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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人

94 年大台风发洪水,我的家乡被淹了,当时公路都被淹了,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爸妈在外打工赶不回来,邻居阿婆跑来找我,抱起我躲到她家屋顶上避难。

但是洪水太凶猛,小屋屋顶被冲垮了,我和邻居家的叔叔阿姨掉入水里,阿姨转眼就被洪水吞没,只剩阿婆躲在屋顶上,她一手一个,死死地抓着我和叔叔。

洪水太凶,阿婆年纪也大了,她坚持了好久好久,她冻得嘴唇苍白,浑身发抖,也拖不住我们。尤其是叔叔很壮,她老人家扯了好几下,怎么也扯不回来,她唯一能扯动的人只有我。

最后她哭着说儿子啊对不起,我老了,我没力气救你啊。

她放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双手抱住我,把我扯出来抱在怀里,看着她儿子被淹没在水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俩躲在雨里,年幼的我吓懵了,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情景。

第二天爸妈赶回来后,抱着我就掉眼泪,使劲地哭,我爸跪在地上给阿婆磕头,说以后我儿子就是你孙子,他们甚至让我入了阿婆的家谱。

从那以后,我就把阿婆当亲奶奶。

她失去了儿子,却把所有的爱都给我。她自己捡废品为生,却总是省吃俭用背着我父母给我买好吃的。甚至非典那年我生病了,全村都怕我,只有她一把年纪了还背着我,杵着拐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医生。

阿婆是这世上我比爸妈还敬爱的人,我总是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给阿婆养老。

就在毕业找到工作那天,我迫不及待想打电话给阿婆,让她来城里和我一起住,我兼职打工存了好多钱,在城里见到好多吃的玩的想和她分享,阿婆乐得满嘴同意,说要孙儿带她见世面!

我本以为幸福生活要来了,可当我去接站接阿婆,人没接来,却迎来了阿婆去世的噩耗!

爸妈告诉我,阿婆特意赶早去镇上坐车,走山路的时候,沿途有人家养狗没栓绳,那大狼狗冲出来对着阿婆吠叫,可怜阿婆吓得从山路摔下来,才刚送到医院,就一命呜呼!

我得知这消息后,整个人如晴天霹雳,当场就崩了!

阿婆好不容易等到我长大,谁知道老天爷这么残忍,子欲养而亲不待!

肇事者很快就找到了,是隔壁村一个混混养的狗。

那家伙就是个社会人渣,整天不工作只会游手好闲,因为染一头黄毛,大家也就直接叫他黄毛。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很无辜,说人是自己摔下去的,与他何干?大不了把狗弄死,一命赔一命。

我们哪里会管狗?狗只是动物,找狗有什么用?罪魁祸首不都是他这个不负责的人吗!

我家把他扭送去警察局,可是有什么用呢?

虽然他养狗没栓绳,但是狗没咬人,是阿婆自己吓得摔下山路,她的死和黄毛没有因果关系。走不了刑事,只能走民事拿点人道主义赔偿。

可她人都死了,要赔偿又有什么用!

那黄毛害死了我最敬爱的人,却什么惩罚都没有!

我们一家人都气炸了,把黄毛押回家里,强迫他跪在阿婆的尸体前忏悔。

黄毛不愿意被这样羞辱,他说我都已经道歉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妈气得直接上手就打,我们谁也没拦着,就在后面叫好。

可黄毛不打算妥协。

他被我妈扇了好几个耳光,正好我妈戴着戒指,把他的脸刮出一道口子。

黄毛立马说要报警去做伤情鉴定,因为足以构成轻伤了,如果不达成和解,那我妈就要蹲大牢去。

这下我妈吓坏了,她本意是想为阿婆出气,可她也害怕坐牢。

最后反而是黄毛开口就要三万块钱赔偿,还耀武扬威地告诉我们,法治社会用法律解决,反正他又没犯法。

我恨!

我本来就愤怒,看到黄毛这样搞,我心里的恨就消退不去!

我直接拿起阿婆门口捡来的空酒瓶,黄毛吓得不轻,问我想干什么。

我说老子要弄你!你他妈现在就报警,老子大不了进去蹲几年还管饭!

我拿起酒瓶,直接爆黄毛头上了!

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我又捡来木棍,说你他妈想讲法律,那我就跟你讲法律!今天我就打碎你两个膝盖!老子进去蹲几年牢,但老子要你一辈子都残废!

黄毛刚开始还嚣张,他见我是认真的,马上嚣张不起来。

他连忙说自己不闹了,有话好好说。

我说想放过你可以,这次的丧礼你要出最大的力气。首先阿婆身上穿的寿衣各种东西,都要你掏钱买。然后你留下来守夜,出殡时抬棺,下葬、墓地所有的费用都让你来出。我不管你借高利贷还是网贷都可以,这笔账就该你出。阿婆守夜三天,你给我跪满三天赔罪!

黄毛吓得不轻,只能不断点头说好。

我亲自带着黄毛去了寿衣店,买来了阿婆的寿衣,让我妈给她换上了。

时间晚了,我让爸妈先回去歇息,我和黄毛负责守夜,其他人要去张罗阿婆的各种身后事宜。

等大家都走了,我和黄毛坐在屋里给阿婆烧纸钱。

黄毛不断把纸钱丢进火盆里,而我看着阿婆那慈祥的面容,心里很悲痛。

她含辛茹苦带大了我,可到头来……真是好人没好报!

我还看起了阿婆的家,她虽然把好的都给我,可她自己这辈子却很贫苦。做饭、睡觉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床头柜,旁边摆着的就是煤气灶,安全隐患很重。我特意把煤气拧紧了,毕竟外面在烧纸钱。

里屋很贫苦,外屋也不好看,全都是她捡来的纸箱、玻璃、塑料瓶。

一个充满爱的人,这辈子生活在如此贫困的家里,最后以这种方式死去。

我忍不住落泪,又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婚纱照,那也是阿婆儿子和儿媳的遗照。我忽然在想,要是她的子女地下有知,该是多么难过。

我正哭着,忽然听见黄毛也开始哭,他一边哭一边打哈欠。

我问他怎么这么早犯困,他说自己昨天玩电脑通宵,为这事儿一天没睡。

我看他擦着眼泪,本以为他也是有良心的,可他却突然说自己倒霉,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说自己只是养了条狗而已,谁知道老太婆胆子这么小直接滚下去了,现在害得他背黑锅,又被人骂害死了阿婆,又要去出钱安葬。

说着说着,他就捂着脸哭,说太倒霉了,遇上煞星。

我听着很愤怒,但还是强忍怒火!

黄毛哭得激动,忽然对阿婆的尸体说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要把我给害死。你要是还魂回来,你就跟大家讲清楚,明明是你自己没走稳,怎么我就成杀人凶手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黄毛的脑袋,直接将他的脸按进了火盆里!

黄毛被烫得大喊大叫,我怒骂他不是个东西!现在没要你赔命,只是要你给老人家送终,你叫嚷什么叫!

黄毛被烫得不轻,哭着说对不起,我这才松开了他,让他先滚去房间睡觉。

他犯困连连,我也不能强行拉着他,为逝者守夜是个严肃的事儿,明早还有很多事忙,我不愿意他到时候借机睡觉偷懒。

我让黄毛先去睡,约定好过几小时去叫他,黄毛就捂着被火盆烫的脸,跑进里屋去了。

我独自一人为阿婆烧着纸钱,天色越来越黑,村里的狗叫时不时响起。

我往外头看了看,村子就这么小,大家平时都认识,狗也认得人,通常是不会乱叫的。

也许是村里进了外人,我也没当一回事。阿婆才因为这种事去世,我没心思听狗叫。

我坐在阿婆尸体旁,与她说着话,说起小时候的事儿,我就忍不住落泪。

可那狗叫声却越来越大,带着其他的狗一起叫,时不时还能听见有狗群在跑。它们围在屋子外面,叫个不停,却又不敢接近屋子。

我看了看时间,是午夜十一点多了。

怎么没人管管这些狗?

我不理会外面的狗群,安心为阿婆烧纸钱。

直到凌晨一点,那些狗才终于散去了,叫了整整两个小时,也不嫌累。

等天快亮了,我去叫黄毛起床办事。

我敲了敲门叫他起来,可里头没有回应。

我以为他在睡懒觉,就不耐烦地又敲了两下。

还是没回应。

我立即推开了门,却嗅到了一阵浓郁的煤气味。

黄毛躺在床上,他脸色乌青,口吐白沫。

我惊得赶紧扑进里屋,一把扛住黄毛,要把他往屋外拖。

黄毛迷迷糊糊睁着眼,吐了好几口。屋里太暗了,我扛着他磕磕碰碰,情急之下去找电灯开关。

当电开关打开的那一刻,那老旧的电路忽然在这一刻故障冒出了火花,我亲眼看着火花在空中被引燃,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将我和黄毛狠狠地炸了起来!

我被炸了出去,黄毛正好给我当了垫背的,我俩摔在地上,我只觉得全身疼痛,眼花缭乱。

是里屋的煤气爆炸了。

火势开始迅速蔓延,屋里本来就很多纸箱,一下就让阿婆的屋变成了火海。

我艰难地爬起身,看向了黄毛和阿婆的尸体。

我咬咬牙,最后背起黄毛跑了出去。

我才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可这里只有我和他,刚才我还特意用手拧紧过煤气罐,上面有我的指纹,要是他死了,别人说是我把人杀了怎么办!

我带着黄毛逃出火海,回头一看,整个小屋都被火焰吞没,我不由得哭了。

阿婆停尸都没满三天,就要被烧成灰!

我死死地看着阿婆的尸体,结果怪异的事儿发生了。

那火焰在阿婆身边燃烧,可不知为何,那火焰就是烧不着她,仿佛有意避开了阿婆的尸体。

怪了!

正在我惊愕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原来是房梁烧塌了!

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木梁倒在了阿婆的身上,惊得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任由那木梁的火焰多么凶猛,阿婆的衣服愣是没烧起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村里估计是看见了火光,很快就有村民们陆续赶来救火,大家看见阿婆的尸体在火海里安然无恙,每个人都是惊呆了眼。

等我们救完火,阿婆的尸体完好如初,一根头发都没烧着。我还特意看了看刚才寿衣被木梁压着的地方,连一点烫坏都没有,更别提烧破了!

有好事的大妈说糟了,阿婆死后怨气太大,火都烧不掉她的阴气。这可不能下葬,会化厉鬼害人的!

黄毛经过一夜的舒缓也好了许多,我看他清醒了,严厉地问他是不是开煤气自杀了,他连连摇头说没有,说自己躺在床上就睡了。

这下大家都叫嚷起来了,都说阿婆憎恨黄毛,要杀他偿命。

还有大妈说我不该把黄毛救出来,现在我成了黄毛的同伙,我毕竟不是阿婆亲生的,现在还帮了害人凶手,阿婆变成鬼不会放过我俩。

一时间众说纷纭,村里人都信邪,不敢葬阿婆,最后都说要请人来帮忙。

他们请来了一位号称很灵的大师,那大师将事情原委仔细问了一遍,随后也皱着眉头说奇怪。

他说魂都没招来呢,怎么可能化为厉鬼害人?阿婆身上阴气很重,也许是因为她惨遭横死,再加上魂魄不在尸体旁,收不了纸钱香火的供奉。

我们问魂没招来是什么意思,大师告诉我们,有个词叫客死他乡。

他说人的魂魄会留在死去的地方,这时候就需要亲人招魂,引领鬼魂回家。如果没有招魂,死者的魂魄就会留在原地,永远受生死之苦,无法入土为安。

阿婆不是死在家里,而是死在十几里外镇上的医院门口,算是客死他乡。

我一听急了,连忙问大师怎样才能让阿婆安息,因为阿婆现在可是没有亲人帮她招魂了。

大师说阿婆不算喜丧,如果想让阿婆回来,就要让肇事者到她死去的地方,在那求阿婆谅解,求她回来入土。

如果鬼魂愿意回来,就会爬上人的背,到时候一路背回来就好。

背鬼夜行。

只有这样才能把魂魄带回来。

我们一家很感激,黄毛却不乐意去。

他说人是要将心比心的,他没必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他说自己也是活生生一个人,难道他就不值得被人呵护关爱吗?

然后他耍起了无赖,说大不了谁弄死他,他反正不可能去。

我见黄毛撒泼耍赖,心里也不想他背阿婆的魂魄回家,因为我觉得他不配。

我问大师能不能我背,大师说可以,只要我喝了黄毛的血,在背上贴他的生辰八字就行。

这样一来黄毛才愿意,他说只要不是他背鬼就行。

大师给了我们许多嘱咐,说要是感觉身上冰凉,那就是阿婆爬上来了。

他还说背鬼夜行的时候千万不能回头,因为一旦回头,就会从走人路变成走鬼路。

有些路是不能回头的,就好像刑满释放的人出狱了,通常都讲究不能回头看监狱,很不吉利的。

背鬼夜行同样如此。

我们都很感激大师,要给他钱,可大师不愿意收。他说自己听过阿婆的事,也觉得阿婆可怜,只希望老人家入土为安。

为了招魂,我拉上黄毛去准备一番,去了镇上。

我们按照大师的吩咐宰了一只公鸡,把公鸡血放在阿婆去世的地方做供奉,黄毛就跪在公鸡血旁,要从日落跪到午夜子时。

黄毛说自己累得要死,特意先去开房睡了一觉,我怕他跑了,就和他一起去歇息。

等睡饱后,黄毛才回来跪着。

当我带他跪在医院路边的时候,街上很多人疑惑地看着黄毛,他说自己丢死人了,以后没脸在镇上讨媳妇。

我说你他妈害死了阿婆却不知羞耻,这才叫丢人!

我们一直等到深夜,街上到空无一人,路灯都没亮。

晚上十一点,子时到了。

我拿出半瓶矿泉水,刺破了黄毛的手指,让他把血滴进水里。

随后我把水一饮而尽,后背贴上了他的生辰八字,我俩照着大师的吩咐,一次又一次地叨念着请回家吧。

忽然,我感觉背后传来了冰凉,冷得刺骨。

此时此刻,我背后真就仿佛背了一个没有重量的人!

我连忙站起身,给黄毛使了个眼色。

这是大师吩咐的,他说背鬼的时候绝对不能讲话,因为人和鬼是不能交谈的。否则会让鬼产生留恋,要带着活人一起离开人世。

黄毛吓得一哆嗦,他拧开了手电筒,和我一起走在街道上。

我们必须在子时回去,午夜子时是阴气最重的时候,这样才能保证魂魄不受伤害。

镇上离村子有十二里,正好是六公里路,幸好修了公路,否则都是山路走不了,两个小时绝对够了。

我们走在路上,他负责照明,我负责背鬼,俩人都不讲话,快速赶路。

山边的公路太黑,这儿太偏僻了,路上连车都没有,幸好月光还算明亮,在手电筒的帮助下,勉强能看清道路。

正在走着,忽然山边传来了狗吠声。

那山里窜出了野狗群,对着我们不断吠叫。

山里的野狗,那可是敢把人活活咬死的。

黄毛吓得不轻,从旁边树上折下一根棍子赶野狗,但这些野狗根本不怕,甚至越聚越多,一个个龇牙咧嘴。

有狗扑向了我,强行在我的腿上咬了一口,我不敢转身逃跑,赶紧踹开了它。

还好咬得不深,就一点点疼,破了点皮而已。

突然又有狗扑向了黄毛,他吓坏了,连忙撒腿就回头逃跑!

我急了,因为大师千叮万嘱过是不能回头的!

刹那间,狗吠声消失了。

黄毛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傻傻地看着我们来的方向。

他都已经回头了,我只能回头看去。

在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位面容慈祥的阿婆,就是阿婆的鬼魂!

我可以看见她了!

可我们后面的路……却看不见了。

明明先前才走过的公路,变得黑压压一片,无论是道路、树木都仿佛被黑暗吞没,明明月光明亮,却就是照不亮。

黄毛尝试着用手电筒照了照,可光源却被吞没了,那种漆黑,给人一种只要往后退,就会掉入万丈深渊的感觉。

可我们前面,却还是月光照得微亮的公路大道。

但先前围着我们的野狗群,却凭空消失,不见踪迹。

我知道,我们已经从走人路变成了走鬼路!

这不是活人该走的!

我喘着气,一把将黄毛扯起来,阴沉着脸继续走。

事已至此,倒不如继续做下去。

大师跟我们嘱咐过很多走鬼路的事情,他说有些鬼会想拉人陪葬,如果我们不小心走鬼路,一定要做到三点。

第一、如果有鬼跟自己说话,什么也不能讲,只能回答自己是出殡的。鬼对出殡的有好感,因为他们是帮忙送鬼回家的人,通常不会去害命。

第二、遇到鬼不要怕,人有阳气,鬼有阴气,本来就是相互制衡的,这就导致了鬼魂不敢随意害人。两个人一个鬼,人占上风。两个人两个鬼,相互平衡。可若是鬼的数量比人多……那才要自求多福!

第三、千万不能让鬼知道真名,名字是人开启阴间的钥匙,如果鬼知道了真名,哪怕没有害我们的心,也会迫不及待把我们扯下去当替死鬼。

我背着阿婆继续走,眼下只能等天亮了。

天亮后太阳出来了,鬼走阴间,人回阳间,那时候我们就安全了。

阿婆明显没有害我的心,她一路上都默默趴在我的背上,根本不和我说话。

我们都已经在鬼路上了,我忍不住回头看她,她只是慈祥地满脸笑容,还会用冰凉的手摸摸我的脑袋。

我想起了以前,我以前太不懂事了,贪吃都会跑去她家,说阿婆我要吃的。

她明明自己吃的也不多,却总把好吃的留给我。我都会依偎在她怀里,而她也会这样轻轻摸我的头,跟我诉说以前的故事。

如今再被她这样摸头,我差点忍不住落泪!

我们终于回到了阿婆家,可她家却不一样了。

原本她的家才烧成灰烬,可现在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一个完整的小屋。

屋里亮着灯,是黄色的白炽灯,昏暗昏暗的。

可我记得很清楚,以前阿婆家早就让我爸按上雪白的日光灯了,很明亮。

我知道,这是阿婆鬼路的家,我们只要把自己做的做好。

黄毛有些害怕,他站在原地不敢进去。

我扯了他几下,他都不肯走,最后我烦了,用力踹了他一脚,他才终于肯动,发着抖和我一起进了屋。

进了屋,尸体就在原位躺着,我们将阿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尸体上。

她的魂魄进了尸体,安详地闭着眼。

我看向门外,外边已经彻底是一片漆黑了。

除了门前小院,我们连外面的道路也看不见了,只要是我们走过的路,都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这才松了口气,拿来火盆纸钱,开始给她供奉。

黄毛蹲在我的身边,他正想说些什么,里屋却传来了怪异的声音。

吱呀……

吱呀……

我们面面相觑,忍不住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里屋。

推开门,我傻了眼。

里屋放着一把摇椅,那本来是阿婆躺的,此时却自己摇动了起来。

一个人影,缓缓凭空浮现在我们眼前。

那是个女人模样,她躺在摇椅上,里屋黑漆漆的,黑暗部分正好挡住了她的脸。

忽然,她停住了,摇椅不再动。

正常人从椅子上起身,都是双脚着地,膝盖从弯曲变直,缓缓站起来。

可这女人却是脚尖触碰在地面上,膝盖仿佛不会弯曲,身体直直地就起来了。

黄毛吓得叫了声妈呀,我连忙捂住他的嘴,用眼神警告他不准说话。

这一下,我看清女人的脸了。

她脸色雪白雪白,好似涂了很多粉,那大眼睛只有漆黑的瞳孔,见不到半点眼白。

女人的脸颊涂满了腮红,在那白得吓人的肤色上,又红得渗人。

她穿着绣花鞋,踮着脚,缓缓朝我们走来。嘴唇也涂得血红,扎着麻花辫。

忽然,她说话了。

可她的嘴明明没张开,尖锐的声音仿佛直接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谁呀?」

那声音尖得我头皮发麻,我按照大师的吩咐说:「来帮忙出殡的。」

她没回话,又缓缓坐在了摇椅上,静静看着我们。

黄毛怕得直打哆嗦,而我已经认出了那个女人。

墙壁上的婚纱照,挂的就是她!

她就是阿婆那位早已死去的儿媳!

女人的话答完后,屋外忽然响起了令人惊悚的磨刀声。

我们猛地回过头,却见屋外是个男人,他磨着刀,恶狠狠地看着黄毛。

男人也脸色苍白,却没有涂腮红,整张脸都是白的,只有两个眼珠子黑溜溜的。

他跟女人不同,他会张口说话,一边磨着刀,一边恶狠狠地叫:「才不是出殡的!」

他用力磨刀,死死地看着黄毛,仿佛恨不得把黄毛给宰了。

黄毛双腿直打哆嗦,我闻到了一股骚味,原来是他吓得尿了裤子。

我用力扯了扯他,让他不要失态,然后回到阿婆的尸体旁,一心一意为阿婆烧纸钱。

我很清楚,这是阿婆的儿子和儿媳,来替阿婆索命了!

他们是想把黄毛给杀了!

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天亮。

虽然屋子里的鬼魂多于我们,但阿婆太善良,她没有害人的心,所以算是二对二。

只要我们严格按照大师吩咐,一直拖到太阳出来,我们就不会有事。

磨刀声、摇椅声,充斥在这个小屋。

我和黄毛烧着纸钱,他吓得在哭,压低声音跟我说老太婆的儿子儿媳来害人了,他明明罪不至死,老天爷不能这么不公平!

我连忙瞪他,让他不要说话!

活人在鬼路是不能说话的!

果不其然,在黄毛说话后,那摇椅声音立即停了。

里屋,传来了那女人尖锐的声音:「谁呀?做什么?」

我赶紧答复:「来帮忙出殡的,在烧纸钱。」

里头没声音了,我松了口气,看来又熬过一关。

阴间的纸钱,烧着是绿色的。

那幽绿色的火焰,一点温度都没有,如果用手去触摸一下,会发现这火焰冷得吓人。

黄毛怕得哭了,他擦着眼泪不断抽泣,陪同我烧着纸钱。

他那哭声停不住,竟是从小声抽泣变成了难以控制的大哭。

他好几次想努力压制住,可就是压不住他的哭声。

「谁呀?」

突然!

那尖锐的声音,竟是直接在我们的耳边响起!

我连忙一转头,那儿媳已经来到了我们身后探出头来,涂得雪白的脸离我那么近,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我在看!

黄毛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刹那间,磨刀声停了。

那儿子提着刀,直接冲进了屋子!

我心里一惊,黄毛说了话被听见,现在鬼要拉人陪葬了!

这下糟了,他要是死了,到时候我一对二,阳气镇不住,那我也要跟着赔命!

黄毛眼看着儿子提刀来杀自己,他吓得赶紧指着我,竟是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

刹那间,我只觉得脑袋轰得一下。

我万万没想到,他在危急时刻竟然会喊出我的真名来转移!

黄毛念完名字,连忙哆哆嗦嗦地跑了出去,路过男人身边的时候,那刀朝着他劈了下去,他吓得用胳膊挡了一下,胳膊顿时喷出了血,而他不顾疼痛,逃出了小屋!

儿子提刀追了出去,可是……儿媳没动!

她站在我的身边,雪白的脸缓缓出现诡异笑容,喉咙里开始缓缓发出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朝我步步接近!

我咬着牙说:「我不是,我出殡的!」

她笑容更加阴森诡异:「你不是出殡的咧……」

我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要逃跑吗?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那真名是黄毛喊出来的,不是我自己喊出来的,算不得数。

蹲下身,我忍着心里的恐惧烧着纸钱,嘴里哆哆嗦嗦地说:「出殡的,烧纸钱。」

我期望这一招有用,可儿媳却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力气好大,我一个壮小伙都比不过,直接被她拖向屋外!

她一下变得极其癫狂,又笑又叫:「不是咧!你不是出殡的咧!」

完了!

正当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一只手却忽然抓住了我!

是阿婆!

她的魂魄坐起来了,抓着我的手腕,满脸慈祥的笑容。

阿婆……

我呆呆看着她,当她抓住我的时候,那儿媳顿时就不敢碰我了。

她甚至赶紧松开了我的手,恭敬地站在了一边。

阿婆伸出手,轻轻摸着我的头。

这一刻,我心中的恐惧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满满的温暖。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时光,我忍不住泪如雨下,也跟着抽泣起来。

她生前是个大好人,去世以后依然如此。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她都用自己的这份爱照顾着我。

阿婆起了身,牵着我的手往外走,我有种预感,她是想去找黄毛。

我忽然在想,她会保护黄毛吗?

阿婆这辈子都在奉献,她不可能死后会害人性命,哪怕那是黄毛。

以她善良的性格,她很可能会救下黄毛,但我不愿意!

原本外面的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可当阿婆牵着我走的时候,四周都被月光照亮了。

我听见远方传来了惨叫,走近一看,才发现那黄毛被绑在了一棵树上。

他鲜血淋漓,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

可说来也怪。

每当他被砍了之后,刚开始确实会流出血来,但那伤口很快就痊愈,鲜血也消失不见,甚至化为血红色的气息,被那儿子的鬼魂吸进了体内。

黄毛变得愈发虚弱,脸色苍白得厉害,就犹如被一点点透支了生命!

见阿婆来了,儿子停住了手,恶狠狠地看着阿婆。

他忽然给黄毛松绑,扯着黄毛就跑。

我知道,他想杀了黄毛为妈妈偿命,但阿婆不愿意这么做,现在母子闹矛盾了!

那儿子扯着黄毛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阿婆走得慢,她满脸焦急。

那儿子走过的路,月光不会照亮,老天爷仿佛只承认阿婆,她走过的道路才会被月光照亮,赶去黑暗。

黄毛的惨叫声,时不时就在黑暗里响起。

他痛哭着大叫:「是你妈自己胆小害死了自己!我只是把狗放出去透透气,谁知道她就死了!我也是人啊,我没资格改过自新好好活着吗?」

黄毛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歇斯底里。

对于他的话,对于他的思想,我却无法给出评价。

因为我讨厌他!

突然,黑暗里传来了儿子鬼魂的怒喝:「我妈哭着求了你好久,求你出来把狗扯走,你只是敷衍说狗不咬人,是你害死了我妈!」

刹那间,我脑袋轰隆一下。

那个畜生!

原来阿婆临死前求过他!可他却无动于衷!

我不敢想象阿婆临死前的害怕和绝望!

这个畜生!畜生!畜生!

我们的路越走越长,黄毛的惨叫一直在前方响起。

我知道前面没路了。

因为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江,当年大洪水,阿婆的儿子儿媳就是被冲到了这儿,葬送在这江水里。

我们赶到了江边,果然看见儿子的鬼魂抓着黄毛走到小码头旁,恶狠狠回头看着母亲。

他又开口说话了:「他害死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阿婆年纪太大,她不会讲普通话,她只会讲方言,她说我不是在意他,我是不想你做坏事,我不想我儿子害人。

儿子气得大叫,他说这不是害人,这是清理杂碎!

说完,他就直接把那黄毛丢进了江里!

顿时,黄毛浮浮沉沉。

阿婆急了,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原来她也是怕水的。

黄毛会游泳,但是江水滔滔,时不时一个风浪打过来,打在他的脑袋上,他就呛了好几口水。

再加上晚上天气冷,那江水更是冰凉,这些都在快速消耗他的体力。

黄毛只能抓着小码头的木杆,瑟瑟发抖,可儿子的鬼魂忽然一脚踢落了一块石头,正好石头就砸在了黄毛的脑袋上。

这下,黄毛的头发变红了,那是被血液染红的。

儿子的鬼魂看着黄毛发出冷笑,忽然回过头恶狠狠地看着老太婆,说我已经出够气了,你要救就救,反正我不管你了!等会儿太阳就出来了!

说完,那儿子的鬼魂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阿婆想救人,可看着滔滔江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村里的公鸡叫了。

那公鸡啼声犹如划破夜空,是那样响亮。

阿婆脸色巨变,她连忙将手中的拐杖递给了我。

拐杖入手,冰冷刺骨。

她说赶快,这是鬼的东西,天亮后就不见了。

说罢,阿婆似乎也怕阳光,忽然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也逃到了夜幕里,看也看不见了。

我拿着冰冷的拐杖,来到了小码头边。

黄毛抱着小码头的木头,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差点被江水吞没。

他浑身哆嗦,抬起头说:「救……救我……」

我低头看着黄毛。

阿婆的死另有隐情,是他活活害死了阿婆!

在阿婆死后,是他耀武扬威,不知悔改!

还有刚才,是他亲口喊出了我的真名,差点害死了我!

我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那呼叫声越来越虚弱。

我慢悠悠地回到村里,天早已经亮了。

然后我找到人,说黄毛可能淹死在江里了,让大家去看看。

村民们跑去一看,果然瞧见了黄毛的尸体,飘荡在江里,手里还紧紧抱着小码头的木杆。

很快就有人找上了我,毕竟死了人。

小码头是有监控的,上面监控显示黄毛半夜来到了这里跳江,监控只拍出了他的画面,却拍不到是阿婆的儿子扯着他来的。

所以人们给出的解释,是黄毛「行为异常」地来到了江边。

随后我来了,但黄毛跳江了。

监控视频里,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小码头边,往下看了看黄毛。

同样,监控根本拍不出我手里的拐杖,视频里的我两手空空,它拍不到鬼的东西。

人们问我为什么黄毛要跳江。

我说我哪晓得,可能他受不了大家的指责,选择跳河自尽呗。

怎么样?他跳河自杀,难道和大家的指责有关系吗?这就和他害死了阿婆一样,这有什么因果关系?

人们又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

我说我哪有见死不救,晚上这么冷,江水滔滔的,我跳下去和他一起送死吗?拜托,我跟他又不是很熟,我干嘛为了他跳下去,万一我死在江水里怎么办?

于是人们又问我,既然发现黄毛落水,如果自己不打算下水救人,为什么不赶紧跑回村子?因为监控显示我凌晨四点出现在江边,结果早晨七点才回村子和人们说这件事。

我说我给狗咬了。

然后我抬起腿给人看,说大晚上这么黑,老子遇到野狗群,被狗给咬了,只能僵持等天亮再回去。我都被咬了,虽然只咬破一点皮,但万一有狂犬病怎么办?万一得破伤风怎么办?我都这样了,还坚持一瘸一拐地回去通报这个消息,我难道不是好心人?

事已至此,监控也显示确实是黄毛自己跳的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人们也没说什么,就说我有点拽。

我说怎么样?拽犯法啊?有哪条法律规定人不可以拽的啊?

黄毛死了,就如同阿婆死了一样。

我屁事都没有,大摇大摆地去给阿婆办丧礼,把她给葬了。

在她的坟前,我跪着用力磕了三个头。

感谢她生前照顾我,死后也照顾我。

至于黄毛的事儿……

与我何干?

我没有害人,我仅仅只是没救那个想害死我的人而已。

葬礼后大师也来了,他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把事情与大师说了说,大师听过以后,很是感慨。

他说之前刚开始守夜的时候,儿子的鬼魂应该就想杀黄毛,给他母亲偿命了。

那时候狗叫这么凶,就是因为午夜子时屋内有鬼。

本来他们打算用煤气直接毒死黄毛,应该是还把电路搞坏了,如果黄毛半夜醒来发现不对劲,里屋关着门黑,到时候肯定是要开了灯才能跑的。

不管起不起床,他都必死无疑。

可谁想我提前发现了不对劲,而且开灯的是我,我和黄毛一起被炸飞出去了,也算我们命大,当时活下来了。

至于阿婆的尸体没有被火烧这件事儿,大师分析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儿子跟儿媳的鬼魂在旁边守着,他们不愿意让老母亲停尸未满三天就被烧成灰。

我问大师,现在阿婆算不算是安息了。

因为她已经被好好下葬,我们也好好为她送行。

大师摇头说不知道,但他告诉我,阿婆为人善良,应该是不会在阳间久留的,相信很快就要投胎而去了。

听见这答复,我们才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得格外舒心。

睡着睡着,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碰我。

我睁开眼睛,却看见了阿婆那张满是慈祥的脸。

她温柔地摸着我的头,笑吟吟的,身体开始变得逐渐透明。

阿婆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对于黄毛那件事是怎么想的,她当时害怕阳光走了,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也许,她是为自己下葬和遗产处置妥当而微笑。

大师跟我说过,人和鬼是不能说话的。

可我却忍不住。

我见到阿婆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忍不住呜咽了。

我说阿婆,你放心去吧,我以后会好好的。以后我常去给你扫墓,要是有什么好事儿,我就去你坟前说给你听,或者写成信烧给你。我会好好活着,做个好人,报答你的恩情。

阿婆依然慈祥地笑着,我看见她的身体开始发光,缓缓消散,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散发着光芒的纯白蝴蝶,飞出了我的窗外,朝着天空飞去了。

我醒来了,枕头上都是泪水。

我不知道那是阿婆真的来了,还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去问大师,大师告诉我,那说明阿婆已经投胎而去了。

这一下,我才终于放了心。

自那以后,每当我路过那烧成灰烬的小屋,我都会想起阿婆,想起她曾经给我的种种照顾。

至于小码头,我永远也不去了。

脏,不乐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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