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窝子被打事件过去三个月后……
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
也是晚饭时间,我们一家三口正坐在炕头,突然听到门外咳嗽了一声,我放下筷子,接着是敲门声。
开了门,竟然进来三个壮汉,衣装整齐。
全家都有些慌乱。领头的进来就对我爹满脸堆笑的说:「孙哥!不认识我了!」只见他三十多岁的样子,大高个,留着中分的头型,嗓音很尖细,最引我注意的是,他后脑勺,有一撮头发是深红色的。
1
我爹「啊?」了一句。
显然他没听清,我告诉那个红头发,我爹现在耳朵不好使了,你得大声点。
「这才几年不见,耳朵咋就不好使了呢?」红头发问我。
我垂下了头……没说什么。
于是他提高嗓音趴在我爸跟前说:「孙哥!我是小黄!记得不?四年前,我来你家偷过东西……」
红头发的两个同伴在偷笑,而我和我妈都有点迷惑。
我爹愣了一下,然后猛的一拍大腿:「娘来的!是你啊!」
原来,四年前,由于我家是当地最早做生意的一批人,卖皮具,皮鞋啥的。个体户在当时可是个朝阳行业,四邻乡亲,都传我家很有钱,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我家做生意太本份了,不懂得坑蒙拐骗,上假货。
传来传去,这个信息就传到了当地小偷界的耳朵里,那年临近过年,一周内,家里竟然连续三次被小偷光顾。翻的个乱七八糟,最恶心的一次是,有个小偷竟然把我妈留给我的中午饭都给吃了,害我饿了一下午肚子,气得我爸大骂:「这群王八犊子把咱家当公园了!别让我堵住,堵住一个我整死一个!」
我爹的美好愿望很快实现了,第二周的周末,本来在商场看摊位的他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就跟我妈请了个假回家躺一会儿,结果来到街上,他买了卤驴肠,猪头肉—什么身体不舒服,其实就是馋酒了。
到了家门口,进了院子,突然发现不对劲。那时是冬天,正门西边小窗,封窗的塑料布破了个大洞,依稀看到地上还有一堆玻璃碴。
他警觉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到正门前,轻轻的拿钥匙开了锁,哪知道那个小偷听到外面有动静,也正出门查看呢。两个撞了个满怀!
「你干啥呢?」我爹问。
小偷有些尴尬,回答说:「啊!没事!我溜达溜达!」
「溜达?有去人家家里溜达的吗?」我爹问。
「有啊,我不就是吗?!」小偷不好意思的说。
「你从哪里进来的?」我爹问。
「那不!那个窗子!我把它打碎了进来的。」小偷指了指西窗,回答说。
「嗷—你把人家窗户打碎了,钻进来,然后告诉人家你随便溜达!溜达!是吗?」我爹边说,边去摸放在门口的小铁锹…..
小偷很警觉,蹭的拔出一把杀猪刀,抵住了我爹的喉咙:「别动!」
我爹收了手,心中难免惊慌,结结巴巴的问:「你想,你想咋滴?」
「你想咋滴?」小偷反问。
「我不想咋滴?那你到底想咋滴?」俩人说起了绕口令……
「我这是刚放出来,实在没营生了,就进来大哥家先寻点零花钱,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这么做,不过既然被你堵住了,我也没办法了!」小偷说。
我爹怂了,求饶说:「兄弟,你还年轻,千万别干傻事,杀了我你也没啥好处。你是不是没吃饭呢?我这里还有些下酒菜,咱哥俩儿吃点喝点啊!」
小偷闻听此言,也许是实在太饿了,也许是见我爹态度诚恳,竟然就收了刀,两个人于是搬了张小桌,对饮起来。
我爹当时是这么想的,灌醉这小子,绑起来,扭送公安局。
没想到一盘道,话匣子打开了,竟然十分的投机。都是山东临沂闯关东来的,聊了很多家乡的往事!小偷以前也是做皮具生意的,后来被朋友骗了,搞得倾家荡产,老婆也跑了,争执中,一怒之下把朋友打成重伤才蹲了大牢!
越聊越开心,越喝越对味儿。最后,我爹竟然喝的失去了理智,口若悬河的输出了一通自己都不相信的人生大道理不说,小偷临走时,他拉住人家,还硬生生的塞了五十块钱!
那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
害得我妈回家后,连着骂了他一个礼拜:「你个螳螂子(傻子)!小偷偷家,你请人家喝酒吃饭,还塞钱!我真是让你给干败了!」
我爹酒醒后,其实也很后悔……
2
这个小偷,正是眼前的这个自称小黄的人。
我和我妈有些不安……小黄十分机敏,瞬间察觉到了。
「孙哥!嫂子!你们别害怕,我这次是来还钱的。」说着,他示意身后的同伴,同伴从一个公文包里抽出一沓子十元的大钞(当时的最大面额),小黄接过来就往我爹手里塞。
我爹惊慌失措,连连推脱:「娘来的!这是干啥?怪吓人的!」
「大哥当年塞我的五十块钱,真是帮我解决了当时眼前大问题。也是大哥的这份好心和仗义,给了我好好干事的动力,这不从那次后,我再也没干偷偷摸摸的事。这几年也是运气好,我在中苏边境那边倒腾进口车,赚了不少钱,大哥你就放心收着,这钱是干净的!」说完,他哈哈哈的笑起来,笑的很爽朗!
旁边的同伴也笑着说:「哎呀大哥!你就拿着吧,这是我们黄总的一片心意!」
「黄总?娘来的!看样子小黄你是真混出息了!」我爹一面笑着说,一面半推半就,战战兢兢的接过了那沓子钞票。
「哎呀!你别满嘴娘来的!娘来的!跟咱小黄兄弟说话客气点。」我妈责怪的道。说完,又极其热情的拉着他们三人一起吃饭,并且还要张罗着去厨房再炒俩菜!
我父母毕竟是一对儿普通的小市民,见钱眼开也是可以理解,这充满诚意的天降横财,他们是抵不住的……
黄总摆手,意思是,今天来家,也只是认个门,还有事,得马上回去。他说,现在中苏边境的那块儿生意,挪给他二哥打理了,他则把事业的重心又挪回本市了,正在计划承包个煤矿。
父母一脸崇敬的表情望着黄总……
黄总继续说,等煤矿开业时,再叫上我们一家人参加庆典,父母受宠若惊连连答应。
3
送走黄总一行人,我们三人,则望着桌上的一沓子大票发起呆来……
总觉的今晚上发生的这件事,不太真实,有些魔幻,有些传奇。
突然!我爹一拍大腿,把我们吓了一跳!
「娘来的!这小黄不会是当年的那个红毛大仙儿变的吧?过来报恩来了!」他声音很大的吼道。自从被王宏刚打坏一只耳朵,他已经控制不太好自己的音量了……
我小时候听我爹讲过这个故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想起黄总后脑勺的那一撮红头发,不由也有些心里发慎……
4
我爹最早一个人来到这个大队时,还是单身,俗称跑腿子,东北六年间的跑腿子生涯中,他最早去的是北大荒……
中间则混迹长白山林区,不过这段历史他很少提起…
后来山东的亲戚们,都陆续来到东北,安家落户……
再后来他在本市第五公社,认识了他的前妻,并生下了一儿一女。
没错!他也并非我的亲生父亲……
之前不提,也是因为在本故事前面的内容里,我觉得没必要强调这个。
生下一儿一女后,他前妻便跟着一个挖人参的跑了,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半大孩子过日子自是难熬,在我三姑夫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个单亲妈妈—就是我的母亲。
关于我亲生父亲的事,我知之甚少,甚至都没见过他本人。问我妈,她也不愿意告诉我.
简单的婚礼之后,两个破碎的家庭凑到了一起,过得还算和睦。
我继父,性格开朗健谈幽默,虽然有时候有点彪(不大聪明),但对我很好,所以我也就把他当成了亲生父亲。我母亲则算是通情达理,安守本份,自是对他的两个孩子也不错。
他们刚结婚时,我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那两个孩子一个小我一岁,一个小我两岁。
至于后来他们去了哪里,说起来话长,以后再说慢慢讲吧……
我们仨小孩,处的还可以,基本上能玩到一块儿去,这也让这对儿苦命的两口子,感到很是欣慰,一个再组家庭里,最怕的就是内部不和,鸡犬不宁!
不过我们当时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晚饭时听我爹讲他过去经历的真实而离奇故事……
东北寒冬腊月,妖风四起,雪粒子打在窗外的塑料隔层上,沙沙作响……
支上晚饭,五口人围坐在火炕上,再艰苦的条件下,我爹的晚餐,也都得凑四个菜……
比如那天晚上给我们讲红毛大耗子的故事的时候,他做了浣熊油炸馒头片撒红糖,土豆片炒猪肉片,大白菜熬鸡骨架,大萝卜擦丝拌糖醋……
滋溜一口酒,他跟讲评书似的,先卖个关子……
「那个年月,我去北大荒想倒腾点当地特产,卖到咱吉林,你们猜咋滴了?」
「咋滴了?!」我们三个小孩齐声问道。
「那里的鱼吃得我直恶心!」我爹说。
「咋会恶心呢?鱼不是好东西?」我弟问。
「好东西,哼哼,什么玩意儿,多了就不值钱了,我去那会儿,方圆十里地也就两三户人家,沼泽地里全是鱼,有天晚上我在朋友老王家吃饭,娘来的!四个菜,都是鱼,我问老王媳妇,饭呢?老王媳妇打开另一口大蒸锅,娘来的!也是条大鱼,她是拿大勺子在鱼背上,一划拉,吧嗒一下子扣到我碗里,白花花的一大坨子鱼肉,告诉我:啥饭,这就是饭!」他歪着头,砸么着嘴说……
我们三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羡慕的不行,也很神往上一代人的不凡经历……
「娘来的!那水里的大蚂条(水蛭)盘起来跟牛粪似的,老王家捞上来稍微一煮……」
「吃了?」我打断我爹问!
「吃啥吃,那死玩意儿能吃?都喂猪了!」
「那红毛大耗子是咋回事?」我弟问。
我爹脸色稍微一变,仰脖喝了一大口高粱酒!我母亲则白了他一眼,嘴里嘀咕:「没出息的样,喝这么急谁跟你抢?」
「红毛大耗子这事儿就太邪性了!」我爹盘腿坐在炕上直起身子跟我们很严肃的说:「那时候我刚从外地回到 5 队这里,倒腾小虾干,手里有了俩钱,就买了咱家这顶破平房。」
「当年除夕我一个人过的,我寻思自己一人更不能糊弄,就去村供销社,买了五斤现杀的羊肉,炖了三斤,另外两斤院子雪地里冻上了,炖的差不多了,娘来的!停电了!我就在灶台上点了根洋蜡(旧社会的中国,国力十分虚弱,连蜡烛都造不出来,依赖进口,所以洋蜡这词儿一直沿用到新中国),一下子又想起家里没酒了!那还行?我就打着手电摸着黑去邻居家借酒,十一点多了,买是买不到了…」他说。
「等我回来时,拎着从二子家借来的五斤高粱酒,那时二子爹刚结婚,手里也没那么富裕,五斤白酒非要送我喝,说大过年的当礼送了,讲究人!为人处事这方面,二子爹那可是…」
「后来呢?」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感觉老爹跑题了,就特别想听红毛大耗子的故事,于是打断了他!
「急啥!」我爹眼珠子稍微一瞪,滋溜了一口酒,伸手摸了一块浣熊油炸馒头,用手掰着往嘴里送,边吃边说:「我一进院子,瞅着外屋地(厨房)洋蜡灭了,就觉得不对劲儿,这才出去一会,着不完啊,我拿着手电筒往里面一照,你们猜怎么了?」
「怎么了?」全家人抻长脖子问到!
「娘来的!一条半米长的大黄耗子,两只脚蹬在灶台上,前面两个爪子,抱着我吊在房梁上的腊肉在那里啃呢,啃得咯吱咯吱的,老慎人了……」
「半米多长,还是黄的,那怕是条狗吧?」我母亲笑道。
「你个傻老娘们懂啥?加上尾巴,那尾巴跟一般耗子不一样,像花栗棒子(松鼠),贼长!」我爹说。
「你个傻老爷们儿!就你懂?你说的那不是耗子,那是黄大仙!黄鼠狼子!俺老家上水沟,有得是!」我母亲翻了个白眼,反驳道。
我爹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大声说;「娘来的!对!对!对!应该是个大黄鼠狼子!」
「不是说红毛大耗子吗?咋说是黄毛?」我妹问。
「傻丫头!你听我继续说啊,那年月,有口肉吃可不容易,我一看那玩意儿糟蹋我下酒菜呢,当时就急眼了,正好旁边有个炉钩子插在炉灶底下呢,烧的通红,我抄起来,就照那那玩意儿身上捅了过去,那玩意儿双眼闭着,啃得正来劲儿呢,根本没注意到我!」
我爹又滋溜了一口酒,叨了一筷子白菜继续说:「这一炉钩子正捅那玩意屁股上,滋啦一下子,一股子白烟,那玩意儿嗷一嗓子,跟人叫唤似的,疼的满地打滚,我这才瞅见,那玩意儿头顶有一大撮红毛,我再举起炉钩子想扎死它算了,那玩意儿又嗷一嗓子跑了出去,一溜烟儿,就没了……」
「其实我跟你们讲!」我爹继续说:「那玩意儿跑了之后,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它那叫声太像人了,就一个大小伙子的嗓音,而且临跑的时候放了一股子骚味,娘来的!熏得我呦!这么一顿折腾,我也饿了,抱着锅就进了里屋,这时候来电了,我挺高兴,拿茶杯子到多半杯酒,一口闷了,压压惊,揭开锅盖,就见羊肉上面浮了好大一层油!我心想:这羊肉这么出油啊!出油好,出油香!于是就崴了一大勺子汤,往嘴里送,娘来的!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全家人又抻长脖子齐声问……
「我那嘴一下子被糊住了,感情那玩意儿偷吃腊肉时,把洋蜡蹬到锅里去了!」我爹摇着头说。
全家人哈哈大笑……
这时候,一阵劲风吹过窗子,雪粒也跟着一阵急切的沙沙声,很响!
全家人止住了笑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压低嗓子,在我爸耳边小声的说:「你当年可是得罪了黄大仙,这黄大仙可记仇了,我怕它会不会来找咱报仇?」
「别他娘的瞎说!」我爹眼珠子一瞪!说:「我还真就不信这邪,再说了,咱这一大家子人呢,它敢!来了就炸了,撒上椒盐给我下酒!」
全家人又都笑了……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年的除夕,红毛大耗子,果然又找上门来……
5
大雪小雪又一年,大街小街又一天,转眼间又入了年……
在我们那儿,过了腊八就是年,各家各户就已经为过年做准备了。
春节,在当年尤为隆重,受重视。现在想来,主要原因可能是,那时候农闲时间长达几个月,不出正月的情况下,天天就是喝酒,吃肉,打麻将,扭大秧歌,串门子…
东北地区的民风本来就偏乐观主义,爱玩,爱闹!
我们小孩子更是急切的盼年,头两个月就按耐不住了,天天问大人啥时候过年。
这年除夕,我家商场鞋摊儿的生意出奇的好,我父母忙得焦头烂额……
下午商场关门放假,我被邻居传话去帮俺爹拿年货。
我家离商场隔着十几条铁轨,出了火车站,天空飘着小雪,我心情可好了,像只小胖兔子蹦蹦哒哒的。
不一会儿,正遇到父母从不远处往这里挪,近了发现……
好家伙,俺爹跟史泰龙似的,一串大红鞭炮缠了一身,左手五六个烟花筒,右手一纸桶子二踢脚。
我母亲则像开了个农贸市场,猪头,冻鸡,牛羊肉,大红肠……还拖着个编织袋子,不知道装得啥!
我站在那里,觉得好笑……
「死大麦子!杵在那里看啥,赶紧帮你妈拿点货,娘来的!这一天天的,脚打后脑勺子!」俺爹骂道。
我赶紧去抱猪头,好家伙,足足十来斤,冻得硬邦邦的!
我那时岁数还小,拿不太动,抱着老往下滑,索性顶在头上。
那场面肯定很招笑,不光把父母逗乐了,过往的行人也都纷纷投来善意的眼神和笑声…
当天晚上……
也许是白天太忙太累了,父母的情绪都挺唧唧歪歪的,不停的拌嘴!尤其我妈,一改往日的耐心随和,有点反常。
我们几个小孩想帮忙,他俩又不让!
「滚!滚!滚!你们除了吃,能干啥?」我母亲骂道。
我们也就不再言声,齐齐的坐在 12 寸的熊猫牌小黑白电视前看电视……俺爹也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边包饺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傻笑!
「你也是!这都马上过 12 点了,孩子他姥姥送过来的鸡都没下锅,拖泥带水的在这包饺子,啥也不是!」我妈又开始骂我爹。
「啊!娘来的!这大过年的二踢脚没点上,先把你点上了啊!这才 10 点半,你催命啊!?我的手法你还不知道?杀鸡,下锅,出锅半小时,急个啥?!」我爹显然也被激怒了。
我继母亲则把眼睛一翻,嘟囔一句:「看见你就不烦别人!」
俺爹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墩!
咚地一声!
「娘来的!烦死了!我现在就杀鸡去!再跟鸡说一声,俺家傻老娘们等不及你死了!」说完俺爹就下了炕,往外屋地走。
「嘭!」摔了门。
我们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弟弟妹妹尴尬的笑起来,我则抱怨起来:「妈!你这是干啥?大过年的,得谁咬谁!」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什么叫得谁咬谁,信不信我一擀面杖削死你!」我母亲对我咆哮道。
话音刚落,一声惨叫!
「啊!」
不过不是我发出的,是我爹的声音:「娘来的!鸡!鸡!鸡!鸡死了!」
我们都站起来了,齐齐的奔了外屋地,也就是厨房…
只见俺爹拎着一个还在滴血的黑毛跑山鸡,正在灯光下端详,一脸的紧张和疑惑。
我急忙问:「「这,这是咋死的?!」
身后门闪了道缝儿,我母亲探出半张脸,满是惊恐,结结巴巴地说:「难,难不成,难不成…」
话没说完,俺爹目光从鸡脖子上挪开,说:「我知道你想说啥,难不成是黄大仙咬的?!」
我们全都紧张起来,弟弟更是抱紧了我的胳膊。
「不是咬的,是刀伤!很齐整。」俺爹一面继续端详鸡脖子一面说…
「哎呀妈呀!刀伤?!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我母亲貌似才反应过来,更加惊恐了。
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回里屋去!别堵在外屋地。」我爹说。
回了屋,我们几个小孩顿时没了看电视的心情,母亲也倚着炕上的墙发呆。
「是不是自杀?」弟弟稚里稚气的问。
「自杀?」我们疑惑了。
「我看电视,有那样的,拿宝剑噶自己脖子的」弟弟说。
众人无语……
不一会儿,俺爹进了里屋,全家人的眼神都跟着他。
他在炕沿上坐下,双手扶着膝盖,低着头思索着什么……
「这娘来的太蹊跷了!鸡我绑在仓房门柱子上,半小时前我去仓房拿猪肉时,它还活的好好的,不停的扑腾呢……转眼就被杀了,还是刀割的脖子,这咋回事?」我爹幽幽地说。
「会不会是邻居,有人儿过来咱家,跟咱开玩笑?」我母亲说。
「谁闲着没事,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跑别人家杀鸡玩的,咱公社可没这样的疯子吧?!」我爹说。
「那就……」我母亲还想说什么…
「娘来的!不管了!年还得过!我去把鸡秃噜(拔鸡毛)了,下了锅再说!」俺爹起了身,刚要回外屋地……
咚!咚!咚!
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不过那个声音很微弱,但在这寂静的雪夜听的很清,如此节骨眼上,有人敲门,可就太令人心悸了……
全家人顿时都提起了耳朵,三个小孩抱在一起,并同时望向门的方向。
「谁啊!?」俺爹大声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
咚咚咚!
是一串连续的敲门声,且音量明显大了一些!
「你谁啊?!」我爹也提高了音量,并跳下炕。
没人应答…
咚咚咚咚咚咚!又是一串更激烈的敲门声,我的头皮开始发麻……我母亲则缩在炕头上握紧了手里的擀面杖!
「娘来的!没完了!」俺爹显然是应激反应了,他跑到电视柜旁的抽屉里,拿出一把螺丝刀!
回到里屋门口,不过没打开,趴在把手那里喊道:「娘来的,你谁啊?!再不吱声,我出去攮死你信不信?!」
接着,我们就听见仿佛是人,但又不太像,就一个字,含糊不清,像婴儿的呀呀学语……
「疼……!」
我觉得俺爹也是豁出去了,一手握住螺丝刀,做着刺杀的动作,一手握着门把手,轻轻的打开了一条小缝儿……
我也壮着胆子抻着脖子远远的看。
顿时,我感觉后背一阵阵发紧。
门缝里,外屋地,赫然的坐着一条小黄狗似的小动物,没错!是坐着,像人一样,盘腿,端端正正的坐着……
此时它也左右晃着脑袋,往里屋窥视呢,那眼神竟然有几分,像是人的眼神!
我的头皮炸开了!我飞快的在脑中翻阅,之前俺爹给我们讲的红毛大耗子的事儿……应该就是它!
我惊惧的盯着它,挪不开眼了.
我母亲则小声的问:「孩子他爹,到底是个啥?是……」
话没说完,那东西呲出短短的小獠牙,牙缝间又挤出了那个字。
「疼!」
我爹赶紧把门啪的一声关上!扑通一下跪倒,随即大喊一声:「孩子他娘!还有你们,赶紧过来跪下磕头,拜大圣了!」
全家人都没太反应过来,愣在当场,俺爹急了,喊道:「这黄大仙修得能讲人话了,这叫圣!能伤人了!赶紧拜啊,别找死啊你们!」
闻听此言,呼啦啦我们赶紧齐齐的,在里屋跪成了一排。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推开!并伴着一声:「过年好啊!」
一家人吓成了一团……
却只见是开门的是住对门老邱家的小玉和她姐小娟!
她俩穿着一身新做的格子布长大衣,进门看见我们一家人,正在给他们下跪呢,眼珠子都瞪的溜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啥情况?俺俩是过来拜年的,叔叔,婶子,你们怎么给我俩下跪呢?」小娟问。
「那啥,外面坐着个黄皮子,你们没看见?」我爹问。
「俺俩进来时,啥也没有啊!哎呀妈呀!叔儿你可别吓我,我胆儿小。」小娟说。小玉也下意识的抱紧了她姐。
我爹干紧去厨房查看,果然不见了黄大仙的身影,连同一起不见的,还有那只黑毛跑山鸡……
6
好家伙!那个年过的,是我印象中最热闹的一个年了,那时公社里的人都信这个,邻居家出了大圣,都害怕受牵连,遭厄运。小玉小娟回家报信后,热心又好事儿的小玉妈跑去找了神婆大乐他妈。
不一会儿,叮叮当当的进来两个人,领头的正是大乐她妈,只见她一身金属响铃,彩绳玉佩,头戴野鸡毛头冠,左手里拿着个萨满鼓,右手拿个大马士革刀一样的弯形鼓锤,咚!咚!咚!三声响!高唱一句:「请神呐!」随后扭动腰肢,犹如夏威夷草裙舞,身上的响器,零碎儿则跟着齐齐作响。
接下来旁边的第二个拿萨满鼓的人跟着和起声来:「请神呐……」,咚咚咚!咚咚咚!
歌词我是记不清了,反正请的大概包括,东海龙王,王母娘娘,玉帝,如来,土地公公,申公豹,姜子牙……当晚应该是来了一百多号各路神仙……
封神榜都直呼内行。
我滴妈呀!四周的邻居,闻听有人家里跳大神,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渐渐涌入我家院子里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人人脸上都挂着好奇的笑容,甚至跟着手舞足蹈,有些孩子还爬在了我家门口的老榆树上……
恐惧来自火力不足,人一多,还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呢?
驱鬼降魔的一场封建迷信活动,瞬时间成了欢乐的海洋,春节变成了狂欢节。
不过不知道,到底是神婆法力无边,还是被一百多个神仙与一众凡人的激情 party 给吓到了,从此,这尊黄大仙再也没见它登我家的门……
有人也许会说,你写的是部现实题材的小说,但黄大仙的存在,是你瞎编的吧?还真不是,我既然写的是发生在东北八十年代的荒蛮故事,这个话题自然是避不开的,尤其住在吉林林区农村的我们,几乎每个人都能讲一段,亲身经历的黄大仙事件……
现在想想,为什么会这样,是那时候的人比较单纯?或者说难听点,比较愚昧?
在我看来,我更倾向于是那时候的人,内心比较有敬畏之心吧,敬畏自然,笃信万物有灵。
有所敬畏的活着,我总感觉是件好事,比起当代很多人那自大,无畏的生活态度,可是多了许多层浪漫的底色,和超脱平淡日常的意味……
7
「你看!黄总姓黄,后脑勺还有撮红毛,娘来的,这不就是当年的那个黄大仙吗?」我爹说。
「你别扯王八犊子了!」我妈说:「当年那个红毛大仙,你又是拿烧红的炉钩子攮人家屁股,又是请神做法吓唬人家,它精神错乱了吧,还回来报恩?回来报仇还差不多!」
「倒也是…」我爹没了话,我妈收了桌子上的钱,便自顾去厨房刷碗去了!
第二天……
表哥找到了我,非拉着我去他家。原来,最近俩月,他已经辞去矿上的工作,承包了一个小酿酒坊,当天出了第一桶酒,要带我试喝一下。
酒坊稍微有点儿偏,距离我大姑家一里地的样子,在另一个矮山包后面的废弃厂院里。隔壁呢,还有个榨豆油的油坊。不过大中午的,里面没人,估计回家吃饭去了。再往那边看,有家养鸡场……
表哥很兴奋,从一口小酒缸里,舀出半勺,乳白色的液体,非要让我尝一口。我也是好奇,闻着酒香扑鼻,于是小心翼翼的嘬了一小下,别说,虽然我是第一次喝白酒,就感觉除了有点儿呛之外,味儿还是不错的!
「这酒咋还是白的?」我问。
「这里下面有硅藻土矿,所以地下水水质就是白的。味儿咋样啊?」表哥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相当带派了!」我说:「这活儿你好好干着,肯定比矿上挣钱!」
表哥笑。
不一会儿,酒坊里又闪进来了几个人,都穿着新叶子!
我一看,其中一个高大的黑胖子,我认识!竟然是二子,我和表哥的发小!
他比我大三岁,高我两届,俩人都留过级,二子跟表哥是小学同学,还是邻居,同住前山机砖厂社区……
二子他老爹不一般,他家很早以前也住第五公社,后来为了管理厂子方便,才搬到了机砖厂,他即是我们站前区的小干部,机砖厂呢也是他的产业。那个年月,衡量一个家庭生活品质的第一标准,可不是好车,好房,有存款……
而是吃。
表哥的历史老师,就很爱吃,有一天讲完课后,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话题转移到酱牛肉上。他抱怨自己工资低,待遇低,酱牛肉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说这年头,干个体户的牛羊肉才天天吃,烧鸡顿顿有,就比如葛根生家!
二子的大名叫葛根生。
同学们哄堂大笑!二子羞红了脸,笑得很可爱……
历史老师说这话其实一方面是开玩笑,一方面则是向二子示好,二子家毕竟小有权势。
但可别被二子的憨厚可爱笑容欺骗了,其实性格操蛋的很!
小学时代,我们仨在一个学校,他仗着牛羊肉的加持,烧鸡烤鹅的滋养,比我表哥高一个头不止,五大三粗,脸蛋子一脸营养过剩造成的横肉,跟庙里的伏虎罗汉一般,脾气又相当暴躁乖张,我俩跟他玩的过程,简直就是伴君如伴虎,他稍有不顺心就拿我俩出气……
我虽然胆小懦弱,但别把我惹急眼了,发起疯来,也挺生猛的。我甚至自制了克制二子的武器,桃木削成桃木剑,上面刻上四个大字:「二子去死!」
简直中二之魂大爆发!
有一次他又欺负我玩,我举起宝剑就冲了上去,二子抬起胳膊一挡,顺势一脚,于是我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栽倒在雪堆里……
与此同时,二子手里也多了一把桃木剑,上面的那四个大字则换来的是,他对我更猛烈的一顿拳脚……
我表哥则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他比我更识时务,因为实在打不过吗。
那一天二子上课偷喝汽水被老师罚了站,气哼哼的,中午放学后他支使表哥去校门口小卖部买果丹皮,好死不死,那天没货了,表哥空手回来,惹怒了二子……
「你瞅你个熊样!还能干点啥?」二子骂道!
「那卖没了我还能咋滴?」
「哎呀我去!你还敢犟嘴,你等放学的!」二子指着大表哥说。
8
下午放学后,我们三人默默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大家还都住在第五公社。
夕阳打在雪地里,呈现出娇嫩的粉红色,到了一个钉子路口,没等二子说话……
我表哥突然背对二子,把裤子脱了下来,漏出屁股,红着眼睛,眼泪在眼眶打转,回头带着哭腔,对二子说:「踹吧!赶紧踹!踹完了,我好回家给我妈做饭!」
我姑父以前也是个矿工,后来死于矿难,表哥便与大姑从此相依为命……
落日的余晖下,三个静物一样的少年剪影,伫立在寒风里,一个还光着屁股,场景相当凄美……
二子直接愣在当场,他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表哥会来这招,我也是后来看了三国才知道,这算是苦肉计的变种啊!
结果可想而知,表哥成功躲过一劫!
有人会问,面对这么残暴的少年儿童,为何不用脚投票,选择远离……这么问的朋友肯定不知道有一种心理学行为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二子欺负我们的时候,是真欺负,但对我们好也是真好。这份畸形的友情基本上让我们欲罢不能。
前面我说过他爹是个不大不小的小领导,家里条件好,饭局,送礼,这种事自不会少。
二子老从家拿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分给我俩,今天一瓶东北万能神药黄桃罐头,明天半拉道口烧鸡,表哥逃过一劫的当天,也许又觉得他可怜,他又从家拿出一大包大白兔奶糖……
二子本质不坏,少爷脾气厉害而已。
而且他平时及其护着我们,那意思,我的人,我欺负可以,别人欺负不行,有他罩着,虽然在民风彪悍的东北,校园霸凌的野火自也没烧在我们身上……
也不对!跟二子玩,本身就是校园霸凌本凌!
14 岁那年,这一年二子全家也逃离贫民区第五公社,搬到了另一个贫民区,机砖厂社区,不过他家盖了两层小洋楼,让左邻右舍羡慕的吐血。
他爹除了砖厂生意,又在市里彩虹桥附近繁华地段干起了一家很大的火锅店,开业当天把所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几乎都请去了。当然了,我们第五公社的穷人们坐在了外围一圈,里面坐的一圈则是他爹,和他有权有势的同僚们。
好家伙!整一个农村包围城市。
那天我拉肚子迟到了半小时,到了那里,二子喝得差不多了,这货爱喝急酒……进门就跟我矫情,骂骂咧咧的,说这么重要的日子来这么晚,不给他面子,还跟我比比划划的,意思是不是好久没揍你了……被他爸喝止住了!
我心里想,这二愣子,狗改不了吃屎……
「小王八犊子你给我消停的!今天这么多人,你老弟麦子有事儿来晚了,你以为他愿意,给我滚回去坐着!」二子爸骂道。
二子虽然愣和混,但是我葛大爷的气场与权威,岂容挑战!
他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到了座位上……
葛大爷又端着酒杯跟我个小屁孩喝酒,不过我端的是饮料。对了!二子还有个亲哥(他也是我整个故事的重要人物,日后再表)也过来跟我赔不是……
葛大爷不愧是台面上的人,我心里想……
我受宠若惊,点头哈腰的回礼,不光是我,我全家都若惊了,诡异的是,不一会二子也端着酒杯来了……
用力拍着我的后背,说:「刚才不好意思啊,大麦子!我先喝一口,说完把一小杯白酒仰脖闷了!」
我也喝了口饮料,然后坏笑着趴在二子耳边说:「是不是你爹逼你过来的……」
二子脸色一变,想翻脸又没敢翻过去,拉着长音小声骂了我一句:「大傻——b——」
随后葛大爷发表了祝酒词,具体啥内容我都忘了,虽都是套话,不过大家都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这次聚会人们推杯换盏,真诚问候,到处串桌,全然没有阶层壁垒带来的尴尬,这样的酒局我想,也就在那个纯真的年代得以实现!
不过,不到半年,二子就入狱了,起因非常的简单!店大生意好,来的人也就杂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那天有四个货,年纪也就跟我们差不多,二十出头,从下午六点,一直喝到半夜 12 点,喝到就剩他们一桌了,一开始还点了点菜,后期纯干喝酒,大绿棒子啤酒搬了一箱又一箱……
当天二子并不在店里,他妈看店,他在隔壁打了一晚上牌,输了钱心里烦躁(这货好像就很少不烦躁)回店到店里,发现还有客人,于是就多看了他们桌一眼,这一眼不要紧,随即触发了一套东北地区经典的战前台词……
四个大小伙子,正喝的面红耳赤,见一狗熊似的,满脸怒气的壮汉正往这边看呢。
「你瞅啥?!」四个人里的有个高个子发问!
「瞅你咋滴?!」二子反问。
「你谁啊你?!」
「我这老板!」
「你老板多个鸡吧!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的卵子(睾丸)」
高个子绷的站起来,像一根冻硬了的修长的东北大冷面,挥手一杯剩酒就泼在了二子脸上…
二子先是一激灵,没反应过来,然后一桌子喝剩下的啤酒瓶,便成了二子的绝佳武器,一手一个,双持!七哩咔嚓就把这四个小子撂翻了!
但并不是二子战力有多高超,而是这四个人醉的站都站不稳,基本上两个酒瓶子放到一个,两个破了头,两个跟踩了尾巴似的黄狗一样捂着头哀嚎着跑出了门外…
二子之猛,二子妈,服务员们根本拉都拉不住…
事后,二子还不以为然,他寻思从小架打了无数,伤了大大小小多少人,他爹都罩得住,这次自己又占理,别人先动得手,伤情也就是几酒瓶子砸的。怎奈碰到了硬茬…
市里水深得很,汪洋大海,他还以为在我们第五公社的那片沼泽地里呢……
醉酒的高个子男,行走的东北大冷面,叫张大鹏,没错,就是跟彩虹好过一阵的那个张大鹏!
他家比二子家背景硬多了,具体怎么硬,就很硬的说。二子以卵击石。
平时飞扬跋扈惯了,市里区地界,谁敢惹他,可这次被二子的酒瓶子开了瓢,血流了将近二三两,怎能善罢甘休,赔钱?私了?不存在的,必须坐牢!
于是,二子蹲了大狱!判四年,故意伤害罪……
9
「哎?二子哥!你这是出来了?」我又惊又喜。
「卧槽!大麦子啊!对!我提前释放了!听说大超整了个酒坊,带几个朋友过来找他玩。」二子见是我,也很高兴。
那时蹲过监狱,在很多人眼里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反而会有种自豪感……
接着他指着周边大概五六个人,说:「哎!这都我兄弟啊,狱友!」
其中还有个女孩,羞红了脸,连忙摆手:「我可不是哈!我是二子哥堂妹!」,那样子十分的可爱!
哈哈哈,众人大笑……
女孩也十六七的样子,穿着身当时很流行的绿色收腰西装,白色的高领毛衣,鹅蛋的脸型,大眼睛,注视人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呆,但显得单纯可爱。马尾辫子,发量浓密,以至于橡皮筋都捆不太住了,青春的气息肆意的洋溢着,仿佛发着光.
见到她第一面,我便有了种从来没有过的窒息感……
她便是让我魂牵梦绕了一生的女人,葛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