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遇见妻子王氏之前，李商隐曾经有一段追悔不已的初恋。
那是他 20 岁出头的时候，他寄居在洛阳亲戚家，邻居家有个姑娘叫柳枝，是商人的女儿，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
柳枝姑娘和一般闺阁中的女孩画风不大一样，她梳妆打扮总是很随意，头发不好好梳，眉毛不好好画，每天就知道吹叶子嚼花蕊，跟红楼梦中的女汉子史湘云倒是有些像。
邻居都说：那个丫头疯疯癫癫的，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但李商隐却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每当她吹奏乐器，那富有感情的乐声犹如天风海涛之音，触动了敏感少年的心。
堂哥让山大概看出了小堂弟的心意，某天故意跑到柳枝家门口摇头晃脑地吟诵李商隐以前写的一组情诗《燕台诗四首》。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
这组诗不但长，而且写得朦朦胧胧，晦涩难懂。
这在一般女孩子听来大概和唐僧念经差不多。
但柳枝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认真地听完，随后激动地跑出来问让山：是谁有这样美好的情怀？是谁能写出这么好的诗？
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女汉子，竟是个鉴赏艺术的高手。
让山自豪地说：姑娘有眼光，这是我堂弟李商隐写的！
柳枝也是个豪爽的女子，二话不说就扯下一段腰带给让山，让他跟李商隐讨一首诗。
第二天，李商隐假装漫不经心地骑着马路过柳枝家门口，只见她早已精心打扮，梳着两个可爱的鬟站在一面屏风边上。
柳枝见到李商隐，深情款款地说：三天后我在河边点上最好的香等你来，我们一起过节吧。
李商隐满口答应。
眼看着一段偶像剧般的爱情故事即将上演，谁曾想半路上杀出一个猪队友。
约定的日子到来那天，李商隐早早起床，准备穿上最帅的那套衣服，他在房间找来找去，竟然找不到自己的行李箱。
他慌了神，身份证和准考证可都在行李箱里呢。
不一会就收到好基友的短信：老师说了读书的时候不要谈恋爱，我把你行李带走了，想要就来追我吧！
「这个死小子，净坏我好事！」
李商隐又气又急，却没有办法，只得放了柳枝姑娘的鸽子，去追自己的行李。
后来，李商隐从让山口中得知，柳枝被东边的诸侯娶走了。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柳枝》
人生无常，缘分难定，李商隐不禁感慨万端，一连写了 5 首《柳枝》，纪念他这段未曾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初恋。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以为李商隐这位写诗写得华丽到极致的诗人，生活必定过得风花雪月，浪漫唯美吧？
事实恰恰相反。
01
死亡的阴影过早地笼罩了李商隐的童年。
他的曾祖父早逝、祖父早逝，不到 10 岁，他又经历了父亲早逝、大姐早逝、二姐早逝……家里好像常常在办丧事。
更悲凉的是，由于生活贫寒，居处不定，一家人的坟冢分散在各地。在古人眼里，死后不能回归故土，是一件很心酸的事。
10 岁那年，母亲带着一家老小历尽千辛，将父亲的灵柩从浙江运到河南老家。
当他们回到郑州的时候，面临的是没有房，没有地，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户口的可悲境地。
所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
孤儿寡母，该如何生活呢？
作为长子，李商隐不得不过早地担起养家的责任。
别的孩子都在爬树翻墙的时候，他已经在做童工，给别人抄书、舂米补贴家用了。没有钱上补习班，只能跟着族亲处士叔学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6 岁左右，李商隐就前往东都洛阳找工作了。
洛阳距离长安不远，退休后的老干部、大诗人们、权贵政要都在这儿买房养老。
来到洛阳不久，李商隐就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令狐楚。
02
令狐楚对李商隐一见如故，开始把他当亲生儿子培养，不但为他提供工作，还多次资助他进京赶考，带着他出入上流社会，结交大腕名流，真可谓恩重泰山。
众所周知，唐朝的科举考试难度逆天，虽然才华出众，但李商隐还是接连三次落榜。
第四次，李商隐走了令狐家的后门，终于成功上岸。
恩情有时也是一种难以偿还的债。
新科进士向来是婚恋市场的香饽饽，这不，同窗好友韩瞻当年就被泾州原节度使王茂元看上，成了豪门女婿。
未来岳父大手一挥，就送给新女婿一栋豪华大别墅。
韩瞻在别墅内宴请宾客，李商隐酸溜溜地开玩笑说：哥们儿，我排名比你高，长得比你帅，怎么没人看上我呢？这不科学呀！
宴席上，一位才貌双全的姑娘引起了李商隐的注意。
她就是王茂元最小的女儿。
王姑娘虽然出身将门，却不是个虎女，而是个多才多艺的文艺女青年。能吟诗，还弹得一手好琴，再加上高颜值，妥妥的顶级白富美。
穷小子暗恋着白富美，却自卑不敢上去要微信，只能默默地写下一首首深情而又朦胧的情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无题》
——虽然我没有翅膀，不能和你比翼双飞，但我相信你和我有心电感应，我不说，你也懂……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
——对你的思念不敢像春天的花一样肆意绽放，我怕每一寸相思都会化成寸寸残灰。
王茂元也是个爱才之人。
李商隐进士及第后，王茂元就邀请他来自己在泾州的幕府从事文字工作。
经过朝夕相处的了解，王茂元想必对李商隐的才华和人品都比较认可，所以不久后，王茂元便将小女儿许配给了李商隐。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一年，可谓李商隐人生的巅峰。
看着被红烛照得美艳如玫瑰的娇妻，李商隐不会想到，前方等着他的，不是诗和远方，而是一路的荆棘。
03
「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父亲尸骨未寒，他就投靠李党，枉费我父亲对他那么好！」
得知李商隐娶了王茂元的女儿，曾经的好兄弟令狐绹气得就像女朋友跟人跑了一样，恨不能去婚礼现场大闹一场。
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李商隐，丝毫没想到这已是他和令狐家关系的转折点。
众所周知，晚唐的牛李党争愈演愈烈，令狐家属于牛僧孺为首的牛党，而王茂元属于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两党势同水火，互相看不顺眼。他是曾经跟随牛党的人，如今令狐楚一死，就转投李党的怀抱，在他们眼里可不是背恩、无行吗？
只能说令狐绹心胸比较狭隘。
宋朝的党争也很激烈，新旧两党闹得有你没我，几乎赶超牛李党争，可是在那种形势下，来自新党的赵明诚父亲还大方地替儿子向旧党的李清照父亲提亲，婚后两人神仙美眷，羡煞旁人，谁会说赵明诚转投敌营呢？
李商隐有苦难言。
公元 838 年，他再次赴京参加吏部考试。
唐代进士及第后，需要参加吏部的考试才能分配官职。
李商隐下笔如风，自信满满地走出考场。很快他就打听到，他的考卷得到主考官周犀和李回的肯定，已经将他的名字上报中书，就等着皇榜公布了。
「这下稳了，终于可以来帝都上班了！」他满怀期待地望向富丽堂皇的宫殿。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落榜了！
「这怎么可能呢？到底哪个环节出问题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榜单。有人告诉他，名单报到中书省的时候，一位官员看到他的名字就刷一下抹掉了，并且不无鄙夷地说：此人不堪。
不是能力问题，也不是出身问题，而是人品问题。
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早已经在京城流传开来。
政治的残酷和复杂是李商隐难以预料的，他独自吞咽着这种苦果，满腔忧愤无数排遣。
回到泾州，他独自登上安定楼散心。
高高的城楼之下，汀州城绿树掩映，望着远方，想起贾谊、王粲这些怀才不遇的才子。
他不由得气愤地自语：我的志向是扭转乾坤，改变世界，功成名就以后找个地方隐居。名利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比腐烂的老鼠还恶心，而那些人竟然还认为我要跟他们抢食，可笑，真是可笑……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安定城楼》
04
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第二年，李商隐再次参加吏部考试，这回他已是考神附体，轻松过关，并且分配到了秘书省校书郎的美差。
然而命运似乎特别喜欢作弄他，任职仅仅 3、4 个月，李商隐就被调为弘农尉。
不但职级一下子降了 2 级，而且从未来有望步入翰林的京官落为掌管地方治安、刑狱的县尉，心情从天堂掉到地狱。
种种迹象表明，李商隐在秘书省遭遇了排挤。
杜甫就算找不到工作，也看不上县尉，他曾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可见县尉对读书人来说，不是个很体面的工作。
白天巡逻、维护治安，黄昏封印、清点犯人，这种工作令李商隐身心俱疲。
他同情穷苦的犯人，却不得不亲手将他们关进监狱。工作中还得时时看县长、县丞的脸色，李商隐恨不得自己没有双脚，不用这样跪舔领导。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
有一次，他想为一位犯人减轻刑罚，却得罪了身居高位的观察使孙简。
和大领导争执一番后，李商隐自觉没趣，主动提出辞职。
842 年，李商隐第三次参加难度堪比登天的吏部考试，并再次进入秘书省。
谁知这次也仅仅呆了半年，就遭遇母亲去世，需回家守丧三年。
命运对李商隐，实在有些残酷。
守丧期间，正是唐武宗登基，大力起用李德裕和李党人物的时期。
李德裕虽然和牛僧孺两党斗得难分伯仲，但能力上两人却是一个青铜，一个王者。
李德裕无疑是王者。
和习惯和稀泥的牛党相比，李德裕显得雷厉风行，上台后就迎着巨大的阻力启动一系列攘内安外的行动。
对外，李德裕主张武力平定回纥入侵，对内则硬气地平定泽路之乱。仅仅用了四年，就解决唐朝内忧和外患的棘手问题，重振国威。
战争的胜利激励着李商隐，他虽然不曾明确表示自己属于哪个党派，却对干实事的李党暗自佩服。
元宵佳节，乡下人热闹地举行赛紫姑的活动，李商隐的思绪却飞到灯火辉煌的帝都，为不能见到京城的盛景遗憾不已。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
李商隐虽说是一介书生，却素来有欲回天地的理想，渴望施展自身的抱负。
他不是孟浩然，也不是陶渊明，就算给他一个桃花源，他也没有那份儿心情写田园诗。
此时他闲居乡下，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淡定。
——在村里呆了 4 年了，啥时候才能出去工作呢？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官服却还是最低等的绿色，宝宝心里苦啊……
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春日寄怀》
05
公元 846 年，守丧期满的李商隐回到京城，恢复秘书省正字的官职。
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向李德裕申请加入群聊的时候，没成想就在这年 3 月，武宗猝然去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继位的唐宣宗对李德裕丝毫没有好感，他故意重用牛党的白敏中、令狐绹，将李德裕及他的左膀右臂先后排挤出朝廷。
但李商隐此刻还有选择，令狐绹对他表面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如果迷途知返，未尝不可……
然而，在李党即将出局，牛党即将上台的敏感时刻，李商隐竟义无反顾地辞去秘书省职位，跟随李党重要人物郑亚远赴桂林。
令狐绹怒不可遏，气得亲自写信骂他。
李商隐不知所措，只得强行解释：我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这个解释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一开始，李商隐很感激能跟随李德裕的得力助手，虽然郑亚自己也前途未卜，但是能够接近这些叱咤风云的政坛大佬，他感觉自己就像得到上天怜爱的一株小草。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晚晴》
在桂林，李德裕寄来一本文集，总结自己从政以来的重要事迹，让郑亚帮忙作序。
郑亚将这件重大的任务交给了李商隐。李商隐在序中不无真诚地称赞他是：万古之良相，一代之高士。
李商隐当然知道，他越是赞扬李党，越是将自己置于牛党的对立面，跟令狐绹的关系必然是越来越僵了。
但是自己的政治理想，难道应该在人情面前妥协吗？
桂林山水冠绝天下，可是从长安只身远赴桂林，离家万里，幕府的文字工作又极其琐碎、繁忙，李商隐根本无心欣赏美景。
他心中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体弱多病的妻子和不满周岁的儿子。
秋日，许久没收到妻子的来信，就连梦里都没有消息，独自守着空床，窗外的景色萧条而又寂寞。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端居》
春日，登上高高的北楼，看着陌生的南国景色，他举杯独酌，郁郁寡欢地想：这样的春天和我有什么相关，这样的人生不过强行欢愉罢了。
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
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
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
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
——《北楼》
夜晚，妻子缝制的被子还残留着她的香味，而自己只能在梦中，穿越重重山河才能与她相会。
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
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
——《夜意》
06
虽然日夜思念妻儿，然而真的可以回去的时候，李商隐却犯难了。
公元 848 年，郑亚被贬为循州刺史，幕府解散，李商隐再次面临失业。
他带着行李踏上北归的路，一路上却走走停停，整整走了 6 个月才到家。
回到长安，见到许久不见的儿子衮师和妻子，李商隐虽然开心，但是一想到自己年近 40，却仍是底层社畜一枚。
家徒四壁，一家人拥挤地蜗居在出租屋里，没有存款没有不动产，曾是千金小姐的妻子穿着粗布衣服，连化妆品都舍不得买，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心中怎能不惭愧。
此时，李德裕已被一贬再贬，贬到了天涯海角的海南崖州，李党其他成员纷纷倒台，牛党的令狐绹却扶摇直上，眼看就要坐上宰相的位置了，李商隐对自己的前途不无担忧。
公元 849 年，当大官的远房亲戚卢弘止邀请李商隐一同前往徐州，担任节度判官。
若非生活所迫，谁愿意漂泊四海？
庆幸的是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职位不低，工资不少，从六品下的职级。这是李商隐从政以来获得的最高品级。
在徐州幕府，李商隐的心情相当不错，和同事幕僚诗酒唱和，骑马打猎，生活好不惬意，更何况还能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
此时的他意气风发，难得展示出潇洒自信的一面。
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
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 1 年多，卢弘止就染病去世。
自打进入职场，他总能遇到真心赏识他的领导，从令狐楚、崔戎、王茂元到郑亚、卢弘止，然而每次当他以为抱到大腿，事业即将有起色的时候，这些伯乐们不是突然被贬，就是突然去世，这可真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返回长安的路上，他收到了妻子病危的消息，星夜兼程地赶路，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07
这是李商隐生命中最惨淡的一个春天。
蔷薇花带着露水，仿佛哭泣的泪眼。孩子太小还不懂悲伤是什么，只知道趴在窗户上看着破晓的天空。
床上没有她的温度，铺着的罗被一片惨碧。
想起前年即将离家的时候，她还没说话，脸上就已经写满了悲伤。
回来只看到她喜欢弹的锦瑟被尘埃覆盖，再也听不到她的琴声了。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房中曲》
料理完丧事，李商隐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岳父在洛阳的崇让宅。
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熟悉的，此时看来却无不笼罩着悲伤的阴影。
独自在妻子曾经住过的房间枯坐，从前两人饮酒赋诗，多么登对，而如今能听自己诉说内心落寞的，唯有这一盏昏暗的油灯和一壶冷酒了。
露如微霰下前池，月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他的诗，原本就充满了凄凉、感伤的情调，如今在感伤之外，更增添了无尽的绝望。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无题》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昨夜》
08
蜀地的春天来得比长安早，花团锦簇，阳光明媚，到处是一片生意盎然的景色。
可对于失去妻子，又远离家乡的李商隐来说，春天是如此的残忍，树上的黄莺叫声是如此的凄凉。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天涯》
他望着最高处的一朵花，它开得那么早，凋谢得也最早，承受的阳光和风雨都是最多的，多么像早慧而一生多难的自己。他怜惜地在心里默默祈求：小鸟啊，如果你有泪水，请你将泪水撒向那最高处的花朵吧……
自从来到四川，李商隐就郁郁寡欢，常常称病拒绝参加幕府同事的聚会。
爱妻刚刚去世半年，迫于生计，他只得离家万里来到这遥远的蜀地谋生。两个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被迫寄养在长安的亲戚家里。
领导柳仲郢看在眼里，十分担心。
一日，他拿了张照片给李商隐，关怀备至地说：小李啊，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看这个叫张懿仙的妹子咋样？有颜有身材，能歌善舞，是不是你的菜？
领导主动安排相亲，介绍的对象条件自然不差，一般人只怕求之不得，可李商隐却大惊失色，连连拒绝：领导，您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我刚刚丧偶，家中还有幼子幼女需要照顾，实在没有心情谈恋爱……
自从妻子王氏去世后，他就心如死灰。
虽然和她结婚后，他得罪了从前的恩门，被天下人奚落，说他：背恩、无行，甚至在仕途上多次被打击报复，但他从不曾后悔。
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是他黯淡人生中少有的阳光。
如今，他的生活再次被阴霾笼罩。晚唐的政坛，正如李商隐那首诗所说的，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已经很难看到什么希望了。
长安的朋友寄来书信，问他何时回去，他看着窗外的秋雨，却无法给出「大约在冬季」的承诺。
——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剪着烛光，到时候我要告诉你今夜的雨，下得多么凄寒……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
公元 858 年，李商隐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他的身体越来越孱弱，疾病缠身，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像是有预感一般，他最后一次拿起笔，吐出灵魂中最后一丝美丽的灵气，写下了一首千古奇作。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题》
——锦瑟为什么无缘无故变成了五十弦？因为断了，断弦……
它奏出的音乐那么敏感、哀伤，每个弦和柱都在追忆我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
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犹如庄子梦蝶，杜鹃啼血，不是只有在回忆里才会遗憾，而是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惘然了。
这首诗像他大量无解的无题诗一样，让人迷恋、迷惑，无法解读。
其实不需要理解，好的诗，从来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没有活过 50 岁。
他像一只飞过人间的蝴蝶，寂寞而又安静地死去。
情深不寿，自古皆然。
09
李商隐的诗，唯美、迷离，充满了谜团。
就像从心灵直接长出来的花朵，无法解释它为什么那么美。
他的诗就像是音乐，直接从灵魂喷薄而出，无法用文字来拆解。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喜欢那种能奏出「天风海涛之音」的女子吧。
叶嘉莹说：义山诗中那种深微幽窃的心灵境界只可以相类似的心灵去感触探寻。
李商隐，是真正的灵魂诗人。
他的一生，太过坎坷，出仕 30 年，碾转于 12 个幕府，终生沉沦下僚。这里面，既有个人的原因， 也有时代的原因。
他是唐代诗人中被黑得最惨的一个，史书上说他是：背恩、无行、恃才诡激，放利偷合。
要知道，就连造反的骆宾王和杀人的王勃都没有被写成这样啊。
情，是李商隐一生的负累。
很难想象，若非人格分裂，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行文人，怎能写出这样深情至极的诗句：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暮秋独游曲江》
参考文献：
《李商隐传论》——刘学锴
《李商隐评传》——钟铭钧
《李商隐传》——董乃斌
《叶嘉莹讲李商隐》——叶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