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离开青州那日,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好天气。
晴朗的就好像,遇见宁相那日。
那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微雨之中,谢浸池擎着一把纸伞,笑意难得上眉梢。
李溪觉得奇怪,谢浸池伪作画郎身份蛰居王府的日子里,从未笑得如此欢畅,又饱含兴趣过。
「今日总算觉得,来这王府一遭,不算是虚度。二公子,去探一探王妃。」
「是。」
即使王朝覆灭,李溪与谢浸池仍是牢固的君臣关系。虽然过往不再,谢浸池却总喜欢噙着笑意低低喊李溪一声『二公子』。
李溪清楚,这是谢浸池对自己的尊重。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报以同等的忠诚。
李溪到小院时,细雨恰停,虹桥踏在云端,红日光晕微微浮现。
王妃坐在秋千架上,正抓住两边细绳自己荡着玩儿,明明是欢快的举动,明明她身边围绕着一群仆从,李溪却看出了王妃自内而外的悲伤。
她在彩虹之下,绚烂无比,又好像孤独无比。
这样的矛盾李溪只在谢浸池身上见过,他凝眼在王妃身上,忽的笑了。
不想探一探了,想跟在她身后,做个亦步亦趋的影子。
彼时的李溪如此荒诞的想着。
后来因为一幅《朝露春溪图》,竟然真的得偿所愿。
但这场初见,似乎再无人会知晓了。
累死六匹马,好不容易到达京城时,已是暮色四合。
李溪牵着马在城郊等待顾饶芷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的会面。
顾饶芷眉眼虽带笑,嘴角却是下撇着的,护短的模样伶俐无比:「王妃心性单纯,看不出你的异样,但你逃不过我的眼睛。你也暗中观察我好几次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是结盟,还是如何?」
那时谢浸池对顾饶芷的灵巧只挑了挑眉,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性子大变的王妃身上,一切与顾饶芷的交涉都放手给李溪去处理。面对顾饶芷的发问,李溪想了想,选择了结盟。
青州的境况他与顾饶芷飞鸽传书了几回,二人几番商讨,终于定下了相见之期。
与此同时,李溪也注意到了顾饶芷行文中按捺不住的不耐。
宁世鲲。她似乎被这个人缠的焦头烂额,有一次甚至耽误了回信的时间。
城门落锁之前,还未瞧见顾饶芷的身影,李溪将腰间的玉佩妥帖藏好,请一位樵夫代为照看马儿后,进了城。
果不其然,他在临街茶肆还未落座多久,就有一列官兵奔来,二话不说将他拿下。
为首的人一身灰色袍子,双眸沉静到毫无波澜,在抬手命令兵士将李溪带下去时,李溪看到了他腕上上夺目的赤色手串。
是红豆手串。
在李溪寥寥的记忆之中,除却相思骰子,前朝人尤爱以红豆手串聊表相思,特别是贵族之中,此风盛行。往近了说,谢浸池便是如此。
当今皇帝夺得江山后,废了许多前朝风令,红豆手串便是其中之一。是以李溪不曾想到,除了谢浸池,他在第二人的腕上又见到了此物。
这名随从的身份不简单,细究下去,说不定也是名门之后。
但更为显眼的是随从腰间的『鲲』字令牌。
果然,李溪被带到了宁别椿府上关押,起初还是美人捧酒招待,但自从第三位美人被李溪的谆谆教诲烦到不行时,他就被带到了私牢里。
各种刑具一应摊在他面前,坐也没个正形的公子笑眯眯地问李溪看上了哪个。
穿金戴银的公子面上覆着半张亦是纯金打造的面具,「你是那个那个,那个谢什么的奴才是吧。看在我父亲与他有些私交的份上,我给你个面子,你自己来选想要哪个刑具。」
半张面具,蛇蝎心肠,是宁世鲲无误了。
李溪没有接话,宁世鲲却笑得更加开心:「看来你胃口不小,想要一个一个的试。」
宁世鲲挥挥手,刑却没有用在李溪身上,反而是这些日子他见过的美人们被带了进来。
「喏。谁听他那些酸腐之词最多,就先带上来用刑。」
在女子们的惊声尖叫中,宁世鲲笑得愈发欢畅,阴鸷的目光盯住李溪:「直到你说些我爱听的话为止。比如青州疫情是宁别久故意为之,比如宁别久早有篡权之心。你的主子看起来也很不喜欢宁家,你就莫要多强撑了,我今日心情还不错,不是很想见到太多鲜血。」
「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李溪记得这个有一个小梨涡的姑娘,她年纪还不大,被派来时还以为是要侍奉自己,吓得一直抽泣。李溪宽慰了她好一阵,最后姑娘怯怯地唤了他一句『先生』。
李溪多看姑娘的一眼,被宁世鲲捕捉到,他起身抚掌而笑:「看来圣人也会有动心的时候嘛。图南,其余姑娘都带下去,只留这一个,把所有的刑具,都用在她身上。」
那天牢里流了多少血李溪至今仍不愿去回忆,但正如宁相一直记着兰儿母女的仇,李溪也一直记着那个笑起来有一个梨涡的姑娘。
所以在花会上,即使宁相被步步紧逼到难得开口向自己求救,即使他已经看出了宁相力有不逮,但只要宁世鲲那张脸出现,他就会想起那个最后连全尸都没留下的姑娘,执着地要逼宁相去直面宁世鲲。
因为只有面对宁相,宁世鲲才会偶有真情流露,他要从中寻找机会。
却又偏偏是因着这份执念,他永远地失去了宁相。
但其实,他似乎又从未获得过宁相的垂青。
真令人懊恼。
李溪被关了三天,曾经用在那个姑娘身上的刑罚宁世鲲通通给他也来了一遍,但到最后总会留下一口气,以便每日一问李溪是否愿意投诚。
其实事情也简单,直接杀了李溪,再伪作一份状纸,一切也可落定。但似乎是来自覃闻晏那儿的施压,迫使宁世鲲不得不留着李溪一口气。
这些是他在看守的谈话中听出来的,这些日子,他脑海中会刮过在他面前死不瞑目的梨涡姑娘,但更多的是青州百姓。
多耽搁一日,青州百姓就多艰难十分。
还有宁相的境况,也会变得愈发棘手。
第十日,李溪被浸了盐水的长鞭痛打周身,意识朦胧之时,本应寸步不离的看守们忽的倒下,最后阖眼前,他看清了奔来替自己解开镣铐的人模样。
是覃闻晏的亲信。
是缭绕鼻尖的一阵幽香缓缓把李溪唤醒的,微朦的眼前,侍女正弯腰将香炉盖上,侧脸竟有三分像宁相,许是不像需要精神紧绷的牢狱,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李溪喉咙干涩地唤眼前姑娘:「小姐,是小姐吗?」
「是我。」不知倚在门框看了多久的顾饶芷笑着开口。
「我想了半天你开口第一句会说什么,万万没想到是这个。」
「是我失态了。」
顾饶芷将温水递给神情从欣喜到恢复平静的李溪,「怪我,你传来的最后一封书信被宁世鲲截获,让你受这无妄之灾了。我记得王妃给了你一枚玉佩,你用它投诚就不用受这多日之灾,闻晏和我能应付的。」
李溪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唇角因为上扬而撕裂了一块,他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畅快事,笑意愈发大:「那是她送我的东西。」
「你有心魔了。」
忽略顾饶芷话语中的叹息,李溪将清水一饮而下,终于可以顺畅的多说些话,「我来京城的目的你们也都知晓了,青州疫情已到刻不容缓的程度,王爷能给我多久的时间带兵回去?」
顿了顿,他道:「即使死,我也要与我的君主和……心上人死在一起。」
「让他来与你说吧。」
顾饶芷话语落地时,覃闻晏将将踏进屋子,「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
李溪淡笑道:「不知在王爷心中,我是否通过了考验?」
覃闻晏并不意外李溪的发问,他坐在楠木桌前,举手投足满当当的矜贵:「能在宁世鲲手上活十日的人不多,看来先生不仅足智多谋,心性坚也足够韧。你曾是谢浸池的人,即使有宁缃这一层关系在,我也断不能直接调兵给你,如今见到了先生的忠心,便也放心了,此前种种还望先生见谅。」
李溪没有直接回答,嗓音硬了三分下去:「让一城百姓多等了十日,你不该向我致歉。」
覃闻晏眉头稍皱,想要说什么,最后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若是从前的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将军队交给你,但正因为是一城的百姓,我吃过亏,不敢拿他们冒险。」
一室寂静中,顾饶芷开口,声音轻巧落地:「要不,你们边吃边聊?正好我也想知道王妃过得怎么样。」
李溪被救走后,宁世鲲大怒之下杀了看管牢狱的所有人,纵酒取乐时稍有不耐就会有一个人头落地。
有人拼尽全力只想活下去,有人却视人命如草芥。
李溪向顾饶芷与覃闻晏详细说了青州的情况,调取军队说来容易,可覃闻晏在老皇帝与宁别椿的双重施压下,一时难以周转。虽有李溪从旁协助,但带领军队回青州的时间尚不能确定。
李溪在城郊的柳树下挖出了用锦囊小心藏好的玉佩,置于手心不知看了多久,久到连顾饶芷来了都未察觉。
「初次见你时,我就想过你这样的人失态会是什么样子,但至今都没见到过,真是遗憾。」
李溪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收好,妥帖的动作被顾饶芷收入眼中,「我虽然还未摸透王妃其人,但她是个被动的性子,你如果对她有意,就直接与她说。我看的出来,她不爱闻晏,对谢公子也未到深情的那一步,李溪,你是能有机会的。」
李溪反问顾饶芷:「你想要看透所有人,那你是怎么看我的?」
「不夸张的说,你想做一个万古流芳的纯臣,想要光耀李氏门楣。但注定的,这样的话你要放弃许多东西。比如对王妃的爱,这也是谢公子全然没有想过提点你的原因。」
李溪一怔,淡淡一笑:「难怪王爷会钟情于你。」
就像谢浸池偏偏钟情宁相一样。
他是君,而自己是臣,不可逾矩,不可肖想。李溪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
但这毕竟是体面的理由,最难堪的理由是,他在宁相眼里,没有看到因自己而起过任何波澜。
「不说这些无用之语,王爷可曾确定将军队带到青州的时日?我怕,那边的百姓撑不住。」
「我与闻晏比你更想早日解决这件事,闻晏体会过死城的绝望,他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
顾饶芷所有所思:「青州疫情虽是来势汹汹,但就你描述的症状我觉得很熟悉,近日我正在查阅典籍确认我的猜测。若不是……若不是宁别椿派人屠村,我能更快确定。」
顾饶芷语气郑重起来:「苦了青州百姓了,听说各地州府正在组织医者前往青州,京城也有人陆陆续续赶过去。幸好,只有庸君放弃了他的子民。」
很讽刺的一句话,却又无比贴切。
「你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吧,唉,还希望你回去时向王妃卖卖惨的。」
「何谓卖惨?」
「王妃教我的,类似于装可怜这种的。因为我思来想去,你的性子比谢公子可爱多了,更适合王妃一些。」
「如果合适就能让两个人在一起,世事也太过容易了些。」
「说是这么说,但你记得回去的时候向王妃卖卖惨啊,还有,」顾饶芷嗓音温柔下去,渐有笑意:「我想她了,让她千万保重身体。」
「好。」
李溪只答应了顾饶芷的后半句话。
是以宁相只知道李溪顺利带回了军队,却再不会知道他受过的那些伤。
五日后,顾饶芷终于确定了青州疫情与她记忆中那场差点夺了全村人性命的瘟疫一致,覃闻晏喜不自胜,权衡利弊之下自伤七分让老皇帝他们以为又扼住了他的命脉,找到机会让李溪成功调取了军队。
「虽然很可惜,但让出去的东西我一定会夺回来。总要让青州的百姓们知道,他们从未没有被放弃过,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有人在挂念着他们。即便我们之间毫无血亲,即便我们素未蒙面。」
李溪与覃闻晏郑重一揖,他说这些话时的风致,比谢浸池更像一个上位者,虽然覃闻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驾马离开时,带起一阵尘烟,李溪仿佛在尘烟中,看见了一场新生。
李溪做到了初见宁相时在心底对她的承诺,愿做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影子。甚至有过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光耀李氏似乎都没有陪在宁相身边重要。
但他亲眼见到大哥为了保护自己被乱军杀死,尸骨不存。看到李家匾额被生生砍断,血肉漫上『李』字的末端,鲜红而刺眼,刺眼到直至如今还会在梦中见到。
李溪知道,他无法从中走出来了。
可他想为自己搏最后一次。
所以他饮了酒,难得的鼓起勇气来到宁相的窗前,傻乎乎地把近乎病态珍藏的玉佩递给她,希望她再像当初那般,带着昂扬的生机与满满的信任,再交给一次。
李溪虽然醉了,但仍在心底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只要宁相做到了,就算她是心软之举,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争取一次。
可宁相毕竟是宁相,几乎是垮着脸向他说出了最狠的话。
李溪知道,宁相心里不好受,可那只是同情而已。
他赌失败了。
真丢人。
「若放在十六年前,兄长还有一席可争。」
耳畔蓦然想起李饮的这句话,他们兄弟二人虽失散多年,但血液是相通的,李饮是最了解自己兄长 的人。
十六年前,李溪不曾一次幻想过十六年前。
若是没有十六年前的一场叛乱,他会是丞相府无忧无虑的二公子,偶一日打马长街过,遇见宁家的长女,而后一见倾心,或成美谈。
可他又知道,宁相早就不是当初的国公嫡女了。
若是没有十六年前的一场叛乱,李溪一辈子都遇不见一个宁相。
这是个死局,无解。
李溪喝的昏沉之际,是李饮搀扶着他回屋的。
可刚走到一半,李溪怎么也不肯挪步了,他看着院子里开着正好的花儿,第一次在弟弟面前失了态。
他一下一下,试图握住虚无缥缈的春意。
李溪红着眼,痛苦至茫然失措,动作都变得可笑而笨拙起来。
李饮看不下去,正要开口时,便看见自己兄长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醉了,又像是清醒着,像个丢了什么重要东西的孩子,呆呆问李饮: 「怎么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啊……」
江山初定后,宁相与宁方思作伴,逍遥山水去了。
李溪无奈地想着,到最后,陪在她身边也没有办法是自己。
他有许多事要办,比如制定律法,比如重建李家,比如去赴一些必须要拉拢住的朝臣宴会,即便那会是一场招亲宴。
生活变得异常忙碌起来,忙碌到似乎有时会忘记宁相的存在。
宁相特别吗?
其实就眼前的侍郎之女,其聪慧狡黠李溪是领略过的,相较之下,宁相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可她是宁相啊。
他看见彩虹会想起她,看见柳枝会想起她,甚至看到笑意欢畅的女子也会想起她。
后来李溪便尤爱听一出戏,戏中神女降世,不爱多情公子,不爱温柔帝王,只爱陪在她身边的傻书生。
萧矜就对这样的话本嗤之以鼻,用他的话来说,就得是酸腐书生对小姐求而不得,才会编排这样的故事来诓人。
说的很有道理,但架不住李溪就是爱看。
或许是,戏里难得圆满。
李溪等了三年,宁相终于回来了,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谢浸池。
看到他们二人携手出现的那一刻,李溪终于明白,他将自己囚禁的太厉害了。
因一人而起的相思囚笼,无疾而终。
谢浸池心上有一轮明月,李溪心头久久缭绕着一阵春风。
如今明月已入他怀,当是春风勿念。
或许李溪再也不会知道,在那个醉酒的夜里,宁相为他的一大哭。
也或许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最后一次出现在戏台前时,李溪难得地带了笑意。戏台上水袖拢起一出好戏,锣鼓声罢,李溪缓缓起身,向着虚空一揖。
有春风过身,像是不着痕迹的道别。
李溪轻声开口,像是喃喃自语:「今日是最后一次看这戏了,戏中落幕之后,一切封存。」
这世上,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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