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事发太过突然,我感觉这样的姿势不太礼貌,按着岸边的圆石打算起身。
水流滑过的石头格外湿润,手心一滑,半截头发被压在地上,扯得我没忍住「嘶」了一声。
深觉丢人的同时,几缕发丝缠绕在岸石之间,丝丝缕缕,像被打湿的海草。
……头发太长,就这点不好。
我低下头准备把长发钩起来,眼前忽然一亮。
江遥风俯下身替我将头发理到耳后,我怔了一下,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腕,他没有挣开,就那么任由我握着。
水流和脉搏跳动的声音顺着腕骨传来,一下又一下,节奏既快且稳。
少年的眼睫匀上朦胧水汽,漆亮如洗。眼尾红痣像是雪白宣纸上唯一的一点颜色,平白增添几分秾艳的旖旎。
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很安静,最深处隐约含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
从前相熟的时候就觉得,他一旦冷下来,就像块质地冰凉的玉,看上去温和,却很有距离感。
或许是从小养在世家的缘故,江遥风的一举一动常常带着分寸和礼貌,这么亲密的动作,换作我们从前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几乎不做。
我曾经想过和他再次相遇会是什么情景,他可能会讨厌我,甚至恨我。九天幻境并非我故意,造成的伤害却实打实不可抹灭。
……让他打两下出出气也行。
总之不是现在这副岁月静好的情形,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也没有贯穿心头的恨。
距离和他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将近半年。在这期间,我对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他是怎样治疗、怎样养伤,又是怎样面对我当初的「背叛」的。
总而言之,这种尴尬的境况绝不能继续下去。我另一只手按住石壁,仰头看着他,心虚道:「……谢谢。」
靠在岸边的姿势着实有把人别扭到,我抻直腰杆,假装镇定地从水里起来,顺带不动声色地将手松开。
水波荡漾,在日色下折射出清凉的反光。
江遥风随之站直身子,淡淡道:「灵泉只对嫡传弟子开放,这几日,只有我一人。」
我没抓住重点,先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解释道:「唐师姐打过申请我才敢来的。」
他道:「无事,只是会有些不方便。」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很自然地接上:「放心,我很听话,不会打扰到你的。」
说完,我往一边挪了挪。江遥风蹙了蹙眉,似乎有话想说,又没什么好说的,略微点头,转身往灵洞里走去。
待他离开后,我原地打坐,越品越觉得他刚刚的反应不对。
江遥风是有什么非得一个人待着的理由吗?还是他其实很反感我,只是忍着没说?
难道小丑竟是我自己???
暮色四合,弦月高悬。
和唐意浓所说的一致,这具身体原本就有灵根。先前被未知力量封住,如今骤然打通,灵脉脆弱,必须在灵气充裕之地好生休养。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我深吸一口气,从反复淬炼灵脉的循环中出来,鼻尖忽然嗅到了一丝血腥气,很淡很淡。如果不是刚洗炼灵脉,五感灵敏,根本不可能察觉出来。
这里除了我就是江遥风。担心他出事,我捏了个法诀,朝隔壁灵洞探身过去。
池面糅了清澈的月光,波光粼粼。里面却漆黑一片,往里一走,什么都看不清。
我走了两步,实在看不见路,脚下猛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栽倒了,但没完全栽倒。
因为下一秒,我突兀地被人揽了起来,血腥气愈发浓郁。抬起头,不慎撞进对方温热的胸膛里。
江遥风梦醒般想要推开我,我不肯放手,摸出符纸准备点亮,电光火石间,被他反手紧紧扣住。
他鲜少有这么剧烈的反应,连动作都是不稳的。我只觉得被接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不由得发问道:「你怎么了?」
昏暗之中,对方没有回话。我试探着用灵力点燃照亮,被他按住,没完全施展出来,只燃了一丝极淡的火焰。
那缕烟火微微颤动,极快消失了。
江遥风的手指牢牢扣在我手腕上,因为太过用力,纤长的指节跟着有些泛白,我怕他伤到自己,强行掰开,一番斗智斗勇后,终于将人成功反剪在蒲团上。
斗争半天,我精疲力尽:「劲怎么这么大。」
说罢,我俯身去看他的状况,少年气息不稳,瞳孔深处跳动着红色的火焰,与泪痣几乎融为一体。
我覆上他的脸颊,想摸摸这人是不是发烧了。对方骤然使力,我咚的一声撞进他怀里,撞得人都麻了,耳膜嗡嗡作响。
……可以。
这人狠起来对自己都这么无情吗???
我没有挣扎,听着他剧烈的心跳,脑海中浮现一个离谱的猜测。
江遥风现在这么反常,跟原作身中情蛊之人发作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不对,也不是完全一样。
这人估计是死要面子,我能理解,也放弃了抵抗:「打个商量。我留在这里也没用,要不然帮你叫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他半晌没说话,我以为他还在听,继续输出:「之前给你圈的那几味草药你记下来没有,镇定效果肯定好,改天我替你拔两株……」
说起来,原作者钦点克情蛊的药材肯定是效果最好的。情蛊还有其他解法,我帮不了他。
一方死亡可解,两情相悦可解。
按照原文进度,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喜欢上了唐意浓。但剧情偏差过大,导致现在我对他喜欢什么人心里根本没底。
察觉到禁锢自己的力道逐渐微弱变小,我惊了一下,趁机燃了一道照明符。
……草。
他疼昏了。
02
情蛊发作极其之疼,在原文属于最折磨人那一档的。江遥风竟然足足忍了这么久,连一句话都没说。
佩服之心油然而生,我替他理了理经脉的灵力,坐在一边安详地等待他苏醒。
没错,就是安详。
也不知道江遥风怎么想的,在这个灵洞设了一道结界,并且没有给自己留丝毫后路,只要进去了,除非以多倍灵力强行破界,否则不可能出来。
我探了探,发现这个结界的灵力刚好设在第二天早上。情蛊发作的时间差不多也是一个晚上。
他准备熬过今晚再出去。
我静坐了半天,有点发愁。
就这么看着他,我不忍心。但目前的情况,在理论上确实无解。
用灵力舒缓过他经脉中的灵流,我靠在石壁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情蛊的效力是随着程度逐步递增的,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他痛成这样?
少年漆黑的眼睫紧紧闭上,唇畔手腕上残留着几道血痂,刚刚闻到的血气,应该是痛极了咬的。
他不想让我看见他这个样子。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来都来了,我将身上所有能镇定止痛的法宝和符纸通通祭了出来。
杯水车薪,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起了作用,他的呼吸趋于平稳,我握着他的手腕,将剩下的灵力悉数渡给他。
体内的灵脉乍一开启,很容易陷入灵力干涸的状态。折腾半天,我终于跟着困了起来。
好歹惦记着江遥风,我用力猛拍自己企图清醒过来,又原地吸收了一部分灵泉的灵力,顺手探了探他的状况。
滚烫的体温褪下去不少,但还是不容乐观。
这么一直烧着脑袋会不会烧坏啊?
情蛊发作没有规律,可能隔几日发作一次,也可能几年才发作一次。硬要说的话,似乎和被种情蛊之人自身有关。
原文里江遥风没中过情蛊,这一节出现在其他支线角色的身上,也是剧情偏移的重要证据之一。
顾不上许多,我马不停蹄地将水系符纸贴在周围降温,迟疑片刻,还是不忍心叫他,默默靠在一旁休息。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再次睁眼时,晨光微亮,外面天色依旧很昏暗。我摸了摸心口,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回头去看,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结界到了时间,不用费力也能轻易出去。江遥风在外面擦剑,满身白衣映着浅淡的日光,剑身却雪白发亮。
感受到有人靠近,他骤然收剑入鞘。我问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江遥风足足看了我半晌,才道:「察觉外面有碍,所以醒了。」
我道:「不愧是学霸,这都能察觉到。」
抬头看去,我才发觉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悸来源于何处。
灵泉本来是青云宗灵力最充沛的地方,此刻天际却隐隐浮现出浊气,仿若黑雾一般,盘踞在太衍苍山上空。
江遥风不咸不淡道:「七杀阵和白骨岭的封印阵被未知力量连在一起,魔界鬼界交壤的混沌主城正源源不断为破坏昆仑鼎提供能量。数日以来,青云宗不断派人下去镇压怨力,未承想它扩散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思路往下理:「按照常理,青云宗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都受到了影响,山下岂不是……」
他简洁道:「人手不足。不出片刻,应该会有人把我也叫去协同镇压。」
情况这么糟了,还要被拉去做苦力。
青云宗果真是内卷圣地。
我慎重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情蛊过了今天,至少还能撑七日。况且生在仙门,受万物灵气供养,我本来就不想推辞。」
我提供了另一条思路:「或许能联系上其他宗门一起?」
「能联系的都传讯过了,甚至尝试过和魔界联系。」
「仙魔大战后,人魔两界缔结过协定,必要之时,新任魔尊必须为仙门提供必要的帮助。」
慕南之已经疑似和鬼界勾搭在了一起,我不能完全确定,又想帮他说话,只能微弱地反驳道:「正常人是会这样,但慕南之么……」
很难不觉得他会反水。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虽然被情蛊折磨了一晚上,江遥风却语调平和,情绪稳定,也不知道是在忍,还是真的不疼了。
「因此,门内长老之所以留你在青云宗,除了还你救沈司跃的因果,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江遥风道:「仙门百家,需要牵制慕南之。」
换句话来说,现在留在青云宗,比起伤员我更像是个人质。
「……」
他们为什么这么自信我能影响慕南之?
想到鬼城和祭坛发生的事,我的内心又产生了一丝丝动摇。
那两道染血的符纸仿若近在眼前,我心绪复杂,又听江遥风继续道:「以你当时的情况,根本无法回魔界治疗。青云宗替你开了方便之门,需要慕南之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些代价又是什么?
我听了半天,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江遥风低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青云宗现在并不稳妥。魔界立场不明,你灵根已成,又有慕南之护着,回幻月宫会比这里更安全。」
「可是既然要留我做人质,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回去?」
「今日青云宗结界法阵受怨灵侵蚀而损,此时大部分弟子都被调去修补结界,你可以借这个机会出去。」
说完这句,他腰间佩戴的玉珏泛起莹莹蓝光,我认出这是传讯法器,欲言又止间,他看着我:「还不走?」
「……」
从前,离开主线纷争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事,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反而涌上一阵浓浓的担忧。
身为男女主,他们或许都能将白骨岭的封印处理到最好。
而原文未完的结局,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得一切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心头的不安感挥之不去,我想起一件要紧事,蓦然开口道:「情蛊,两情相悦是可以解的。」
江遥风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情急之下,我拉住他衣袖:「一方死亡可解,两情相悦可解。只要你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向她说明心意,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性能解蛊。」
或许是我说得太着急,他忽然唇角微弯,笑了一下:「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白骨岭一役近在眼前,鬼王出世,没必要让她为一个将死之人伤心。」
我喉间一涩,还想说些什么,不远处,几位弟子远远走了过来,依稀是要叫他离开的模样,江遥风终于对我道:「这次不能送你了。」
我怔怔立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风从天际席卷而来,耳畔仿佛响起熟悉的风铃声,随着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逐渐凐灭在太衍苍山的云雾里。
03
然而就在回魔界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重大的难题。
——幻月宫,我进不去了。
更确切地说,我压根没进入魔宫地界,隔着老远就被结界挡住,直接弹飞数米。
从前宋妙妙是魔族圣女,对进自家的口诀自然清楚。但当我尝试着用从前的口诀进去时,才发现通行口诀被改过了。
出走三个月,又失忆了这么久,魔宫的通行口诀早就被慕南之改了。
某种程度上,也是意料之中。
于是我退而求其次,在附近的镇上找了间茶馆探听信息,慕南之最近在清查魔宫内部人员,最近进出管控得严,以前的通行口诀通通不能用了。
幸好原主不常出宫,反倒喜欢去人界胡作非为,这些魔族平民几乎都不怎么认得我。
出了茶馆,外面张灯结彩,很是热闹。魔界习俗同人界不一样,很少过节,不由得让人有些疑惑。
临近大结局,鬼王即将出世,竟然还能继续举办重要活动。
这种不管不顾的做派,不愧是民风彪悍的魔族。
我去路边买了串糖葫芦,顺便问了一嘴,小贩边给山楂匀上糖色边稀奇地看着我:「姑娘这是第一次来魔界吗?
「七月半要到了,人间的鬼节,魔界的祭祀节,历年都是如此。」
去年的这个时候,刚好是我被捅个对穿的卧床病危期,昏迷得人事不省,错过了祭祀典仪。
正因如此,我对魔界的祭祀节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根据人界的典礼,大致能推算出花灯舞蹈祈福之类的。魔族有自己单独信奉的神,我知道的不多,只了解到他是万年前的一位魔神,后来的每一届魔尊,身上或多或少都流有他的血脉。
随着岁月更迭,这种血脉传承越来越弱,到现在也就起个象征意义。
道过谢后,远远看见街边来了一队红衣女子,每一个都身姿窈窕,娉婷有致,用轻纱掩面。前后尾几位魔族士兵守着队伍,周遭人员纷纷自觉退让至两侧。
「这也是祭祀节的保留节目?」
小贩道:「祭祀节魔尊与民同乐。这些人会在祭祀前跳一支舞,魔尊也会前来观看。」
我有点顶不住:「慕南之不是不喜欢这种娱乐项目吗?」
小贩瞪我一眼:「这是规矩,多少年都没变过的。魔尊还未娶妃,我们都盼着能有女子替他开枝散叶呢。」
我:「……」
有,有点道理?
那队表演女子所去的方向正是魔宫,我心念一动,付过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呵,我进不去,倒要看看她们是怎么进去的。
魔宫外接碧幽林,是一层天然的屏障。另一侧则是数座瞭望台,连着下面的镇子。在镇子和魔宫地界的入口处,设立着一座玉花台。祭祀节当天会开启通道,魔族的祭祀仪程和典礼一般都在此处。
尽管如此,玉花台并不在魔宫内部,参观的人也进不去。
但这些跳祭祀舞的女子肯定是能进去的。
玉花台离这座镇子不远,护送的魔族士兵不像高层,更像那种勤勤恳恳打工人。直到到了魔宫结界,她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还是没听见通关口诀是什么。
不,她们根本没有通关口诀,反倒是由带头的拿着一块玉牌进去的。
那个是进入魔宫的信物,从前知道口诀时,我没料到会有今天,也没找人多要一个。
不远处,玉花台附近等着看祭祀典礼的人熙熙攘攘,我混入其中,瞧见领路的魔族士兵正在仔细清点人数,眉头忽然一皱:「怎么少人?」
有舞女道:「阿卿脚踝扭伤了,刚刚说是去镇上拿药膏来着……」
领队人道:「胡闹!这不给我添乱吗,这一时半会的扭了,还怎么跳舞?」
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目光在人群中反复梭巡,最终定在一处,指指点点道:「你。」
我忍住左右环顾的冲动,愣了一下:「???」
低头一看,自己今天穿的好巧不巧是红色,与这群女子很相似,只是没戴面纱,没点花钿。
「看什么,就是你。过来,顶她的位置。」
他为什么确定我会跳舞啊???
一句「我不会跳舞」正欲脱口而出,想到能光明正大跟着进去,我硬生生半路改口,忍辱负重道:「……行。」
04
我身上的装束和这群舞女很相似,但不是完全一样。领路的带我换了身衣服,又弄了面纱挡住脸,堪称一比一复刻地将人领了进去。
玉花台的祭祀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会跳舞,自然不打算真的跳,时刻准备找机会从这堆人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但天不遂人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溜出去的技术难度着实有点大。领头的魔族士兵怕再次丢人,看人看得格外死。
我只能待在候场的地方,听其他舞姬窃窃私语有关慕南之的小道消息。
这些魔族女子从小习舞,法力不高,兴趣爱好却和普通女子没有区别,尤其深谙八卦之道。
慕南之从未娶妻纳妾,也不近女色,容貌法力都是上乘,是无数魔界女子的心仪对象,这些身份低微的舞女也不能免俗。
更何况,彼时慕南之亲自看她们跳舞,没准看中了哪个,收入魔宫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
后宫文男主怎么可能纳妾呢?等着这支股直接跌停吗?
我不愿打破这些舞女的幻想,一时半会也融入不进去,索性靠在一旁听她们继续闲聊。
这些八卦几乎没几句是对的,但听到她们讨论慕南之疑似和魔族圣女宋妙妙有私情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震了一下:「你们说什么?」
舞女道:「宋妙妙离开魔界那么久,尊主连她所居住的幻月宫都不许外人随意进出。据说连带着对她的侍女阿满都很好呢。」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阿满工作能力优秀,深得老板赏识。」
「尊主和宋妙妙自小养在一起的,日久生情也是情理之中。再者,魔界也没有圣女不能成亲的规矩,到底是什么说法,还不是尊主说了算。」
我想反驳,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舞女用没见过世面的目光睨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又道:「你没学过跳舞吧?」
我:「没学过。」
「可惜长了这么好的一张脸。」她还欲说些什么,外面倏忽响起了乐声。
——那是祭祀开始的信号。
于是,她干脆闭了嘴,神秘地冲我一笑:「没准尊主真能看上你呢。」
祭祀典礼开始,也就意味着很快要上场跳舞了。我换了和这群舞女如出一辙的衣服,一件十分清凉的红色纱衣,强忍吐槽的欲望,躲在廊柱后,远远往玉花台中央望了一眼。
很早之前我就发现,慕南之似乎格外喜欢穿玄色,这种处处透露着敷衍,没有任何新意可言的颜色。可能因为今天是祭祀节,玄衣的衣领袖口处绣了晦暗的朱红色绣纹,都是极衬肤白的颜色。
更别提他本来就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冰冷苍白,昳丽精致,像是高堂上开出了一枝艳丽缱绻的花。
上场是不可能上场的。我不会真跳舞,拖到最后上场的时刻还在抵死挣扎。混乱之中,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膝盖蓦然磕上地砖,我以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扑进了玉花台。
好死不死,因为角度不太对,还往前惯性地多滚了两圈。
手指仿佛揪住了什么东西,我艰难攥了攥,松开手,往上一仰脖子,看见了慕南之的脸。
……举座沉默。
后面的舞女倒吸一口冷气,眼神中透露着一丝佩服,仿佛在说:这踏马也行???
05
这种时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不知过了几个呼吸,慕南之动了。
他俯下身,递过一只手,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我隔着面纱惊恐地与他对视。
这,是在干什么?
慕南之好似察觉不到我的惊恐,反倒顺手将我往身边一带,我本人就像祸国妖姬,非常菟丝花地被迫依偎在他身边。
由于是魔尊本人的意思,舞姬也硬是接着跳了下去。如果忽略观看祭祀节的无数人所投来的目光,这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
我僵到不行,慕南之坐的座位宽大,容纳两个人还是有点勉强。我接近于侧坐,从外面看很妖娆,事实上有狠狠地被别扭到。
察觉到我的不自在,慕南之不轻不重地在我腰侧按了一下:「别乱动。」
少年眼睫低垂,弯出一个非常好看的弧度。手上力道却不小,还略微有点凶。
微微的战栗感顺着他的动作从脊骨一路往上,我往里躲了一下,不想引人注意,干脆把头埋进他怀里。
……无所谓了。
毁灭吧。
慕南之又不是傻子,我没易过容,一层面纱能挡住什么。这些舞女没见过很正常,以慕南之对原主的熟悉程度,认不出来才怪。
而魔族圣女打扮成舞姬出席祭祀节,将会是多么可怕的新闻,我已经能预料到了。
照魔界流言的扭曲速度,这件事传下去没准能演变成「圣女和魔尊三年抱俩为爱带球跑」。
加之我和慕南之原本在坊间传闻里就不清不楚,相比之下,慕南之看上某位无名舞女,反倒更好接受一些。
祭祀节的开场舞不长,跳完后,魔尊需要亲自在玉花台为魔界祈福。也就是这个时候,慕南之终于松开我,吩咐道:「跟上。」
「……」
原本想趁机逃走,没了机会,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一板一眼地与其他侍从一起陪他将祭祀流程走完。
最后一缕青烟袅袅而去,天边无声地绽开团团烟火,绚烂至极。
自玉花台而下,观看祭祀典礼的人群逐渐散去。
周围没人,我顺手将面纱钩下。在淮洲和青云宗我很少穿这么清凉的衣服,一瞬间,刚穿来的回忆涌上心头。
……爷青回。
慕南之显然没兴趣继续逛街,我跟着他名正言顺回到魔宫,里面罕见地没什么人。可能因为今天过节,大家都放假了,看起来格外冷清。
远方烟火绚烂,丝毫没有过渡到这座宫殿。
慕南之侧脸看着烟火,神色很淡薄,我也习惯了他常常心不在焉的样子。怕他觉得无聊,搜肠刮肚找了许多话题逗他开心。
但每每与他相处,我心头还是会出现许多疑虑。黑莲花太难懂了,所有举动和想法都蒙着一层迷雾,让人无法看清。
九天幻境和白骨岭之中,他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如果不知情,又何必留下保命的血符和桃僵咒?
越想越不明白,我开玩笑的心思也没了,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面前突然扑来一团青色的东西。
阿满高兴地叫道:「圣女!」
我下意识摸住她后脑勺将人扶稳,察觉身边还有慕南之,阿满在短暂的激动后被打回原形,规规矩矩地道:「尊主。」
随着剧情天翻地覆,阿满的人物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来进展到这个阶段,她应该已经命不久矣,现在竟然还活蹦乱跳,看起来可以再战三百年。
许久没见,我对人美心善的阿满还是很想念的,抱了她半天,直到黑莲花明显不高兴地「啧」了一声,才将人悻悻松开。
阿满还是有些畏惧慕南之的:「尊……尊主,我可不可以带圣女看看她原来的房间呀?」
听着这抖三抖的尾音,我默默叹了口气。阿满看看我,又看看慕南之,忽然间醍醐灌顶,改口道:「没事的,我先去替圣女收拾一下房间,先不打扰了。」
阿满很有灵性地走了,看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才转过身,正对着慕南之。
少年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晰可见,从眉眼到下颔,线条流畅得仿佛一笔画就,瞳孔颜色极深,不避不躲,静静地看着我。
仔细想来,慕南之其实对我一直都很不错。一开始确实是不冷不热,后来受伤时的送药,成亲失败后的救助,藏在发间的桃僵咒,一笔一画写好的血符……哪怕是混沌主城他赶来救我,我却还是下意识将沈司跃的安危放在首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关心逐渐超过了对下属的范畴,就好像原来宋妙妙和他一起长大的情谊被踏踏实实返还到我身上,既真实又恍惚。
方才说了许多话,此时我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好低下头,将自己心头得了便宜就卖乖的想法狠狠按下,告诫自己恪守本分,不要有多余的想法,颇有几分心虚地看着地面。
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我一直在为了保住一条小命四处奔波。从成亲被刺到混沌主城挡剑,我也不喜欢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炮灰的感觉,只是我既没有厉害的金手指也不是主角,力量太小,这些已经是我能付出的全部。
烟火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漆黑的夜空连半天寒星也不见,月色逐渐隐去,像是被蔓延的黑雾彻底遮盖。
我一门心思胡思乱想,全然没注意到对方表情的变化。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故,神色一凝,扣住我的手腕,将我紧紧护住身侧。
一墙之隔的魔宫正殿,中央的水银镜颤抖不停,红光漫天而起,轰鸣声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天际猛烈撞击——几乎让人以为要降下什么可怖的天灾。
清脆的利物破碎声响起,慕南之骤然抬眼,仓促走进正殿。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枚不知作何用处的水银镜,已经碎了。
「这枚镜子……」
「一共有十面。能连接任何地方的场景。」慕南之顿了顿,嗓音压得几不可闻,「这一面的对面,连着白骨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