紧闭的门扉,屏息凝神地等待回应。
片刻之后,里面的人似乎轻叹了一口气,稍显无奈道。
「劳烦德叔安顿,代我谢过母亲好意。」
那声音说不上冷淡也说不上温柔,像屋檐滴落的雨珠似的,簌簌落下,干脆清冽。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
德叔领我进了一间偏房,吩咐我歇下后便离开了。
我抱着包袱环顾一圈,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铜镜、桌椅样样俱全,应是以前的姑娘住过的。
我与前八个都一样,是来给公子做暖床的。
我又与她们不太一样,身为暖床,我并非完璧之身。
自有记忆起,我便在张家。养母张王氏常说我是个扫把星,幼时克死了亲爹娘,十里八村无人敢沾惹我,唯有他们一家心善无奈收留我,我该感恩戴德。
她丈夫酗酒赌博,怪我这个扫把星。
她儿子张福走父亲的老路难成器,也怪我这个扫把星。
每日除了干不完的活儿,就只剩数不尽的打骂。
今年张福到了婚娶的年纪,可家中早已被他们父子俩败得家徒四壁,于是张王氏想到把我卖了。
我被张福奸辱的事村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十里八村无人愿意下聘娶我,言语间也刻意地暗戳张家的脊梁骨。
将我卖了,既能有钱说媒,又能堵了外人的嘴,一石二鸟。
牙婆本想将我卖往青楼,又觉得凭着这张脸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于是作罢。
被卖到丞相府之前,很多男男女女都被集中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房里。
坐在我身侧的小丫头叫秋晚,才十岁,嘴里总是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她说。
「之前被买走的一个姐姐说,咱们这些人哪,命差些的,被卖往青楼卖身赔笑;命好些的,被富商买回去做丫鬟做妾……」
我抱膝靠墙,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分命好命差?过于可笑。
「最怕的就是被当官的买去,官老爷一个不高兴小命就没了,说不准还会连累家中亲人,惨遭灭门的数不胜数……」
灭门?
我心下微动,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报复张家的好办法。
秋晚挪动屁股凑近挽上我的手,一双大眼睛里尽是担心,天真、单纯。
「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可千万别被当官的买去了。」
……
此后,无论饭菜多么难以下咽,我都会一把一把地往嘴巴里塞,逼迫着自己吞下去。
即使在暗房之中,我也时时地梳整干净,尽量地保持体面。
因为我知晓,那些出得起高价的官宦人家是不会看上面黄肌瘦、披头散发的女子的。
我要亲手撕裂这同我身子一样残破肮脏的人生,我不仅要死,我还要张家一家为我陪葬。
一旦丞相府发现我是不洁之身,此等大辱只怕杀光张家人都不足以泄愤。
当得知验身之事落空时,愤恨与不甘充斥着我的胸腔。
我只恨苍天无眼,竟让那一家畜生的死期延后半月。
那一丝万幸,不过是面临死亡擦肩时的本能。
03.
翌日照常从噩梦中惊醒,我起身倒了杯冷茶入喉,凉意稍稍地压下心惊,天边鱼肚尚未泛白。
左右睡不着,索性起身。
南苑不同于其他院子,彻夜烛火长明,时时婢子候命,寂静得能听清丝丝风声。
灯笼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我不知不觉地竟来到了公子的门外。
黑夜里猛地一声重响,吓得我身躯一颤。
我看向黢黑一片的房间,几乎没有思索的时间,身子已经像箭矢一般地冲了进去。
「公子?」我焦急地四下喊着。
「你咳咳咳……」
「您别动,我这就点灯。」
「……」
黑暗中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他真的没有再动。
暖黄的烛火填满整个房间,我吹熄手中的火引,回身才看清屋里的景象。
面容清隽的少年跌倒在地,衣摆散乱,如同一抹莹白月辉。他诧异地看着我,右侧脸颊上半指长的疤痕有些碍眼,仿佛一块绝世美玉上的裂痕。
椅子歪倒,周遭笔墨纸砚洒了一地,他的脸上、衣服上都落上了几滴墨点子。浓黑的墨点落在那样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像宣纸上氤氲开的墨画。
我怔了一瞬,立刻上前扶起椅子,又去扶他。
公子一手撑着书案边沿,一手借我的力坐回椅子上,身板挺得笔直。
我伸手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尘,蹲身拍到衣摆时才发现,他右腿的裤管有半截儿是空的。
手边的衣料倏而往反向撤了一大截,留我的手尴尬地顿在刚才的位置。
脑袋「轰」的一下只觉得头皮发麻,我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清澈如镜的眸子。
公子没什么表情,好像已经看我许久。
秋晚的话蓦地回荡在耳边:「最怕的就是被当官的买去,官老爷一个不高兴小命就没了。」
德叔说过不得召唤不能擅入公子的房间,应当是他身体缺陷的缘故。
我方才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这下他想遮掩的秘密全部暴露在我眼前。
他……他不会一气之下将我杀了吧?
心中有了压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迟迟没有怒意。
「吓着你了吗?」公子轻声地询问道。
我点点头,又立刻摇头。
吓到是因为怕他一个不高兴会杀了我,而不是因脸上的疤或……腿。
少年轻笑一声,凤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映衬着点点烛光。
终于在他淡淡如水的眸子里看出一丝温度,我才放下心来。
他解释道。
「不知何时睡着了,竟从椅子上掉了下来,没吓着你就好。」
方才我想过他会训斥我、怒骂我,甚至杀了我。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高高在上的丞相嫡子竟会管我这类蝼蚁般的小人物是否会被他吓到。
我指了指自己脸颊,座上的男子迅速地偏头,眼神躲闪,不自觉地想把自己掩藏起来。
「公子的这里……有墨汁。」
他闻言愣了一下,抬手用拇指摸了摸,看清指上沾染的黑色,温声地笑道。
「无妨。」
他笑的样子,一如当初灿烂耀眼。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一慌,手足无措地从地上站起来,俯身行礼。
「奴,奴婢先告退了。」
房门外天光渐亮,耳中回响着急促的心跳声,我捂着胸口坐在廊下,一坐到天明。
*
德叔带我熟悉院内事宜,说各院根据主子的习性喜好各有规矩,我们院里只有公子、他和我三人,离丞相和夫人的北苑又远,故而比别处轻松。
每日最重要的是将一日三餐送到公子房中,其余时间可自行安排,唯一一条就是不准吵闹。
当然,送餐食这种事还轮不到我,一天下来,我什么也没做,我担心的责罚也没有下来。
德叔曾千叮万嘱不能擅自进公子的房间,我自然不敢告诉他我晨间见过公子,亦不敢问那半截空掉的裤管是怎么回事。
夜里躺在床上时,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只要想起那个眉目间一片冷清的少年,心里必然又酸又胀。
我可怜他。
曾经名满京都、快意天下的少年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残废呢?
但转念一想,我与他相比,说不上谁更好谁更不好。
我对他的可怜,只是一个不幸者围观另一个不幸者时,感同身受所产生的悲凉。
04.
以前,我会幻想自己逃离了张家,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无休无止地干活。可现在身处这样的境地当中,我又觉得很不踏实。
像狂风暴雨前沉闷的宁静,又像身处一场梦境。
即便半月后验身的妈子归来,丞相府势必会取我的性命,但这种什么都不干的生活对我来说实在是种折磨。
就当这半月的日子是偷来的罢,做不成暖床也该把丫鬟的分内之事做好,就当报答丞相府替我手刃仇人的恩情。
于是我一边等待死期,一边开始专心地做一个本分的丫鬟。
我将长势如同庄稼的杂草连根拔起,将积满尘垢的池塘重新蓄上水,认真地擦洗被蜘蛛网蒙盖住锋芒的刀枪。
打扫过后,剩余的时间就坐在各个角落发呆,没有人管我。
*
一连好几日,德叔除了送饭就是往公子的屋里搬书,然后在里面陪他一整天,直到晚上才离去。
有时打扫难免弄出些声响来,他会开门出来提醒我。
不过最近两日,倒是没见他再出来了。
某天早晨我照常在院子里扫落叶,德叔来跟我说,他家中有人过世,要归家奔丧,让我好好地服侍公子。
我点头应下。
公子的房门从来不锁,方便德叔进出照顾他,要进去时敲门询问即可。
「公子,奴婢来给您送吃食。」
「进来吧。」
这是我第二次进这个房间,屋里陈设简单、干净整洁,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公子伏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身后的窗大开,窗外一片绿意盎然,还有我重新蓄上水后波光粼粼的小池塘。
许是他坐在一片生机里,便觉得脸色比那天好看了几分,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书案前的人将笔轻落在白玉笔架上,笑得儒雅。
「德叔有事缠身,这几日便劳烦你了。」
我将碗盏摆好,颔首道。
「本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说劳烦。」
公子但笑不语,朝我招手道。
「你来。」
我应声过去,他拾起方才写好的纸张吹了吹墨迹,递向我。
「一会儿你去书房帮我将这几本书找来,若不识得路,可问其他人。」
脸蛋倏而一烫,我抓着衣角,羞惭道。
「奴婢……奴婢不识字。」
公子莞尔一笑,温声道。
「倒是我唐突了,无妨,你交与院外的侍卫即可。」
「是。」
以往我在张家时,别说念书,吃饱穿暖都成问题。
偶尔提起树枝在泥地上乱画,必定迎来张王氏的一阵毒打,叱骂我痴心妄想。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个读书识礼的好女子了。
*
那日之后总觉得这池塘缺了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出来,越是想不出来我越是较劲儿,一连坐在小池塘边发了好几日的呆。
手中的石块「扑通」一声掉入池中,原本平静的水面荡出一圈圈涟漪,景色倒影也跟着扭曲。
接连几日的精心打理下,南苑开始呈现出原本的模样。
青瓦白墙,雕栏玉砌,小径深幽,凭栏悬望之景致宜人。
就是这池塘嘛……
池塘?池塘怎么能没有鱼?
一瞬间醍醐灌顶,我倏地起身,找公子要钱买花买鱼。
他没有推脱,叫我只管去账房取,末了嘱咐道。
「早去早回。女儿家独自在外不安全,我叫孟青跟着你。」
白孟青是以前跟公子上过战场的人物,功勋加身,现在是南苑的侍卫,平日都守在院外,公子传唤才进来。
他身长挺拔,黑衣箭袖,话虽不多却也不疏离,脾性中的温柔与公子有三分相似。
我不禁感慨,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带什么样的人。
闹市两旁的各种小摊儿让人眼花缭乱,叫卖声声不绝于耳。
我走在前面,白孟青在身后寸步不离。
除了德叔,他应该是最了解公子的人。
我突然想起那半截空荡荡的裤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公子的腿……」
「旧时战伤。」
「哦。」我点点头,「你既有功勋在身,何必屈身为区区白府侍卫?」
孟青不急不缓地答:「人生在世各有所求,公子救过我的命,我活着只为报答他。」
活着只为报答他?
我细细地碾磨着他说的话。
人生在世如果一定要有所求,那我的所求是什么?
除了报仇,我的人生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罢了罢了,我举手挥散脑海中的深究。
再过几日我不过是幽魂一缕,人生的意义参不参透于我好像并无意义,多想无益。
05.
原本只想买些花草种子和金鱼,为南苑增添点色彩。打道回府时,却在街口遇见一个卖猫的。
接近市集尾声,笼中只剩一只颤颤巍巍还站不起来的小猫。本应洁白的毛发沾染上不少尘土草屑,蜷缩在角落有些可怜。
小贩两眼放光地迎上来,堆满笑意道。
「姑娘买猫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这最后一只,与姑娘缘分匪浅哪。」
我蹲在笼子前,刺鼻的味道令我皱眉。
伸手过去,小猫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慢吞吞地爬到笼边,努力地向我的手靠近。
「活不长的。」孟青在身后淡淡地开口。
小贩一脸市侩道。
「哎,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小畜生现在可在你眼前活得好好的。」
孟青不以为然:「这种被别人遗下的,不是什么好货。」
他原本在说猫,我却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自己。
我与这猫一样,都是被别人遗弃的。
忍住心中酸楚,我回首诚恳地看向他。
「能买下它吗?」
白孟青面无表情,没有说话,对视了两秒后从腰间掏出了银钱交给小贩。
*
幼猫有些怕生,一路上叫个不停。
我将它驮在肩上热热闹闹地回到院子门口时,池塘边端坐着一个人。
我一时愣在原地,忍不住观望着夕阳下的男子。即便是双腿有疾地坐在四轮车上,他从发丝到靴底依然一丝不苟。灿灿的余晖将他包裹,湖绿的青衫遮蔽着少年单薄的躯体。
他独坐在那里,垂着眼,沉沉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池塘,苍白的唇瓣微抿,时不时地偏头咳两声。
白猫突然踩空从我的肩上掉落下来,我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接住它。
再抬首时,池边的人正看着我。
孟青只将我送到门口,我此时宽袖挽到胳膊,大包小包地提着一堆东西,又手忙脚乱地把猫搂在怀里的样子着实有些狼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公子的心情还不错。他黝黑的眸子里有泛着点点星光,病危危的脸上泛起一个笑容。
我把眼睛瞪得老大,几乎是用命去铭记这一刻。
公子笑了!
这与往日出于涵养稍显客气的笑不同,是真心实意地对我笑了!
我有种自己这辈子的好运就在今天的感觉,心跳好似一盘玉珠落地,又乱又快。
他对我招了招手,我很懂眼色地立刻过去。
「回来了。」
我心里觉得公子今天有些不同,应该说点不一样的话,可是绞尽脑汁还是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是。」
小猫被我搂得不舒服,挣扎着要往前面跳去,可前面是公子啊!
我连忙收紧手臂,于是它便开始更大力地挣扎,伴随着一阵「哇哇」乱叫。
公子倒不嫌弃,兴致颇高地伸手接过我怀里的猫,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我心中一喜,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方才一路上都在想怎么说服公子在院中养上这只活物,这下看来,他是喜欢的。
小猫在他怀里很温顺,讨好似的用头去蹭他的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公子抬头看着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差点儿在他的温声细语中迷失了身份,连忙改口道,「奴婢父母早亡,寄养他人,家中人都唤奴婢丫头,算不得正经名字。」
「哦。」公子轻轻地点头,目光落向远处。
丫头这个名字确实不能令人信服,尤其是公子这种聪明人,他可能觉得我在骗他,所以才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他收回目光道。
「那我叫你阿迟,你可喜欢?」
我一愣,没想到他沉默那么久,竟是在给我想名字。
主子赐名,哪有什么喜不喜欢,我立马就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多谢公子赐名。」
公子说:「以后不必跪我,更不用磕头,知道了吗?」
我跪直身,没有应答。
奴婢跪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跪不磕头,那不也成了主子吗?
更何况我身为暖床却已破身,违背贤德,更对不起他如此待我。
见我不应,他忍耐地咳了几声,摸着小猫的头,无奈地笑道。
「罢了,你开心就好。阿迟想学写字吗?或许,我可以教你。」
……
晚上我又睡不着了。
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公子柔软的目光和微扬的嘴角,我把手搭在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试图分散注意力,但根本不管用。
怎么会有人笑得那样好看,声音那样温和好听呢?
那晚梦里,我看见了他鲜衣怒马的年少模样,于高头大马之上驰骋沙场,字如珠玑,舌战八方豪雄。
*
池塘里多了鱼和荷花,果然顺眼很多。
栽种莲花难不倒我,南苑的小池塘只到腰际,脱了鞋挽起袖子就能下水。
一切做完之后,我蹲在旁边看着垂头耷脑但盛开的莲花和畅游的金鱼,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世间那样美好,竟能短暂地遗忘了所有不堪的过往。
*
德叔奔丧归来那日,我正忙着撤院子里那些无人问津的刀枪剑戟。
这些兵器早已蒙尘,想来公子是用不了的。既无人用,又何必放在这里给他心里添堵。
德叔问我公子的近况,我便如实地回答。
他环视一圈,看到即将被搬空的兵器,池塘里大肆盛开的荷花,安置在大槐树荫蔽下的棋盘,一脸不可置信。
「你做这些,公子没说什么?」
我左右看了一下,不觉有何不妥,默然地摇了摇头。
德叔神情复杂地审视着我,半晌无话。
公子叫德叔找来《千字文》亲自教我认字,那是我从前躺在稻草堆里做的美梦,是我从不敢想这辈子竟能拿起的书本和纸笔。
小白猫嶙峋的身子在我的悉心照料下日渐圆润,毛色洁白如雪,公子也给它取名,叫玉团。
我买它时只觉得它病弱可怜,不想它顽皮得很,经常爬树上檐,找不见踪影。
不过大多时间它都会乖乖地待在公子的屋子里,我不知道他与公子相处得如何,总之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
看似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我的死期终于到了。
被带到夫人面前时,我在想,或许公子念在我服侍他这段时日会找人替我收尸。他那样和善的一个人,怎会忍心看我曝尸荒野呢?
上方冷傲又娇柔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我看看。」
我依言照做,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上座,摩挲着手中的珠串,秀丽的眉毛微皱。
「长得确实不错,不过,看这身子不像个能生养的。」
刚刚为我验身的妈子上前两步,笑得格外殷勤。她以为我是被公子破的身,急着在夫人面前邀功要赏。
「回夫人,是瘦弱了点儿,不过公子如今愿意碰她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事了,来日好生将养着,必定能早日诞下小主子的。」
夫人冷笑一声,狠厉的目光将我的心脏穿透,像一个掌控全局的主宰者。
「我自己的儿子我最清楚不过,说说,左右不过是个死字,早些坦白还能少受些罪。」
跟进来的两个妈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一改喜色,「扑通」一声跌跪在地,抖如筛糠。
丞相府的暖床是个残破之身,这等关乎公子声誉的秘闻,要想掩藏,今日知情的人恐怕都活不下来。
我没打算做辩解,但也说不出口早被人奸辱的事实。
夫人眯了眯眼睛,手中的佛珠被她捏得[咯吱」作响。
「不说?是觉得我没法子对付你是吗?」
一股恶寒渗透脊椎,虽早有预想,可真到了要同归于尽这天,我却本能地退缩了。
此时脑子里想的竟是,我还未吃过万宴楼的桂花糕,还未见过除夕夜漫天的烟花,还未等玉团长大……
从前以为人生不过潦草到一命换三命,现在却有许许多多放不下了。
前方的脚步声向我逼近,这一刻我突然醒悟过来。
为了那一家子畜生赔上性命真的值得吗?遭人毒打、衣不蔽体的十五年就这样一笔勾销吗?为什么要以我的命来换他们的命?该死的难道不是他们吗?
一双金线花团绣鞋落入视线,夫人捏起我的下巴,逼我与她四目相对,冷冷道。
「安儿碰你了吗?」
我被迫仰头,脸上有指甲陷入皮肤的刺痛感,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眼泪不由分说地滚滚而下。
夫人失去了耐心,手上的力加重了几分。
「说啊!是安儿碰了你吗?如若不是,很多人会因你的牵连死得很难看。」
漂亮的凤眸燃烧着怒火,夫人突然扬手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一阵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疼痛,伴着口腔一股浓浓的腥甜。
我就像一块儿破抹布一样被人从地上提起来,手臂被两个妈子向后制住,狼狈得像一条任人践踏的狗。
夫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给我打,打到她开口说话为止。」
清脆的巴掌声声入耳,疼得钻心。
不记得被扇了多少下,脑中一片混沌,一道温和中又带着强势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住手。」
木质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疼得抬不起头。
「母亲。」
公子面对夫人时,语气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夫人瞬间像被夺舍了一样,坐在主位,温柔端庄又满满关怀道。
「儿啊,你怎么过来了?听闻你最近心情不错,饭也用得多了,听着这些阿娘别提有多高兴了。」
「是,多亏阿迟细心照料,儿子一切都好。」
「好就好,好就好。」
公子的四轮车停在我身侧,回夫人话时频频地侧目看我。
说来可笑,我竟觉得自己像一条意外走失被人摁在砧板上的小狗,在刀俎之下盼来了自己的主人,心中的委屈和酸楚山崩似的倾泻而出,泪水逐渐汹涌。
公子的视线落在我血痕蜿蜒的嘴角,愠怒道。
「母亲为何事为难阿迟?」
「阿迟?」夫人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阿迟是我后,尴尬道。
「怎么叫为难?问问话罢了。」
公子眉间凝起怒意,捂嘴轻咳了几声。
「阿迟不过是个丫鬟,说什么话都得有我许可,母亲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岂不更好?」
他在暗示夫人,破身一事是他不让我说的。
「也好。」夫人转头看向我冷冷道,「这贱人是残破之身,你知道吗?」
德叔猛地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摆过头来。
他恐怕也想不到,表面乖巧温顺的我,竟是个水性杨花的祸害。
夫人挑眉:「哦,看来陆德也不知晓此事。」
德叔忙拱手解释:「老奴,老奴因家中白事归家数日,确实不知此事。」
「是吗?」
这个理由显然搪塞不了夫人。
飓风袭来,门窗「呜呜」作响,风声鹤唳的房中,有人坚定道。
「我知道。」
我心情复杂地看向身旁的人,他绷紧唇角坚定地看着夫人继续道。
「我还知道她是何时在何地失的身,不过,这都是儿子的私事。母亲如此过问,是否不妥?」
他在撒谎!
「果真?」夫人的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笑意,「好好好,是母亲不好,放开她。」
臂上力量一松,我便如被摒弃的扫帚一般栽倒在地。
屋子里没人分一眼给我,夫人自顾自地问着公子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其他人一律冷眼旁观。
对话持续了一会儿,公子微微倾身颔首道。
「大雨将至,儿子带阿迟回了。」
夫人点头起身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几道身影渐行渐远地消失在门口,这段时间里,公子、德叔与我原地沉默。
良久,他似精疲力竭地闭了闭眼,轻飘飘地说。
「德叔,送姑娘回去休息。」
我望着地面,泪珠如同断了线,什么话也说不出。
又能说什么呢?
不洁之身是事实,对他有所隐瞒也是事实。
怪只怪我是怕死之辈,不值得他关心怜悯。
*
晚上德叔送来伤药,在屋里留了一会儿。
他说。
「我今日没替你求情,倒不是怕被牵连,而是不敢相信。这院里头来了多少丫鬟,待过几天的也有,待过一年半载的也有,擅音韵舞姿的也有,比你生得好的也有。竟然那么快就,就……」
「……」
「连我都不敢信更何况夫人?哎,你现在也算熬出头了,以后照顾公子更得上心些。」
「……」
「说来我们公子也是个可怜人,放到五年前,白相独子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哎,可惜十八那年带兵西征遭遇埋伏,被敌军俘虏后整整地折磨了一个月啊。待到周将军他们赶到时人就剩一口气儿了,再怎么尽力救治人还是废了。哎,好好一个人啊,十七八岁的好儿郎,就这么……哎。」
德叔耷眉拉脸的,一声叹得比一声重。
我用力地咬着口中的软肉,以痛感来麻痹自己纷乱的思绪。
「我是看得出来的,公子待你确实不同。从前他喜静我不让你吵闹,后来他叫我放任你别拘着你。换作旁人,从来没有过。你也别恨夫人今日为难你,做丫鬟、奴才的,主子给天恩厚赐也好,给刀枪棍棒也好,通通都得受着。」
「是。」
「公子让我来叫你宽心,夫人那边他自会处理好。你好好地歇着吧,脸上挂彩这几日也别到处走动,叫外边的人说了闲话。」
「是。」
……
德叔走后,我望着桌上豆大点的烛火发愣,只觉每一口呼吸都是痛至脏腑,痛得我不得不蜷起身子来缓解。
我想死,却又怕死。
我想报仇,却又无能。
我这般肮脏懦弱之人,怎能奢望苟活在这世上,又怎有颜面再出现在他眼前。
06.
我以养伤的名义在房中躲了好几日,直到带着夫人命令的仆妇推开房门。
我做梦都想不到,验身一事之后,不仅没死成,反而被抬了位份。
夫人抬我做妾,还安排人过来服侍我。随之而来的命令是要我搬进公子的屋子里,日夜照顾在侧。
为防我们做戏,她还遣人搬走了屋子里的小榻甚至还有贵妃椅。
是夜我站在唯一一张床前,虽明白是形势所迫,却抑制不住地满脸通红。
「奴婢睡地上就好,不会叨扰公子。」
公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侧着脸不敢看我,从耳根红到脖颈,一向从容也变得口吃起来。
「没,没有多余的被子,我去书案休息即可。」
那怎么可以!书案边只有一把椅子,要去也该是我去。
推三阻四之下,我提议道。
「那……要不就,就,同床而眠,互不逾矩?」
公子红着脖颈埋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这一夜我即使背对着公子也丝毫没有睡意,漫漫长夜却没有想象中的难熬。
背后的人呼吸很轻,偶尔咳嗽几声,几乎一整夜都没怎么动过。
遥遥听见一声鸡鸣时,我翻了个身。模糊的光影中,那人睡在床的另一端与我相隔甚远,被子只盖到腹上。
我伸手轻轻地提上被子,不想黑暗静谧的房中有人轻唤了一声。
「阿迟。」
我心中一惊,轻声地应道。
「嗯?」
「是我要母亲抬你位份的。」
我像受到当头一棒,整个人都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公子继续说。
「本意不是让你做妾的,母亲不同意,不过你放心,我会让她松口的。」
本意不是做妾?
那是……做妻?!
「公子……」
「我不喜欢看到你不开心,也不喜欢你跪在我面前以奴婢自称。我喜欢你笑,喜欢院子里有你的痕迹,你种的花、你喂的鱼,我们一起养的玉团。母亲带走你那日,我从未如此惊慌过,不知为何,我只想保下你。那晚我担心你脸上的伤,在你屋外坐了一整夜,当看到窗纸上的侧影时,我突然明白了。」
他的呼吸声加重,貌似在努力地平复心神。
我紧张到咽口水。
「明白……什么?」
「情爱一事,我不会委婉。此次虽是为了保你,但,我有私心。」
「阿迟,我心悦你。」
公子的尾音有些颤抖,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我的心脏仿佛承受了重重一击,不疼,反而轻飘飘的,恍若置身云端。
但不过两秒,我便想起了自己肮脏的躯体。
是以,我不敢有任何回应。
「你不必为难,等我兑现承诺让母亲松口那天,你再回答我。」
我心尖一酸,苦笑道。
「我配不上你的。」
「若是没有丞相府嫡子的身份,你还会觉得配不上我吗?」
「……」
若是没有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他只是一个普通男子,我当然愿意照顾他与他相守一生。但这只是假设。
现实是,我这样的出身做他的妻子,不仅是他,整个丞相府都会遭人指点沦为京城的笑柄。
黑暗中公子娓娓道来,我虽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没有这层身份,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因为有这层身份觉得自己高贵,更不会因为没有这层身份觉得自己低贱。不管我是谁,我都心悦你,仅此而已。」
我心悦你,仅此而已。
*
夫人派来照顾我的小丫鬟叫紫簪,是德叔的小女儿,与我差不多年岁,活泼可爱。
德叔一家都在丞相府干活,紫簪从小就在府上长大,声称自己对丞相府了如指掌。
比如哪棵树上有鸟窝,哪面墙上有狗洞,哪个丫鬟跟哪个侍卫有猫腻……
我时常被她逗得忍笑忍到腹痛,南苑里也更加热闹了些。
每日公子教我识字找不到人时,就叫白孟青来抓我们。
他每次都是将我送到廊下,又拎着紫簪的后领离开。紫簪挥舞着爪子气得跺脚的样子,我见一次笑一次。
公子总是抱着玉团坐在书案前静静地等着我,或捧着一本书,或提笔写着字,不急不躁。
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房中看书、写字、作画,但偶尔也会在我的邀请下去院子里喂鱼、赏花、逗猫、晒晒太阳了。
南苑的日子还是很快乐的。
嗯……除了夫人老是隔三岔五地请大夫为我把脉之外。
每次把完脉,老郎中都要皱着一张苦瓜脸和德叔在门外窃窃私语,唉声叹气半天。
夫人抱孙子的愿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
日复一日,秋去冬来。
公子身子不好,入秋之后就时常咳嗽,越到入冬越是严重。
屋里炭火不熄,就是不见好转,夜晚照顾时我就格外上心些。
临窗的书案也不让他挨了,字写不成,画也作不了。
闲暇时我跟紫簪学绣京中流行的新花样,他便拿本书坐在一旁守着我。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我,也不知到底看进去了没有。
冬日里不仅人懒,玉团也懒,整日除了吃就是睡,胖得像个蹴鞠。
我路过它身边总忍不住轻踹它一脚,它几次三番委屈巴巴地去找公子都不奏效,索性我踹了也不动。
07.
断断续续地下了小半月的雪,接近除夕街市也早早地热闹起来,府上也吩咐人挂起了鲜艳的红灯笼。
小年那日,大雪,南苑来客人了。
我与紫簪从膳房提着刚煮好的饺子和灶糖回来,就见白孟青直着腰板抱臂守在房门前,另一侧是一众躬身等候装扮如一的女子。
孟青见我,颔首道,:五公主在与公子说话,请姑娘稍等。」
我点头,拉紫簪坐在廊下栏台上等候。
紫簪抻着脖子往房门的方向看了看,转而悄声地问我。
「你知道这五公主是何等人物吗?」
我下意识地也回头瞥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的反应大大地点燃了紫簪的百事通之魂,她两眼放光地凑近我道。
「五公主江语芙是当今圣上最年幼、最宠爱的女儿,与公子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又得太后娘娘赐婚。当年她与我们公子郎才女貌,是民间流传最广的一段姻缘佳话。不过嘛……公子受伤后自求圣上解除了婚约,最近京城里都在传她要嫁给周小将军了。」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瓷器重摔的声响,下一刻,门扉被重重地推开,险些撞到了孟青。
一身桃红色华服的女子急奔出来扑进站在最前方的宫女怀中,满头珠钗摇晃叮铃作响。
宫女细声询问下帮她披好斗篷,又提醒道有外人在。
江语芙脊背一僵,抬手将微散的鬓发拨至耳后,这才迟迟转身。
少女肤色如雪,眼眶红红,眉宇间却是不甘落入下风的矜娇。一身桃红地站在风雪廊下,犹如冬日里的一抹春色。
我和紫簪起身向她行礼,她只恨恨地看着我。
半晌后,不屑地轻哼一声,大步地离开。
我们退至一旁避让,那宫女路过之时睨了我一眼,故意地踢翻了地上的食盒,饺子和灶糖滚了一地。
我无心与她计较什么,以我的身份也不敢与她计较,只好麻烦紫簪再跑一趟膳房。
屋内公子正坐在四轮车上努力地弯身捡地上的碎瓷片,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他曾经是那样风光无限的少年,如今见到旧人时,应该也觉得自己像一件支离破碎的瓷器不堪入故人眼吧。
我上前蹲下抓住他的手腕,掰开骨节分明的手指。瓷片锋利,他的手心里已是一片殷红,还在不断地流血。
「她打你了?」
我拿出丝绢,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问道。
公子坐正身子,失神片刻后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摇头道。
「她扔东西一向不准。」
我也笑了笑,系好最后一个结后抬头看他。
「怎么把人家惹哭了?」
公子苦笑:「她来告知我她要和子喻成婚了,我说好事,她便发了好大火。」
解除婚约一事在先,原是想来气气这个前驸马,不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答,难怪不被气哭呢。
我被两人小孩子间赌气的样子逗笑。
「公主应当是很爱你的,解除婚约是你一意孤行,并非她本意。」
公子温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颊,眉间阴郁化作星眸里的一汪柔情。
「她生在宫中万般宠爱心性尚还稚嫩,万事都想求个因果,殊不知这世间很多事情错综复杂,种下因未必能结出果。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
我将头靠在他的腿上,笑着埋怨道。
「解除婚约时那般决绝,如今说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用?我要是公主,我也砸你。」
上方良久才有声音。
「阿迟,我可以抱抱你吗?」
窗外大雪纷飞,入目皆是一片清白,偶有炭火「噼啪」的声音,一瞬间仿佛这世间只剩下我们。
我搂着公子,公子环抱住我的腰,我们竭力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相互取暖,相拥了很久很久。
08.
许是在南苑的日子太过温暖,身子也在潜移默化中娇贵起来。白日里宫女的一脚,让我紧绷在脑海深处的那根弦再次被以往的回忆拉扯。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张家的柴房里,屋外电闪雷鸣,张福发疯似的顶撞着岌岌可危的木板门,大声地咒骂我竟敢不让他进来。
每撞一下我的心脏就被勒紧一分,最终木门不堪重负,张福破门而入面目狰狞地扯着我的头发,坚硬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不顾我的求饶、呼救凌虐我。
……
我猛抽一口气惊坐而起,恐惧像一匹恶狼疯狂撕咬着我,惊出一身冷汗。
公子的睡意向来很浅,被我突如其来的动静一闹,也醒了。
炭盆昼夜不熄,那双睡意朦胧的眼中跳跃着火光,声音也因为睡意更加温柔。
「阿迟做噩梦了?」
虽夜夜同床而眠,但我们彼此间并没有过逾矩之举。公子伸过来的手停在半空中,后知后觉地收了回去。
我重新躺下,望着帐顶心中一片茫然。觉得自己像深海中央的一片孤帆,四周都是一望无际又深不见底的海水。
公子柔声道。
「阿迟的噩梦都梦见些什么呢?」
我鼻子一阵酸胀,眨眼的瞬间泪水滑入发间。
「一些……往事。」
公子笨拙地挪动着身体,靠近了一些,然后将手伸到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安抚道。
「你要是害怕可以抓着我的手,我陪着你。」
我侧头看向他,少年白皙如玉的脸庞已经染上了绯色。
那只清瘦白净的手静置在被面上,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至于亲密逾矩,也不至于遥不可及。
我仿佛看到了能拯救自己的渡口,伸手过去和那只手紧紧地相扣,有种将自己拉回岸边的心安。
一时无言,两人望着帐顶的一片虚空发呆。
我抓紧他的手道:「公子,太安静了,你能说说话吗?」
他顿了顿:「阿迟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好。」
公子跟我讲他见过的那些天地,塞外的雪,天山下漫山遍野沿途盛开的鲜花,奔驰在旷野上的牧民,战争胜利时将士们沸反盈天的欢呼……
那是他从前经历的一切。
我第一次觉得我们之间近在咫尺,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他将自己的所有坦白交付于我,那我还有什么需要掩藏的呢?
我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翻身侧躺,看着他清冷的轮廓淡然地开口。
「那你想听听我的从前吗?浔安!」
……
我承认之前对你有所利用。
但从今以后,我将对你再无隐瞒。
09.
除夕夜,我陪公子前往北苑用晚膳。
夫人看清公子身后的人是我时,娥眉紧紧地蹙起,她一向不喜欢我,碍于今日年节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白丞相入座后,夫人和公子才依次动筷。
婢子上前为公子布菜,被夫人瞪了回来,我瞬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在后面杵着做什么?等着别人服侍安儿吗?」
我福了福身:「奴婢知错。」
夫人嘲讽道:「原来会说话啊,我原先还以为是个哑巴呢。」
抬位做了妾室,依旧是没有资格反驳夫人的。
我默默地净完手准备拿筷子,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公子没什么表情,声音冷了几分。
「母亲,阿迟不是下人。」
夫人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吩咐其他人为公子布菜,不再为难我。
席间夫人提了好几次五公主,说的都是夸赞的话,还意指公子应多加关心她的事情。
白丞相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用完膳后以公务为由率先离席。
夫人抱怨道:「一年到头就和安儿吃那么几顿饭,你那些破公务有什么放不下的!」
尽管如此,白丞相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或者回头看一眼。
「别在意,你爹就那样,只是嘴上不说,其实私底下比我还关心你。」
「……」
公子吃得格外少,不知是不高兴还是菜不合胃口。
「对了,」夫人对身后的婢子吩咐道,「快去把东西拿上来。」
不一会儿,十几个婢子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端着一只或大或小的锦盒。
夫人眉开眼笑道。
「上次语芙那丫头送了为娘几副耳坠,深得我心。为娘这也挑了些回礼,但总选不定。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你最是了解她,来,你帮为娘选选。」
公子深吸一口气,无奈地闭了闭眼,沉声道。
「母亲说错了,语芙与我,还有子喻,都是一同长大的。语芙即将嫁给子喻,您这么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夫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只一瞬,又继续劝道。
「阿娘知道你们之间有误会,安儿,阿娘看得出来,语芙那丫头还是喜欢你的……」
「可我不喜欢她!」公子捏着扶手的指骨已经发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你,你说什么?」夫人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应是平日见惯了他温润如玉,被现在这副模样吓的。
「母亲,你仔细地瞧瞧我如今这副样子,半残之躯苟延残喘至今,保不定哪日就去了。若无丞相府的身份,哪家姑娘愿意断送姻缘?母亲是念佛慈悲之人,更应该知道成婚一事是害人害己,不必再费心了。」
公子越说越激动,揪着身前的衣襟咳得心肺俱裂。
我忙上前蹲在他身旁,为他拍背顺气。
夫人怒目圆睁,厉声吼道。
「你是丞相府嫡子,千金贵体!能嫁给你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样的话以后不准再说!」
公子蓦地抓紧我的手,昂首与夫人对峙。
「好啊!那母亲可听清楚了,我白浔安非阿迟不娶!」
厅中霎时间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二十几号人噤若寒蝉。
夫人的神情由震惊转至悲愤,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指着我的手指也不住地颤抖。
「就为了那个贱人,你要忤逆你娘吗?!」
公子的眸子淬了几分寒意,提声道。
「还望母亲慎言!」
他与夫人生气的样子,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屋内的婢子跪了一地。
夫人怒吼:「滚!都给我滚出去!」
我将公子的手捏得更紧,事因在我,这种时候我怎能让他一个人承受所有?
他低头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轻声地哄劝道。
「你先出去等我。」
我迟疑着不愿松手。
他抿出一个浅笑,微微颔首道:「放心。」
我只好松开手,随其他人一起出去。
「我跟你爹就你一个儿子,若你死了,你叫我们怎么活?啊?你是要白家绝后吗?你好狠的心哪……」
随着大门合拢,夫人的声音被拦截在身后。
……
公子从厅内出来时,周身郁气未散尽。扭头看到我后,露出了一个疲倦又安心的笑容。
他朝我伸出手,说。
「阿迟,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白雪铺地,月光如霜。
从何时开始,这个易碎的少年一见我就笑呢?
我立于廊下笑得眉眼弯弯,回答他。
「好。」
10.
马车停在万宴楼,公子接过紫簪手中的披风为我系好,掌心留恋地在我脸上摩挲。
他眸中有星辰,像个邀功的孩子一样告诉我。
「万宴楼的顶楼可俯瞰全城,是看烟花的首选之地。」
我尚在震惊当中,他便挽住我的手往灯火通明的四角高楼里走去。
这是公子第一次带我出门,御寒的披风之下,他右手拄着拐,左手拉着我。
也是这时我才知道,我不过到他的肩头。
德叔追上来,急道。
「公子,老奴还是吩咐人搬抬轿来吧。」
公子头也没回道:「不必,你们也别拘着,都去逛逛吧。」
紫簪暗喜,撇了孟青一眼,福身道。
「多谢公子。」
……
万宴楼共十二楼,数不尽的阶梯。每一阶都是公子拄着拐,挽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的。
他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脊背都挺得笔直,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人声鼎沸的红楼里,灯火阑珊的人影间,他是我心底唯一的柔软。
顶楼的厢房装潢清雅脱俗,四角燃烧着炭盆,温暖如春。中央一方矮榻直面围栏,无廊无窗,是个巧妙的避风角。
矮榻上摆放一张小案,已有人备好茶水糕点。
公子喘着气,额上全是汗,嘴唇苍白了几分,极力地忍耐着。
「想咳就咳吧,忍着做什么?」
我为他拢好披风,雪白的狐裘毛领将他整张脸包裹,更显眉清目秀。
他本就是长得极好看的,即使脸上有疤,也并不影响。
公子一阵猛烈地咳嗽之后,稍显失落,缓慢道。
「我想着,与心悦的女子一道出门,装也该装个强健的体魄。时时病危危的,叫你放不下心。」
我暖暖一笑:「你忍着我便放心了吗?真傻。」
案面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天青瓷盘中的糕点微黄,上面印着花鸟的图像,精致典雅。
我好奇地凑近,一股桂花香扑鼻而来,惊喜不已。
「这是……桂花糕!」
公子笑得温和。
「你不是一直想吃吗?赶紧尝尝是不是喜欢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万宴楼的桂花糕?」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后上面被不大好看的笔迹写上。
桂、花、糕,看、烟、花
是我的笔迹。
公子复又折起来揣回怀里,仔细地拍了两下,得意道。
「阿迟平日里的练笔我都替你收好了,日后字写好了,再回看也是一件趣事。」
从未有人这样待过我,倒是让我一时不知怎么反应才算好。
眼前的人逐渐模糊得只剩轮廓,手背一热,是夺眶而出的泪珠。
公子笑话道。
「哭什么?来,快尝尝喜不喜欢。」
他举起一块糕点喂到我嘴边,末了还替我擦掉嘴角的糕屑,一脸期待地问。
「喜欢吗?」
我忽然忍不住哽咽出声,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边哭一边疯狂地点头。
好吃啊,太好吃了,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蓦地爆发出人群的欢呼,楼上楼下一片吵嚷,朦胧月色下,漆黑的夜空里连续爆发出朵朵烟花。
我跑到栏杆前凭栏远眺,灯火辉煌的人间就在脚下,而心上的人静坐身后。
那烟花不要钱似的放,几乎占据了半边天,驱逐了黑夜的宁静,点燃了盛世的华灯。
我指着绚烂的烟花,回头激动地喊。
「浔安,今日国泰民安的盛世,有你的功劳。」
端坐在矮榻上的人先是一愣,继而会心一笑。
他张开手臂道:「过来。」
我毫不犹豫地向他奔去,扑倒在他怀里。
公子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轻轻的、软软的,像羽毛扫了一下似的。
他说:「谢谢,这是我收过的最喜欢的除夕礼。」
我坐在他怀里,他从身后拥着我,将我裹进他的披风里,只留一个头出来。
我们一起看烟花如何肆无忌惮地绽放,当最后一束火光在眼中消失殆尽,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温柔缱绻。
「阿迟,我不能一直有机会陪你做你想做的事。我可能……会比你先走很多年,但我想将余下的日子交付给你。我同母亲说好了,我们成亲吧!」
那一夜比烟火和桂花糕更让我难忘的,是浔安的眼睛。
11.
我与浔安的婚期定在二月,春风拂面的时节。
婚宴当日南苑热闹非常,玉团的脖子也围上了红绸,紫簪几番掉泪,引得孟青好一阵嘲笑。
我出身卑微,浔安身子不好不宜劳累,婚宴一切从简。
整个府邸只有南苑张灯结彩,红绸绕梁,这是夫人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
我并不在意世俗眼中的风光,我嫁浔安只为与他相伴一生。
结为夫妻,白首不离,生同衾,死同椁。
公子用绑着大红花的秤杆挑开我的红盖头,烛光下四目相对皆是娇羞与喜悦。
他清冷白皙的面容被大红喜服衬得格外俊朗,唇角的笑意能令人醉倒。
两相无言,柔情蜜意尽化作唇瓣间的柔软缠绵。
是夜,绫罗散乱,花烛为伴,共赴云雨,一夜春宵。
情到深处时,公子紧紧地抱着我,一声一声地唤着。
「阿迟,阿迟,阿迟……」
或轻,或重,或缱绻旖旎,或刻入肺腑。
*
翌日午时,德叔呈上一本厚厚的礼簿,请公子过目。
宾客不多,贺礼倒不少。
公子独独地要了一份送到南苑里,是将军府上送来的。
眼前满满几大个箱子,书籍字画、金银珠宝、奇珍药物应有尽有。
我好奇道:「将军府?是周小将军吗?」
公子翻看着一本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书,回头对我笑道。
「并不完全,应该说是周小将军夫妇。」
「周小将军和五公主?」
公子点点头,看着那占据大半礼单的贵重书画,目光柔和了几分。
「世间知我者不过二三,子喻当属魁首。」
我瞬间醋意弥漫心头,撇嘴道。
「那我呢?」
公子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头,笑意更浓,仿佛看我笑话一般。
「我倒是忘了,如今家有贤妻,这类话说不得了。」
我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道。
「你是在说我彪悍。」
公子忍笑伸手拉了我一把,我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坐在他怀里,耳边传来细语。
「世间知我者尚有二三,乱我心者,唯阿迟一人。」
我面红耳赤地推开他站起身,故作镇定地翻看着其他箱子里的东西。
心想这男人成了亲就是不一样,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公子看完笑话后将注意力放到了我的手上,笑意未散。
「这其中也有许多女儿家的珠宝首饰,你挑些你喜欢的。」
我尚在窘境当中,随手拿起一个锦盒,敷衍道。
「就这个吧。」
公子吩咐道:「书画送去书房,其余的存入库房吧。」
12.
春分过后天气渐暖,公子的咳症好了许多,眼看往年的衣衫或多或少地都有些磨损,夫人便命我与紫簪出门置办新衣。
街上人流如织,马车行到一半猛地顿住,剧烈的摇晃将我和紫簪摔在车壁上。
紫簪惊叫一声,掀开车帘询问道。
「怎么回事?」
侍卫回复:「启禀少夫人,车轮断轴了,还请夫人和紫簪姑娘下车歇息片刻,属下这就去换车来。」
紫簪厉声道:「你们备车的时候怎么检查的?若是伤到少夫人,就等着公子扒了你们的皮!」
侍卫将头埋得像只鹌鹑,我拦下紫簪道。
「没那么严重,下车等会儿吧。」
紫簪一向嫌弃我没有主人该有的样子,气到跺脚又拿我没办法,伸手掀开了车帘。
外头日光从车帘缝隙透进来的瞬间,一声利器撕裂风声,寒光穿透了紫簪的胸膛。
「紫簪!!!」
我下意识地扑过去接住她坠落的身体,手心一热,温热的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去。
紫簪双眼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撕心裂肺地喊道。
「来人!快来人!去医馆!」
*
孟青稍稍地来迟,对着外堂一身脏污的我行完礼后,拔腿就跑进医馆内堂。
我空洞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一盆又一盆鲜红的水和帕子被抬出来与净水交换。
德叔一家为丞相府做事多年,紫簪更是在府上长大,一直纯良朴实,不可能有外仇。
今天这一箭分明是冲我来的,不巧被紫簪挡下了。
自我入京并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到底是谁要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孟青从内堂走出来,他向我摊开一方罗帕,那里静躺着一枚食指粗细的短箭。
「夫人,东西取出来了,紫簪姑娘命大,再偏一寸便救不回来了。」
我接过短箭,寒意直达心底。
「事发之地搜查过吗?可有线索?」
孟青摇头:「派人搜过了,并无发现任何线索及可疑之人。」
「公子知道这件事吗?」
「属下担心紫簪,收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没来得及禀告主子。」
我点点头,收起罗帕放入怀中。
「你在这儿守着紫簪,别让公子知晓这件事。」
「属下遵命。」
*
换好衣服回到南苑时,公子正与人在亭中品茶对棋,这倒是新鲜事。
我接过婢女手中的糕点走过去,公子闻声回头道。
「听脚步我便知道是你。」
「何时变得这般厉害了?」
公子但笑不语,我与对面的男子相互颔首示礼。
「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便是周小将军周子喻。」
周子喻礼貌一笑:「这位便是嫂夫人吧,百闻果然不如一见。」
我将糕点放下,为他们续上茶。
「周将军谬赞,妾身也是久仰大名。」
「哦?」周子喻挑眉,「怎么个久仰法?」
我身形微怔,本是客套说法,没想到竟被追问。
公子正色道:「子喻,别吓着阿迟。」
我轻笑一声道。
「浔安常与我说『世上知我者不过二三,子喻当属魁首』,此般久仰,周将军觉得如何?」
周子喻朗声一笑,转而对公子道。
「嫂夫人真是冰雪聪颖,怪不得我才多问了一嘴,阿英便心疼了。」
身后亭帘微动,婢子福身道。
「夫人听闻少夫人回来了,请少夫人到北苑一聚。」
公子拧眉,拉住我的手,不放心道。
「你要是不想去便不去,我替你回了母亲。」
夫人亲自邀请怎能推拒?更何况男子在南苑品茶对弈,我在这儿待着确实也不合适。
我摇摇头道:「不必担心。」
周子喻的眼光在我们两个身上来回徘徊,「扑哧」笑道。
「阿英未免太粘人了些,有语芙在,你就放心吧。」
闻言我们二人皆是耳朵一红,我匆匆地告退前往北苑。
*
北苑里夫人正喜笑颜开地跟五公主说着话,宛若一对许久未见母女。
我跨步进门,江语芙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两秒,夫人则像没看见我一般,继续拉着她的手说笑。
「上回你便给我送了好些过来,这次又带这么多,我可不比你们这些小丫头,这些好看的珠宝你该留着自己多打扮。」
江语芙挽起夫人的手,笑得乖巧,语气也娇软可人。
「在语芙心中,夫人就是最美的,漂亮的首饰不得送漂亮的人吗?」
「哎哟,瞧瞧这小嘴儿,多讨人喜欢。要是当初安儿不犯傻就好了,你这小机灵鬼儿在这府上指不定多热闹呢。」
江语芙又看了我一眼,扯扯夫人的衣袖娇嗔道。
「夫人,嫂夫人在这儿呢。」
夫人这才看向我,不似方才热情,冷冷道。
「来了不会说话吗?杵在那儿作甚?等着我来扶你吗?」
我不辩解什么,不喜欢你的人总有各种理由,不是这个就是另一个。
福身行礼后,自觉地找位置坐下。
夫人道:「你今日不是去为安儿做新衣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一心记挂着紫簪的事,根本没听到周围的人在谈论些什么。
直到江语芙戏谑地看着我,「好意」地提醒道。
「嫂夫人,夫人问你话呢,怎的陪长辈说话还分神呢?」
我回过神,夫人的脸已经阴云密布,她讥笑一声,阴阳怪气道。
「看看看看,我儿子找的好儿媳,还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吗?」
我连忙起身认错。
「妾身知错,夫人恕罪。」
「就你这性子,叫我如何放心将安儿交给你?叫你去置办几套新衣都办不好……」
夫人还欲再骂,却被江语芙拦下来。
「夫人莫要动气,当心气坏身子,嫂夫人必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回来才迟了些。」
我向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多谢她出手搭救,不然夫人能数落我半个时辰。
江语芙说的话果然奏效,夫人一拍桌,扶额道。
「罢了罢了,与你一介村妇置什么气。」
*
一齐用过晚膳后,我代公子送周小将军夫妇。
快到门口时,我对江语芙道谢。
「今日多谢公主出言相助,免了我的责骂。」
江语芙侧头看着我,眼中依旧清高桀骜,她弯唇笑道。
「既是谢我,改日我请嫂夫人做客,夫人可不要不来啊。」
我承诺道:「他日定备厚礼以谢。」
江语芙眼神转冷,白了我一眼,讥讽道。
「我倒是很期待嫂夫人能备出什么厚礼,不过你放心,送我礼者,我必当大礼相还。」
她讥讽我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是一国公主,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怎会在乎我口中的厚礼。
周子喻已在门口驻足等待,见我立刻拱手道。
「嫂夫人留步吧,今日多有叨扰。」
我颔首道:「那就不送了,将军、公主。」
周子喻上前触上公主的手,猛地被她用力地甩开,仿佛着了火似的。
江语芙几乎是吼道:「在这个地方你更没资格碰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下一秒她挥袖离去,只留下了决绝孤傲的背影。
周子喻尴尬地收回手背在身后,纤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难掩失落之意。
他苦笑道:「嫂夫人见笑了,就此别过。」
13.
春季多雨,公子的伤腿受不住潮,除了每日服药止痛之外,我还会加些药材煮水给他泡泡脚,舒筋活血。
公子的心情似乎不错,弯起的唇角就没有下来过。
我好奇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公子抬头看着屋顶,回忆起往昔。
「年少时我与子喻约定过,将来成了婚,要带着家中女眷时常聚聚,我们品茶对弈坐而论道,你们就绣绣花,带带孩子。没想到竟然在今日实现了,此生无憾了。」
他那气宇轩昂的模样,像是回到了攻下河西收复失地的年岁。
那样得天独厚的少年郎,应是骄傲的、恣意的、万众瞩目的。
我拿起帕子为他擦干脚,也跟着他开心起来。
「今天聊了什么呢?」
提到这公子的眉头皱起来,笑意消失不见。
「要打仗了。河东一带近期受外邦数次小规模侵扰,以父亲为首的一派政党想在此时发起攻势,联名上书要求周家领兵出征。可眼下正值春耕,若青壮年都上了沙场,年末收成可想而知。若要保证税收,出兵数量必然大大减少,战场凶险兵少,无异于去送死。打仗要耗费大量财力、物力、人力,眼下并不是最好的发兵时期。」
他说着叹了口气,眉间愁云不散。
「子喻想让我劝说父亲放弃此时出征之举。」
我歪头道:「那你怎么想?」
「我已非朝中人,并不想去左右朝廷命官的决定,更不想参与党派之争。」
「也好啊。」我弯腰抬起盆,「咱们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
公子闻言莞尔一笑,眼中无限温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
夜里服侍公子睡下,我坐灯下细细地端详着从孟青手中接过的短箭。
冰冷的箭头在灯火下散发出寒光,箭身是沉沉的乌木打造,虽只有一指长,杀伤力却不可小觑。
今日若不是紫簪先我下车,这支箭很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我上下左右反复地查看,依然没有任何头绪。
细细地摩挲箭身时,突然,尾端顶部有一片凹凸不平手感。
我迅速地对灯仔细观察拿出凹凸的地方,乌黑的一片,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急中生智地往手背上用力一戳,被戳红的地方显现出一个花纹。
我惊惧地回头看向梳妆台,后背一阵发寒。
14.
次日我找管家拿了近几日府上的拜帖,心中了然。
下午去医馆看望紫簪,问了孟青一些情况,准备回府时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拦下。
小厮道:「夫人,我家公子邀您一叙。」
我蹙眉,警惕道:「你家公子是谁?」
「我家公子姓周。」
姓周?
放眼整个京城,我认识的姓周的唯独一人。
我冷笑道:「我还没去找他,他倒是先找上门了。」
「孟青!」
「属下在。」
「你跟我走一趟。」
「属下遵命。」
*
小厮将我带到万宴楼,周子喻已在厢房中端坐,似乎已等待多时。
我带着孟青走进去,淡淡道。
「周小将军邀妾身来是有什么事吗?」
周子喻站起身来,引我入座,笑道。
「嫂夫人不必见外,快请坐。子喻请嫂夫人前来,是有事相求。」
我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有些问题想问问将军。」
「啊?」周子喻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抿了口茶,看着他道。
「将军有何事相求?请说。」
周子喻倒也不客气,礼貌一笑便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从民情分析到国运,从田地分析到沙场。左右不过还是昨天那件事,他看得出公子不愿插手,想托我劝说公子。
「将军也太看得起妾身了,妾身一介女子,万事从夫。若是公子不想插手,妾身又怎敢忤逆?」
周子喻笑道:「不是我高看了嫂夫人,而是嫂夫人低估了自己在阿英心中的分量。」
我心中一紧,并不表态。
打第一次见他,我便知道他最识得人脸色,处事圆滑,不露破绽。
见我不语,他急忙搭下台阶。
「子喻只是厚着脸皮相求,劝与不劝还是看嫂夫人自己。嫂夫人不是也有话要问我?子喻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将短箭递给他。
周子喻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评价道。
「箭是好箭,做工如此细致定然价格不菲,如此大小长短应当是袖箭,使用者便于藏匿。这是……」
「昨日我在回府的路上遇了刺客,可惜刺客眼神不怎么好,将我的贴身丫鬟认成了我。我左思右想这京城到底是谁想杀我?将军不妨再好好地摸摸这箭,或许能解开我的疑惑。」
周子喻上手拿起短箭,摸到箭尾时神色闪过一丝慌张,再仔细地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看来与我猜的八九不离十。
我继续分析道。
「既要对丞相府熟悉,能在马车上做手脚,又要能准确地知晓我出门的时间,还要在我必经之路上等待时机杀害我。如此高手,恐怕民间少有。」
「将军也看清了短箭上的纹样,很巧的是,这与将军府送来的新婚贺礼中,我随手拿的一只首饰锦盒上的纹样很是相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皇宫中某种代表性的花纹。」
「五公主与公子从小一起长大,对丞相府的熟悉应该不比宫中少。今早我查了府上的拜帖,公主的拜帖上以不想撞见我为由,向夫人询问了我近日出门的时间。于是夫人才安排我出门为公子置办新衣。」
「我去北苑时被夫人责问为何回来得如此之晚,公主帮我说话时说的是『嫂夫人必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回来才迟了些』。她怎么就如此确定我是在路上被事耽搁呢?」
「将军以为呢?」
周子喻重重地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绝望。
「子喻曾夸过嫂夫人冰雪聪慧,如今看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语芙在宫中经事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让嫂夫人看了笑话。」
如此爽快的承认倒是让我高看他一眼。
我正色道:「不过我还有一问不解。」
「嫂夫人请问。」
「五公主在丞相府门口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前一句「在这个地方你更没资格碰我」,尚且还能理解为她对公子还存有爱慕之心,不让周子喻在有公子的地方碰她。
后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总不能因为周子喻奉命娶了她,她就一辈子仇恨人家吧?难道想让周家抗旨满门抄斩不成?
周子喻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十分的歉意,这眼神让我心惊。
他面色凝重,幽幽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丝毫没有平日里半分的潇洒不羁。
「语芙恨我,是因为……阿英残废是我害的。」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如果是他害的,那他怎么还能安心地与公子对坐下棋论道?他怎么敢!
「准确地来说,是我爹和圣上害的。」
「昌德三十一年,木鲁河一战,阿英是少年主将,我为副将。前方战事吃紧,我同阿英带兵抵抗,行至半路,阿爹的副将突然加急传令命我回营带领后方援军。阿英与我约好战后回京把酒言欢,像兄长一般嘱咐我与后方军一道来。」
「待我回到营帐,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后援军,回神之时已是阿英被俘的消息。自小阿英便聪慧过人,学识功勋皆在我之上。阿爹为了我的前程,故意支开我,让阿英独自陷入危险之中。」
「彼时白丞相在朝中势力逐渐强大,儿子又是军功显赫的少年战神,圣上不得不有所忌惮,便暗下旨意滞留后方军迟迟不支援。阿爹为我的前途,圣上忌惮白相的权势,大家各怀心思。无人记得阿英也是跟随我们一起抛头颅洒热血、为国为民走到今日的好儿郎。」
「一月后战争胜利,我带人在敌人暗牢中找到阿英,他躺在发霉的草堆上只剩一口气。敌人来不及转移他,便给他喂下了毒药。经此一战,先失阿英,再失另一将军。左膀以折,不可再自断右臂。故而我们一家只是看顾不力之罪,将功抵过,无任何晋升和赏赐。」
……
我满脸惊惧地看着他,胸口像是被巨石压迫喘不过气来。
此去经年,当世人逐渐遗忘曾经那个战无不胜威风凛凛的少年时。
高坐明堂之上的皇帝没了白相的威胁成了无所畏惧的天下至尊;周将军再得重用得天下称颂受万人敬仰;你周子喻凭借健全的身体屡立战功成了人人追捧的周小将军。
所有人都对白英此后黑暗低迷的岁月选择视而不见,就像翻过一页书、提笔划掉一个字那样简单。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
怨恨和愤怒从胸膛喷薄爆发,我近乎发疯地拔出孟青腰间的长剑对准周子喻。
愤恨的泪水汹涌而出,我从他震惊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血红的双目,狰狞的面目犹如修罗厉鬼。
我管不了那么多,咆哮地质问道。
「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聪慧?就因为他敢以命殉沙场?就因为他是白丞相唯一的儿子吗?」
周子喻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无言以对又自惭形秽的样子彻底地点燃了我的怒火,恨意已经完全蒙蔽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上去的,回过神的时候长剑已经插进了周子喻的肩头。
一声闷哼之后,他一向舒朗的眉头微微地耸动。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鲜艳的颜色将衣物渲染得越来越深,有一些顺着泛着冷光的剑刃流淌滴落。
他没有躲,也没有后退半步,站在原地生生地受了这一剑。
我冷笑一声,不带一丝温度地开口。
「装什么?你若真心忏悔就该自断右腿,再服毒药,尝尝他吃过的所有苦头。」
周子喻缓缓地闭上眼,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倏地徒手捏紧剑刃又推深了几分。
我一惊,一时间分不清剑刃上是他肩上的血,还是他手上的血。
「阿迟姑娘说得对,我心中的愧疚抵不上阿英所受之苦的万分之一。今日若你执意要杀我为阿英报仇,我绝不反抗,亦无怨无悔。」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丝毫不情愿。
我强忍着心头的杀意,质问道。
「你叫他帮你劝丞相?你是为国为民?还是担心你那年过半百的老父亲因此一役丧命?」
周子喻睁开眼,眸中蕴含几分怒色。
「有为国为民,也有为我父亲。大丈夫战死沙场天经地义,但白相此番提议不正是朝着要我父亲命去的吗?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去死吗?」
我怒道:「那也是你们活该!是你们应得的报应!」
周子喻垂下眼睑,不再说什么。
我喘着粗气,极力地保持冷静,脑海里浮现出公子那日调笑的模样。
「世上知我者不过二三,子喻当属魁首。」
就是他视为知己好友的人,害得他从一介天之骄子变成一个无力握剑的残废。
最终,我还是后退了一步,将剑拔出。
周子喻一只手撑住桌子险些跌倒,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孟青收起剑随我走出厢房,走到门口时我侧头看向原地颓靡的周子喻。
「昔日朝廷争端殃及无辜,皇上不念他定国平世之功,丞相不念父子亲情,尊为叔伯的长辈、视为手足的朋友,皆促成他今日之祸。你们一个个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还有脸来请他饶恕,真是白日做梦。」
「我恨不得将你们千刀万剐,但如果我杀了你,公子付出的一切将会毫无意义。」
他牺牲自己保全了所有人,若是知道守护之人背后所为,该会是怎样的绝望。
或许在浔安看来,今日这些人能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便是他受尽折磨的意义。
15.
月影高悬,清风拂过,草木飒飒。
屋里点着灯,窗扉上投下一片漆黑挺拔的侧影。
我推门而入,公子从书案前抬头看向我,停下手中的笔。
他微微皱眉,有些醋意道。
「这几日怎出去得这样勤?」
我喉头一哽,眼眶复又滚烫起来。
「紫簪病了,我怕将病气过给你,安排她在府外休养,每日都过去看看才安心。」
公子搁下笔,朝我张开怀抱道。
「病得重不重?好些了吗?」
我顺从他意坐进怀中,环抱住他的脖颈,将下巴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眼眶酸涩难忍,泪水无声地滑落。
「好多了。」
公子轻抚我的背,安慰道。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尽管找城中最好的郎中为她医治。」
我闭着眼点了点头,忍住揭露周家和皇帝真面目的冲动,另寻话题道。
「我不在家,你都做了什么?」
「我将此次战役需要耗费的银钱、兵力,大致地估算了一下,又收集了开年以来四方受灾的情况,一会儿去一趟书房。」
我将目光投向桌案上厚厚的一沓书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无奈道。
「还是要帮周子喻劝说丞相?」
「手握重权的人物在朝廷之上翻云覆雨,苦的只有黎民百姓。党派争端虽与我无关,但百姓和前线的将士是无辜的。关乎万千性命,关乎民之苦难,力所能及之事,何以不为?」
他一番话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心脏。
他并不知道自己曾经也是那个无辜受牵连的人,如今一心只想拯救更多无辜的人。
*
公子难得地去找白丞相,作为父子,二人之间并没有一句家长里短,甚至有些互看不顺眼。
公子提出让丞相大人放弃此次征战提案时,一向隐匿声色的白相怒火冲天,愤怒地将那沓纸张重重地摔回他的身上。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妄议朝政!」
公子无力地倚靠着四轮车的椅背,紧皱着眉头捂嘴剧烈地咳嗽,看得我的心狠狠地揪在一起。
他呼吸急促却不紧不慢道。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父亲为官多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如今正值春耕,如若开战必定民不聊生。父亲位高权重,手中掌握千万人的生死可以不顾别人的安危,可父亲想过他们的父母妻儿吗?如若当初我没那么幸运,父亲与母亲看到的是我冰冷的尸体,您又是作何感想?」
「你闭嘴!!!」白相挥手打翻手边的砚台,指着公子的鼻子无声地颤抖着。
公子直视他的眼睛,继续说。
「父亲身在其职,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无不与天下兴亡息息相关,应舍弃个人私欲以天下苍生为先。」
白相冷哼一声,不屑道:「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样子,就你?也配教我做事?」
话不多,语气也不重,但每个字都像尖刀剜心一般让我痛到极致。
我甚至不敢想象此刻公子是怎样的感受。
他一向板直的脊背微塌,眼中的落寞转瞬即逝,而后看向我淡淡地牵起了嘴角,有些安抚的意味。
「阿迟,你先出去吧。」
或许是不想让我目睹他的狼狈,或许是不想当我的面与父亲争执。
他总有自己要坚守的东西,我回之一笑,退出了书房。
*
我坐在廊下看着地砖上婆娑摇曳的树影,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种种,觉得心力交瘁。
其实我能理解丞相大人。
当年木鲁河一战,他不知道是周将军和皇帝从中作梗吗?
官场浮沉几十年,精明算计大半生,这点把戏于他而言不过是三脚猫。
不管是为成全国家大义也好,贪慕权势也罢,当时的白相最终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儿子。
他大概压根儿没想过公子能活着回来,更没想过自己要日日面对残废的儿子。
他难道不后悔吗?
必然是悔的!
每当看到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拖着残躯郁郁度日时,他都被自己曾经的选择折磨着。
此次将周家逼到死路,不过是一个年过知命的老父亲想为可怜的儿子报仇罢了。
……
身后门扉开合发出声响,我起身去迎公子。
他拉住我的手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微微地侧过半张脸对书房中的人道。
「父亲,若我尚有一具强健之躯,必定披甲上阵为我大缙开疆拓土。可惜父亲也看见了……浔安自知以如今的身份,立不下什么为国利民的伟业,只是见不得无辜生命因父亲的朝中党争而消陨。今日只有几句微薄之言相求,求父亲怜悯那些一心报国的好男儿,让他们不必如我这般。」
覆盖右腿的衣衫被公子抓起一团褶皱,紧抿的唇线和泛白的骨节已是他对那段时日最直接的感受。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白丞相跌坐在椅子上,低头扶额,像一座刹那间倾颓的高山。
*
丞相大人最终还是放弃了征战一事,公子闻讯蹙了几日的眉心终于舒坦了。
紫簪的身子渐渐地好转,能下床后我便把她接回府中修养,平日里与我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喂喂鱼,好歹有个说话的伴儿。
以前她总是与我说其他人的事,现在说的都是她和孟青的事。
孟青照顾她时如何犯傻、见她蹙眉如何担心、做的饭菜如何可口……
每次只要我假装看向她身后,正色道:「孟青来了啊。」
她便娇羞得将脸埋进臂弯里,发现自己被逗弄后,又横眉竖眼地说「再也不与你玩了」。
……
经过五公主行刺一事,我几乎连南苑都不出,以免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每日修修篱、种种花,与公子依偎在躺椅上看看书,跟紫簪学学做时令糕点。
公子每隔几日就要我在一个位置保持不动,为我作画。
他画上的女子貌若天仙、腰似扶柳,一颦一笑都那样惹人怜爱。
他说,那就是他眼中的阿迟。
偶尔他还会教我对弈,只不过我不够聪慧,总学不到精髓。
盛夏在南苑的欢声笑语中悄然来临,明媚的日光将驱散一切黑暗与污秽。
16.
六月的天气闷热非常,一到洗澡的时候玉团就满院子地跑,我能追出一身汗。
好不容易将它摁进盆里,一阵扑腾就能让我浑身湿透。
紫簪忐忑不安地过来,告知将军府派人过来送东西。
刺杀我不成,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我皱了皱眉,擦干双手来到院门口,来送东西的是当初踢翻我的食盒那个宫女。
她极为敷衍地行了个礼,将手上细长的锦盒递给我。
许是因为上件事的缘故,我看到锦盒并没有太大的期待,甚至有些不想打开。
宫女道:「这是我家公主特意命我为少夫人送上的大礼。」
大礼?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送江语芙到门口时,她冷冷的语调。
「我倒是很期待嫂夫人能备出什么厚礼,不过你放心,送我礼者,我必当大礼相还。」
宫女继续道:「明日戌时,公主在郊外三里茶水摊等候少夫人大驾,少夫人切记要独自前往。奴婢先行告退。」
我看着那抹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心中隐隐地有些不安。
锦盒里是一张卷成筒的纸张,展开后里面的内容令我遍体生寒,瞬间慌了神。
那是一张画押文书。
上面仔细地交代了我的户籍出生,几时被张家收养,又如何被张福奸辱,哪年哪月被卖给牙婆,又是怎样进入丞相府。
朱砂赤红的指印格外刺目,画押的人是张家一家。
我紧咬着嘴唇,身体不住地颤抖,几乎要将手上的纸张揉烂。
紫簪见我迟迟不归,跟出来询问道。
「少夫人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迅速地将文书藏至身后,摇摇头道。
「没事,我没事。」
紫簪目露担忧,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不是中暑了?」
我后退一步,心虚地躲开她的手,解释道。
「我就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紫簪点点头,焦急道:「那你快去歇着吧,我去给玉团擦干。」
我点头,轻「嗯」了一声。
*
翌日我如约到了郊外三里茶水摊,面前只有一间简陋的带院土墙房,院中空地零星地摆着几张歪倒的桌凳,一眼望去一个人都没有。
天空如同墨染,月黑风高夜,诡异中透露着几分阴森。
难道她诓我?
我将手放在胸膛上,那里有我藏下的匕首,这样才能安心一些。
穿过院子,窗户漆黑一片,我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推门,没想到真被我推开了。
我抬脚进去,依靠窗边透进来的微光环视左右,屋内依旧阒无人声。
「五公主?」
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有人将门锁上了。
我腰背一紧,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提起来,这力道让我想起了每晚的噩梦,恐惧攀爬全身。
我奋力地挣扎惊叫道:「你是谁?放开我!」
身后的人喘着粗气,掐着我的后颈将我的脸按在桌面上,淫笑声声入耳。
「好妹妹,这才多久没见,就将哥哥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福?!
我顿时丧失了理智,疯狂地挣扎尖叫起来。
「救命啊!放开我!张福你要是敢动我,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张福体格高大一身蛮力,毫不费力地将我翻个面,狠狠地啐道。
「操你娘的,吓唬谁呢?老子现在可是为公主办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动老子。」
他说着伸手撕扯我的腰带,我胡乱踢打中踢中了他的腹部。
张福冷嘶一声,粗粝的手掌扼住了我的脖子,「啪」的一声响彻空荡荡的房间,我顿时头晕脑涨,脸上一片刺痛。
「妈的老实点儿,乖乖就范还他娘的少受点儿罪,不然老子就跟以前一样来硬的。」
本能的畏惧让泪水无处可藏,我绝望地看着虚无的黑暗,心中的恨意翻涌而起。
张福用力地拉了我一把贴上他的胯下,身下隔着衣裤传来的热度让我心底逐渐地凝结起一层寒霜。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我沉默着不再反抗,将提前备好的匕首紧紧地握在手中。
「这就对了,听闻你那夫君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长夜寂寞你必定也空虚难耐吧,让哥哥来好好地疼疼你。」
张福扒开我的衣襟欺身压下来,沉迷地吸吮着我身上的香甜。
他舔舐着我的耳垂,急不可耐道:「你这般人间尤物嫁给了那个废物,真不知是该嫉妒他还是该可怜他。好妹妹,好妹妹,哥哥可想死你了。」
窗纸透进来的月辉逐渐地清明,我的心从未如此平静过。
我忍住泛滥的恶心环抱住张福壮硕的身体,确定好心脏的位置后双手抬起匕首。
心中有个声音欢呼着:「对!就是这里!刺下去,快刺下去!」
匕首在月色下泛清冷的光,我将那束盛着月辉的光,送进了张福的身体。
没有丝毫犹豫地,没有留一丝余地地,整把刀刃插了进去。
温热的液体从他的身上蔓延到我的身上,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剩下被血液充斥的「呜呜」的声音。
我一脚踢开他的身体,起身拉起衣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张折磨我多年的狠厉面孔,此刻只剩狼狈和惊恐,像一摊烂猪肉似的躺在我脚底。
我莫名地大笑出声,心中的痛快无法言喻。
或许在他看来,我像是疯了。
对!就是疯了!
我单膝蹲下,怜悯地看着他,笑道。
「可怜啊,真可怜。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以前的丫头?哦~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叫阿迟。」
有人给了我名字,教会我爱,教会我勇敢,教会我反抗。
张福发着呜咽不清的声音,双目圆睁,眼中尽是恐惧。
我握紧那把糊满鲜血的匕首,冰冷的刀尖轻轻地滑过他的嘴唇、喉咙、手腕、腿间……
这些曾经狠狠地伤害过我的地方,我现在都要一一地回以问候。
「我原本已经放下了复仇的执念,只想珍惜与公子在一起的日子。是你逼我!是你非要逼我!」
我不受控制地又哭又笑,嘶吼声凄厉刺耳,像极了一个索命的厉鬼。
张福微弱地摇着头,像一条断了四肢、碎了尖牙才摇尾乞怜的恶狗,目光中哀求着我别杀他,真是叫人恶心透了。
我将匕首再次高高地举起,笑意深深道。
「来,送你上路。」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震地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地将土墙房全部包围,窗外顿时火光冲天。
我撑着一边脸欣赏着男人上上下下十几个刀口的尸体,并没有动。
门外传来江语芙兴奋的声音。
「浔安哥哥,那贱人就在这里跟她那个奸夫兄长私会,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进去看看。」
「你闭嘴!任何人都不能羞辱她!」公子的声音已是极力地忍耐怒火。
江语芙咆哮道:「白浔安,她都这样对你了,你难道还不死心吗?!」
一阵寂默后,传来公子微微颤抖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说。
「阿迟,我来了。」
我眼眶一疼,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
拾起地上的匕首,我撑着桌子慢吞吞地站起身,走过去拉开了木门。
一众侍卫举着火把站在院子两旁,公子和江语芙站在中间,融融火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像极了刚刚下凡的谪仙。
「啊!!!」
江语芙大叫一声,满脸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被身后的周子喻扶住,毫无端庄可言。
我抬手蹭了蹭脸上的血迹,发现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儿干净的地方了。
公子眸光闪烁,拄着拐一步一顿地走到我面前,将手中的披风为我系好,又拉过我沾满鲜血的双手,牵起自己洁白的衣摆万分仔细地擦拭起来。
擦着擦着,一滴滚烫的泪掉在我的手背上,灼烧着我冷若冰霜的心。
他抬眸看我,清澈的眼里除了心疼只剩恐慌,嗓音不自觉地哽咽。
「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担心你,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办?」
我眸光一动,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发出冰冷的撞击声。
人群中倏而爆发出一声妇人凄惨绝望的哭喊。
「你杀了我儿子!你个扫把星烂贱人,你竟敢杀害阿福!天爷呀,阿福是我的命根子呀,放开我,我要报官,我要你这个贱人偿命!」
张王氏同她丈夫被侍卫押制双臂跪倒在地,她喋喋不休地咒骂着,看我的眼神仿佛浸了毒,恨不得将我撕成碎片。
我沉沉地看着她,面对这滔天的恨意,心中已经懒得再泛起一丝波澜。
她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扑身向前欲抓我:「我可怜的儿啊,是你!是你这个贱人勾引我儿子……」
「孟青!」公子提声冷冷道,带着某种命令的口吻。
「啊——」张王氏言语未毕变成了痛喊,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她伸向我的那只手被孟青砍了下来,白刃之快,即使是平日训练有素的皇宫侍卫也吓破胆向后撤了一步。
张王氏跌倒在地,捂着自己鲜血淋漓、光秃秃的手臂,疼得在地上尖叫打滚。
跪在她身旁的丈夫抖得像个筛子:「不不不不要杀我,我错了,我我有罪,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我我我……」
他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四面八方地磕头,裤间已是濡湿一片,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尿骚味。
「都,都是她的主意,她说要白捡个丫鬟苦力,是她暗使张福去侮辱贵人的姑娘的,也是她要把贵人的姑娘买去青楼的。我我我什么也没做,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被吓得神志不清的男人跪在地上盲目地爬行,又被一个个高大的身影吓回原地,竟一把接一把地抓起地上的泥巴狠狠地往嘴里塞。
无人叫停便一直塞,津津有味地吞咽之后还傻呵呵地笑起来。
前一刻还遍地打滚的张王氏不知哪来的力气,面目狰狞地抓起一块儿尖锐的大石飞地速向我冲来,全然已经疯魔的模样。
我心跳一顿,身子僵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公子拥进怀里。
「浔安哥哥!」
「主子!」
「阿英!」
三人异口同声的惊呼并没有挽回局面。
我贴着胸膛听得公子闷哼一声,静默两秒后,他还是没忍住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我惊慌失措地想抬头看看他怎么样了,他却拼命地抱紧我,将我的头按在胸膛,温声哄道。
「我没事,不要担心,阿迟不怕,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
恍惚了一夜的魂魄终于找到了归属,这四个字终于让那些恐惧与绝望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我紧紧地拥住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公子抚着我的发,半晌无话。
……
张王氏的石头砸过来的瞬间,孟青的长刃也穿透了她的胸膛。她跟她儿子一样,变成了一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的尸体。
她那仍在趴跪在地上、一心吞泥咽草的丈夫瞬间吓得晕死过去,口吐白沫,浑身痉挛。
浑身莫名地一松,我感受到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彻彻底底地松懈下来,再也束缚不了我。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公子揽着我的肩头穿过院中众人,走到门口时,身后的江语芙突然崩溃嘶吼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明明这个位置是我的,我们曾经有过婚约,有过年少时的情谊,站在他身侧的人本该是我……」
我缓缓地回头,冷眼看着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
她是可怜的,可怜并不代表不可恨。
「我爱慕浔安哥哥,从小就爱慕。他受伤时我没有放弃,解除婚约时我没有放弃,父皇给我和周子喻赐婚我也没有放弃。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同我一样,是愿意为了公子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的女子。
我甚至佩服她在感情面临波折时,不服天命、不随波逐流的品格。
「如果不是你,我还可以坚持到和周子喻和离的,总有办法的……」
周子喻立在一旁垂着头,上半张脸都沉在阴影中,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
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延绵不绝的山峦,冷漠地开口道。
「公主,若不是念着年少时的情分上,我今日一定会杀了你。」
江语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双秋水剪瞳变成了一摊死水,了无生气。
*
经历了一夜的腥风血雨,我们再无精力去管别的事了,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对方面前已经很不容易了。
就算明日张福来找我索命,江语芙继续不择手段想杀我,我也什么都不想管了。
回到府上,公子屏退下人后亲自为我擦洗身体。
我坐在浴桶中盯着水中映出的面容,蓦地抬头看向他,忐忑又真诚地问。
「你……会嫌弃我吗?」
公子无奈地一笑,眼睛又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他伸手将我的耳发挽上去,无比温柔道。
「我们阿迟会种花,会修篱,会做饭,会缝衣,再找不到更好了。我思之欲狂,求之不得,又怎会嫌弃呢?」
我攀上浴桶边沿凑近他,鼻尖对着鼻尖,垂眸道。
「哪里求不得呢?」
鼻息交织之间,公子的呼吸乱了节拍,他伸手捧住我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来。
唇齿相碰,柔软相接,若世间只剩下最后一刻,那就这么过下去吧,成为彼此最坚硬的壁垒,也成为彼此最锋利的剑刃。
17.
一夜混乱后,我突然就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公子本怕我受到惊吓请郎中来为我诊脉,老郎中皱着眉,这边「啧」一声那边「啧」一声,半天才得出结论。
我与公子皆是一惊,他率先反应过来,惊喜道。
「阿迟,你听见了吗?我们要当爹娘了。」
夫人得到消息也从北苑匆匆地赶来,第一次见我没有再冷着一张脸。
我将将起身还未行礼,便被她拦了下来。
「不必不必,你快些坐下,前三月最是马虎不得,当心身子。」
我愣愣地坐回去,瞄了一眼尚还平坦的小腹,心想哪有这么夸张。
夫人将公子支了出去,与我说了好多好多怀孕之人应当注意的事项,又派人送了好多珍贵的药材补品进南苑。
我简直受宠若惊,打起十二分精神安静地听着。
临走夫人又一本正经道。
「我实在不放心你的饮食,这样,往后我跟丞相都过来南苑跟你们一起吃。」
我与公子互看了一眼,皆提起一口气。
可丞相府里谁又拗得过夫人呢?
我们只能默默地接受。
*
自我怀孕之后,夫人就将府上事务一律推给了公子,全心全意地将心思花在我身上。
不过也好,每晚在饭桌上,公子和丞相能就着家中事务或朝中琐事聊上几句。
他们爷俩说话,夫人就在一旁为我盛汤夹菜。
刚开始我心中惶恐极了,久而久之竟然习惯了。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在心里感叹这小家伙来得真是时候。
南苑不再是丞相府深处的一座孤院,家也有了家的感觉。
*
九月之后,肚子逐渐地显现出来,腰身整整地胖了好几圈。
我与紫簪不再绣花了,都绣一些婴孩的衣物。她绣男孩儿的,我绣女孩儿的,以备不时之需。
但紫簪总拦着我不让我多绣,说是对身子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虽不知真假,但为了肚子里的小家伙,我也只能任人摆布。
公子减少了看书作画的时辰,沉迷于倒腾一些木头,做了书架又做摇篮,做了摇篮又做木马,无休无止的。
夫人来南苑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是给我送好吃的,有时单单地是为了吐槽臣子夫人之间又有谁让她心烦了。
院中大槐树下的两张贵妃椅就是我们的常待的地方。
我大着肚子不爱动,夫人经常抱着玉团坐在我旁边一说就是一整天。
有时我听着听着会不小心睡着了,睁眼时发现她也躺在旁边睡得正沉,我们俩身上不知何时都多了小毯。
*
这年除夕府上热闹很多,到处张灯结彩,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窗花,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一个比一个笑得开心。
南苑里的窗花是我与夫人、紫簪一起剪的,平日里三人常聚在炭炉边比谁剪得更好。
其实剪得最好看的是紫簪,但我们俩一致地说是夫人,还将好的地方一个一个地挑出来说。
夫人便找来人吩咐道。
「来,送去给丞相瞧瞧。」
我和紫簪互相看了一眼,掩嘴偷笑。
这已经不知是丞相大人收到的第几副窗花了,贴满书房应该是没问题。
夫人看着窗外如柳絮漫天的大雪,思忖了几秒道。
「这几日雪大路滑,逢着年节人也多,不宜出门。待过些时日天晴些,我便带你去隆安寺上上香,为泧骞求个平安。」
泧骞是还在我肚子里的小家伙。
公子说,女儿就叫白隐昭,男儿就叫白泧骞。夫人便默认是泧骞。
其实是男儿、是女儿都好,我与公子都很喜欢。
回神过来,对于夫人的提议,我点头应「好」。
18.
过完元宵后,夫人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带我前往隆兴寺。
半路马车被堵在道上,外面一片议论声。
我疑惑道:「怎么了?」
紫簪在外面道:「少夫人,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掀开帘子朝人群中看去,在行人双脚的空隙之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心中大骇,慌张地下车去,在紫簪的搀扶下上前确认。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如此手段真是畜生行径,还有人性吗?」
「哎哟,可惜了这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啊。」
「命不好罢了,应该是偷跑出来的,给冻死了。」
「看看热闹算了,少说几句,当心惹祸上身。」
……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躺在冰冷石板上没有一丝生气的秋晚,悲痛欲绝。
正月的大道上没有雪,呼啦啦的寒风叫人心底生凉,围观的人群裹着厚厚的衣物。
衣衫不整的小女孩安静地躺在地上,裸露的皮肤皆是大片的青紫,又瘦又小的身躯还不如一根伶仃的破草。
「之前被买走的一个姐姐说,咱们这些人哪,命差些的,被卖往青楼卖身赔笑,命好些的,被富商买回去做丫鬟做妾……」
「最怕的就是被当官的买去,官老爷一个不高兴小命就没了,说不准还会连累家中亲人,惨遭灭门的数不胜数……」
「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可千万别被当官的买去了。」
那时她才十岁,今年也不过十二。
我欲哭无泪,胸口像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疼得只顾抽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紫簪发现我不对劲,双手扶紧我焦急道。
「少夫人,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我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了。
……
*
脑袋一片混沌,一会儿是秋晚,一会儿是公子,一会儿是紫簪……
无数残暴血腥、光怪陆离的碎片在我脑海里穿梭,我觉得头都要炸了。
好疼啊!浑身都在疼。
我猛地睁开眼,熟悉的帐顶,眼前却是好几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我咬牙道:「疼!」
几个妇人都看过来,惊喜道。
「太好了!少夫人醒过来了!」
「少夫人快用力,用力啊!」
我还茫然当中,屋外传来一声爆呵。
「谁再敢拦我!!!」
紧接着门被推开,夫人无比自责道:「都怪我都怪我,非要带她去什么隆兴寺。」
床边的妇人惊慌道:「公子,女人生产男人不能进来啊!不能进啊!求您快出去!」
「闭嘴!」
妇人迟疑地闭上嘴,破罐破摔地叹了一大口气,低头忙碌起来。
公子来到床边抓着我的手,眼眶红得不像话。
我忍着身体撕裂般的疼痛,艰难道:「秋晚……」
「我猜想那人与你有什么交情,已经叫孟青好生安葬了。」
鼻头一阵酸痛,水雾浸满眼眶,我的心像被一把刀搅碎了一样。
「她才十二岁。她死了。」
公子将我的手拉得更紧,哑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查到害死她的人,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阿迟,我求你,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床边的妇人急得快哭了:「少夫人,你再使把劲儿吧,再这样下去肚子里的孩子会被憋死的。」
我缓缓地清醒过来,一手抓着公子,一手抓着被褥拼尽全力。
「快了!快了少夫人!再使劲!」
身下的疼痛几乎让我晕厥,但公子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抓住我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持续了多久,啼哭响彻云霄的下一秒,我再次陷入了黑暗中。
*
「你快看看你儿子,与你小时候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我循着声音睁开眼,看到了床畔的公子,他没有因为夫人的话回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我。
见我醒来,终于泄了一口气。
「你真是吓死我了。」
夫人闻言赶紧将襁褓中的孩子抱过来贴着我,喜笑颜开道。
「迟儿,快看看,是泧骞。」
我垂眸看了他一眼,觉得皱巴巴的,跟公子一点儿都不像。
原本我应该在二月生产,可现在才一月,相差月余呢。
我担忧道:「还未足月。」
夫人道:「是早产儿,不过不必担心,我们泧骞洪福齐天,产婆都说好着呢。」
心中突然有些愧疚,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过错,才将他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公子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浅浅一笑道。
「不怪你,是这小子太心急见你了。」
我没忍住「扑哧」一笑,心里这才好受些。
*
秋晚在我走后并没有被卖给青楼或者富商,辗转经手了好几个人牙子之后,被一户专门培养瘦马的夫妇买下。
经受了一年多的精神和肉体折磨之后,正月的一个寒夜,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出逃。
或许在她出逃之际憧憬过能遇到一户好心人家收留她,又或许能有一方破房危墙遮风避寒。
但是都没有。
她曾经大概知道命好该是什么样,命不好又该是什么样。
但没人教过她该怎样奔赴命好的那条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是跑不出京城的严冬的。
如果遇见的不是公子,我的结局大抵也是那样。
那对夫妇被斩首的那天,我来到秋晚的坟前,摆上了我最拿手的糕点。
她被葬在郁郁葱葱的青山上,下辈子定能无忧无虑,做花草也好,做鸟兽也好。
总之,不要再来这如烈火烹煮煎熬的人间了。
20.
我常常担心泧骞会因为早产身体留下什么弊病,显然是我多虑了。
虽说刚生下来那会儿又皱又丑,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竟越发好看了。
一张小脸胖嘟嘟的,捏起来软软的,像个面团娃娃似的。
夫人说,长得像公子,脾性却像丞相大人。
暴躁。
遇见什么事情不如意就要哭闹一番,为此公子没少教训他。
待到会走路了,什么东西都想抓一下,见我绣花要抢,见紫簪做糕饼要抢,见孟青腰间的剑要抢,见公子看书也要抢……
唯独见到丞相,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
*
泧骞两岁时,正咿呀学语。
一日我抱着他在桌前玩儿,不知他何时拿到的茶杯,转头就往我额上招呼。
小孩子下手没轻重,伤口瞬间流血,顺着眉骨滑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公子发那样大的火,泧骞被戒尺打得屁股通红,惊动了丞相和夫人。
夫人将泧骞搂在怀里,斥责道。
「他才两岁,懂什么?一时失手而已,何至于此?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公子拨开我的额发,一脸心疼地查看额上的伤口,又怒又咳。
「他才两岁就敢失手伤他母亲,若来日我走了,岂不是人人都敢爬到阿迟头上作怪?」
泧骞哭得嗓子都哑了,一阵抽噎。
公子怒火中烧,握拳抵唇咳得更厉害。
我看着这两父子,一语不发,内心软得一塌糊涂。
*
昌德三十八年从开春起,公子就没断过药。泧骞刚过三岁,有了自己的想法,常常嘟嘴抱怨阿爹屋子里的味道难闻。
我总拉他到角落,蹲下与其约定道。
「这话不准在阿爹面前说,阿爹该伤心的。」
泧骞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乖巧道。
「阿娘放心,泧骞不会说给阿爹听的。」
我摸着他的头笑道:「真乖,找玉团和祖母玩儿去吧。」
浓黑的药汁一碗一碗地喝,公子的身子就是不见好。我常常趴在他怀里抹眼泪,他没心没肺地嘲笑我哭鼻子。
……
是年隆冬,腊月十七。
那天公子醒得很早,天还未亮,就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在唤我的名字。
睁开眼,外面有簌簌落雪之声。
这雪下得好大,来年必定是个丰收之年。
公子半坐着,靠在床头痴痴地望着我,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暖黄的炭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瞬间像回到了我们成亲的那夜,他也是这般缠绵地看着我的。
他眉头微蹙,像是有很多担忧,轻声道:「泧骞可起身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轻声地安抚道:「天还没亮呢。」
他眉头更紧了一些,又道:「阿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我笑答:「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大夫嘱咐冬日里少见风。」
公子缓缓地点了点头,眉头将将地舒展下来,又迅速地蹙起。
「玉团……」
话音未落,他便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得面色涨红,几乎没有喘息的间隙。
我惊坐而起,光脚下床想去找人请大夫,手腕却被人抓住。
回首看去,他嘴唇嫣红,一摊血色已经晕染在洁白的寝衣上。
我吓坏了,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安慰道。
「不怕,没事的,我去给你找大夫。」
泪水夺眶而出,我所有的理智天塌地陷,除了抱紧那具羸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公子慢慢地稳了心神,将我散乱的头发别至耳后,温柔一笑,郑重道。
「雪大风急,别叫他们了,你陪陪我吧。」
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脸颊凹陷下去,白皙细长的手指如同一把枯木。瘦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散了,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反来安慰我。
我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身痛哭道:「不要,不要,泧骞才三岁,他还等着你教他念书识字,他那么聪明,会学得很快的。若他不听话,我便替你揍他,不会让你伤神的,你不要抛下我们。」
公子轻抚我的背,像往日哄我一般柔声道。
「不怕,不怕,阿迟不怕。」
怎么可能不怕?我怕得要死了!
我怕噩梦惊醒时身侧再无那只手,我怕天明泧骞问我要阿爹,我怕一人面对这南苑的一草一木,我怕从此以后无人再唤我阿迟……
我怕得要死了!
公子低头在我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他的唇凉得像一片雪花,转瞬消融。
「阿迟,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阿迟吗?」
我咬着牙摇头。
「因为我今生遇见你太迟了,太迟了。若我能早些遇见阿迟,这一生能更加好过一些罢。我只愿来世有个康健之身,再早些遇见你,最好是一生下来就遇见了。」
我大哭道:「你还想指腹为婚不成?」
他狎着笑意,心满意足道:「再好不过了。」
我拥着他泣不成声,良久良久,他也不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的背。
到后来,他没力气再将手抬起来了。
再后来,他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公子轻轻地侧躺下,将头枕在我的腿上,目光飘向窗外,声音缓缓道。
「阿迟,你知道的,我想陪着你和泧骞,想等他长大,等我们俩的头发变白。可是我不行,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他。
我很清楚,他这一生能做到现在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睫毛下的阴翳遮盖住他眼中的情绪,但我能感觉到,他枕着的那片地方已经濡湿一片。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苍白的脸颊,生怕会将他碰碎了。
他抬起眼睑看了我一会儿,仿佛已经很困很困了。
我极力地忍住悲痛,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温声地哄道。
「不要怕,你放心走,我守着泧骞长大,你等等我,到时候我去找你,再一一地说给你听,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公子微弱地点了点头,不舍地望着我,仿佛在回顾我们的一生。
我们曾无数次这样默默无言地相望,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一般全神贯注,想要将对方的模样镌刻进心里,想让轮回也消磨不了彼此的印记。
窗外红梅覆雪,天边第一缕日色落在鲜红的花瓣上时,公子的眸光逐渐涣散,最终缓缓地闭上眼,止了鼻息,将这短暂又冗长的一生走到了尽头。
昌德三十八年,腊月十七,隆冬雪夜,万籁俱寂,烛火幽然。
白英病逝,殁年二十五岁。
21.
公子去后,夫人大病一场。严重的那几日见到丞相就发疯,扔东西砸,拿棍子打。
一边打一边心灰意冷地哭喊着:「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为了你的什么狗屁权势,你连儿子都不要了!我的安儿!我可怜的安儿啊!」
幸而有泧骞每日相伴,才有那么一两盏笑颜,渐渐地从悲痛中恢复过来,但仍是不愿意与丞相见面。
丞相大人冷静地处理着后事,每日迎来送往前来吊唁的人,谈笑自如。
府上的人都私底下谈论丞相大人过于冷血,亲儿子死了都不曾见过半分悲伤之色。
唯有我看到了,下葬前夜,一个两鬓霜白的老父亲扑在儿子的棺椁上无声地落泪,痛捶胸膛。
心中之苦,丧子之痛,外人又如何能知道呢?
人们向来都只在乎自己看到的,且更愿意相信朝堂上风靡一生的强者必定都是冷血无情之人。
葬礼上出现那人时我才想起来,除了我和夫人,还有一个伤心不少于我们半分的女子。
江语芙一身素白、面色憔悴地走进灵堂,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泪痕未干。
她例行吊丧后来到我面前,看到抱着我腿不撒手的泧骞,眼中闪过惊讶之色。
「他与浔安哥哥很是相像,叫什么名字?」
或许是因为此刻这世上只有我和她最懂得对方内心是什么感受,故而看彼此的眼神都温柔了几分。
我低头看着儿子,释怀地笑了笑:「泧骞。」
她点点头,艰难地绽出一个笑容。
「我与周子喻和离了,自请入云清寺清修赎罪为我大缙祈求安宁,我会为你和泧骞祈福的。」
我颔首道:「多谢。」
江语芙回之一笑,最后深深地看了泧骞一眼,像是诀别了在这世上最后的眷念,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
公子逝后一月,我整理遗物时在书架最底层找到了一个雕饰精美的红木盒子。
看到木盒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莫名地一阵钝痛。
盒子里装的是我以往的练笔,字不好看,却被人细心地收藏着。
公子那时看会想到我,而我现在看却是想到他。
我一张张细细地翻阅着,留恋的抚着他可能抚过的每一页角落,翻到最底下一个信封静躺在盒底,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信封上是熟悉的笔迹,苍劲有力,如山如壑。
「阿迟亲启」。
我颤抖着指尖打开信纸,这段时日压抑的情绪灭顶而来,见到正文之前已是泣不成声。
「吾妻阿迟,见字展颜,此生命运多舛,先遇人陷害,又遭人摒弃,原也心有怨念,抱怨天有不公,后得阿迟不弃,又得我儿泧骞,实乃毕生大幸,自此功德圆满,生亦再无所求。吾妻阿迟,莫要伤怀,彼时情深,不尽依依。」
原来他知道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还是选择原谅了所有人,并替他们隐瞒下了一切。
昌德三十八年的雪一直在下,苍茫的大雪中走失了很多再也回不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