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今庭花了七年时间,才找到了桑琴与厉随风的隐居之地。
那个地方叫作「鬼衣谷」,是江湖上一处超然独立的所在,难怪这么多年苏今庭始终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原来他们一早就藏进了这深谷之中。
暖阳和煦,春意盎然,苏今庭拿着密探给的情报,悄无声息潜入了谷中,推开小院木门时,恰好听到一个小女孩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风筝高高在天上飞着,一袭鹅黄色长裙的小姑娘奔跑在庭院里,手中的风筝线越拉越长,她衣袂发梢随风飞扬,整个人在阳光下是那样灵动可人,眉宇间又带着几分坚韧,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桑琴」。
苏今庭一时都看呆了。
直到小姑娘奔跑时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住,眼看就要摔倒了,苏今庭才回过神来,脚尖一点,赶紧飞掠上前,将人揽入了怀中。
这一下,人是救到了,那风筝线却苏今庭的内力震断了,小姑娘急得一声喊道:「我的风筝!」
苏今庭急忙伸手,却没来得及抓住那风筝线,只能眼睁睁看着风筝在大风中越飘越远。
小姑娘一骨碌从苏今庭怀里爬起,看着飞远的风筝,又气又委屈下,回头就在苏今庭肩头捶了两拳。
「你是哪里跑来的古怪叔叔,都怪你!」
她鼻头红红的,那张酷似桑琴的面容难得露出刁蛮之色:「你赔你赔,都怪你把我的风筝放跑了,那可是阿筝姐姐亲手给我做的,我好不容易才跟谷主求来的!」
苏今庭被小姑娘声声斥责,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明明自己是去救人的,怎么反被倒打一耙了?
偏偏在这伶俐的小人儿面前,他竟变得嘴笨舌拙起来,好半天才挠挠头,试探地哄道:「那,那我们再找那位阿筝姐姐做一个好不好?」
「哪有那么容易?如今阿筝姐姐怀了孩子,谷主什么事都不让她做了,你去哪再给我弄个风筝回来?」
「那,那叔叔给你做,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一看就笨死了,哪里会做风筝啊!」
「不会我可以学啊,学上一年、两年、三年,总有一天,叔叔会带着做好的风筝来找你的,到那时……」
话音还未落,一丝凛冽的杀意已经自背后袭来,苏今庭神色一敛,抱起跟前的小姑娘飞身一闪,在不远处稳稳落定。
「把我女儿放下!」
长剑就悬挂在屋檐底下,持剑的那道身影一如当年,纤秀之中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
苏今庭的眼眶顿时红透,哽咽难言:「桑,桑儿……」
「还我女儿!」
桑琴显然没心思与他叙旧,只是横眉冷眼,厉声要苏今庭放下那小姑娘。
苏今庭这才如梦初醒般,将小女孩放落在地,慌乱解释道:「我总算找到你了,桑儿,我,我没有敌意的,你别害怕……」
那小姑娘也是机灵,迅速跑到母亲跟前,桑琴将她往身后一推。
「快进屋去,把门锁上,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
小姑娘被喝得一愣,还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她又回头看了看满眼泪光的苏今庭,似乎有些弄不懂了。
「阿娘,你,你消消气,虽然这怪叔叔放走了我的风筝,的确不对,但,但他也答应了,以后会再做一个送给……」
「闭嘴,快进去!」
这一下小姑娘彻底没声了,一溜烟跑进了屋,却仍是心思活络,偷偷扒着门缝,紧张地看着外面的对峙。
她懵懵懂懂间,只当是自己的风筝惹了祸,心中暗叫不好,只祈祷着去后山捕鱼的爹爹快些回来,千万莫叫娘亲将人打坏了。
毕竟娘亲打起她时从没手软过,可疼可疼了。
屋外长风飒飒,掠过衣袂发梢,两人遥遥对峙着,苏今庭心潮起伏,泪眼泛红。
「桑儿,七年一别,故人再遇,你便打算这样一直拿剑指着我吗?」
「我们之间,称不上什么故人,你于我而言,不过是段痛苦不堪,再不愿拾起的回忆罢了。」
桑琴冷若冰霜,持剑的手没有一丝松动。
「痛苦不堪,再不愿拾起……」
苏今庭站在风中呢喃着,脸色愈发苍白,似乎被这番话刺激得心如刀绞,痛楚至极。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木匣,里面放着的却不是丹药,而是桑琴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一朵淡紫色小花——
风干之后,带有毒性的五叶罗。
桑琴瞳孔骤缩,还来不及惊呼出声时,苏今庭已扯下一片五叶罗,当着她的面,神色自若地放进了嘴中,慢慢嚼了起来。
他动作娴熟无比,吃起来眉心都未皱一下,显然这些年,这已成为他的「老习惯」了。
「天意弄人,当年我布下精密之局,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你竟将我曾送予你的五叶罗,在痛极之时一片片吞下了,若非如此,当时我们的孩子也不会……」
「你当年所试之药,其实并非有堕胎之效,它虽药效猛烈,却只是一种假象,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你和你腹中的孩儿,只是你那时在极度的痛苦绝望中,服下了一片五叶罗,才会导致毒性动了胎气,叫你真正滑了胎……」
「若我们的孩儿能顺利降生,当比你如今这个女儿还要大上一些了,也该是这般聪明伶俐的模样了吧?」
(二)
一切的一切,还是离不开争权夺利,野心滔天,当年与谷婉月之间纠缠的桩桩件件,不过是苏今庭设下的一场局。
一场诛杀齐赫,将他的势力一网打尽的局。
当年齐赫率领残部潜逃在外,苏今庭虽暂时夺回苍云堡,但齐赫仍是他的心腹大患,他必须将他彻底铲除!
于是谷婉月这枚棋子发挥作用了,她其实本身就是齐赫故意留下来的卧底,苏今庭早就心知肚明,甚至就连谷婉月腹中那个孩子,乃是齐赫的种,他统统都知道!
但他却并不揭穿,反倒将计就计,装出对谷婉月一往情深的模样,开始布下自己的局中局。
他奋不顾身地去救谷婉月,他与谷婉月成亲,他将她捧在手心,他为了她一次次辜负桑琴,他甚至拿自己和桑琴的孩子作为诱饵……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引出谷婉月背后的齐赫,将计就计,通过谷婉月传达错误情报,引君入瓮,将齐赫和他的势力斩草除根,彻底歼灭!
那时桑琴与厉随风逃出苍云堡,苏今庭在半山腰带回了谷婉月,孩子自然没保住,苏今庭也是从那时才知道,原来桑琴一直在服用他曾送她的五叶罗,他这才明白一切阴差阳错的由来。
可他那时大事在即,正是收网伏诛的最关键时刻,他只能任由桑琴与厉随风离去,想着日后除去齐赫,真正坐拥苍云堡之时,再去找回桑琴。
区区一个江湖,苍云堡势力庞大,他总能抓到他们。
可他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七年。
「你们走后,我传出假消息,故意营造出谷婉月受到惊吓,提前临盆的假象,苍云堡上下乱作一团,齐赫果然上当……」
精心谋划的这一切,总算到了收网的一天。
潜逃在外的齐赫率人马攻入苍云堡,本想趁谷婉月生产之际,杀个措手不及,却不料反中了苏今庭的埋伏,所有旧部被一网打尽,全军覆没。
请君入瓮的一出大戏苏今庭演得很好,他算无遗漏,面面俱到,却唯独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桑琴。
他将她置身戏局之中,伤她体无完肤,却总以为,只要她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只要她咬牙熬过去,他日后终会补偿她的,她才是他心中唯一所爱。
所以他才会在那夜缠绵后对她道:「你要等,你要信我,一切都不远了,我将会给你最美好的一场大婚,会让你做上真真正正的堡主夫人。」
所谓真真正正,是将齐赫铲除后的后顾无忧,届时他将真正坐拥苍云堡,而她,必是他唯一的妻子,苍云堡真正的堡主夫人。
一切都计划得那样美好,只可惜一环扣一环中,他终究算错了一步,得到了最惨烈的结果——
他与桑琴的孩子没了,不在他计划之内的没了。
原本只是暂时以桑琴腹中胎儿为饵,叫谷婉月和齐赫对他深信不疑,降低防备,疏忽大意中露出马脚。
却没料到,桑琴会在极度的痛苦绝望中,服下一片五叶罗,导致毒性动了胎气,反而「弄巧成拙」地真正滑了胎。
他从没有那么痛过,看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流出桑琴体内……那原本,原本该是他最珍视的孩子啊!
他彻底错了,看着桑琴歇斯底里的模样,生平竟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万能的了,不是什么都能算到,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心头之爱赌上。
有些东西是算不得的,算一次,便悔一生。
只可惜这个道理,在厉随风驾着马车带走桑琴时,他才真正明白过来。
「桑儿,这一生,是我伤你太深,你走之后,我日夜难眠,开始也学着跟你一样,一片片服下了五叶罗,以痛止痛,冲淡那种刻入骨髓的思念和悔意……」
风掠长空,庭院里花草轻扬,苏今庭早是泪流满面,就连桑琴的眼眶也尽红了,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放心,我此番前来,不是想要再掠走你,七年来我在五叶罗一次次的锥心痛楚中,早已想明白一切,真正爱一个人,不是欺瞒,不是利用,不是强取豪夺,而是成全。」
「我这一生做错了太多事,即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却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命如枯槁,余下的人生索然无味,所幸还有五叶罗予我解脱,我大抵活不长久,只是想在生命的尽头,找到你,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看到你过得好,我便也就安心了……」
(三)
厉随风背着鱼篓从后山回来时,院中已恢复了一派宁静。
桑琴正坐在石桌旁给他缝衣裳,面色如常,抬头莞尔一笑:「阿风,你回来了,今日是我下厨,还是你掌勺?」
小姑娘欢快地从屋中跑出,大喊着「爹爹」,投入了厉随风的怀中。
她眼珠子滴溜转着,显然兴奋地想告诉爹爹今日发生的事情,却被旁边的桑琴一记眼风扫过,这才记起娘亲的叮嘱,赶紧乖乖闭上了嘴。
厉随风毫无所察,只是摸摸女儿的头顶,唇角微扬:「我下厨没问题,只是你们两个到时候别又囔囔着难吃就行。」
桑琴与女儿忍俊不禁,一家三口的笑声飞入长空,这其乐融融的画面尽数映入了一人眼中——
苏今庭悄无声息地站在高大的古树上,遥遥望着院中这温馨的一幕,直到三人全都进了屋,再也看不到身影为止。
他抬起头,看着阳光透过枝叶斑驳洒下。
真好,又是个艳阳天。
他摸出怀中的五叶罗,摘下一片,慢慢放入了嘴中。
模糊的视线里,分明望见了那一年的他和她,站在盛大的夕阳中,他将那朵淡紫色的小花送给她。
「桑儿,我此生,必不负你。」
拥她入怀,夕阳漫天,璀璨如梦。